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都脸上的肌肉扭曲到狰狞,眼瞳不断扩大,胸口泛滥着的苦楚远远是肉体的疼痛无法可比拟的,他想到了那丧身在准葛尔铁蹄下的父兄族人,想到了自己在策妄刀下屈从的卑颜,又想到了那抹深镌在心头的泪眸——
挥手制止了意图涌入的士兵,图尔都垂头丧气地道:“你们走吧!我——不能离开这里,即便是死也不能!”
达什汗没料想图尔都竟是这般顽固,不禁沉下脸哼道:“看来是我错估了你!”
“不行!”诺敏狠狠将图尔都的头按在桌面上,咬牙嘶吼道:“七心草呢!我要七心草!拿不出七心草,我要你生不如死!”
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着实吓坏了在场的兰吟,心中更涌出股异样。此刻加米拉突然松开匕首,拧眉道:“其实——”
“贱人,你敢——”图尔都双目暴突,对她恶声喊道:“你敢吐露半个字,我就生剥了你的皮!”
加米拉凄凉地笑了声,叹息着摸了把图尔都的面颊道:“你又这是何苦呢?我这样做其实也是在帮你啊!终有一日,策妄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到那时岂不害人害已!”说着,她环视众人道:“这些日子策妄一直在找个人,而这个人却被图尔都大人藏在了这山麓绿洲之内。”
诺敏眼前一亮,大喜道:“你是说有此人在手,策妄便会拿七心草来交换?”
加米拉看着诺敏,黯然道:“策妄要找到此人的心境,绝不会亚于你要得到的那七心草!”
营帐中的气氛低弥,兰吟只觉郁闷难当,不断用手抚着胸口,腕间一滞,随即迎上了达什汗关切的目光,她不禁冷笑地抽回手。
看着忍受剧痛伏在桌案上的图尔都,悠闲地在自斟自饮的诺敏,支起脸凝目沉思的弘历,还有自己身旁永远无法忽视的他——这是个充斥着阴谋和诡计的世界,身为女子永远在被居心剖测的男人欺骗、愚弄和利用!
“王!”巴根走进来,神情颇为不自然地看着达什汗等道:“人带来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都站了起来,图尔都看着来人更是强撑起虚弱的笑容,只见加米拉搀扶着位素衣女子缓步而入,隆凸的腹部令她的脚步略显沉重。
弘历顿时面无血色,转而望向同样震惊不已的兰吟,不敢置信地喃语问道:“兰姐姐,怎么——怎么会是她?”

乱世花

四月的科尔沁香花遍野,风光迷人,苍劲的马头琴悠扬迷离,高亢的牧歌随风荡漾。碧绿的草原上马蹄霍霍,勇猛剽悍的青年骑士们正扬鞭追逐着一头四下乱窜的羔羊,以获得此次敖包赛马的最后胜利。
从群骑中逐渐显露出个马首,只见名身形魁梧的青年侧卧马鞍,伸臂拎起羔羊的后腿拔得了头筹,随即便向彩台轻驾而去。在人群欢乐的簇拥中青年鹰目横扫,突然吆喝着停下座驹,铁蹄踏花,落英飞舞,红绯的花瓣沾染上了少女的面颊,凭添了几分娇媚。在阵惊呼声中,青年男子丢下羔羊,冲进人群将少女掠到马上绝尘而去。
一路驰骋,少女在紧簇的拥固下不住颤抖,泪水若珠玉落盘,绵绵不绝。青年低声劝慰无效,不得不急勒马缰,停下脚步。
“你别哭啊!”青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怀中的少女,半晌方道:“其实我见过你,四年前在木兰秋狝的赏功大会上。”
少女一怔,抬起双琥珀色的泪目望着对方,青年不由红着耳根支吾道:“当时我便想认识你,可惜部落里的长老归天,我父亲便匆忙带我回叶尔羌了。”
见少女仍垂泪不止,青年情急下翻落马背道:“你不要哭了!我给你表演耍猴看,每次我妹妹看了我耍猴,便不会再哭了!”说罢,青年搔头弄耳,倒手连翻了数个筋斗。
少女见他这般模样,全然已无适才的骄傲不羁,倒似个小顽童在调皮细作,果然禁不住破涕而笑,咬着贝齿问道:“你——你叫什么?”
青年扶正了帽沿,细长的鹰目中泛着无喻的欣喜,灿烂的笑容堪比骄阳,他朗声道:“我是图尔都,我的家族是赫赫有名的新疆和卓氏,我的父亲是第二十八世回部台吉!”
“——图尔都——图尔都——”
听到断断续续的呓语,兰吟翻身推搡着身旁之人道:“其其格,醒醒!其其格!”
