闻言阿茹娜的脸色顿然惨白,兰吟见状便取了个新制的红榴团子香囊替她系予腰间,随即笑道:“这个你先拿去,待改日再给你换那个梅花的。”
阿茹娜这方缓了缓神色,借机道谢离去。达什汗因见她走远,转而问道:“奇了,你与她倒是投缘?依你的性情,这般言拙迟钝之人原本是极看不上眼的啊!”
兰吟正在整理针线,听他之言随手拣起个线包掷了过去,嘴中骂道:“瞧她适才那可怜相,才是个没长全的孩子,当初亏你下得了手!”
达什汗闪开脸,随即笑道:“是她舅舅硬塞给我的,难不成上了花轿的新娘还给人退回去?其实我也是做了件善事,你想想她若不进宫,还指不定在哪处寄人篱下,受苦受难呢!”
话不中听却道尽了实情,兰吟也无言反驳,沉凝了会又道:“不知为何这些年来越发没了长进,尤其是在其其格姐姐的事后,遇见些人看到些事往往免不了陡生酸涩。”
“这倒罢了,终还算幸运,有些苦到了极致,便是舌胆心肺都麻木了。”达什汗眼中一黯不由脱口,随即变了变脸色指着端盘而入的茜红笑道:“可是等来了,闻着这粽香更觉得饿了!”
兰吟只道他思及亡母有感而发,便也转而附和道:“若能将这一碟六个都吃完了,便是赏了我个大情面。”说罢,便挑了个亲自剥去粽叶挟到他嘴边。
因见这对角糯粽包得小巧玲珑,一口便咬下近半,达什汗边嚼边笑道:“莫说六个,便是六十个也不在话下。”兰吟将手中剩余的半只塞进他嘴中,坐下啧道:“罗嗦!在这宫里要找斤糯米竟比寻块金子还难!光这六个已是便宜你了,别人分到嘴里的可是个零头!”
“原来是拿这去做人情了!”达什汗颔首问道:“都送哪些人了?”
“大妃自然是少不了的,阿茹娜、乌仁图娅,两位小殿下,巴根。”兰吟扳指算道:“便是诺敏那儿也送去了一对尝鲜。”
“哦?”达什汗应声,颇感兴趣地问道:“连巴根和诺敏都想到了,怎得独漏了高妃那里?”
“你也太小瞧人了。”兰吟妙目圆转,淘气地对他吐舌道:“我特意预备了份独送给她呢!”
“独送给她?”达什汗略顿,修长的手指沿着光洁的瓷碗边缘轻轻打了两转,方停手道:“游戏过罢,适可而止。”
兰吟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丢,冷笑道:“知道了,再是胡闹也不敢伤了你的心肝宝贝。”
“谁是我心尖上的人,自己心里明白。”达什汗斜瞅着她的娇颜道:“只可惜了适才那香囊,这榴开百子的好事怎能凭白就送了旁人呢?”
兰吟啐了声,撇开脸望向窗外,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色。窗外稚绿绕丹墙,流霞包染的红花开得如火如荼,丹葩结秀,花实并丽,这般的绚烂美景是否真得能属于自己呢?
这端午的粽子终究还是引来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原是因为格根小王子贪食不够,见在一处玩耍的姐姐苏日娜手里还攥着只,便乘看管的奶娘、嬷嬷们不留神抢来塞入嘴中,不想被噎住了喉咙,登时面色发青,两眼翻白。众人乱作一团,敲背、捶胸口、灌水却终不济事,幸而被路过的特木尔看见,倒拎起小王子的双腿颠了两下,终将卡在喉间的枣核给吐了出来。
险些痛失爱子的高云将矛头对准了兰吟,先是到达什汗跟前哭诉告状,见无甚结果便欲跑到兰吟处寻事,但又被巴根给阻拦了,于是干脆站在宫门外胡言乱语了一通,过往之人听了皆止不住掩嘴偷笑,饶是折腾了半晌她方才负气离去。
夜间兰吟翻转难眠,待听得达什汗微鼾响起,便披衣起身下了地。因见月色清寒,光影皎皎,不觉间来到房外,待看到茜红支脸坐在廊沿下,悄声走过去笑道:“丫头,何时也懂得长空月下,慕雅思情了?”
