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珊也特别喜欢弘历的怀抱,一旦转换他人便会哭闹不止,有时瞧着这一少一小相偎打盹的温馨模样,兰吟总算能放下些心中的介怀,开始认真为月珊的将来盘算。但千般打算,却不及件意外之事,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话说离伊犁城还有数里之地,开路的士兵突然勒下马蹄,拔刀欲有警备之势。达什汗等人随阿克敦赶上前去,赫然见图尔都浑身是血地挡在路前,一旁跪着衣衫褴褛,浑身狼狈的加米拉,不远处一匹白马已口吐白沫,精尽疲竭而亡。
图尔都伤痕累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喉间咕哝了许久方哑声道:“其其格在哪里?她在哪里?”
达什汗阻止下正欲开口的弘历,上前皱眉道:“先和我们回伊犁吧。你的伤势严重,需得好好调养才是!”
“其其格呢?你们将她藏哪里了?你们将她交予策妄了,是不是?”图尔都瞪眼叠声催问,突然举起弯刀便向他砍过去。
达什汗暗道不好,弯腰险闪过光影,却也是惊出身冷汗。图尔都连劈了几刀落空,体力略有些不支地跪地喘气,那边加米拉见士兵们一涌而上,将弓弩瞄准了他,禁不住护上前哭喊道:“莫要伤他!莫要伤他!他自策妄那里得知其其格的死讯后,便一直这般混混沌沌,神志不清。他已三个昼夜不曾合眼,只一昧地往此处赶来,适才是因远远便见着了吊着白绫的马车,又受了刺激方才如此的!”
兰吟闻言又细看了一番,只见图尔都双眼发直,目光中流露出股哀愁凄婉,愤恨难当之色,不觉起了怜悯之意,拉扯着达什汗的后襟道:“就让他看一眼吧!想来姐姐也是愿意见到他的!”
达什汗想了想,颔首示意士兵退下,指着身后的马车对图尔都道:“其其格在那里,你去吧!”
图尔都甩开加米拉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向马车跑去,待看到了其其格的遗体后双腿一弯,跪地喃语,发出似困兽般的呻吟。众人见他欲哭无泪的模样着实不忍,忽又见他紧攥着栏杠向车板上一头撞去,忙七手八脚地上前阻止。
原本正睡得香甜的小月珊被喧闹声惊醒,在弘历怀中嚎啕大哭。听到婴儿的哭声,图尔都猛然回头问道:“是谁的孩子?”
弘历见他额头汩汩冒血,一张鲜红斑斑的脸甚是狰狞,不觉退后两步答道:“是其其格的女儿。”
图尔都狠狠凝视着他怀中的婴儿,古怪一笑道:“也是策妄那畜生的孽障咯!”说罢大手如鹰爪般向月珊伸去。弘历慌乱中被他探手夺去怀中婴儿,大惊失色地提起柄红缨便追上去道:“还我孩子!”
图尔都一手提着婴儿,一手挥舞着弯刀,众人唯恐混乱中伤及了小月珊,都不敢贸然靠近他们。阿克敦见弘历身处危境,几次险被劈中要害,吓得面色煞白地喊道:“四阿哥,莫与这疯子纠缠!四阿哥,您快回来啊!”
弘历哪顾得听人说话,心中只想抢回小月珊。若在从前,自己决计不是对方的敌手,但由于负伤累累加之日夜兼程,此刻的图尔都仅只凭着一口怨气在与他周旋,两人数招下来倒是打了个平手。
兰吟听着小月珊越发凄厉的哭声,心急如焚,当下脱口而出喊道:“图尔都,难道你真要杀死自已的女儿不成?其其格临终前嘱托我,千万要叮咛你好好照顾月珊,难道你要辜负她这最后的遗愿不成?”
听得此言,图尔都嘎然停下弯刀,弘历一枪挑来刺中了自己的左臂,他也浑然不觉疼痛,只望着兰吟怔怔道:“你适才说什么?我的女儿?”
“月珊是你的女儿。”兰吟壮着胆子走上前,放柔声道:“看看手中的孩子吧!她有着其其格的眉眼,身上留着其其格的血,其其格这生只认定了做你的妻子,她的骨肉自然也是你的女儿!你曾答应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如今难道你便要背弃自己的誓言,伤害她的骨肉不成?”
