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报?”薛静回眼中黯然,沙哑道:“你是个谦和之人,从不曾对人恶言相向,但你可明白‘不自知者而最伤人心’的道理?你伤我之痛又岂是在区区名份之定?”她抽泣了声又道:“我也曾暗自怨过恨过,却又不得不在人前强颜欢笑。兄长就此常数落我形同菟丝,依附青藤不得离。”
“你为何不早说——”赵世扬咋闻此言,胸中若潮汐汹涌,自后拥抱住她哽咽道:“当年为拒他媒,你任由岳父家法刑伺,终不肯松口另嫁。难产分娩之时,你忍受了一日一夜的煎熬,终于为我诞下丹儿。诸般种种皆是我负了你,是我的不该——”
热泪沁湿了肩头的衣襟,薛静回仰首闭目道:“君当如藤,妾亦如丝,纵是怨你百次千次却终不忍让你为难。说来可笑,我幼时背着家人偷读了那么多的《文君传》、《天雨花》,只道自己纵是再不济也算是个闺中巾帼,却不想遇到你生死攸关之际,却反不如兰儿那般果断坚屹。你没有负我——只是我不如她罢了!”
“不是不如她,只是你——太过在乎!”赵世扬摸索着执起她冰冷的手,怜惜道:“你这般隐忍却不知实是在害了自己吗?你怎得一点都没变啊!”
记得从前一次去薛府拜寿,几个少年玩闹间失手打碎了薛府太爷最钟爱的唐三彩马俑,诸家大人便命自家子侄罚跪请罪。静回得知后径自去薛太爷那处揽下罪责,被罚在祠堂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望着那僵直跪在烈日下的纤弱身影,自己愧疚不已,薛家舅兄则道:“我这妹妹寡言沉闷,生在商宦之家却丝毫未沾染上世俗铜臭,她仰慕你满腹锦绣文采,更体恤你身弱多病,故此甘愿承担下这责罚。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回首往事,赵世扬若醍醐灌顶,又听薛静回说道:“虽为菟丝,却也只依附于你这青藤,五年来我虑思许久,终已放下心中不甘——”闻此言他不禁惊出身冷汗,忙收紧手臂急切道:“咱们重新开始吧!”
薛静回一顿,便摇首道:“现下去追,为时不晚,我带着丹儿在此处等你!”
“傻丫头,你道世人皆都与你这般看待我吗?我一不懂持家经营,二不擅风花雪月,虽有心为国效力,却也无力在宦海沉浮。待解决兰儿的后事,便意欲辞官归隐,到那时我便只是个拖着残败之身的一介清儒。”赵世扬自嘲道:“我倒要问问,若是如此你还会让我去追寻那个虚幻旖旎的梦吗?”
薛静回缓缓转身,素雅的脸上布满泪痕道:“何必如此贬低自己呢?即便身无功名,你仍有着惊世绝艳之才,仍有着宽厚慈悲之心——”
“在你眼中,我万般诸好。”赵世扬点住她的唇道:“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最好的未必适合自己。不——最好的其实已在身边,我却不知珍惜罢了!静回,咱们能重新开始吗?”
薛静回望着夫婿诚恳期盼的双眼,忍不住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口,却又恐真伤了要害,越捶越轻,最后索性偎身而靠,攥着那柔滑的绸襟苦涩道:“枉你看似聪明绝伦,却也是个糊涂人!”
赵世扬长舒了口气,只感身心舒畅,敛目望着地上重合叠一的倒影,宛然笑道:“舅兄说得不错,我确是个渔木脑袋,也只有你这般的痴傻丫头才能敲击醒世!”
当夫妻两人携手回到驻地,赵尘正抱着丹儿在营帐前等候,那日在沙漠中他因腿脚伶俐,侥幸自准葛尔骑兵刀下逃生,后被途经的商贩救回伊犁,故而阿克敦将军方才能及时出兵救援。事后兰吟等自对他有所奖赏,赵世扬更许他日后回原籍置产立业,故而这赵尘比以前更用心侍奉,勤勉做事。
赵世扬望见幼女向自己呀呀招手,不禁与薛静回相视而笑,眼角的余光偶及,逐渐放慢脚步道:“你带着丹儿,我去去便来!”