茜红猝不及防地回头,双眼微红,犹带泪痕,兰吟不禁诧异地挨着她坐下问道:“好好地哭甚?莫非是想家了不成?”
“没——”茜红闷哼着摇头,用手狠狠抹了把眼角。借着月光待看清了她手背上两道抓痕,兰吟了会道:“可是受人欺负了?”
“奴婢左右不过是个下人,受些闲气也无可厚非。”茜红哑着嗓子道:“可格格是什么人?先不说在京城里时是何等的尊贵体面,便是受赵大人庇护的些日子里也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可偏偏千里迢迢来到这土扈后,却一日不得安闲。奴婢心里是替格格难受罢了!”
知她耿怀日间之事,兰吟揽住她浅笑道:“傻丫头,那人是个不得教养,泼辣无赖的货色,理她作甚?若真与这种人较起劲来,数月来我还岂得清净?”
“格格难道没听到她骂的那些话吗?”茜红抽吸着鼻子道:“您好好一个千金之躯竟被说得如此不堪入目,您还如何能忍得?陛下为何不追究?”
“追究什么?”兰吟抚摸着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摇首道:“况且她也说得不差,我的确是弃夫再嫁,达什汗纵是咎罚也哪抵挡住这悠悠众口,倒索性不去理会,过些时日自然便平息了。”
茜红听着又觉得有理,却仍疑惑道:“不知是谁将这消息传给那位的,也饶是只有她敢来这般洒泼,若换作他人即便是知道也断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宣扬。”
“正是这话。”兰吟冷笑道:“自京城到伊犁再至土扈,达什汗身旁多是眼线,知道咱们的来历也并不稀奇。可敢傍着宫门,指桑骂槐的人却也只有她了!”说罢,拿鞋尖顶着台阶不断捅动。
许是听出了主子言语中的不平之意,茜红睁大眼问道:“咱们便纵容她如此猖狂寻衅下去不成?”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兰吟敲着她的脑门道:“丫头,咱们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茜红怔愣了下,喏喏道:“格格变了,若在从前决计不会如此隐忍。”
“是变了。”兰吟只感夜风轻撩,暗香浮动,不禁讼咏道:“红粉当垆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醿。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杀长安轻薄儿。”又见茜红一脸困色的望着自己,转而笑道:“既都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我额娘可是个说故事的高手,我自小听着倒也学来了三分。”
茜红颔首称好,兰吟清了清嗓子道:“离咱们大清及其遥远的地方,在片大海深处的海王宫殿里,住着海王和他美丽的女儿。这些公主迥异于常人的地方是她们都没有腿,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茜红听着先是稀奇,待随着兰吟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人鱼公主与王子相遇、相错的经历,经不住渐渐流下眼泪,直至天色微亮,故事已近结局,她不禁紧张地催问道:“那最后呢?人鱼公主可杀了王子?”
“公主望着沉睡中的王子,终还是将刀子扔进了大海。当旭日升起之时,她的身体溶化成了泡沫,永远消失在王子的面前。”兰吟叹息着,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便问道:“如若是你,将如何处置?”
“若是真心喜爱之人,自然是不忍伤之。”茜红脱口而出道,因见兰吟眼中凌光闪动,不禁问道:“格格呢?如若是您,又将如何?”
兰吟缓缓站起身,东边的天际新日已升,西边的残月却仍还挂于树梢,她面对着朝霞舒展筋骨,嘴角扬起抹雀然的笑意。当初额娘讲述完这个故事时,也是如此询问自己,仍记得当时懵懂年幼的她帜高气昂的回答道——兰儿才不会那么傻呢!兰儿既要活着,也要得到王子!
时至今日,答案依旧如此。鱼与熊掌皆要兼得,既有幸已寻到了今生相托之人,便不能因而委曲求全永久位卑人下,终有一日要能与他比肩而立,共享这日月同辉!

