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穆景远冷哼了声道:“我家兰丫头才不会死皮赖脸地扒着汗王陛下不放,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你一枝呢!她爹娘早已备下份候选名单,那上面个个都是青年才俊,家底殷实,嫁过去还都是做大老婆的,总比在这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好!”
达什汗握了握拳,压抑下心头的怒火,努力用平和的声音继续对着车内道:“先随我回去,我亦知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我又何曾轻松。当初是你先决绝断情的,我是个男人又立了誓,自然不能轻易放下,我需得些时间!”
穆景远听着又想开口,当即眼前一闪,右颊上已凭添了道细丝般的血痕,他忙紧捂住嘴,蔚蓝的眼珠直瞪着那罪魁祸首。达什汗见车厢内仍无动静,终是懊恼地踢着车轴,一把撕裂开锦帘喊道:“你为何不作声!非逼得我亲口说出来才肯称心吗——”
惊见窄小的车厢内空无一人,他登时气得双目发红,转而恶声问道:“人呢?人去哪里了?”穆景远忙举起双手,指着后方的王都笑嘻嘻道:“就我一个人离开!兰丫头还在那里,还在那里!”
青缎的褂尾拖在地上,撵着雪粒缓缓扫过,兰吟扬起脸伸手接住片雪花裹在掌心,沁凉的冰意溶入肌肤内,丝丝渗怀。茜红撑着把油纸伞,一路不断提醒着她留意脚下的滑霜,漫漫风雪路,终是回到了和硕特王府,只是府门前压积的兵马却昭显了不同与往日的轻闲。
诺敏老远瞅见两人,忙疾步跑过来夸张道:“小姑奶奶,你这又是去哪里了?我都快被你吓破胆子了!”
“格格去送穆神父了!”茜红忙道:“然后咱们又去了趟王寺。”
“你去王寺作甚?”达什汗踱步走过来,上下扫量着她道:“还以为是随你教父回泉州了呢!”
“听说王寺中的菩萨极为灵验,我便去那里许了个愿。”兰吟瞅着他道:“你果然是追去了!我教父为人很是幽默,可曾为难你了?”
见达什汗面色不善,诺敏忙示意茜红悄然退下,为两人划出片空地。
兰吟犹见他眼中的尴尬之色,不觉抿嘴笑道:“瞧你平日里嚣张的模样,此刻定也是吃了他的闷亏才这般沉默的吧?”
达什汗不屑地撇着嘴,又问道:“你究竟去王寺许了何愿?”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兰吟摇晃着手指,歪着脸问道:“先且问你,你可真信鬼神宿命之说?”
“土扈百姓皆信仰藏传佛教,为君者自然更要为其表率。”达什汗握住她的手放于胸前,低声道:“至于这里,我只信自己。”
“那你可记得当初的誓言?”兰吟皱着鼻头道:“什么今生陌路,来世不见,若违此言,必遭天谴的?”
“你莫非是为了此誓才去王寺许愿?”达什汗沉下脸道:“那不过是为了挟制我自己,一时所说得气言罢了!你可在菩萨面前胡乱说了些甚么?”
“瞧你这脸色,既然不信又何必当真呢?”兰吟倾身偎入他怀中,纠着衣襟上展翅的镶金五色雄鹰问道:“达什汗,可记得那日在伊犁的天鹅湖中,我说额娘临终前,曾再三叮嘱道——今生莫要轻易爱上一个人,你爱之深者必伤你最痛!”
达什汗轻嗯了声,抚去沾染在她发鬓上的雪花又道:“你额娘没死,她和你阿玛是这世间最契合的夫妻,所以这话不能作数!”
“作数的,因为当时我只说了一半。”兰吟仰起脸,黝黑晶亮的眸子凝视着他道:“其实那时额娘是说——今生莫要轻易爱上一个人,你爱之深者必伤你最痛;但如若真心实意爱上一个人,即便是生死威逼也决不相离!所以莫说是立誓起言,即便是满天神佛阻挡在面前,我也绝不会——绝不会再放弃你!”
汗国春
淡金花座周圈镶饰着一圈拇指大小的珍珠,光泽圆润,血色珊瑚与翡翠玛瑙交杂串成流穗垂落在两鬓,玉石网帘长及至胸前,精特奇华,熠熠生辉。兰吟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目若秋水,玉颜色润,颊若染霞,全然一副待嫁女儿的娇羞模样。
“格格真是漂亮!”茜红边将她的长发用金夹绾成两束长辫,边赞叹道:“着实比当年出嫁时还美上数倍!”
