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有些喧杂吵闹的客栈内陡然安静下来,在进食用餐的客人都纷纷停下手来看着三人,更有个硕壮的中年汉子大声嚷道:“依仁台,你糊涂了!你忘了你老爹阿古达木是怎么死得吗?竟还让白鬼子和贱女人踏足到自己的地盘!”
那唤作依仁台的土扈青年抖了抖身子,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进入了厨房。
穆景远则扒着自己的一头金发,泄气地自语道:“白鬼子!白鬼子!这绰号可一点都不好听啊!”待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后,茜红忙着掏出绢帕擦拭杯碗,更引来旁人一阵唏嘘。稍顷只见依仁台捧上来盘烤得金黄的羊腿,穆景远立即似饿鬼投胎般地扯了块大嚼起来。
兰吟望着羊腿上的厚腻油膏,不禁皱眉仰首问道:“没有其他清淡点的吗?例如米粥、点心,即便是个素炒菜也是好的?”她素来不喜荤腻,在伊犁之时尚有赵世扬为自己张罗素肴,但自出了关后每日三餐都食肉麦饼,如今看到这荤食便陡生恶心。
依仁台听了双眼发直,疑惑道:“什么是素炒菜?”
穆景远则直翻白眼,挥手道:“丫头,你当这里还是大清啊!别说是素炒菜了,能看到棵葱就算是稀罕东西了。有肉吃不好吗?吃肉长肉,吃肉长力气!”
兰吟失望地端起杯子抿了口,却是腥涩的马奶茶,耳边又不断听到那中年汉子叫嚣的咒骂声,终再也隐忍不住,随手扔了杯子,拍案而起喝道:“吵什么!扰得本姑娘吃顿饭都不得安生!你有本事上阵杀敌去啊,只知扯着嗓子在这里羞辱手无寸铁的教士妇人,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那中年汉子顿时愣住了,见对方娇滴滴的个女子却义正词严地指责自己,不禁指着她又道:“你——”
“你什么!”兰吟哪容得对方开口,又冷笑道:“本姑娘行得端,坐得直,平生没做过愧对天地良心之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三路的陌生人来教训我!瞧你这模样,也是个体面之人,上不对君王纳谏进言,下不对子女严管深教,却似个无知妇孺般当街喧闹,你羞是不羞?”
中年汉子被说得哑口无言,顿时没了气焰,只得泱泱地矮身坐下,怒目瞪着她。
兰吟揉挫着拍红了的掌心,妙目转向尾随入店的两名土扈士兵道:“你们也别费力气了!回去告诉宫中的巴根总管,便说有大清来的故人在此等候,请他务必亲自来一趟!”
那两个土扈士兵对视了眼,便一溜烟地跑了。兰吟这才吐气坐下来,见茜红张口结舌的模样,不禁奇道:“怎么了?”茜红回过神,摇头叹道:“格格,您好厉害啊!瞧这里的人一个个都高头大马的,您真的不怕吗?”
“怕?茜红丫头你在说笑话吧!你家格格向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钟馗见了都要避三分的主!”穆景远抹着嘴角的油渍,笑呵呵道:“我适才还在琢磨,这兰丫头自进城后一直气定神闲,莫不是改了性情?哈——终究还是爆发出来了!
兰吟见茜红用手撕了片精瘦的羊肉放入自己碗内,不禁咬牙切齿道:“都是帮莽夫鲁人,竟连付筷子都没有!”
穆景远缩了缩肩膀,暗自嘀咕道:“小姐脾气一上来,将先前说的话一股脑儿都忘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待三人用餐完毕后,便由依仁台领着去了后院的客房休息。穆景远进了自己的房间后倒头便睡,倒是茜红将两人的卧房里里外外整理了遍,又换了两套清爽的被褥方才和兰吟一起躺下。兰吟素有认床的习惯,但许是数月来长途奔跑劳累,这夜一沾床铺却也酣沉睡去。
在通彻心肺的寒意中惊醒,兰吟睁开眼却是身处在间简陋的柴房内,四壁透风,冷若冰窖,唯一的扇窗户已被木板封死,只有几道微弱的阳光借着窗隙射入屋内。此刻她身上仍只穿着入寝时单薄的中衣,不禁冻得牙齿咯咯打颤,而更堪忧的是穆景远和茜红的安危,一时间心焦如焚。
正在自己不知所措之时,紧锁的柴门霍然被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自光亮处走进来,她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后不禁冷笑道:“原来是进了家黑店,你这个老板却是做暗手生意的?”