那达慕(一)

时至七月,蒙古族一年中最是盛大的节日‘那达慕’到来了。宁静的伏尔加草原上彩旗飘扬,营帐罗布,人流纵横,欢笑不绝。赛马、摔角、射猎,各项比赛都高手云集,缤纷出彩。
空中雄鹰长啸不绝,地上骏马奔驰若飞,在号角鸣金声中,兽物四下逃窜。兰吟驾马在林中游羧,眼瞅见矮丛中蹲着只兔子,忙勒住缰绳,不想还未及张弓那兔子却已应声而倒,她懊恼地看向前方,却见个身着劲装的女子正得意地望着自己。许是那女子脸上的神情太过嚣张,抑或是她那身鲜艳的娇红太过刺目,兰吟尤生不快地哼了声,那女子当即便睁目瞪着她高声道:“你哼甚么?”
“我哼我的,关你何事!”兰吟扬高眉,上下打量了那女子后淡笑着抿起嘴角。红衣女子见她脸上流露出轻视之意,禁不住跳下马扬着鞭子道:“你笑甚么?你给我下来!”
兰吟坐在马背上瞅着她道:“你让我下来便下来,你道自己是谁?”
红衣女子闻言不禁狐疑地看着对方,见其容貌气质尤胜自己,心下起了嫉妒之意,三两步走上前往对方的坐骑狠狠甩了一鞭子,那马驹顿时疼痛难忍,跃高嘶鸣而去,她这方敞怀大笑道:“哪来的外路人!不让你尝尝厉害,岂会记住我德德玛的名字!”
兰吟惊呼着,身体被抛离了马鞍,眼见就要坠地的刹那,幸而被人从后拦腰抱住。躺在熟悉的怀抱中惊魂未定,因隐约听得那女子低唤了声‘姐夫’,不禁诧异地回首道:“谁是她姐姐?”
达什汗眼中的愠意一闪而逝,放下兰吟后随即笑道:“德德玛,又淘气了!小心我告诉你姐姐,让她来好好管教你!”
德德玛一改适才的骄横,反红着脸道:“好姐夫,我一时下手没了轻重,再是不会了。”又冷眼瞧着被达什汗牵手在身旁的兰吟问道:“姐夫,她是谁?”
达什汗为彼此做了介绍,兰吟方知此女乃是汗妃托娅的妹妹,杜尔伯特部的小公主,而那德德玛知道了她的身份后,脸上的神色愈发不豫,投射来的目光若刀光般凌厉。
兰吟心中已有了计较,佯装后怕地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若真摔着了不死也去半条命!”因见她面色苍白,达什汗也不由担忧道:“那就回营地去休憩吧!原本便是带你出来解闷消遣的,若真出了差池岂得不偿失?”
看了眼矮丛那处的死兔,兰吟幽怨地摊开双手道:“难道让我便如此空手而归吗?”
达什汗拧着她皱起的鼻尖笑道:“才学了拉弓使箭,便想着要狩杀猎物,果然是贪心!”说罢,回身自马鞍上取下个黑布袋子,掏出只雪白的幼兔道:“要那血淋淋的作甚?逮个活物逗趣,岂不更好吗?”
兰吟欣喜地将幼兔捧于掌心,故意在德德玛眼前晃了晃,果然见她气得面色发青,顿时心情大好,亲昵地挽着达什汗的胳膊道:“再给我逮只黑的,别掺了杂毛的。”
两人又低语轻喃了几句,达什汗便扶着兰吟上马共骑,似又想起了甚么,回头嘱咐德德玛道:“这林中多是陷阱,你也别贪玩,早些回去吧!”
兰吟坐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德德玛柔语应声,直至他们策马离去后仍还站在尘烟中发怵,禁不住攥着达什汗的前襟冷哼道:“一口一声姐夫,唤得人骨头都酥麻了!她倒与她姐姐浑然两个性情,想必素日里少不得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吧?”
“还算尚好!”达什汗垂首,饱含揶揄道:“若论骄纵不及某人当年!”兰吟立马捶了他一拳,而后笑道:“你等着吧!这桃花债可不是那么轻易还得了的!”
两人回到营地,却见王帐前人群攒动,时不时发出叫嚣声,不禁疑惑地走过去。众人因见汗王来至,自觉地让出道来,兰吟跟随在达什汗身后,但见名女子狼狈地躺在草地上,衣衫被撕扯地不堪覆体,□的肌肤上尽是淤青抓痕。
侍卫长上前来禀明,原来是抓获了名潜入王帐内的奸细。因见那女子身旁散落了些果品,兰吟皱眉道:“明明是饿极了偷些食物充饥罢了,怎得便被认作了奸细?即便是奸细,也该由陛下来处置,怎能任由百姓们自行发落?”