薛静回侧首瞅见远处正在整理行装的土扈车骑,颔首会意。赵世扬当下走过去,对正在督管的巴根道:“汗王陛下呢?怎地这二日都不曾见他露面?”
巴根双臂环胸,面色不善道:“我王有诸多国事要决断操劳,当然比不得赵大人这般悠闲自得。不知大人有何要事要与我王商议吗?”
“连巴根大人都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汗王陛下这几日心情的确不好。”赵世扬浅笑道:“赵某仰慕陛下之英名,离别在即冒昧想与陛下对弈一局,看来今日是无偿此愿了!”
巴根努嘴还想说话,身后的营帐哗然掀起,却是达什汗踏步而出道:“素日便闻赵大人文采风流,乃当世不二之才子。大人既有意邀我这等粗鄙之人,我又怎敢不从呢?”说罢他撩襟坐下,命人将棋盘端放在面前道:“达什汗并非风雅之人,如此以天为屏,以地为席,赵大人可愿屈就?”
“天为屏,天为席,持手于黑白,纵越于山河。”赵世扬不禁拍手,当即也坐下赞道:“陛下果然是豪爽之人,雄襟伟略,胸有千壑!”
巴根吩咐那些在打包归国用物的土扈士兵都各自散去,只留自己与闻讯而来的诺敏在旁伺候,顿时四周寂静了许多,只隐约能听到丹儿纯稚的笑声随风逝过。赵世扬落子间望向达什汗,见他面色憔悴,浓眉深锁,纯白的棋子反复在手指间捻转,便出声道:“棋如人生,遇困局百思不得其解,亦如人生反复无常。”
达什汗望着他哼道:“果然是探花举子,出口成章,蕴涵深刻。”
“陛下一昧求进,困局便会成为死局。”赵世扬见他慎重落子后,浅笑道:“其实退一步海阔天空,死亦能复生。”说着他吃去白子一片方角,顿时整个局面焕然一新。
达什汗微含讶异,眯眼端量着棋局,再抬首时眼中已饱含钦佩之情,忠恳道:“赵大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我自愧不如。”
“未到最后,言胜尤早。”赵世扬轻敲着盘面,沉凝问道:“陛下可曾有过个疑问——为何会是我?”
达什汗闻言面色一变道:“此言何意?”
“赵某心中一直蓄存此问——为何会是我?清风流转,时事变迁,世间有多少秉承天地灵秀之人,为何偏偏是我?我本沧海一粟,渺不可及,为何偏偏不能似寻常百姓那般娶妻生子,安渡一生?”赵世扬将目光投向正在远处嬉闹的妻儿,脸上漾起暖意道:“纵是身如破箕,心存他念,为何还是对我始终如一;纵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为何还是对我不离不弃?”
说到此处一旁的诺敏已是目光游散,巴根则面无表情,达什汗低索片刻,颔首肃然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赵大人乃金玉之智,自然福泽深厚。”
“那么陛下是否也存有此问?”赵世扬道:“亦有相向之惑——为何不是我?”
手中的棋子滚落而下,达什汗盯着对方那双似能洞悉人心的清目,默然无语。只听赵世扬继续道:“为何不是我?纵然是对其一往情深,却也换不到丝毫回应;纵然是以性命相付,却也容不得半分差池。对他人从容宽厚,对我却疾言厉色;对诸事大凡化小,对我却百般挑剔。若灿阳骄子的自己,在其眼中却低贱如尘,万般皆错,即便是如此委曲求全,到最后所选择的仍不是自己。为何不是我呢?”
缓缓地将落在草地上的白子拣回,达什汗敛目望着棋盘,良久方沉声问道:“不知赵大人可有法子解其困境?”
“因即是果,问即是答。为何不是我?答案便是因为是我,所以才不是我。”赵世扬目光幽远道:“即便是青埂之石,身纹裂隙,在其眼中也莹洁如玉,能容下诸般肮脏。反之美玉鲜明,若有瑕毗,在其眼中便粕如糟糠,容不得半分存念。其实世间女儿千万,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因性格使然方有不似之处。陛下的困境只在于美玉蒙瑕,偏又遇上了个目下无尘之人!”