“当年何曾嫁过?”兰吟白了她眼,边噘嘴道:“我这辈子可只嫁一次,便是今朝。待入了王宫,你若还这般乱嚼舌,可小心了自己的皮!”
“奴婢一时口误,再也不敢了!”茜红吐着舌笑道:“听孟恩说这两日陛下心情甚好,上朝议事对臣子们都和颜悦色,惹得底下人纷纷议论,说这除夕刚过但汗王陛下的春天却已临至了!”
拇指轻捻着红盖巾缘上镶着的一粒粒白色攒珠,兰吟扬起眉啧道:“他——才怪!”
茜红又道:“这叫作人逢喜事精神爽!昨日天还阴沉沉的,夜里又起了风,奴婢直担心着会下雪呢,可今早起来却是开了个大日头,可见老天爷也乐得成人之美。时辰不早了,也不知陛下何时才来迎亲?”
黑漆的双眸不禁一黯,兰吟瞅着身上那件桃红洋绉绒褂道:“不会来的。以他如今的身份,明媒正娶也只能是一回,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在京城之时,可曾见过哪家王公会亲自去迎娶房妾室?”
茜红微怔,随即沉默下来悉心为兰吟描绘眉间的额花,待梳妆完毕后方闷声道:“依奴婢看来穿这粉闪的远要比那大红的更飘逸、脱俗!这汗国中的女子皆都粗壮,哪比得上格格这般精致清丽?”
知她言语中的宽慰之意,兰吟便浅笑道:“傻丫头,我也只是一时感慨罢了,前面再是困难都咬牙挺过来了,焉还有为此小事而沮丧的道理?”
“正是此话。”茜红想了想,转而也颔首道:“管那三宫六院呢!莫说是陛下,便是格格也决计不会委屈了自己的。”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羞我呢?”兰吟轻敲着她的手背道:“那日听闻你受了伤,害我白白担心了好阵子,直至巴根与我说那马贩子伤得更重,却是你将他独自骗到房里用椅子砸得。看来这几年不仅力气渐长,终也学会用脑子了!”
茜红想到当日的情形没由来地脸红,尴尬地撇过脸去,却见诺敏一身鲜艳的跨门而入禁不住又噗哧一声笑出来。
诺敏忙紧张地摸着脸,又整理着衣襟问道:“有何不对吗?”
兰吟也掩嘴不语,茜红已憋不住道:“王子穿得如此花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新郎呢!”
诺敏松了口气,这才打量着兰吟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瞧这装扮,有几分似土扈的新嫁娘了!洞房时千万提醒着陛下,别不甚将这身精裁细做的料子给扯坏才好!”
兰吟脸一红,啐道:“满脑子的□,你闲着没事做吗?”
“小姑奶奶!”诺敏瞪圆了眼,没好气道:“你莫忘了自己可是借我的地方出嫁的,我跑前忙后地为你张罗忙活,临了来看一眼倒是错了?”
兰吟噎语,心愧地垂下脸。由于身份所限,自已需得以和硕特部隶属下的一个台吉女儿的名义入宫,为此诺敏亲自去安排了认养入籍事宜,却是耗费了不少心力。
诺敏哼了声,又摆摆手道:“算了,也不计较了!今日将你这尊菩萨顺利送出门,我也落得个清净。陛下已至府门外,咱们也赶紧出去吧!”因见兰吟闻言惊喜地站起身,膝上的红盖若片轻薄的蝶翼缓缓飘落,他忙上前一把攥住,迭声责怪道:“你不知新人红盖落地,嘱示不祥吗?”
“他真得来了?”兰吟双目晶亮地问道,喜悦之情不言而喻。
“是啊,你是菩萨,他便是罗刹。他不按规矩行事,又有谁敢阻拦?”诺敏龇着口白牙冷笑道:“你嫁过去后,便等着宫里那些女人将你生吞活剥了吧!”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兰吟夺过他手中的红巾,径自盖上后伸出手道:“茜红,咱们走吧!”
诺敏啧啧摇头,转而道:“还没摸清门道,便似没头苍蝇地乱闯,小心撞得头破血流!”