依仁台闻言神情颇不自然,将手中的件羊毛斗篷丢到她面前。兰吟也不为难自己,强忍着那斗篷所散发出的霉臭味径自裹上,随即抬首问道:“与我同来的那两个人呢?”
“女的被敖登带走了,他原本是想连你也一并买走的。”依仁台红了红脸,带丝腼腆道:“可我没同意。”
“谁是敖登?”兰吟冷着脸,咬唇问道:“是做什么的?”
“敖登便是适才与你起口角的人。他是马商,有时候也做些人肉买卖。”依仁台蹲下身,抚着她的脸颊道:“我想你原本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定是受了那白鬼子的欺骗,才误入迷途的,所以即便敖登出二十两银子买你,我也拒绝了。”
兰吟强压住心里的厌恶,又低声问道:“那——那白鬼子去哪里了?”
依仁台眼中浮现出凛冽的恨意道:“上面的主子会亲自处置,保管他生不如死。这些洋鬼子都是恶魔投胎,该将他们的血抽干了后挂在树上喂兀鹫,让野兽吞噬他们的骨骸永不超生!”
兰吟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面若死灰。瞅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依仁台不禁朗声笑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待处理完了那白鬼子,上面不再追究你的事,我便放你出去。”
“谁会追究?”兰吟眨着眼,试探地问道:“难道你也怕上面追究不成,若是如此还是将我递交了出去,我不想拖累你!”
依仁台似颇为感动,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即便上面的知道了也不怕,决计不会为难我的。”
兰吟轻应了声,想了想又道:“守城的侍卫不知是否去予巴根大人通报了?前次汗王出访大清,我兄长曾与巴根大人有过数面的交情,如今我既已脱离了白鬼子的挟持,自然不用劳烦他白跑这一遭了。”
“巴根大人焉是如此轻易可见的?那两个侍卫想来是通报不上去的,即便是报上了也无碍。”依仁台不以为然道:“连汗王对上面的主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了,巴根大人自然也不会来寻事!”
“看来你的主子倒是个有权有势之人,竟连身为汗王心腹的巴根大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兰吟闪过脸冷笑道。
“这是自然了!”依仁台不无自豪道:“汗王荣宠主子是举国皆知之事,再说了他们是一家人,焉有生分之理?”
“原来是一家人哦!”兰吟应声垂敛双目,眼眶下划上了两道淡青的阴影。
依仁台见她颓然的模样,忧心问道:“莫非是着凉生病了?”伸向对方额头的手猛然被攥住,似有兰麝扑鼻,他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了?”
“你可是唤作依仁台?”兰吟贴近他,嗓音低哑地道:“交谈了许久,你似还不知道我的名讳吧?”
依仁台眼神闪烁地点点头,不禁用力反捏住对方腻滑柔酥的小手。
“那么依仁台——”兰吟古怪一笑,抬起晶亮若星的黑眸盯着他道:“你去告诉诺敏王子,如若随我来的两个人但凡是出了一丝差池,我兰吟会亲自吸干了他的血,挂在树上喂兀鹫!”
当柴门再次被打开时,只听得外边脚步杂沓,似有兵士排列整队,兰吟蜷曲在墙角,静待着来人。稍顷诺敏一身雪白的狐裘锦褂,玉面红唇,似个浊世翩翩公子般地踏进来,脸上竟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倒是后脚跟进的巴根瞅见她狼狈的模样,急挪了几步又猛然停下,杵在原地紧皱起浓眉。
“我教父和茜红呢?”兰吟缓缓抬起眼问道,脸虽对着巴根,目光却是恶狠狠地瞪向他身后的诺敏。诺敏撇开脸,状似悠闲地弹掸着衣褂上的灰尘。
巴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道:“穆神父安然无恙,茜红丫头也只受了些皮外伤,眼下二人正被安排在驿馆中休息。汗王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赏赐了金银以做安抚,待修整几日后,便会派兵护送你等离开土扈。”
兰吟似并未留心听巴根说话,只一昧盯着诺敏,瞅得对方极不自在,懊恼地转过脸来嚷道:“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你过来!”兰吟勾勾手指,见他犹豫的模样不禁嘲讽道:“怎么?你莫非是怕了不成?”