达什汗抬起脸,碧目若潭深不可测,冷然问道:“果真如此吗?”
“兰儿性格如火,爱憎分明,当年待她生父尚且不留半分情面,更何况是旁人呢?至于她与陛下之间的纠葛,想来您心中自是明白缘故。”赵世扬顿了下,终下定决心吐露道:“当年福晋对赵氏一族有恩,故此将兰儿托付与世扬数载,如今故人来寻,我已是功成身退。只是不忍看到一双比翼分飞,才有此唐突之举,陛下若有心死而复生,为时尚且不晚。”
达什汗低哼了声,脸上阴晴不定,锋锐雪亮的目光环扫过赵世扬、诺敏、巴根后,最终冷笑着抚落一盘黑白道:“一子错,满盘皆输。既成死局,何必再徒劳伤神呢?”
回转折
山林葱郁如墨,台阶逶迤曲转,高大的封冢耸立在巍巍峰峦中,俯藐着苍茫大地。兰吟站在皇陵的门户之前,仰首望着那片迤俪典雅的红墙。依旧是琉璃瓦盖,龙凤呈祥,即便是在身后百年,爱新觉罗的宗室皇亲们仍为自己打造了座无比奢华的紫禁城。
“怎么了?”穆景远在身后催促道:“我好不容易买通了看守的侍卫,才通融你进去,怎么这会儿又犹豫起来了?”
兰吟垂目瞅着自己脚上的靛青绫缎鞋面,泱泱道:“还是——还是作罢了吧!”
“丫头,咱们可是绕了个大弯才改道而来的,若非你一路折腾,我会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到这天子脚下吗?”穆景远用力推着她答道:“既到了门外又何必再退缩?去吧,在临别前去打声招呼吧!”
兰吟略有些踉跄地向前冲了几步,一个侍卫与穆景远颔首后,指着红墙下的羊肠小径道:“往前百丈绕过个石雕兽面,再穿过顷洼田便是了。”
依着对方的指引,兰吟独自沿着曲径走向茂林深处,青山斜转,雨后的路面泥泞不堪,左足的绣鞋陷入泥浆中已不见踪影,间海兰的裙褂上沾满了污渍,如此狼狈地走了许久,方闻得水声潺缓,却是来到了条溪涧旁。
礁石上坐着位渔夫正在垂钓,兰吟走上前问道:“大叔,请问可曾见到——”声音嘎然而止,望着渔夫侧首转来的真容,她顿时只感心神俱碎,泪水不自觉地夺眶而下。
那渔夫头戴斗笠,一身沙灰粗布短衣,更衬得面色矍瘦,双目黯淡。兰吟不断摇首,无法置信当年威震天下,纵横山河的大将军王竟已消沉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十四叔——”她哀嚎地哭唤,不知是为了对方还是自己。
允禵身形微颤,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半晌方似领悟过来道:“是兰儿吗?出落得与你额娘一般模样,我竟还当是看见九嫂了。”
兰吟闻言眼中更是酸痛,狠抹了把脸咬牙道:“十四叔,为何不去上告?纵是时局所迫,身不由已,可您终究是先帝血脉,皇室贵胄。那些旁系宗亲,那些铁帽子王,那些王公大臣难道个个都装聋作哑,眼睁睁看着您在此受尽屈辱、折磨吗?”
允禵见她神情激动的模样,只淡淡道:“你这般喧哗,会将上钩的鱼儿都吓跑的。”说着,将目光重新投向溪面。
兰吟着实一楞,看着那双持驻渔竿的手,皮燥粗茧,筋络暴凸,指甲内满是乌黑的秽泥,哪还有当年半分把弓射雕,号帜在握的气势?她不由缓缓蹲下身,轻按着允禵的臂膀沙哑道:“十四叔,这些年辛苦您了!”
“你猜——”允禵突然指着溪内问道:“你猜今日我可能钓到下酒之菜?”
兰吟顺势望去,这才发觉溪水浅显透彻,除却几屡碧青的水草,根本见不到任何游走的活物,她不禁讶异的侧目回望。
允禵点唇轻嘘,眼角的笑纹若扇翼般展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日日在此垂钓,岂真是为了几尾小鱼?”