因见他转身半蹲在自己身前,兰吟不禁奇道:“你做甚么?”
“土扈的习俗,新娘出嫁哪有自己走出门的。你道我来是做甚的?”诺敏回首笑道:“妹妹,让哥哥送你上彩车吧!”
这声‘妹妹’叫得自己心头一热,忆及初见他时的惊艳愉悦,他接生小月珊和医治赵世扬的恩情,以及此刻悉心周到的安排,两人间虽时有冲突,却也不可抹煞诺敏的种种好处。兰吟不禁红着眼俯身上背,在他耳边低语道:“仔细想来,我着实欠你分人情,纵是不甘,却也要向你道声谢才好!”
诺敏顿了顿脚步,哼道:“饶是换作其他人,我才不会搭理呢!算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今生来还债吧!现有了自己的男人,若再出纰漏,千万可别扯上我!这阵子,我被折腾地够呛,憔悴得都不敢见人了!”
“算来咱们也是亲戚了,今后你若有难处,竟可来找我这个表嫂!”兰吟戏笑道:“事无定数,说不准将来我便将这份人情债一笔还清了!”
仿佛是听到最大的笑话,诺敏朗声道:“得了吧,汗国之内还有何可难我之事?你别添乱已是万幸,再不指望其他的了。”
说到此兰吟猛然想到了什么,隔着盖头蠕动着嘴唇,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听得沿途鼓乐声喧,时时有琴音歌声传来,空中花彩缤纷,银花若雪浪般铺呈了一地。至府门外,隐见纱绫成扎,骏马蹿动,衣裙簇拥里一双金绣羽雉云靴渐抵眼皮下,在欢笑声中将她一揽抱入怀内。
晕眩间被轻柔地放入彩撵内,珠帘红幔,各色彩灯荡逸,借着车辕启动之际,兰吟略挑起红盖向外暗瞅,见达什汗身着黄袍彩带,背悬弓箭,正跨马而上,体姿矫健轻盈,若鹏翅展跃。似心有灵犀般,此刻他也回首向自己望来,四目相对,那碧绿的眸若宝石透莹,波光溢彩,瑰丽得令珠玉都顿然失色。兰吟忙放下盖巾,双手摸着滚烫的脸颊,心若打鼓般久不能平息。
王都百姓闻听汗王亲自纳娶,对方且是个名不经传的台吉之女,便挤簇到街上围观,只见延绵数里的红骑开道,金银焕彩,又有那衣着华丽的宫女提炉捧香,威风赫赫的侍卫摒伞抬撵,盛况空前,纷纷叹为观止。
进入宫城后,待经过拜火、问庚、祭祀等诸多繁琐的礼仪,新娘安稳地坐入洞房内已是星月升起,红烛高烧之时。兰吟此刻精疲力竭,听着外面的钟鼓细乐,混混欲睡,一旁的茜红见主子摇摇晃晃的模样,忙乘房中喜娘命妇不注意之时暗捅了下,她这才缓过神来,绞着手帕强打起精神。
终是熬到了房门开启,众人叩首贺喜之时,兰吟忙端坐身,屏息听着脚步声逐渐临近,红巾滑面而落,一室的光华照得双目微痛,再待眨眼方看清了面前之人。
依稀似在昨日,这凌厉的眉宇间还充斥着厉扈之色,翠绿的双眸还幽暗冰冷,单薄的唇角总是抿着浅细的纹路,而此刻的达什汗却是喜形于色,面潮红涌,酒气扑鼻,他素来是个极为自制之人,今日终也畅意豪饮了番。
在旁伺候之人悄然退去,兰吟欲舒缓下筋骨,却被猛地扑倒在床铺上,压得气息喘弱,动弹不得。达什汗用脸蹭着她的颈项,亲昵地唤道:“兰儿,兰儿,你终还是我的了,我的兰儿!”
兰吟挣扎着想起身,双手却被攥压在两侧,不禁压低声道:“你若再不放手,我可要恼了!”
“不放!我偏不放!”达什汗吊高了眼,似个孩子般耍赖道:“你既是我的人了,便样样都要听我的,由我摆布!我若不放手,饶是天塌下来也得由我牵着!”说着,便埋首在她脸上乱啃。
“是吗——”兰吟扬长声,乘其不备踹了他一脚,借机跳下了床。达什汗吃痛地抽了口冷气捂住腿肚,眼瞅着她得意的模样说不出话来。
兰吟先是卸去了头上沉重的金冠珠宝,又绕着屋子打量了番,这才发觉他正闷声坐在床上盯着自己,便笑道:“怎么,真生气了?”