图尔都身形一颤,手中的弯刀颓然掉落,他捧起女婴,望着那双圆转的棕目,哭得青紫的小脸蛋,心中悲痛交加,弘历见此情形,眼眶也不觉一红,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缨枪。
兰吟心酸地近身蹲下,掏出手绢按住他左臂的伤口,转瞬间一条白绢便被鲜血浸透,她也顾不得肮脏,继续为他止血边道:“策妄不杀你,只因想让你过得生不如死,难道你真要如他所愿?此等令仇者快,亲者痛之举岂是大丈夫所为?你是回部台吉,如今也是小月珊的父亲,便该担负起为人尊为人父的职责。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为何不将他从你身边夺走的一切慢慢都夺回来呢?”
图尔都抬起布满血丝的鹰目,凝望着她问道:“我还能报仇吗?我杀得了策妄吗?”
“独木难支,但朝廷和土扈都会支援叶尔羌回部,策妄必亡!”兰吟看了眼达什汗,又敛目道:“将其其格母女都带回你的叶尔羌去吧。青山埋骨,寸草春晖,让你的妻子在地下看着你如何手刃仇敌,好好将你的女儿抚育成人。你可能做到?”
“月珊?小月珊?我的女儿!”图尔都望着怀中已安静下来的女婴,粗糙的指腹颤抖地抚过那柔嫩的肌肤,眼中渐渐浮现暖色。小月珊似哭累了,张起小嘴打了个哈欠,望着眼前稚朴的小生命,泪水混着污血终于从他眼中如断线般缓缓滚下。
安顿好图尔都与加米拉后,达什汗寻了兰吟许久,方在一处开布野花的土丘上看到了她,迈步走上前与其并肩遥望着远处的天山,白雪皑皑的山峰终年云雾缭绕,时隐时现。
“你真要将月珊交予图尔都抚养?”达什汗俯首望着她道:“果真舍得?”
“怎么?你舍不得?”兰吟浅笑道:“曾几何时,你也会有这般的慈悲心肠?你怕图尔都会伤害月珊不成?”
达什汗不禁也笑道:“我倒罢了,只怕四阿哥心里是极不愿意的。”
“弘历吗?”兰吟抿着嘴角道:“待他将来有了自己的骨肉,便不会再计较此事了。将月珊交予图尔都虽说是一时之计,仔细想来却是最好不过的安排。我虽有心却已是自身难保,而他却是最适合抚育月珊的人选了。”
“你——与以前有些不同了。”达什汗顿了下,莫名笑道:“若换作过去,你是决计不会理会图尔都的感受,为何今日却一反常态,如此帮衬予他?”
“为何要如此?”兰吟自语,清风吹草,眼泪不觉夺眶而出道:“当年我出嫁后,阿玛似从魔障中突然醒悟过来,他自京城追至江南,向我倾诉对额娘的思念和愧疚,请求我原谅他这几年来的忽视和疏离。”
达什汗知道兰吟此生最大的心结莫过于父母疏途,如今旧事重提仍动容悲凄,不禁伸手揽住她颤抖的身体道:“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兰吟咬着唇,摇首哽咽道:“不是的,你不明白。当时我看着阿玛竟在一昔间变得华发早生、憔悴不堪,心中竟有说不出的痛快。我没有原谅他,只是默默望着他颓然离去,竟连句安抚的话都吝啬得说出口。后来我一直在想,如若当时我不是那般绝情,如若在这五年里我能回一趟京城去探望他,也许——也许他就不会死得这般凄凉!”
“这并不是你的错!”达什汗拍抚着她瘦弱的背脊,许久方道:“所以你才让图尔都抚育月珊,你不想让他似你阿玛那般骤失所有,心无所依,对不对?”
“你不相信这世间有神佛存在,而我亦然,但有时想来佛语深厚,未必皆虚。”兰吟摊手露出掌中一朵纯白的野花道:“捻花一笑,善恶皆在一念之间。死并不能最终解决问题,能迎刃而上勇敢地活下去,不才该是真正的生存之道吗?”