这一说诺敏果然气哼哼地走到她面前,扬起脸道:“我怕你?我王已不要你了,你还神气甚么?”
巴根本想制止他的口不择言,却见兰吟突然起身扑倒了诺敏,两人在地上翻滚纠缠,随即便听到了声凄厉痛苦的嘶喊声。
诺敏使劲将兰吟压在身下,掐着她的颈项恶声道:“你这泼妇,我的伤口才刚愈合好呢!”只见他原本被加米拉撕咬过的疤痕处又留下了排狰狞的齿印,鲜红的血液滴淌在白色的毛裘上,甚至分明。
“活该!”兰吟吐出嘴中的一口秽血,喘着粗气道:“这叫以血偿血,茜红的伤难道便白白作罢了不成?”
见诺敏手劲不减,巴根忙过去拉扯他道:“王子!您快放手啊!快放手啊!”
诺敏猛地松了手,坐在地上气红了脸喊道:“送她走!快送这疯女人离开!我一刻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兰吟捂着脖子咳嗽了数声,方沙哑道:“巴根,你先出去!”
巴根一愣,忙又道:“格格,莫要再生事了!还是先回驿馆休息吧!”
“你尽可去告诉你家汗王放心。”兰吟摇着头,手指颤抖地指着对面的诺敏道:“我来土扈是为了找他!”
巴根在柴房外来回走动,不时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着的柴门。阴郁的天空又飘起了扬洒的雪花,每到这个季节王宫四处都会生起火盆,但气候再是寒冷也冷不过汗王脸上的严霜,火盆再是温暖也无法溶化汗王眼中的冰结。
当诺敏唯唯诺诺地将兰吟三人来土扈并遭囚禁的事告诉自己时,他不禁动容——那个孤高自许、娇蛮任性的格格,那个幼时曾带给王欢笑快乐的玩伴,那个让王爱恨交织,魂牵梦萦的女子竟然不远万里来到了土扈!
当自己将这份欣喜传达上时,汗王却只是微应颔首,良久才放下手中的文案冷然道:“我不见她,派人送她走吧。”也许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看到了王冰冷的碧目中有丝松动的迹象,但终究只是那么一丝裂缝。
柴门被打开了,巴根忙回首望去,却赫然看见兰吟身上裹着那件华贵的狐裘锦褂,娇柔乖巧地被诺敏抱在怀中。于是在众多土扈士兵的注视下,诺敏快步向门外走去,感到巴根震惊的目光如芒在背,他不禁抖擞着唇喃喃道:“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落在达什汗手里总比落在我手里好吧?他既能容你干那些出格、伤天理的事,这次自然也不会太为难你!”兰吟捋过随风而摆的长发,双手亲密地揽上他的颈项甜笑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子。王子殿下,下回可要学乖了!”