达什汗冷哼着步下床道:“你若不情愿,我便到别处去歇息了。”说罢,便向房门走去。手已触及门橼却仍不闻身后动静,他迟疑着回首望去,却见烛火下兰吟怔望着自己,颇有失落之意,忙过去急道:“哄你玩呢!纵是拿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会走的!”
兰吟甩开他的手,转过身赌气道:“酒后吐真言,适才之语便道出了你的心里话。自此你便有持无恐,诸事便可都拿妇德来挟制我,是不是?样样都要听你的,由你摆布,我是奴是婢还是你买来的牲口?”
“我何曾说过你是奴是婢来着,分明是你曲意误解来着!”达什汗觉得自己口气似有不善,喘了口气极力压低声道:“别说奴婢了,光瞅着今日迎亲的架势你便该明了我的心意,何苦又淘气呢?”
“我自是明白!”兰吟冷冷道:“如今我已是无亲无眷,孤苦无依之女,举国之尊又怎能娶个如此身世单薄之人?你做足了排场,无非是不想让自己颜面扫地罢了,又岂真是为了我?”
知说再多也会是错,达什汗泱泱地望着凤台上烛油滴落,心中叫苦不迭,良久方硬生生逼出句道:“你待如何?”
“我既嫁了你,你便是我一辈子的依靠。”兰吟微侧过脸道:“自此样样都要听我的,由我摆布!我若不愿意,便是天塌下来也需得替我撑住!”
达什汗听完便知她是在戏弄自己,抬眼果见那美目中的捉狭笑意,恨得卷起衣袖道:“行啊,看我怎么好好整治你!”
兰吟惊呼着闪身躲避,但三两下便被抓个正着,只得乖乖束手就擒道:“好了,好了!我再是不敢了,便饶了这回吧!”
见她软语娇怯,楚楚可怜的模样,达什汗更是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妖精,岂能如此轻易便放过你!”说话间已狠狠含住那半启的红唇,呷舌吻吮。
墙上人影纠缠,房内只听得喘息轻喃,地上的衣衫渐堆,更有那淫靡麝香之味弥散,意乱情迷间,兰吟只听得达什汗在耳垂处舔吸呢喃道:“纵是天塌地陷,绝不再放手,决不放手——”嘤咛了声后,她便酥软地陷入了软褥内,只感一波波情浪冲击得百骸俱暖,终不能自己,只得牢牢抱住上方坚硬滚烫的身体,任由其翻云覆雨。
烛烟袅袅,香鼎生灰,达什汗缓缓睁开眼,不自觉地伸手摸向身旁,余温尚存却已是人去床空。他起身撩帘望去,只见抹纤细的身影倚窗而立,朝光初染,美得似朵游浮轻优的霞云,走过去将依人紧紧搂在身前,在那布满吻痕的肩颈上继续留下自己的印记。一番纠缠后,他方残含□地沙哑问道:“穿得如此单薄,怎还站在窗口吹风?”
兰吟笑着指向院中道:“你看,是我第一个发现这小家伙的!”