伤离别

回到营地后,兰吟将其其格所赠的七心草交予诺敏,并道:“若有剩余,皆都拿去。”诺敏也未多话,只接过装着七心草沫的木瓶后闷声道:“我不喜欢你,真的不喜欢。”
兰吟因牵挂着赵世扬的病情,并不与他计较。诺敏的医术果然精湛,三日下来赵世扬便已有了起色,可稍许进食些米汤,喜得薛静回抱着她埋头痛哭,至此自己方才定下心来。
这日清晨,图尔都伤势渐愈了七分,便执意要带着月珊回叶尔羌,众人送行至营地外数里,弘历一路紧抱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月珊,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兰吟刚想劝慰两句,忽闻得声痛呼,却原来是诺敏捂着脖子,殷红的鲜血正从指缝中渗出,他震惊地望着眼前凶猛如虎的小女人嚷道:“你咬我作甚?”
“我恨不得食你肉,饮你血!”加米拉龇着沾有血渍的白牙,昂首冷笑道:“你以为我真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莫说是回土扈做个低人一等的舞姬,便是你哭着闹着要娶我做王妃,本姑娘也不会再搭理你这个无心无肺之人了!”
诺敏何曾如此受过女子的欺辱,不觉哭丧着脸寻求帮助,达什汗根本不予理睬,巴根更是幸灾乐祸地暗地偷笑。
加米拉浅灰的眼中闪过波光,深深地又看了眼诺敏,转身自弘历手中夺过襁褓,对着小月珊道:“丫头,咱们回叶尔羌去!至此过些无忧无虑的清净日子,再也不理这些臭男人了!”
一句‘臭男人’骂得当场的男子都哭笑不得,加米拉踏上马车回首瞪着还在发怵的图尔都道:“走吧!莫非还要留在此处看人眼色不成!”图尔都也唬得应了声,向众人恭身告辞后便捧着其其格的骨灰登上了马车。
达什汗趁势抬腿踢了诺敏一个踉跄,啧啧道:“如今你又凭添了项本事,好好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让你整治成了母夜叉!”
诺敏甚感委屈,嘴里嘟哝了两句却不敢反驳,瞅见巴根已笑得直咳嗽,恨得牙直痒痒,俊俏的五官挤作一团。
兰吟见他吃瘪,也不觉扬起嘴角,回首再看弘历,只见他望着离去的马车,眼圈发红,便过去道:“你尽可放心,图尔都会将咱们的小月珊照料得很好。将来若有机会,你也可以再见到她的。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回疆再远,终揽眼下。也许有一日,千里之遥在你手中也只是方寸之地,何愁故人不相逢呢?”
弘历闻此言不禁也精神一震,转而又伤感道:“月珊的额娘曾央求我一事,当时因匆忙逃亡倒不曾应允,如今想来此事虽难办,却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了此心愿!”
兰吟知他性格沉稳内敛,敏感多虑,他与其其格之间所承诺之事若愿意自会主动说出来,否则纵是再三逼问也不得其果,果然弘历话至于此,便不再多言了。
朦胧的水汽笼罩着晨间的草原,弘历望着消失在雾色中的马车,一直紧攥的双拳终于放了下来。关山万里,芳草离离,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刻的他并不知与小月珊这一别便是二十余载,日后天涯歧路,一个是平定准噶尔,震慑南域的天下之君,一个是艳绝回疆,香名远播的和卓公主。
《后记》——和卓氏初入紫禁城,南苑中便荔结百粒,昭示祥瑞,当即便受到了皇太后的青睐。自后高宗月楼藏娇,宠冠六宫,短短数年,这位异族番女便已晋级容妃之位。“轻舟遮莫岸边维,衣染荷香坐片时;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当年高宗亲作的这首诗词,便是将嫦娥比拟容妃,可以想像夏月泛舟,衣叠襟缠,芳香缭绕中的那份缠绵悱恻。
容妃终身未育,病逝后高宗力排众议,将她的香冢迁入东皇陵,棺木上刻《古兰经》作以佑护。在青山故土的环伺中,在宗室祖先的守护下,仰望着圣祖皇帝的碑陵,相信这位身世谜离的女子终可带着母亲的遗憾永久安眠——
回到驻地弘历便去找布政使张言寓,兰吟则远远看到茜红站在蒙古包前瞻望,瞅见自己后忙不迭地跑过来,满面通红地喊道:“主子,您猜猜是谁来了?您快猜啊!快啊!”