那侍卫长闻言面皮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原是如此,只是——只是敖登认出这女子曾服侍过白毛鬼,大伙儿激动之下便失了分寸。”
“敖登?”达什汗转而看向人群,一名彪悍的中年男子走出来跪下道:“陛下,去年敖登在俄境做生意,曾亲眼见到这贱人伴随着个白鬼子来买马,举止轻浮张狂。如今她乘那达慕节又回到王都来,必然是心怀不轨,别有企图。”
这敖登便是当日险些将茜红欺辱的马贩,兰吟见了自然无甚好感,冷笑道:“已隔了一年,想是你看走了眼也未可知。况且与俄人在一起买马便算是奸细,那你与俄人做生意买卖,便没有勾结营私的意图了?”
敖登猛抬起头,似也认出了兰吟,怔愣后肃然道:“小人是曾经得罪过夫人,但也是无心之过,夫人心里若还记恨,要杀要剐一句话,我敖登绝不会眨一下眼,但是夫人若借机报复,诬陷我通敌卖国,敖登绝对不服!”
“够了!”达什汗见兰吟还欲反驳,便呵斥住两人,转而对那女子问道:“敖登适才所说可是实情,你果真曾委身于俄人?”
那女子原是一言不发,隐忍着痛楚匍匐在地,此刻方缓缓支起身子露出真颜,只见她面色憔悴,印堂发暗,五官尚属清秀,双目黯淡无神,开裂的嘴角犹带血痕。达什汗待看清了她的容貌后,当即沉下脸喝道:“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施以鞭刑,若不断气不准停手!”
兰吟吃惊地转过脸,却见他神情阴霾,目光凶狠地瞪着那女子,宛若见了仇人般痛恨。那名女子则浑身一颤,就在侍卫攥起她的胳膊时突然用力挣脱大叫道:“陛下,求您让我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我有话要说!”
达什汗冷哼了声,从牙缝中挤出句话道:“你早在五年前便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女子的目光不断在四处寻找却不得其果,忍不住绝望地哀声哭啼起来,而围观的百姓皆漠然以对,兰吟因听得心酸不觉转过脸去,见诺敏正朝这处走来,心中一动忙跑过去道:“有人要见你!还不快去!”
诺敏此刻也颇为狼狈,不知为何左眼眶青了一圈,他遮遮掩掩地捂着脸来到人前,看到那地上的女子后越发莫名其妙道:“她是谁?”
“你不认识?”兰吟转而望向达什汗道:“她究竟要见谁?”
达什汗撇开脸不予理睬,诺敏则一脸疑惑地打量着女子,侍卫长借机拽起女子散乱的长发便向后拖去。女子挣扎地在地上翻滚,那边的敖登因见她不甘受罚,上前便踹了一脚道:“贱人!死要临头还想做乱吗!”
女子痛呼了声,从口中喷出滩黑血,夹带着阵阵腥臭,闻者纷纷掩鼻,诺敏更是向后退开数步才对达什汗道:“这女人的肝本就坏了,如今是雪上加霜,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
兰吟见那女子已几近弥留,左手颤抖地伸向空中,嘴唇蠕动,终按耐不住走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女子心有感悟,努力地睁开眼,低声呓语了两句便咽下了最后口气。
见女子已亡故,围观的百姓方才一哄而散,兰吟待抚手阖上女子的双眼,方站起身不解地责问达什汗道:“为什么?为何让她死都不能瞑目?”
“她不配!”达什汗不屑地望着女子的尸体,冷涩道:“临死前方才悔悟又有何用?她犯的错,我不会原谅,汗国的百姓不会原谅,即便是长生天也不会原谅!”
“你怎知那人便不会原谅她了?”兰吟咬着唇,恨声道:“这一错过便是永生,你凭何替他人做了决定!”
“凭什么?”达什汗哼了声,突然向着远处扬声道:“巴根,我的决定错了吗?”