留君策(上)

土尔扈特汗国自西迁伏尔加草原,数十年来历经战乱内讧之变,最后是在阿玉奇汗的手中得到真正的统一和稳定。汗国地域广阔,南北三千余里,国内共分为三个部族,其中最大的克烈惕部占汗国人口的四分之三,而当达什汗成为克烈惕部族长的同时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土扈汗王。最弱小的杜尔伯特部因人口逐年递减,财力薄弱,在新王登基之时以公主下嫁为由,自动纳入汗王部下。剩下的和硕特部与克烈惕部素有联姻,而诺敏王子既是现任的族长又是汗王的表弟,亲从之意更无用质疑。故此达什汗继位后,方能大刀阔斧地立制改革,废奴役、振经济,鼓励百姓不仅要延系畜牧的本业,更要多方面的向渔业、盐业发展,数年间土扈国力剧增,一时令得周边大小国家部落不容轻窥。
汗国百姓虽多以蒙古人为主,但也含有少数土扈人与外族人所生的混血人种。这些混血儿若是出生富贵人家,倒还得享平安,若是为私生子则男为奴,女为娼,处境十分堪怜。达什汗应母系乃卡尔梅克族,自幼受尽冷遇虐待,故此对种族偏见深恶痛绝,王宫中已严令使用混血奴隶,民间也开始逐步效仿实施,但仍有些权高位重之家以飬养混血奴隶为乐,其中最明目张胆的自然非诺敏莫属。
兰吟自入住诺敏府中后,见过为数甚多的混血女奴,个个貌美,能歌擅舞,但最特殊的还要算是眼前正拦住自己去路的的这少年。都说奴性难改,在紫禁城中见多了惟命是从的奴婢太监,眼前这名趾高气昂的混血仆从倒着实令她有些怵愣。焦黄的肌肤,平淡的五官,这少年尚连清秀都不能算及,可偏生他脸上那双浅紫的双眸却着实令人目旋,若光耀其华,凭添了数分颜色。
“前面是府中禁地,除了主人谁都不得擅入!”少年扯着嗓子高嚷,眼珠子流转地打量着她。兰吟顿了下,反问道:“你是何人?怎知我不能进?”
“我是孟恩,是在主人身边随伺的孟恩!”少年扬高了眉,满脸不悦地道:“你究竟是谁?怎得在府中从未见过你?”
兰吟见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衣着华丽,看举止似颇受宠爱,不禁逗趣道:“原来是孟恩啊,在伊犁时便常听诺敏提及身边有个紫目侍从,想来便是你啦?”
“主人在外时真得常提及我吗?”孟恩面色一松,眨着眼问道:“主人都说我什么了?可曾夸我识字用功,伺候周到?”
望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紫眸,兰吟状似思量地扶着廊柱倚身坐下,随即搓着双手道:“好冷啊!冷得舌头都打颤,说不出话来!”
孟恩二话不说,飞似得跑开了,稍顷便气喘吁吁地递上来个红铜鎏金手炉。兰吟笑盈盈地接过,揽在怀中道:“果然是个伶俐的孩子,难怪诺敏赞你深得他心呢?”
红潮渐渐涌上孟恩的双颊,他搅着衣角略有些忸怩地问道:“主人果真如此说吗?”
兰吟也不答他只望着廊外,自入府来所到之处皆朱粉涂饰,色泽鲜明,唯独今日偶及此地,发现这方小巧玲珑的庭院与整个布局格格不入。水磨砖墙,清瓦寒舍,既无雕琢修饰,也无花草顽石,满目隆雪,苍白一片,双环挂锁的墨门黑隧幽深,阻断了高墙外的那一片繁华似锦。“色寒霜凋,这园子也太过素净了。”她摇首道:“定是诺敏王子辟落出来招待些风雅高士的客居。”
“你说错了!”孟恩脱口而出道:“这才是主人以前的旧居,外面那些都是在我入府前一年翻修重建的。因王寺里的喇嘛说此处宅院不宜动土,方留下了这一方荒废之地。”
“荒废之地?”兰吟目光扫向门上那光亮的铜锁,转而笑道“果然是荒废至极,片尘不染啊!这究竟是喇嘛占卜的还是诺敏的意思?”
孟恩倒也不傻,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探询之意,不禁退后两步戒备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你怎得竟会不知我是谁?”兰吟撇嘴道:“我进府来也有两日光景了,倒不曾在诺敏身旁见过你,你不是诺敏的随侍吗?”
“这些日子我病了,一直在房中休息。”孟恩眼中一黯,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兰吟清丽脱俗的面庞,似有些明了地颔首道:“想必你是主人自伊犁买回来的女仆吧!倒还有几分姿色,只是在主人身边伺候的女人多不胜数,眨眼便会失宠!”
兰吟好笑道:“若是失宠了又会如何?在府中吃白食岂不更自在?”
