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说得毫不留情面,弘历不禁面皮红热,讪讪道:“这也实属巧合,恰好兰姐姐也要寻找七心草,我便——便顺道同行了。”
“七心草乃山麓绿洲所特产的草药,因地处荒极,以往只有些亡命之徒为赚取重金方冒死来采集,但自三年前起,策妄便派兵驻守此地收集七心草送往王庭制药。”其其格遥望远方道:“此草每年于立夏之日成熟,产量极为有限,在你们到来之前,策妄已派人将七心草全部采集运走了。”
“喔——”虽早知取七心草已无望,弘历脸上仍不免流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我皇阿玛也不急于一时,倒是赵大人已处弥留之际,若无七心草恐是性命难保了。”
“万事以孝为先,你有此等孝心已不枉为人子。”其其格眼中一黯,自怀中摸出个黑漆木瓶道:“拿去吧,昨夜我已给了兰儿一瓶,这是最后仅剩的一些。”
弘历接过木瓶,打开瓶塞,顿时异香扑鼻,清神凝心,他饱含惊喜地结巴问道:“这是,这是——”
“这是七心草捻成的粉末。”其其格颔首,素手抚过自己的胸口嘱咐道:“别让旁人知道了,即便是兰儿也不可说。”
弘历连声答应,正要将木瓶塞入怀内,忽然停手迟疑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你究竟是何人?你可认得我三哥弘时?”
“弘时阿哥?不认识。”其其格茫然否认,随即冷抽了口气,吃痛地按住了腹部。
“你怎么了?”弘历忙上前扶住她,焦急地问道。其其格呲牙摆手,转而淡笑道:“孩子踢我呢!”
弘历顺势望去,果见她高耸的腹部股股作动,禁不住好奇地瞪大了眼,待再抬首时见其其格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方觉唐突地匆忙松手,却被对方紧紧地反攥住了胳膊。
眼前瘦小虚弱的女子似徒生出千金之力,抓着自己隐隐生痛,她苍白的脸如笼上层朦胧的烟纱,浅褐的眸饱含着无限的凄凉和乞求,自己顿时心下慌乱,只听得其其格沙哑地说道:“我与兰儿自幼便已姐妹相称,勉强算来也可称作是你的姐姐。弘历,我敢直唤你名,只因心中已将你当作了亲人。弘历啊,如今我有一事相求——”
杂沓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只见图尔都率领着众人越马闯入,见到他们后焦急地喊道:“快上马!策妄追来了!”
其其格顿时面色刷白,僵立在原地,兰吟则在马上大声问道:“没别的法子了吗?姐姐这般的身体,怎可骑马?”
图尔都根本不予理睬,下马将其其格一把举上了马背,又把缰绳硬塞入了她手中,指尖的温热令他贪恋地停触许久方缓缓松开手。其其格心中酸涩,只举目愣愣地望着他,泪水悄然滑落。
图尔都撇开脸去,咬牙道:“你先走!我随后便去与你们会合!”
“不——不——”其其格不断摇首,口中喃喃道:“你不能——你不能——”
“有劳汗王了!”图尔都恳切地对一旁的达什汗道,随即闭目狠力拍打着马背怒吼:“走——”
其其格坐下的马骑吃痛地嘶鸣着向前飞奔而去,达什汗、诺敏、巴根、弘历和兰吟随即策马跟上,望着消失在漫天烟尘中的众骑,图尔都霍然转身,深吸了口气抽出腰间雪亮的弯刀,一步步向纠集在林外的准葛儿士兵走去——
刀尖滑过地上的坚石,爆裂出细小的火星,亦如心中曾经激荡过的热情,燎原了自己整个生命。眼前浮现出科尔沁开着漫天黄花的山野,娇艳的朝霞映衬着一身绚彩舞衣的其其格,她轻巧若蝶地翩身投入自己的怀抱,美丽的眼眸中已不复初见时的胆怯与疏离。
“准葛尔与叶尔羌即将开战,我需得回去助我父兄。”图尔都紧搂着她,略带丝不安地问道:“你可愿意等我?也许只要一年,也许三年——五载也未可知?”