兰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巴根站在王帐的阴影下,面色苍白如纸,双手不住地颤栗,听到呼唤后方似回过神,涣散的目光中带着丝茫然答道:“陛下英明,在巴根心中她五年前已死了,死人是不该说话的。”
上衣是用香牛皮制作的,衣缘上镶满了银钉,下身的白裤肥大,被风吹得鼓鼓作响,腰间系着红、白、黄三色围裙,脖子上的江嘎项圈更是令自己显得威风凛凛。汗国有名的摔跤手一个个地扑上来,却都被自己轻易地掀翻在地。族人们欢呼着将自己抛向空中,阿爸、阿妈的笑脸不断在眼前浮现,可这一切的美好却在声枪响后都化为了乌有。鲜血自下腹咕咕涌出,自己望着面前手持火枪的女子,吃惊地呼唤道:“娜仁托娅——娜仁托娅——”
“——娜仁托娅——”巴根站在乱石堆砌成的坟前,口中喃喃地唤道,五年后当再次提及她的名字,依然是是满嘴的苦涩和心酸。仍记得她亲手为自己戴上江嘎时,指尖滑过肌肤的温热;仍记得自己用全家半年的收入为她打了副金镯时,那喜出望外的笑脸;也仍记得她拿着火枪指着自己脑门时,那冰冷而决绝的神情。
在王宫中除却汗王,旁人对自己的身世总多有揣测,其实自己的经历很简单也很俗套,贫贱夫妻百事哀,便是他与娜仁托娅的真实写照。如若不是因为她的离去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如若不是因为她所托之人是自己坚决不能认同的,如若不是因为她背叛了自己的民族、国家和信仰,也许自己会愿意走出去见她最后一面,但终究也只是也许——
兰吟望着巴根的背影,此刻的他屹立在草原狂啸的季风中,显得是如此单薄和孤寂。映像中的他总是稳重沉默地守护在达什汗身旁,高大的身躯给人以近乎压迫的安全感,看似粗鲁的外表下却有着细腻灵巧的心思,为人宽厚,行事低调,也许正如达什汗所言,能忍心伤害他的女人,的确不值得原谅!
听到脚步声巴根并没有回头,见兰吟将束野花放在那堆乱石上,不禁五味参杂道:“她生前最爱用金子铸成的花簪来妆扮,不料死后却只有这束无名小花来祭奠。”
“达什汗都对我说了。”兰吟叹息了声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来她死得也不冤。”
巴根眼圈微红,哽咽道:“我与她是自幼定得娃娃亲,说不上夫妻情深,她若真想离开,我也并不会执意阻扰。只是——”
“只是太血腥了!”兰吟摇首道:“为了追求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奢靡生活,宁愿惘顾数十条的人命,想来这几年她过得也并不会尽如人意。”
“当初她想要的,我给不起;如今我给的起,她却已不在。”巴根缓缓捏起拳,沙哑道:“我原不会恨她,即便她伤了我,我也不恨。可她不该勾结俄人抢劫自己的部落,不该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了亲人的鲜血,如今她——罪有应得!”
有时生活的艰辛迫使人们不得不放弃自尊,才得以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可是当奢求的欲望超出现实的极限时,便使人利欲熏心,失去理智,作出种种疯狂的举动。兰吟想到娜仁托娅临终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在尽力汲取这人世间的最后丝温暖,当时的她是否已曾后悔先前的妄兴之举,是否也在惧怕那些正在幽冥之界等待她的亲人?
两人在坟前又默哀了片刻,巴根这才犹豫地问道:“她——她最后说了什么?”
望着坟头上的那束野花被劲风吹得七零八散,片片花瓣飞舞着飘向四方,兰吟揉了揉眼,仰首正视着巴根道:“她说——她错了,求你永远不要原谅她。她还说——你有个儿子,叫普楚,求你一定要找到他!”

那达慕(二)

那达慕节的第二日,各项赛事已到了激烈的角逐阶段,汗王与众妃端坐于高台之上,准备为最后的胜利者颁发奖赏。兰吟位坐于大妃托娅身后,看着她时不时与达什汗并肩交谈,掩嘴轻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椅把。因忽听得边侧有动静,她这方才挪移视线转向别处,却原来是高云被乌力罕鼻青脸肿的模样给唬住了,直逼问兄长缘故。
达什汗见乌力罕言辞闪烁也不追问,只回首对身后的巴根道:“不是让你提防着点,别让他们两个凑在一处吗?”