孟恩嘿嘿笑道:“或卖或嫁,倒还算好。只是——上回有个女奴得宠时目中无人,竟然喝了我做给主人的鹿肉粥,待她出府嫁人之时,我便在她脸上划了两道口子。后来听说她那屠夫男人因嫌弃她貌丑,终日将她关在猪圈内,最后竟活生生地被头母猪给压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听着他稚气却又森冷的叙述,兰吟只感背脊发凉,心下尤生了厌恶之意,便也冷笑道:“是吗?这倒是个惩治人的好主意。下次你若犯了我的忌讳,便也用这法子来打发吧!”
孟恩脸色一变道:“主人才舍不得罚我呢!主人最喜欢我了,会永远让我留在他身边的!”
“是吗?”兰吟站起身,目光锐利道:“你还不知我是谁吧!若有一日我成了这府中的女主人,你想我还能容你继续留在诺敏身旁吗?”
“你胡说!”孟恩顿时扭曲了脸,紫眸中散发出狰狞的凶光,他上前一把夺过兰吟手中的手炉,重重地砸在地上并叫嚣道:“你胡说!主人是不会成婚的,那个夜晚我亲耳听他说‘此生已毁,葬予独冢’,他是不会成婚的!”
细碎的火炭自手炉中翻滚入地,顷刻便被雪水化湿熄灭。兰吟扶着廊沿,意外于这孟恩撒蛮卖疯的举动,目光游动间却见诺敏正站在庭门口,面色不郁地望着他们。
听到踩雪之声,孟恩已换上副天真乖巧的笑颜,急步跑向诺敏,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旁。
“你先去药舍将刚采集回来的药草给碾碎了。”诺敏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孟恩闻言抬起双水剔般的眼,似有满腹委屈地望着他。
诺敏转而一笑,拍着他的脸道:“去吧,桌案上摆着瓶药丸,是专为医你的风寒而配置的。”孟恩闻言后示威地瞪了兰吟眼,这才兴高采烈地应声而去。
兰吟冷眼看着这主仆两人的相处情形,嘴角撇起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诺敏走到廊下,拣起地上的手炉道:“是我疏忽了,土扈寒冷尤胜京城,想来为你准备的御寒之物还不够齐全吧?”
“勿需费神了。”兰吟哼道:“我暂住你府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用替我张罗破费。光你身旁的个小童我便有些招架不住,可不敢再惹人生厌了!”
“孟恩确是被我惯坏了。”诺敏将手炉搁在廊档上,随即叹道:“这权宜之计看来也无法奏效。两日下来,全无动静,我劝你还是作罢了吧!”
“喔?这我早已料到了。”兰吟颔首,拧着柳眉道:“当初他说得那般决绝,自然不会轻易间改变主意。”
“既如此你还干耗甚么?”诺敏搓着下巴,露齿笑道:“想来你的教父和丫鬟在驿馆也等得心焦虑了。不如带上赏赐的一大箱子珠宝走吧,我外再加送你一千两银子可好?”
兰吟抬起眼,黝黑的眸子散发出狡黠的莹光,瞅得诺敏心里发毛,不禁打了个寒颤道:“你看我做甚?你让我做得可都照办了,如今外头已传的满城风雨,什么‘英雄救美,金屋藏娇’的虚名我都白白担着呢!这两日上朝议事,我可是洗干净了脖子,随时做好被砍脑袋的准备。小姑奶奶,你还想我怎样?”
“欲杀敌,务求一击必中,欲攻心,必取其软肋。”兰吟将目光转向他绰绰生辉的左耳道:“往往了若指掌之事,才能有出其不意之效。”
诺敏一把捂着左耳的猫眼石,不断摇头道:“你休想!我断不会容你打这歪主意的!”
“是吗?”兰吟自怀中掏出个蜡封的木瓶,侧首问道:“若我说这里还有最后一点七心草,你可愿意明日空悬双耳去上朝?”
诺敏顿时变了脸色,额头上的青筋暴突,双目血红地恶声道:“我以为前日你所给我的已是最后的七心草了?怎得又徒生出一瓶?你究竟还私藏了多少?”