“真要这么久?”其其格扬起脸认真地思考,待看到他额头逐渐淌下的冷汗,终于按耐不住抿嘴浅笑道:“我等你,一生可够了吧?”
一生可够?
为了这一句诺言,他忍受着伤痛和死亡的考验;为了这一句诺言,他煎熬过了父兄阵亡的痛苦;为了这一句诺言,他甚至最后不得不匍匐在敌人的脚下委曲求全;可当他仅揣着最后丝光明在黑暗中苦苦挣扎时,突然有一日瘁然发现心爱的女子竟已成为了仇人的侍妾!
我等你,一生可够了吧?
少女的一声轻侬软语,伴随着自己渡过了数年的混沌岁月,无形间禁锢了自己的人生,也已成为了自己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离恨天
风卷狂沙,夜意朦胧,众人星夜赶路,一路直往南下。忽听得兰吟一声惊呼,达什汗急忙回首望去,只见其其格已在马上摇摇欲坠,赶紧扑身跃起接住她顷刻下坠的身体。诺敏借着月色看到其其格痛苦呻吟的脸,忙过来诊视了一番,不禁凝重道:“动了胎气,看来要生产了。”
此话一出,饶是达什汗这般的镇定之人也没了主意,巴根及弘历皆围观站立,面面相唬。兰吟忙拢住其其格颤抖的身体,望着众人道:“怎么办?她这样子可不能再上路了!”
“是不能再上路了。“诺敏颔首同意,随即又为难道:“可这一无稳婆,二无片瓦遮头,怎得生娃娃啊?”
“你不是大夫吗?”兰吟杏目圆瞪,冲着他嚷道:“难道你要束手旁观不成?”
诺敏慌乱地摇头摆手道:“不成,我不成!我从没给妇人接生过,我不干!你不也是女人吗?还是你来吧!”
兰吟又羞又气,随手拣起地上的马鞭便向他挥去。诺敏见闪躲不及,忙护住脸大声呼救,但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在身上,他微睁只眼瞅去,却见达什汗徒手攥住马鞭,面色不悦地瞪着自己,忙避开目光暗自做了个鬼脸。
“别急!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达什汗蹲身将鞭子还于兰吟,见她怀中的其其格面色灰暗,冷汗淋漓,双手用力捻着地上的黄沙直呼痛,想了下回首道:“巴根,把火生起来,咱们今夜就在此休憩。”
“幕夜生火,可极易被追兵发现的啊!”巴根犹豫道:“不生火可行吗?”
达什汗当即沉下脸呵斥道:“黑灯瞎火的,你让人怎么生产!如此忌前怕后,难道真被策妄吓没了胆子!”
巴根语塞,不觉垂下头来,一旁的弘历忙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帮你。夜晚风大,火星子不易点,需得垒些石头烧些无用的衣物方行。”
诺敏不着痕迹地挪动步子,却被一把拎住了后襟,他忙扭头尴尬地笑道:“我——我帮忙去生火!”
“你准备接生!”达什汗狠狠将他摔到其其格身边,也不待其申辩便恶声道:“你是没给人接生过,但你不是给自家的母马接生过吗?如若这次你出了丝毫差池,回土扈后我便将你养得那匹大宛马杀了喂雪影!”
诺敏眨眨眼,一骨碌坐起身忙活起来。此刻巴根和弘历已生起了火篝,兰吟一边安慰着其其格,一边用衣袖不断擦拭着她脸上的湿汗,偶尔间抬眼见达什汗独自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蒙黑的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无限寂寞。
兰吟心中一动,想起身却被其其格猛拽住了胳膊,犹豫间达什汗已走到面前,跳跃的火光下只见他浓眉紧皱,薄唇紧抿成线,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其其格似已无力再呻吟,只剩下嗓间的呜咽,达什汗在她的人中穴狠力一掐,不但毫无反应,反而昏厥了过去。诺敏不禁也变了脸色,搭了其其格的脉象后伸手摸向她的前襟。
“你做甚么?”兰吟忙拍开他的毛手,只听得撕裂声扎响,却是达什汗已扯开了其其格胸前的布料,白皙的肌肤顿时□在众目睽睽下。
望着其其格胸前那道丑陋蜿蜒的疤痕,兰吟吃惊地掩嘴无语,诺敏掩上残破的衣襟,点头对达什汗道:“刀口离心只有半寸,显然受伤时已损及了心脉,若非有七心草续命,决计是活不到今日。难怪策妄要派人驻守山麓绿洲,而图尔都宁死也不愿交换七心草!”