仍被残雪所覆的青柏枝头,一只灰羽小鸟正四下叼啄觅食,而屋檐上的冰柱皆已化作潺水,滴滴答答垂直落下。一夜的鸳鸯交颈,缠绵悱恻,却原来不觉中丝丝暖意已悄然潜入这片静谧的世界,终等到了春回汗国之时——
兰夫人
达什汗并非好渔色之人,自五年前大婚娶了杜尔伯特部的托娅公主为汗妃后,又陆续纳了三位侧室,其中克烈惕部大台吉苏合之女高云因在前年产下一子,被晋封为侧妃,而另两位夫人也皆都是出身高门,重臣之后。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优势,正如诺敏所言,如今的自己便只有承受之份了。
兰吟一路盘算,终在宫女的引导下来到汗妃的寝宫前,尚未及门便依稀见内红衣绿袄,珠光宝萃,乌压压扑向眼前,她不禁略有发怵,直在茜红的提醒下方挺直了背撩裙而入。
厅堂内顿时寂静下来,数十道目光大咧咧地将她自头至脚扫量了遍,兰吟则打起精神来到汗妃面前磕头请安。
托娅放下茶盏,仔细打量着脚下这名汗王新纳的侧室,乌发丛云,玉项皎白,赤红玛瑙坠子镶饰得耳垂更显细致精巧,只这微然一瞥便觉得心驰神往,更何况待抬首后看清那真颜,果然是眉目如画,气质脱俗。隐约听到几声清冷的抽气,可见被眼前之人美貌所撼的绝非少数,侧妃高云更是脸色青郁,目含嫉愤。
怎能不嫉妒不愤恨呢?想当年苏合台吉嫁女,十里红妆延绵入宫,陪嫁之丰厚令人瞠目结舌,面上虽风光无限却仍是按纳妾之例入宫,焉比得此女竟能令汗王破除陈规,亲自采礼迎娶。
兰吟跪在冰冷的雕花青石地板上,静听着四周衣裙悉簌,私语耳耳,直至汗妃唤自己起身方在茜红的搀扶下,继续向坐在汗妃左首处的艳妆女子磕头请安。还不及说话,便临头被泼了一脸的茶水,她咬牙闭了闭眼没吭声,上方已传来娇呼道:“是我失手了,妹妹可曾烫着了?”
水珠沿着发丝缓缓滴落在地,兰吟抬眼笑道:“幸而天气尚冷,不曾烫伤,只是可惜了这尚好的茶,我闻着极香却不知是何茶叶,竟比那碧螺春还香煞数分?”
高云不料她反有此问,踌躇间身后已有人答道:“好灵的鼻子,是茉莉片掺了玫瑰露调制的花茶,汗国之地不适产茶,宫中皆是用往年采集风干的各色花种制茶的。兰夫人初来扎到自是不明,待日子长了便知晓宫里各处的规矩和习俗了。妹妹,你说呢?”
兰吟举目望去,却见一容貌清矍的华服男子正倚着高妃所座的椅背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高云不悦地瞪了兄长一眼,方冷声道:“正是此话,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容不得有人仰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便轻狂得目无法纪礼数了。我这人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若是让我抓住了半分错处,绝不会手下留情!”
兰吟低眉敛目,连声称是,接着又向另两位夫人磕头请安。那二人一名唤阿茹娜,看容形分明还是个孩子,另一名唤乌仁图娅,浓眉大眼,言语豁达。两人受拜后,便忙不迭扶她起身,阿茹娜更是摸着她细腻滑嫩的手不愿松开,小鹿般圆滚的眼不停地瞅量着她。
待拜礼完毕后,兰吟方在末首之位浅身坐下,茜红原想上前替她抹净脸上的水渍,却被自己阻止了。只听名掌事老嬷正向汗妃禀告春祭之事,而那高妃总会时不时插嘴纠正两句,惹得她身后的兄长频频皱眉,兰吟见此情形禁不住心中冷笑,适才脊后所生的寒气也渐渐褪去。
商议至半,便见达什汗带着巴根信步而入,众人忙都起身问安。达什汗颔首走到汗妃座旁的雕漆虎皮椅前,解着身上的风氅坐下问道:“怎么人都到齐全了?”
托娅将个锦缎靠背垫于他身后,方笑道:“适才兰妹妹正给姐妹们拜进门礼,一时不曾散去,倒是陛下,怎得在这个时辰有空闲过来?”
“几日未见苏日娜了,听巴根说她日间咳嗽得厉害,下了朝便过来瞅瞅。”达什汗四下扫了眼问道:“小丫头呢?”
“才吃了药喊乏,便让奶娘抱下去睡了。”托娅感激地看了眼巴根,又道:“这孩子自除夕那夜后便没再见过您,昨日还喊着要见父汗呢!”
“陛下!”高妃忽然出声道:“格根也有几日未见到父汗了,一直嚷着要让您带他去骑马呢!”
高妃尖锐的嗓音显得分外突兀,达什汗不由将视线移转望向她,随即招手道:“乌力罕也在啊,不是说你父亲想念的紧,直催促着你过了除夕便回部落去吗?”
那清矍男子绕过椅背,走上前笑道:“原是要走的,但适逢陛下新娶,总得喝上杯喜酒再回家吧!”