瞧她一副神秘兴奋的模样,兰吟佯装不耐烦道:“你让我猜,我偏不猜。管他是谁,与我又有何干系?”
达什汗今日也格外好心情,在旁凑兴道:“茜红似乎高兴坏了,莫非来者是个俊俏儿郎?”
“若真如此,我可需得提防些。”兰吟接下话茬,拍手嚷道:“这丫头素来是个实心眼,若是被些油嘴滑舌,徒有其表之人诓骗了去,那还了得?”
“既然如此,你先将这丫头借予咱们诺敏王子使唤几日。”达什汗碧目中笑意渐浓,挑眉道:“若在他身边熟识了,可就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兰吟斜眼打量着诺敏,随即颔首附和道:“此议甚好,赶明儿我就打发茜红过去!只是怕日后又多出了个母夜叉,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说罢,自己便憋不住弯腰噗哧笑出声来。
达什汗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扬嘴道:“若真如此,我便送你几个丫鬟伺候,以一偿十,终不算是个赔本买卖了吧!”
“那可不行!”兰吟妙目如有璃光闪动,抿嘴笑道:“茜红的将来我可是早有了打算,怎能平白让他人占去了便宜!你呀,就别动这歪脑筋了!”
诺敏见两人旁若无人地打趣自己,不禁问身旁的巴根道:“何时这对冤家改了性情,能一个鼻孔出气,不再针锋相对了?”
“你都说是冤家了,自然会有和好的时候。”巴根面无表情道:“说清楚了,一直可是兰格格在使性挑刺,王可从没怠慢过她啊!”
“得了吧!瞧这格格初见时恨不得一口将他剁了的模样,定是当年你们在京城做了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否则会记恨这么些年?”诺敏摸挲着下巴,又扫量着兰吟赞道:“不过的确是标致,就像朵拔了芽的兰花,娇艳得很啊!”
“王子!”巴根盯着他正色道:“王绝不会喜欢听到您适才这番言语,咱们就要离开伊犁返回土扈了,您莫要在此刻搞出乱子来!王可以纵容您十次、百次,但并不等于一定会饶过这回!”
诺敏冷瞅着巴根道:“我说笑而已,你怎得就当真咯?”随即他又看向达什汗明朗灿洋的笑脸,半晌方苦涩道:“我只是——只是看不惯他这般舒心畅快的模样。自己身在泥藻中挣脱不得,总想拖累个人陪着一起受苦。本以为他比我陷得更深,却原来他的情竟寄托在如此遥远的异乡之地,他——终究还是比我幸运!”
巴根听他之言,心中一揪皱眉道:“怎么又扯到这上头来了?早以前不是便说好莫提旧事的吗!”
诺敏无言淡笑,忽然眯眼指着前方道:“是我眼花了吗?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人啊!”
兰吟与达什汗胡诹了许久也未闻茜红作声,不觉转身笑道:“傻丫头,你真生气了不成——”呱唣声不绝于耳,她循声望着空中一群归雁排字而过,待再次举目看清眼前之人,热泪不禁滑眶而出,唇畔的咸涩淡淡渗入心扉。
“教父!”兰吟若乳燕还巢般投身扑入面前的异国传教士怀中,哽咽道:“真的是您,真的是您!”
穆景远稻穗般的黄发在日头下闪烁着白金似的光芒,蔚蓝的眸依旧清澈透亮,惟有眼角的细纹留下了岁月沉淀后的痕迹。他仔细端量着怀中的女子,原本俏丽端正的五官已渐渐长开,漆黑如墨的眼中流露出似她母亲般的灵动聪慧,细挑的眉蹙间却又隐透着她父亲似的高傲和倔犟。
“这些年来让你受委屈了!”穆景远抚着兰吟的脸颊,颔首怜惜道:“兰儿终于长大了,你娘若是能看见你这般模样,不知会高兴成何等模样呢!”