“眼下的情况,她可还能继续生产?”达什汗脸对着诺敏问道,目光却看向兰吟。
诺敏摊手苦笑道:“这大人我都没法子了,更何况是尚在腹中的胎儿。若无七心草助她撑过今夜,可真是一尸两命啊!”
兰吟避开达什汗炯迫的逼视,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囊袋,正欲掏出内中之物,却被人暗按住了手。只见弘历进步挡到她面前,举臂展示着手中的红塞木瓶道:“七心草,我这里有!”
一种巨痛刺进了其其格的心,那是种她用语言也无法形容的感觉,相较于这种疼痛,当年策妄将尖刃刺入自己胸口时所受的折磨,竟显得是那般苍白和无力。自己的心跳似乎已停滞,脑海中一片昏暗,汗水不断在外淌,而身体却已似掉入了无底的深渊。
有人在身旁,不停地为自己擦汗,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是谁?是母亲吗?有人在身旁,用双深沉的眼望着自己,鼓励着自己。是谁?是图尔都吗?
自己累得已不能睁开双眼,累得已无力再支撑下去,也许便该如此撒手离开这个人世,也许便该如此去与天国的母亲团聚。
可是腹中的骨肉呢?十月怀胎的艰辛,血脉相连的灵犀,点点滴滴汇集在心头。多少次端起了热腾浓黑的药盏,却终不能饮用下腹;多少个夜晚自己静思内省,终于决定留下了他;既然当初的不忍延续下了他,如今便真得能如此轻易放弃他的生命,剥夺他即将到来的人生吗?终于在黑暗中其其格顽强地拽住了只手臂,等待着腹中孩子的降临!
弘历紧张地望着正在接生的诺敏,他的一举一动都似牵扯着自己的神经,每一次的皱眉都令得自己感到窒息。原本紧拽着自己胳膊的手臂忽热无力地垂落,吓得他失声惊呼。就在自己的喊声中,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了沉寂的夜空,诺敏面色一松,顾不得满身的血污,虚软地摊坐在地。
兰吟擦净了婴儿身上的污秽,用衣裳严实地包裹住了那稚嫩的小身体,方扬起满面的泪痕沙哑道:“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在众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中,兰吟将女婴抱到其其格眼前轻唤道:“姐姐,姐姐,是你的女儿啊!你快看啊!”
其其格微微睁开眼,瞄了眼女儿后便昏沉沉地睡去。兰吟忙将手中的婴儿转抱于在身旁的弘历,俯身照料她。
弘历笨拙地抱着手中柔软无骨的女婴,襁褓中的她脸上长着层稀薄柔软的绒毛,小巧的五官标致而精美,爆裂的火花下女婴止了哭声,细腻的眼皮抖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注视着那双纯净无比的琥珀色眼眸,弘历觉得近日来所受的颠沛流离之苦竟化为乌有,只剩下满腔的温柔要对待眼前的小生命。眼前的女婴是如此的美丽,远是宫中那些初生的婴儿所无法比拟的,他惶惑地抱着她,惟恐姿势不对令她不舒服,生怕惊动了她,吓坏了她!
渐渐地,生产后残留的膻腥味被股幽香所取代,沁甜之味在空气中蔓延发酵,若置身于佳木奇花中,令人心神俱荡。兰吟寻着香味走去,最后停在弘历面前,诧异地指着他怀中的女婴道:“莫非是她?”
弘历颔首,也甚为奇怪道:“这是怎得了?刚初生的孩子又没抹过香粉花料,竟会有如此稀罕之事?”