巴根也颇心不在焉,迟疑了下方摊手无奈道:“这两年都相安无事,总估摸着事过境迁,彼此都作罢了。谁知昨日比射又分到了一处,我赶到时两人身上就已挂了彩。”
达什汗听了转而望向台下,随即冷笑了声道:“脚底抹油,他倒也溜得快!”
兰吟思及昨日所见诺敏脸上的淤伤,料想与乌力罕起冲突的便是他,因两人皆是汗国内举足轻重之人,实是不解有何间隙竟可令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破脸面,大打出手。
坐于右侧的阿茹娜此刻莫名地笑了声,因见兰吟询问地看向自己,便轻声道:“定是与诺敏王子又打架了。”
“哦?你亲眼瞧见的?”兰吟寻思着又问道:“莫非他们从前便常起冲突?”
“不用猜便是他。谁不知道汗国的苏合大台吉最宠爱的便是长子乌力罕,举国之内敢与其动手的便也只有诺敏王子了。”阿茹娜舔了舔干涩的唇,凑近又道:“听我舅舅说,几年前乌力罕曾意图侵犯诺敏王子,幸而被人撞破,可至此汗国内皆知其喜好男风,原本定下的门亲事也作罢了。他因颜面扫地,恼羞成怒,自此便与诺敏王子结下了梁子,前几年两人呆在一个屋檐下都会起冲突,幸而后来由陛下调解方慢慢好了,不想昨日又固态旧萌了。”
“男风——”兰吟狐疑地望着乌力罕,实是不甚理解。许是听到了两人的私语,一直坐在左侧静默不语的乌仁图娅转向阿茹娜道:“别瞎说!以讹传讹,岂可相信?”
阿茹娜噘嘴不服气道:“谁瞎说了!私底下谁不知道这事!否则为何乌力罕至今尚不娶亲,还不是因为汗国的贵族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吗?”
乌仁图娅一顿,咬着唇不说话。兰吟见状便搭住她的手背道:“我也不信,乌力罕大人是位正人君子,绝非若传言中那般不堪。他与诺敏王子之间的恩怨,想来是有心之人为了诋毁中伤他方才添油加醋了番,不是当事之人不能妄加评断。”
听她之言倒也合理,阿茹娜无言反驳,而乌仁图娅则反握住兰吟的手舒眉悦心道:“正是此理,不是当事之人不能妄加评断。”接着又颔首道:“妹妹果然是聪颖睿智,难怪陛下如此宠爱。”
兰吟盈盈一笑,因见达什汗正回头望过来,便吊飞着眼角不屑地哼了声,转过脸又与阿茹娜去说话。两人闲聊了会,场下人声鼎沸,却原来是摔跤比试已结束,最后的胜利者正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上高台。那胜者乃是个名三十来岁的男子,肥头大耳,憨态可掬,他在向台下的人群挥手致意后,转身跪下准备接受汗王的恩赐。
兰吟凑前望去,见那男子一袭蓝袍包裹着圆滚的腹部,下颚垂坠的肥肉因兴奋而簌簌抖栗,禁不住掩嘴轻笑,待又见达什汗起身从托娅手中接过柄包金的匕首,匕柄上偌大的玉石在耀目的阳光下熠熠闪烁,土扈男子素爱以匕首的珍贵来昭示身份地位,汗王亲赐的匕首对于常人来说意义自然非同小可。看着那男子拘谨地将手伸向头顶,兰吟渐渐敛起笑容,心中咯噔声感到莫名异样。
达什汗正欲将匕首赏予胜利者,忽听得背后传来声惊呼“小心——”,那原本跪在地上的肥壮男子猛然跃起抽出他手中的匕韧笔直刺来,他应急地丢过匕鞘踢开椅座向后退去,待一转身迎面正对上兰吟苍白的脸。
两旁的侍卫蜂拥而至将刺客团团围住,那刺客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应战了几轮便已显败势,达什汗边拉着兰吟逐步后退,边怒视着那人命令道:“抓活的,给我留下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