提起额娘兰吟更是伤感不已,依偎在教父宽大温暖的怀中不住抽泣,一旁的茜红也随着红了眼轻声抹泪。诺敏最是见不得这种场面,早已悄然不知所踪。达什汗冷眼看着穆景远,当年他也曾见过兰吟这位异国教父,故而映象颇为深刻。他平素对西洋人极无好感,此刻只觉得眼前一幕甚是扎眼,低咳了几声却见两人仍是无动于衷,不觉懊恼地唤了巴跟甩袖而去。
穆景远这才松开兰吟,眼含戏谑地望着负气而去的背影问道:“这人是谁?似在哪里见过?”
兰吟撇着嘴,良久方道:“不相干的人。”
“是吗?”穆景远见其目光闪烁,不禁笑着揽过她的肩道:“既如此咱们也不去理会这不相干的人,好好来谈谈与你相干的人吧!还记得小时候你额娘讲得那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吗——”
当达什汗步入白桦林内,便不觉放轻了脚步,远处的溪涧旁倩影娉婷,撩拨着心间最深处的柔软,越是接近便越发多了份迟疑。
自幼年经历了父弃母丧之痛,他性情愈发孤僻,少言寡言,除去日常的骑射功课,终日只与雪狼作伴玩耍。而自继承汗位后,国内既有蠢蠢欲动,不甘俯首的奸佞之人,境外又有虎视眈眈,伺机挑拨的沙俄强敌。在内忧外患的夹击之下,自己已是身心疲惫,不堪重负。每当夜深人静,阅罢诸多文件,听着窗外簌簌孤风,精神萎靡虚跎,忽而案上烛花迸裂,刹那间在耀目的火影中依稀又看见了那双灼亮若星的眼。
在京城的三年是他至今渡过的最是愉悦的一段岁月,而那个美丽骄蛮的少女想来也是今生最难以释怀之人。他如同个对着糖果馋涎欲滴的孩童,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将手伸进了糖盒,一念之私毁了她,却也伤了自己。
本以为心中的那份炽火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熄灭;本以为昔日的遗憾在软玉温香中能得到弥补;本以为迭起不休的国事会磨灭自己一切的私欲和杂念;本以为——
却原来自己还是个孩子,即便是如今已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自己的生命中终究还是缺少了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冷硬坚韧的心壳下终究还充斥着份孩童般的贪婪和执拗。偷尝了糖果的滋味后,怎能不再要求更多的甜美?望着那清丽动人的脸,怎能不再乞望得到更多的璀璨笑颜?当能将之拥揽入怀时,又怎能不奢求这份馥香缭绕直至永远?
踏叶声引得前方之人回眸注视,许是林间绿意昂然抑或是水溪潺流动听,兰吟的眉宇间竟有着从所未见的愉悦和温柔,她侧首瞅着自己微露贝齿,梨窝深陷,玉颜娇艳若花,令人心旌动摇。
望着那双潋滟水漾的眼,达什汗目光深沉,扬起的嘴角隐含自嘲之意——纵是再多的犹豫和不甘也抵挡不住回眸一笑间的昂然惬意,却原来这份包裹着甘甜的毒已渗骨,欲罢不能了!
两人静坐在树荫下,聆听着丛间雀鸣鹿嗷,天穹如泓,绿野无垠,恍若置身于隔绝尘世纷扰的桃源仙境。兰吟深吸了口混杂着泥土芳香的清润空气,方睁开眼道:“我要走了,要离开伊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达什汗不动声色,拨着脚边的嫩草问道:“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赵大人此次要升迁至何地?”
“他还需留在此地好生调养。”兰吟顿了下又道:“就只我与教父两人离开。”
达什汗嗯了声,侧目瞅着她笑道:“你又在诓我。留在赵世扬身旁至少还能当个四品官员夫人,若是跟着你那洋劳什子教父走,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你吃不起这个苦。”
见兰吟正视着自己,并不语言,达什汗脸上的笑意逐渐被种莫名的愤怒所替代,猛地攥住她,压低声责问道:“为何不是我?”
为何不是我?如若说当初她对自己的恨之入骨是合情合理,如若说她在赵世扬与自己之间摇摆不定尚属情有可缘,那么此刻她的选择却是令人无法接受的。为何不是我?她洒脱若浮云聚散,殊不知每一次的转身离去都在自己心中投下片阴霾。为何可以是舒穆禄博赫,可以是赵世扬,甚至是那穆景远,却惟独不能是他?