“是七心草。”诺敏深吸了口气,跃起身道:“七心草芳香浓郁,母体因常年服食,药草的成分被胎儿吸收后融入血液,故此这娃儿方会有如此体香。”
“这么说就是个香丫头了!”兰吟逗弄着女婴,浅笑道:“生得这般标致,又怀有异香,真不知将来会有多少男子为你倾倒呢!”
“大家修整下,一个时辰后准备出发。”达什汗见启明星已升起,又回首望着仍黑漆的来路插嘴嘱咐道。
兰吟收敛起笑容,想了会儿向达什汗走去。一弯镰月挂于天际,洒下闪闪银烁,那修长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站在他背后,望着撩动的衣襟飘起的折纹,自己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天一亮必须启程了。”达什汗身形微动,摇头道:“追兵即至,没时间给产妇休息了。”
“我明白。”兰吟双手绞着衣角,讪讪道:“我只是想来向你道谢。若非有你们,其其格母女也难保性命。”
“图尔都将她们母女托付予我,我自不能食言。”达什汗顿了下又道:“其实土扈早有与叶尔羌和卓氏联盟之意,自诺敏打探到图尔都的下落后,我便一直想派人与他联络。”
兰吟缓缓垂下脸,出声低应。
达什汗攥紧了拳,豁然转身盯着她皎白的项脖,半晌方沉声道:“我是想说——若是只为了拉拢图尔都,我并不需要亲自来准葛尔!你也不必怀疑我居心叵测,一路都提防着我。对于七心草、对于其其格母女我都没兴趣!”
面前留下了排达什汗离去时的足印,夜风吹拂过沙丘,撩起漫漫细尘,兰吟不由伸脚踏入印坑,黄沙沿着白缎靴底呖呖滚过,填满了空余的部分。风过无痕,沙落平踪,人生却不似眼前这般情景,只要举足间便可抹去所有的踪迹。回首望着火篝旁那跳动的人影,感觉如同藤棘缠身,每走一步都扯痛了自己,急欲挣脱,却又陷入了更深的纠葛。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已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恨还是情?
东方微亮,沙丘的高处出现了队准葛尔骑兵,个个手持弯刀、强弩,为首之人一身黑氅,驾着匹毫无杂色的墨驹,五官如刀削般笔直硬朗,浅棕的细眸阴沉如晦,毫无暖意。他望着黑烟袅袅,凌乱却已无人踪的空地,挥臂冷喝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其格趴在诺敏的背上,沿途的颠簸令得她直泛冷汗,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不适,诺敏不断安抚她道:“快了!快到了!再坚持会儿!”
轻嗯了声后其其格虚弱地睁开眼,望着在身旁并驾而驱的弘历,自己的女儿正紧紧地被绑在他胸前。真是个乖巧的孩子!由于没有母乳喂养,她自出生后只给喂了些清水裹腹,还未取名却已踏上了逃往之路,仿佛似知道了此刻的险况,她是如此安静地躺在哪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一声古怪的哨音尖锐地划破了平静,其其格惶恐地回首,望向出现在西方的模糊影子,身体忍不住簌簌颤抖。是骨哨,是策妄的骨哨,他终还是追来了!
“其格儿——其格儿——”
一声声森冷的呼唤似乎还在耳旁萦绕,那是自己的梦魇,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终究不能摆脱他纠织的法网。
仍记得养母被迫灌下毒酒时,自己跑去要阻止,却被人揽腰截住,一只粗糙的大手紧捂着她的唇,硬生生压抑下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间回首,那双冰冷的棕眸霎时闪烁出野兽般的萤绿,吓得她当即失去了神志,堕入了无尽的黑暗。
仍记得那个黯淡无华的夜晚,自己苦苦乞求他的怜悯,却还是被剥去了衣裳,全身□地躺在他身下。遍体的齿印和伤痕激发起了他的禽欲,一次又一次凶残地撕裂着自己不堪负荷的身体,直至血泪干涸,麻木地失去知觉。
仍记得被枷锁禁锢的图尔都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他却仍命人不断地用铁鞭继续抽打,他需要叶尔羌首领的臣服以达到征服西疆的野心。可怜的图尔都望着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凄凉地闭上双目求死。他二话不说,抽刀转身将刃尖插入了自己的胸口,用如从地狱传来的严酷声音警示道:“我是大漠的主人,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日复一日的折磨,年复一年的绝望,自己与图尔都如同浸身在苦海两岸,彼此相望却不能相近。直到自己必须服用七心草以治心疾,直到图尔都被派驻到山麓绿洲,直到自己怀有身孕被放松了监视,才终于有了逃脱的机会——
号角吹起,黄旗飘飘,前方的地界开上来队军容整齐的兵马,弘历登时大喜道:“是阿克敦将军!快啊!大伙儿快啊!”