兰吟沉默下来,盯着水面上晃动的人影,半晌方觉悟道:“无欲无求,无所苛求,才能保得平安。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孺子可教也!”允禵眼中笑意更浓,叹道:“我来此三载后方才释怀,却不想你竟能在一夕领悟。十四叔愧不如你啊!”
“说易行难。”兰吟撑着脸,嗓音沙哑道:“您心中的苦又岂是一句‘释怀’便可化解得了的。”说罢叔侄两人皆都缄默下来,默望着远处青黛宫阙,沉静于各自的思绪之中。
见时辰不早,两人相约起身。许是双腿久蹲麻木,兰吟才走了一步便歪着身子险些跌倒。允禵瞧见她脚下只剩只单鞋,便将肩上的背篓渔具丢下,弯身道:“来,十四叔背你!”
兰吟迟疑地望着他低垂的脸,几屡粘湿的碎发挂在瘦削的脸颊边,汗水顺势落下,滑入了项间褶皱的衣领内,延下浸湿了整个后襟,而那薄衫下凸起的脊骨更隐射着岁月的无情和噎语的凄凉。
允禵不见动静,回首笑道:“是姑娘长大害羞了,还是嫌十四叔老迈背不动了?”
兰吟忙附身而上,见允禵挽着裤脚的裸足一脚踏入垦涧内,激起了数点飞泥,便掏出绢帕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污渍,又瞅着那夹杂在发隙间的霜白,一时哽咽道:“十四叔,兰儿要走了,往后便再也不能来看您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您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允禵低哼了声并未多问,只是口中喃喃道:“走了好,走了好啊!但凡能走的还是走了干净!”
感到身下的脚步略有些吃重,兰吟挣扎着想下来,却被允禵阻止道:“看来的确是老了,只是背这段路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好生呆着,让十四叔背完这最后一程吧!”
“不!十四叔不老,只是兰儿长大了。”兰吟红肿着眼道:“在兰儿心中,十四叔永远也不会老,永远是最年轻最勇猛的巴图鲁!”
允禵胸腔嗡鸣,怅然笑道:“的确是长大了,却还是与幼时一般淘气嘴甜。虽知是奉承话,十四叔倒受用得很啊!”说罢掂了掂身子,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兰吟将下颚搁在允禵的肩头,混杂着泥土和汗水的酸涩气息窜入鼻内,她恍惚间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那一夜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阿玛背着额娘消失在幕黑深处,那一夜在自己的撒娇蛮扯下,十四叔背着自己迈过了一道道宫阙红墙。憨浓的酒香,爆竹的焦灼相融为一体,携带着美好的憧憬在空气中发酵、膨胀、爆裂。当时在自己眼中最炫目的并非是开布天穹的五彩花火,而是那延伸至无尽边缘的明媚未来。
听到背上之人暗泣不止,允禵不禁停下脚步问道:“兰儿,你究竟是怎么了?是有何事要对十四叔说吗?”
阿玛的背影、允禵的背影,还有他的背影不断在眼前徘徊、旋转,终于重叠契合在一起——
兰吟再也按耐不住哭出声道:“十四叔,我该怎么办?有个男人也是这般背着我,徒步穿越了茫茫沙漠,他虽身负重伤,一路却不曾弃我而去。他狂妄自私,凡事以已为重,可当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却愿陪着我同生共死。他独断专行,城府颇深,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曾真正算计于我。如今我欲要远走高飞,可是每远离他一步,心中便痛上一分。十四叔,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既知割舍不下,为何不去找他?”允禵侧目瞅着她道:“难道还有比他更重要之事吗?”
兰吟咬着牙,半晌方呜咽道:“他不似十四叔这般光明磊落,豪迈不羁,也不似阿玛那般情深意重,儒雅风流。总之他与我所愿不符,更何况——他已娶妻纳妾,子女双全。”
允禵听她絮叨着数落对方的不适之处,良久又问道:“除却这些,还有吗?”
“还有——”兰吟红着脸纳纳道:“我与他已决裂,若再回去岂不颜面尽失!”