达什汗淡然一笑,这才看向兰吟那边问道:“脸上湿漉漉的,抹了水不成?”
在汗妃和高妃意味深长地目视下,兰吟起身颔首道:“陛下果然好眼色,妾身脸上正是抹了水。”
达什汗换了换身姿,舒服地倚着暖褥挑眉问道:“噢?哪来得水啊?”
“自然是被泼的。”兰吟瞥了眼高妃登时气岔扭曲的脸,即时又抿嘴笑道:“陛下问这水是哪来得?天下之水皆同一脉,溪流入河,河流入江,江又入海,水化为云,云又化雨,雨落入井,便成为了这宫中之人日日所饮之水。水之功效自然不言而喻,若辅以茉莉、玫瑰更有美颜润泽之效,妾身因不舍这份上苍厚待,方残留于此陋颜之上,果然是清水出芙蓉,竟能换来陛下垂青一视,定不能忘淑人赐水之情。”
一番对答令得众人皆都惊诧,达什汗环视着下方各人变幻迥异的神情,转而拍腿起身对托娅道:“既如此,我改日再来看苏日娜吧!”
托娅这才恍过神起身恭送,走到兰吟面前时却见汗王顿然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道:“好一句‘天下之水皆同一脉’,听似荒谬却又有理,你随我来解释个明白,否则定当责罚不怠!”于是撇下了满室的疑惑猜忌,这位新宠恹恹地随着汗王走了出去。
半晌托娅才望见搁在椅栏旁的风氅,这件黑羽青穗风氅乃是自己亲手所制,但衣不如新,这一针一线所凝集的心血终还是被遗忘了。
兰吟尾随着达什汗回到自己房中,刚踏进屋坎巴根和茜红便默契地掩门退了出去,不及回身已自后被紧拥入怀,耳边更有那软语哄劝道:“知你受委屈了,要骂要砸尽管由着性子来,只有一条不许与我怄气才好!”
“好,你先松手。”努力试图扳开覆在腰间的手,最后兰吟不得不颔首妥协,待禁锢一除,便闷声上了暖塌。达什汗走过去挨身坐下,轻轻地替她脱着绒靴,虽隔着缎袜仍觉得那玉足如冰在握,便敞开衣襟放入怀中捂暖。
兰吟本是满腹委屈,如今见他这般体贴也不好发作,只得一骨碌坐起身,红着眼道:“你早去哪儿了?此刻献殷勤又有何用?”
达什汗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腿上,笑道:“为何没用?脚暖了心岂不也暖了!”
“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兰吟啐道:“定是枕边的甜言蜜语听多了,顺带着也学了几句来哄骗人,我可不吃这套!”
“甜言蜜语倒不曾听多,倒是身上的伤痕又新添了两条。”达什汗意有所指,握足的手也不禁用了些力。兰吟顿时脸一红,蹬腿羞啧道:“你走,去找你那些妃子夫人说这些混话去!”
达什汗愈发笑得欢,抱着她倒身窝在被中长叹道:“高床暖褥,软玉温香,真希望日日都能这般惬意舒畅,没那么多烦心恼人之事啊!”
闻言兰吟翻过身来,见他目下发青,不禁探手轻抚道:“是国中有事吗?”
“倒也无甚大事。”达什汗望着她道:“只恨不得能有三头六臂,尽快将呈递上来的文件批阅完成,便可多些时间来陪你。只是明明较以往已空闲了许多,却还是觉得琐事缠身,似今日这般,便晚了步让你受了委屈。”
兰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许久方哼道:“两句真一句假,说破了嘴皮子也无非是想为自己开脱而已。即便今日你端坐在场,也只会冷眼看着那杯茶水泼下去,又何必口是心非呢!”
“你又在胡思乱想,枉然揣测了!”达什汗拧着她俏挺的鼻尖,恨恨道:“枉我丢下堆公文眼巴巴地跑去看你,却换来个‘口是心非’的下场,果真是个这没心没肺的小妮子!”
兰吟拍下脸上的手,扬眼向他的下颚咬去道:“你才是黑了心肠的!明摆着是来看我出丑的,还愣想充好人。想是前朝之事太无趣,便想来搅乱后宫的一波春水,是不是?我却不是卖唱的戏子,没那闲情逸致为你演一出‘宫斗’,陛下若真想看竟可去挑衅别人,别在我这里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