看到接应的军队,众人皆是精神大震,吆喝着快马加鞭向前奔去。身后的准葛尔追兵此刻已勒马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冲向清军。策妄望着逐渐离自己远去的那抹纤细身影,项间青筋怒撑,暴喝道:“其格儿——其格儿——”
这喊声动人心魄,闻者皆心头一凛,坐下的马驹更是惊动嘶鸣。见去者甚至都不愿回首再看自己一眼,策妄缓缓举起身下的强弩,手中飞出的寒光划过道冰冷的轨迹,在对方一片惊呼声中他闭上眼命令道:“收兵,回王庭!”
——我是大漠的主人,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其其格堕马倒在潮热的沙土中,由后贯穿的利箭在眼前闪动着森森寒意,此刻她的神志却异常清明,可以听到女儿的哭声,可以看到兰吟的泪目,更可以感觉到风动沙流,阳光的灼刺。果然如此,即使逃得了一时,又岂能逃脱得一世,只有——只有那纵隔阴阳的奈何之水才能真正阻断了这永无休止的折磨!
洗净了一身的罪孽,挣脱了一世的尘俗,自己终于可以回到那个春光灿烂的花野,再次对着心爱的男子招手笑道:“我等你,直到你来接我!我等你,一生都不悔!”
生与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兰吟摊坐在其其格身边呓语,面若白纸,目光无聚,泪水悄然而落。达什汗实在是不忍再看她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上前劝道:“时辰不早了,也该上路了。”
“上路?”兰吟痴喃问道:“去哪里?”
看了眼一旁含笑而终的女子,达什汗叹息了声道:“咱们将其其格运回伊犁,找处木葱花香的地方将她安葬,你看可好?”
“不好。”兰吟缓缓摇头道:“不回伊犁,我要带她回京城,回京城!”说罢,便拉扯着着其其格冰冷的手喊道:“姐姐,快起来啊!咱们要回京城去了!姐姐,你快起来啊!”
见兰吟举止已近失常,达什汗忙自后揽住她的双臂,凄声哄道:“好啦,好啦!咱们先回伊犁,然后再去京城!好不好?”
兰吟安静下来,回首瞅着他笑,冷不丁地抬手便甩去一巴掌,咬牙切齿道:“都怪你!都怪你不好!若非是你,策妄就不会追踪而至!若非是你,其其格也不会死!你为何要来伊犁,为何要跟着去绿洲!”
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一掌,达什汗却不吭声,一旁的巴根忙冲上来护着主子,虎目怒视着兰吟。诺敏则冷哼了声,调侃道:“这倒怪了,救人的反倒被说成是害人的!也不知是谁为了得到七心草,才劳师动众地让咱们闯入准葛尔腹地?”
“是我要找七心草的!”兰吟狠抹着眼角,厉声道:“纵使如此,你们又是如何?一个个口是心非,假仁假义的小人!”
诺敏霎时气青了脸,当即跳起来喊道:“你骂谁?谁口是心非,假仁假义来着?”
“谁不服气便说谁!”兰吟也不示弱,当即回嘴道:“说是帮忙寻药,其实你心里恐怕比谁都惦记着七心草!”
眼瞅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达什汗上前挡在中间,面色不善地呵斥道:“够了!亡者尸骨未寒,你们便如幼稚小儿般的在面前争吵,眼中可还有丝毫对她的尊重!”