“真是最后一点了。”兰吟见他面色不善,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道:“当初其其格给我时,我为防备中途遗落,变分为三份收藏。只是后来赵大哥病愈,便一时忘了而已。”
“果真是忘了,还是为了提防我?”诺敏指着她愤然道:“亏得当初我还以为你好心肠,肯将余下的药草赠予我呢!却原来是暗留了一手,不——留了二手!你这女人怎生这般狡诈,威逼利诱,阴谋算计,但凡是个小人能使的手段全都会!”
兰吟耐着性子听叨了半日,终在他喘气之际摇晃着木瓶问道:“你究竟要还是不要啊?”
“要!为何不要!”诺敏一把夺过瓶子,咬牙切齿道:“你们一个狠,一个奸,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把你弄至他身边去折腾个天翻地覆,我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土尔扈特的大殿沿袭了元代大都时期的建筑风格,轩昂壮丽,四通八达,虽壮观却也只在祭祀大典或招待贵宾时使用。素日君臣皆在侧殿议政,由于民风随性,汗王的座案下皆摆上了两溜楠木交椅,臣子们或坐或立皆不拘严格。
诺敏刚踏入侧殿内,正在闲话的诸臣们目光刷地都齐齐看过来,令得脸上原本还洒脱不羁的笑容逐渐僵硬下来,拘手拘脚地拣了个僻静角落坐下。细嗦的窃语声不断在耳边嗡鸣,他不耐烦地捧起杯盏猛灌,还不及下咽便被人猛拍了把后背,一口茶尽数喷出。
“听说你转性了!”一名壮硕魁梧的戎装男子自他身后走出坐下道:“坊间流传你自伙盗贼手中救下了名中原女子,因那女子以身相许便收入房内娇藏,自此夜夜缠绵,心无旁骛?”
“何时连大名鼎鼎的特木尔将军都变得如此嘴碎了!”诺敏掏出手绢抹着衣角的水渍,没好气地道:“这些小道流言怎可轻易相信?”
“也是啊,你是举国闻名的花心大萝卜,怎会在一昔间改变呢?”特木尔颔首道:“若说收藏美人倒决计不假,可心无旁骛之说便言过其实了。”
“甚么花心大萝卜!说话怎得这般粗鄙!”诺敏翻着白眼道:“这叫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看来王逼你读得那几年书都白废了啊!”
“那些劳什子的书啊,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特木尔耸着肩膀无所谓道:“上阵杀敌时,谁还管你会不会咬文嚼字!”
“果真是无可救要!”诺敏摇头叹道:“改日若王再考你,我可不会再帮你这不思进取之人求情了。”
特木尔呵呵一笑,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扈气顿然消退了五分,他凑过脸去好奇地问道:“说实话,那中原女子果真如传闻中那般貌美似花吗?”
诺敏斜眼瞅着他,谕谑道:“比起你家那母夜叉自然是要高出数倍了。知道书上怎样形容美人的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那肌肤白透光洁,摸起来竟比丝缎还柔滑,比羊奶还细腻——”
特木尔见他越说越兴奋,正疑惑四周缘何突然寂静无声,仰首一看忙跳了起来。
诺敏当即也感觉不对,缓缓回首堆起满脸笑意讨好地唤了声“王——”
达什汗神情愉悦,也颇为感兴趣地问道:“你果真摸过?”
诺敏垂首不敢直视他灼亮的碧目,后襟已是冷汗漓漓,幸而达什汗似也无意深究,擦身走上王座,开始将摆在紫檀雕花案上的文件一一摊阅讨论。
“除夕的庆典大会可有准备好?”达什汗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地问道。
主理此事的诺敏还不及缓口气,忙站起来道:“宫中各处皆已准备就绪,强巴法王还允诺会在王寺中举行颂经布施大会,以佑汗国昌顺太平。”
达什汗满意地点头,又问道:“那明年开春的祭祀大典呢?”
“这倒还没有。”诺敏一愣,随即道:“往年不是都等除夕庆典过后才开始准备的吗?”
“祭祀活动向来以每千户划分,前几日上报的公文中说今年汗国人口比往年多增长了二层,那岂不也多增了许多的耗费。”达什汗抬起眼笑问道:“若是按以往的惯例,岂能在开春前都准备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