缓慢睁开的双眸里沾染着无尽的忧伤,其其格回过神来喃喃问道:“图尔都,他真的没事了吗?”
“我不是已说过数遍了,诺敏已将他身上的毒给解了,他没事了!”借着烛光看清了其其格灰白惨淡的脸色,兰吟不禁用衣袖替她抹着额头的冷汗,忧心忡忡道:“倒是你,眼看临产在即,需得好生调养才是啊!”
其其格抚着圆隆的腹部,苦笑道:“这个孩子——若非如此,图尔都也不会自缚手脚,落困于此地了。”
兰吟已了无睡意,索性侧身揽着其其格的脖子问道:“姐姐,你说人可真有前世今生吗?”
“前世今生?”其其格随手梳理着兰吟一头柔顺的长发,想了想道:“应是有的吧!前生种下的因,今生得到的果。人世间的诸多恩怨纠葛,许是前生便已注定,今生若不能清偿,想必还要拖累到来世。”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兰吟美目一黯,叹道:“却不知我阿玛和额娘来生是否能再结连理,而我是否有缘能再幸为人女?”
“若真能如此,我只希望来生能做娘的亲骨肉,不求尊贵富裕,只要能家人团聚不离。”其其格沙哑道:“我枉为人女,竟然委身于拭母凶手多年而不自知,实是天理不容!”
“这都是策妄那阴险小人所为,你又何必自责呢!”想到珠木花姨娘被自己的继子和策妄合谋鸠杀而亡,兰吟攥紧了拳恨声道:“呼沦那老淫贼死有余辜,我若是姨娘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凌虐,自然也要将他置之死地。小呼沦替父报仇,倒也罢了,可这策妄着实可恶,不仅参合着谋害了姨娘,还硬生生拆散了你和图尔都的好姻缘。他简直比达什汗还——还可恶百倍!千倍!万倍!”
其其格边捻着被子,边道:“我看这土扈的汗王不错,城府虽深,眉宇间倒还存留着几分傲然正气。不是说他背着你穿越了整个沙漠吗?性命攸关之际,最能考验人的真心,光这一件,说他对你有十分的情意,也不算为过!”
兰吟冷笑道:“我原也是这般想的,倒险先被蒙骗了去——提起他便心烦!姐姐,眼下咱们可要提防着达什汗和他那帮手下,虽说图尔都已同意与土扈结盟,共敌准葛尔,可焉知达什汗不会图生异心,利用你与策妄交换更多的利益?”
“不怕!”其其格淡定道:“策妄此人精于图谋,他绝不会为了个女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我太了解他了!”
兰吟仰起脸,浅笑道:“数年不见,姐姐似乎坚强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动不动便会哭的小丫头了!”
“你也长大了!”望着烛花下兰吟精神奕奕的俏颜,其其格双眉颦蹙,不无凄凉道:“而我——只是泪已流尽,再也哭不出来了!”
次日清晨,兰吟醒来时见其其格仍睡得深沉,便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步出营帐,迎面遇到了端着漱盆而来的加米拉。四目相对,两人皆站定身形,不肯让路。
“你来做甚?”兰吟警惕地打量着她,语带鄙夷道:“诺敏王子的住处可不在此啊!”
加米拉冷哼了声,抬高眼道:“若非有我,今日你等已成阶下之囚。赵夫人,难道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该有的礼数吗?”
“救命恩人?”兰吟冷笑道:“反复无常,三姓家奴,古有吕奉先,今有加米拉。”
加米拉虽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却也知是在折辱自己,变了脸色深吸了口气道:“图尔都大人命我来伺候两位起身梳洗。”说着,绕道欲行。
兰吟退步又挡住前路,挑高了柳眉道:“姐姐还在安寝,莫要去打扰。我且问你,当日在伊犁,诺敏是否早已从你嘴中得知了图尔都之事,土扈便此决定策反于他?”
“赵夫人所言,我听不懂。”加米拉垂下眼帘,道:“我原只是个舞姬,此次铤而走险实乃形式所迫,其余的一概不知。”
“我却不知是谁逼迫了你走上这条不归路?”兰吟抿嘴哼道:“听说在此之前,你还曾是策妄最宠爱的舞姬,因在次酒宴后引诱图尔都,转而被赐。似你这般的主动寻他易主,远比那些被迫卖笑为生的女子低贱余多!”
‘哐噹’一声,加米拉摔下手中的漱盆,白煞了脸厉声道:“赵夫人,世间女子无数,却不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出身高贵,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即便如今你已为人妇,却仍有男人心甘情愿地为你牺牲奉献,这般的福分是多少女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你以为让一名男子真心相待是极其简单的吗?”