话音刚落,弘历怀中的女婴莫名大哭起来。兰吟听着这撕扯心肺的哭声,想到稚子尚在襁褓,却已失去了生母,便又忍不住掩面嚎啕而泣。
诺敏见她这般模样,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又见达什汗眼角余光阴沉地扫向自己,更是唬得躲到了角落里。弘历止不住婴儿的哭啼,不禁心烦意乱,身旁的阿克敦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便上前道:“四阿哥,还是交于奴才吧!瞧这孩子的模样,许是饿了,奴才这里有马奶酒,可喂些给孩子填饥。”
“马奶酒!”弘历眼前一亮,忙道:“快拿来,纵是酒也比没有的好!”
阿克敦将腰间的皮囊解下,弘历中指沾了些放在女婴唇边,女婴想是饿极了吮得啧啧有声,惹得他不住弯嘴笑道:“乖乖,看来都能吃下整桶马奶了!瞧你兰姨哭得那个烧心啊,真是百年都不遇一回!等将来你长大能说话了,可要好好哄哄她哦!”
女婴似听懂了他的话,圆溜溜的眼珠直打着转,那边兰吟心下暗愧,抬起脸恰巧与诺敏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两人撇不及地低哼了声各自甩开眼。
阿克敦长嘘了声,凝重道:“各位主子,此处可不是久留之地,策妄狡诈善变,焉不知下步会有何行动。人死不能复生,没有生者为死者牵连拖累的道理。”说到此,他见兰吟睁目看向自己,不觉莞尔笑道:“奴才戎马半生,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血雨腥风中惟独学到了一件事,纵使在身旁倒下的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也决不能为此就抛弃还在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兄弟。汗王,阿克敦可说得对?”
“将军此言不错。”达什汗转身对兰吟肃然道:“要追究责任,要人抵命也需回到伊犁再说。岂能因你我间的一些私事纠纷,而将眼前的数百兄弟置身于险境之中?”
兰吟红肿着眼望向还在远处待命的清兵,他们一个个满面倦色,神情疲惫,酷日焦灼着原本就黝黑的皮肤,厚重的盔甲如蒸笼般在闷烤,饶是这般也无人吭声一句,只是队列整齐地静伫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可以走了吗?”达什汗见她螓首逐低,沉声问道。
兰吟窘迫地点点头,又不安地问道:“策妄不会再集兵追来了吧?”
“应是不会了。”达什汗望着躺在地上的其其格,沙尘在她皎洁的容颜上淡铺了层浅金,舒展的眉头倒比生前更多了份安详泰然。“策妄的目的已经达到,此刻他也无心再恋战,亦如阿克敦将军所言,生者不会为死人牵连,其中的利弊关系想来他比我们更清楚。”
“本只以为策妄是个张狂强悍,不择手段之人,可他实在比我想像中还要残忍。”兰吟揪住胸口的衣襟,颦眉哽咽道:“他怎能如此对待其其格,面对自己的骨肉又怎能如此绝情!”
“众生百态,各有其情,策妄阴狠,却也可怜,有时手中沾血未必是魔。”达什汗信手捻去她脸上的一处污痕,目光如水道:“佛经里怎么说来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我看来,佛若有法眼神通,怎得看不到在世间苦苦挣扎的黎明百姓,怎得不去拯救那些为活着而杀戮的无辜众生?”
兰吟吃惊地望着他,半晌方回味过来道:“你——你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这世间最残忍绝情之事,莫过于对活着的人的苛求。苛求他们去做违背心意本愿的事;苛求他们放弃自尊乞怜于虎豹豺狼;苛求他们断情绝义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生存。
达什汗碧目中闪过种愤怒,遥望西方的天际叹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死亡并非如你感到的那般绝望。生命转眼即逝,的确会有措不及防的遗憾,但对于许多人来说,生如活在炼狱中,而死却是种难以乞求到的奢侈!”
由于有军队护送,在回伊犁的沿途上倒也相安无事,弘历一路琢磨着要给女婴取名,众人商量了半日,由于生在月至中天之时,最后便由兰吟拍板决定唤作‘月珊’,采于皮日休《夜桂子》中‘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自得了名后,弘历时不时便逗弄着小月珊,嘴中时常道:“小月牙,小月牙,快些长大啊!真不知你长大后会是何等模样?我的小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