许是腕上太过吃痛,兰吟不禁眼眶微红,许久方一字一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我天悬地差,岂可相携!”
达什汗身形一僵,随即仰首大笑,笑声尖锐凄厉,惊得鸟飞兽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我族类——”碧目中若有团炽火在熊熊燃烧,他缓缓放开手苦涩道:“原来你心中是如此看待我的,的确我这个杂种怎配得上帝王家的金枝玉叶!”
兰吟颤抖着唇踌躇了下,眼中刺痛难忍,不禁撇开脸去。
见她这般冷漠,达什汗终按耐不住心中的恨意,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咬牙道:“爱新觉罗兰吟,算你狠!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互不相欠!今生陌路,来世不见!若违此言,我必遭天谴!”

棋盘错

“离别无远近,事欢情亦悲。不闻车轮声,后会将何时。去日忘寄书,来日乖前期。纵知明当还,一夕千万思。”
高丘之上,薄衣乘风,赵世扬面色苍白地遥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淡定的眼中流露出伤感之意,忽感肩头一沉,却是披上了件锦边弹墨风衣,不禁回首笑道:“这大热天的,哪用得着穿这?”
薛静回揽手替他系着衣带,边嗔怪道:“才大病初愈,怎得就迎站在风口上。都这么大的人了,却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既如此你为何还许我来送行?”赵世扬轻咳了几声,方喘息道:“适才见你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只道你会阻止呢!”
“若真开口,你可会听我之言?”薛静回抬眼问道,神情颇为认真。
赵世扬想了下,颔首道:“你若不让我来,我便不来,亦如当年若你不同意我娶兰儿,我也决计会违背父命,抗争到底。”
薛静回凝望着他,忽而失声笑道:“我逗你玩呢,怎得便当真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是与幼时一般固执,先生让你回家念十遍课文,你整篇通读后便已能全背,偏还要一遍不拉地乖乖念完。难怪我兄长常说你是个渔木脑袋!”
“舅兄竟如此不留口德!”赵世扬笑啐道:“难不成他忘了当年在私塾时,我替他揽了多少功课,做了多少人情!下回若去杭州,非得好好整治他一番!”
薛静回掩嘴笑了声,又开始犯愁道“不知派何人进京去呢?现下正处多事之秋,好端端地又薨了个皇室格格,报丧之事轻不得也重不得,需拿捏得当才可。”
“此事我早已打算好了。四阿哥后日便要启程回京,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上乘人选。”赵世扬笑道:“他一句话可抵得旁人十句,百句。”
“只是突传噩耗,他岂不会生疑?”薛静回踌躇道:“只怕到时弄巧成拙,绽露马脚。”
“这你就尽管放心吧。我冷眼看来四阿哥是个重情守信之人,对兰儿又颇为敬重,即便是心存疑虑,却也不会捅破内中玄机。”赵世扬叹道:“毕竟是一脉同宗,眼见着自己的叔伯兄弟相继受难,又岂能不动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薛静回抿着嘴角,前步遥望空旷无垠的草原,幽问道:“适才我并非是要阻止你送行,而是想问你为何不开口挽留下她。你可知此去一别,再也无缘相见?”
赵世扬微怔,良久方低首道:“她是妹妹,你忘了吗?”
“是啊,兰儿的额娘是赵门一氏的恩人,她是咱们的妹妹,所以你亦不能有非分之想。”薛静回摇首叹道:“五年光阴虚度,不知是否会遗憾终身呢?”
“你——你不怪我?”赵世扬不禁问道:“咱们指腹为婚,你本该堂堂正正地做赵夫人,却为我所累沦为侧室。你心中真的不怨不悔吗?”
“当年双亲憎你父毁信弃义命我改从他嫁,兄长也规劝我莫要忍辱受屈,但自你向我阐明事故缘由,我便打定主意今生只为赵氏妇。”薛静回凤目中涌出湿意道:“因为我的世扬哥哥乃忠诚仁厚,孝廉君子,我不忍心让他父子反目,不忍心毁他前程,更不忍心看到事后他追悔莫及的模样。名份对我而言,如同金凤珠钗,有则锦上添花,无则返朴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