“若只是为了顾全颜面,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允禵摇首道:“你自幼被九哥娇宠,鲜少有不顺心意之时,但凡行事都免不了摆出皇家的气派,却殊不知‘颜面’之论会迫害人致死。位居高位时,有人阿谀奉承,鞍前马后,一旦身陷囫囵,昔日的风光体面便是穿心利箭,支支迫魂。有多少的亡灵冤魂,并非因疾病之故,而皆是抑郁而终的啊!”
兰吟心中一动,转而道:“十四叔能这般淡然对待时事,想来必定能似皇爷爷那般松鹤延年,享有高寿。”
“我是个福薄之人,怎敢比先考相提并论。”允禵扬首望向迷烟缭绕的东方,冷笑道:“我只求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着他入葬皇陵,我会跟随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去见皇阿玛,一起去见列祖列宗。我倒要亲眼看着他是如何在祖宗面前为自己辩解忏悔的!”
兰吟敛目不语,只看着允禵的双足踩入高低不平的泥洼中,稍顷便来到了初时的红墙下,远远可看见穆景远独立于翠柏下的身影。兰吟跳下来,手中提着剩下的绣鞋,嫩绿的丛草隔着污黑的缛袜搔得脚底丝丝作痒。
允禵瞧着她俏皮尴尬的模样,若有股暖流涌入心田,不禁扬起嘴角笑道:“走吧,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十四叔都会在宗室祖先面前为你祈福纳安的。”
望着那若云开见日般的笑容,兰吟星泪点点,凝视了许久方毅然转身走向穆景远。刚行两步,突听得身后允禵沙哑道:“人生的路终归要独自走完,即便是脱了鞋,即便是满身泥泞,你依旧是那个自信、骄傲的兰丫头!相信十四叔,这世间没有任何女子会比你更坚强勇敢地去面对所有阻挠和困难。何去何从,其实你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兰吟随着穆景远回到山脚,在此等候的茜红见到主子眼皮红肿,满脸抑郁的模样,忙搀着她上了马车。车辕轱动,伟岸森冷的皇冢逐渐淡出视线,兰吟平生第一次对那朱颜碧瓦的围墙产生了憎恨之意。巍峨的皇陵圈起了片天地,让历代皇室子孙在冥地得以继续享有富足安详的生活,但它更是方牢笼,桎梏了本该翱翔于九霄之上的雄鹰。
以吾皇之名——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用暴力和阴谋折辱着那些热血赤子之心;以吾皇之名——在神圣庄重的黄绢下,隐藏着多少血泪倾注的无奈和愤怒;以吾皇之名——在朱砂挥毫间,扼杀的又岂止是自己最视之为傲的尊严和忠诚!
耳边牧笛响起,挑帘望去,是个双髻小儿骑在牛背上抚笛吹奏。笛声活泼轻快,音色润丽,昭示着段无忧无虑、嬉闹玩笑的美好童年。兰吟心中悸然,忽而回首问道:“茜红,为何还要跟着我?难道你真的不想留在赵大哥身旁吗?”
“赵大人是个好人,受格格之托自然会好好照顾奴婢。”茜红细目中闪过丝黯然,随即又开颜笑道:“但奴婢更愿意留在格格身边伺候,奴婢要伺候您一辈子!”
“真是个傻丫头!”兰吟卷着她颈间的垂束叹道:“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守着我要做个老姑娘不成?难道你便不想有个家,不想相夫教子吗?如此昧心之说,岂不伤了你我的多年主仆之谊!”
茜红愧然地低下头,手轻轻地攥着主子的衣角轻泣,惹得兰吟心烦意乱道:“哭甚么?若是流几滴眼泪便能解决问题,便是滔滔长河我都能抹落出来!你明明对赵大哥暗生情愫,缘何又舍他而去呢!”
茜红忙抽吸着鼻子努力克制泪水继续落下,提起赵世扬耳边不禁便响起了那令自己心神荡漾的声音——“作戏是假,不过受打却是真。”
她早年丧母,兄弟姐妹甚多,作为长女的自己自幼便一肩挑起了家中重担,卖身入府为奴后虽衣食不愁,却也是寄人篱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平生第一次被人关注受人怜惜,便是在那儒生宽和怜惜的笑容中。那一笑若春风划漾,搅动了死寂的心湖,那一笑灿若朝阳,照亮了灰暗的人生,那一笑弥足珍贵,值得自己珍藏一生!
“赵大人已有了薛夫人,两人鹣鲽情深,奴婢已无插缝之隙。”茜红惶然摇首道:“奴婢不愿为难赵大人,更不能拖累他。奴婢无才无德,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地离开!”
兰吟撼然,重新审视着面前与自己朝夕相伴数载的丫鬟,未想在那清淡平常的外表下竟有颗纯净超然之心。“真是个好姑娘!”她缓缓执起茜红略嫌粗糙的手,定神问道:“如若咱们不去泉州,转而要赴往个陌生之地,那里不如中土这般繁华富足,那里是远离大清的异域之国。举目无情,赤手空平,你可愿意?”
茜红毫无犹豫地点头,含泪坚决道:“奴婢愿意跟随着格格到天涯海角,决计不悔!”
兰吟怅然释笑,撩起车帘喊道:“教父,您先停一停,兰儿有事想对您说!”
穆景远甩着手中的马鞭,回首眨着眼笑道:“不用说了,咱们这就改道北上。你这丫头一刻都不能让人省心,教父只能舍命陪你走这一遭了!”
川流的伏尔加河已冻结成条蜿蜒曲向的玉带,碧浪拥涌的伏尔加草原已被银装所覆盖,散落在雪地上零星几处的蒙古包呈辐射状地簇拥着巍峨伫立在其中的庞大城市。城中有城,盘旋而上,堡端高耸入云,威慑四方。
“据说土尔扈特人乃是蒙古一族中最俱心灵手巧的,历代诸王的陵墓皆由他们设计建造,只是到了忽必烈汗继位之时,不知为何事罢免了土扈人修筑陵墓之责。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假。”穆景远眺望着前方的土扈之国赞叹道:“游牧之民,却能用坚石垒城,既可春出冬伏,又可抵御外敌来袭。中西合璧,容百家之长,难怪能在诸多大国中生存至今!”
兰吟裹着一身猩红色的羽氅,围着雪白的狐毛风领,寒梅玉立地站在凛冽的北风中注视着眼前的琉璃世界。
“与想像中的不同啊!“穆景远轻搡着她道:“丫头,知道这是哪里吗?真的决定留下吗?”
“这里是骠骑之乡,是他的王国,果然充斥着许多的意外。”兰吟目光炯炯,抿嘴笑道:“人生的惊喜不就是从第一个意外开始的吗?我能抛弃所有万里迢迢来到土扈,便已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入土扈
冬季正是游牧民族休养生息之际,绝大多数的土尔扈特人都回到王都内与家人亲友团聚,并为来年开春的狩猎活动做好准备。兰吟三个外乡人进入城内,立即引起了土扈百姓的注意。
四周投射而来的敌意目光令茜红不寒而颤,禁不住扯着主子的衣袖轻声道:“格格,这里的人怎得个个都似凶神恶刹般的?”兰吟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道:“不怕,咱们后面有人看护着,他们是不敢肆意妄动的。”
“有人看护?”茜红回首望去,正是刚才在城门外扣留住她们马车的两名土扈士兵,此刻正手持锐矛,跟随在身后数丈。
“押了马车行礼不算,竟还要近身看管。难不成怕咱们身上捆了火药不成?”穆景远见状,摇头笑道:“恐怕还是受我所累吧。土扈常年受沙俄所制,对于贸然出现在国内的洋人自然不会存有善意。出师不利,后面的倒霉事可能会接踵而来。”
“无论如何,先找处落脚之地再做打算吧。”兰吟在家客栈前停下来,见其内装饰虽简朴却也还算干净便道:“就是这家吧。诸事放一旁,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三人拾级而上,立即有个浓眉大眼的土扈青年出来挡在门前,横眉厉声道:“走走走!客满了!你们去别家吧!”
茜红瞅见里面的几张空桌,刚欲开口却被一把拽住,只见兰吟上前笑盈盈地用纯正的蒙古语与那青年攀谈了两句。那青年顿时面色一红,又犹豫地看了看她身后的穆景远,终于还是退身让他们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