料不到她竟会反唇相驳,兰吟暗吃了一惊,加米拉瞅了眼自营帐中披衣而出的其其格,款款有礼地躬身道:“惊扰夫人了!”
其其格见两人相持的态势,不禁拧眉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兰吟努嘴指着加米拉道:“听你说来,自己倒似有天大的委屈喽?”
“命该如此,也怨不得他人。”加米拉眼眶不觉一红,哑声道:“我被族人当作礼物献予策妄大汗,可汗王只宠幸了几次便将我置于一旁不理,后来我见到图尔都大人,只觉他是个可依附终身之人,却不料跟从了他后反被派到伊犁刺探哈密回王的军情。我虽低贱,却也不是□之人,只是想找个男子为家,求得一二分怜爱便可。难道这也算是过分的奢求吗?”
兰吟语怔,又见其其格也面露凄色,眼带悲悯,不禁挥手对加米拉道:“你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加米拉缓缓捡起地上的漱盆,眼含羡慕地望着两人道:“若能似两位夫人这般幸运,我这飘零之人又何苦看人脸色,自毁清白呢!”
见加米拉颤抖着背脊离去,其其格摇头苦笑道:“花开百样,人均有异,她又焉知你我的苦楚呢?”
“这加米拉如此反复,必会招来大祸。”兰吟沉下脸道:“图尔都现下已同意与土扈结盟,即便心中记恨,表面上却也不会为难于她。但事后无论是策妄、图尔都、哈密回王甚至是达什汗都会有杀她之心,而诺敏——实在不是个可信服托付之人。”
“适才见你还一副恨不得撕烂加米拉的模样,怎么现下反又替她担心起来了?”其其格浅笑道:“这与幼时的你倒有天壤之别,想当初有个丫鬟弄丢了你最喜爱的把扇子,你可是二话不说便让嬷嬷教训了她一顿啊!”
“是啊,为了此事额娘特意将我罚跪,可终究还是被阿玛给阻拦了下来。”兰吟眼中一热,转而望向加米拉消失的方向自语道:“可憎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世间女子的性命低如草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所以你也莫太刁难于她了!”其其格握住兰吟的手,幽叹道:“女人又何苦难为女人呢!”
加米拉失魂落魄地走在羊肠道上,耀日的光芒映射着前方的深潭,粼粼水光刺痛了自己的双眼。恍惚间脚下生绊,她惊呼着闭眼向前扑去,却意外的没有被摔痛,当混合着花香的气息在瞬间包裹住自己,热泪终于忍不住潸热落下。
“宝贝,怎么了?”诺敏不断地吻着她脸上的泪珠,沙哑道:“哪里不舒服吗?告诉哥哥,我给你好好揉揉!”
加米拉望着眼前那如玉般无暇的容颜,不禁伸手抚摸过诺敏眼下的黑晕,轻声道:“一夜未眠,可是与图尔都谈妥条件了?”
诺敏不语,如水晶般璀璨的双眸绽放出喜悦的光芒,加米拉心中一窒,忍不住抬臂揽住了他的颈项。诺敏心领神会地反转将加米拉压在身上,双手急迫地拉扯着她身上的衣服,口中呢喃道:“宝贝,好宝贝!你可想哥哥了?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加米拉嘤咛了声,任由诺敏在自己身上制造着种种欢愉,当迷离的双眼偶然触及到了他左耳上的金绿□眼,凭着最后丝残存的理智,她喘吁地道:“你曾答应过,事成后便了却我的一个心愿,此话可还作数?”
“作数!自然作数!”诺敏埋首在她胸前,头也不抬道:“你有何心愿,尽管开口!金银珠宝不再话下,即便你想随我回土扈,也是可以的!”
“真的?”加米拉指尖轻滑过诺敏的发线,凝神问道:“如若我要的是——你的心呢?”
“拿去!”诺敏用充斥着□的嗓音喃语道:“宝贝,我从里到外都是你的了!”
“好——”加米拉应声,一道硕亮的抛物线自她手中划过,瞬即落入了两人身旁的水潭内。
诺敏顿时僵直了背,缓缓挺起身,黝黑的眸内散发出死寂般的冰冷,他侧脸望向水纹波动的潭面,突然如只豹子般敏捷的跃起扑入水内。
“你回来!你快回来!”加米拉掩起身上的衣物,跑到水潭边哭喊道:“这水入不得,你不要命了吗?”
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招引来了众人,加米拉一眼瞧到达什汗,狼狈地跌爬过去扯着他的衣角道:“汗王,快让诺敏王子上来!否则他会死的,会死的!”
达什汗疑惑地看向波纹凌乱的水面,问道:“他下水了?”
加米拉仓惶地颔首,惹得一旁的巴根更是讶意道:“这倒奇了,有何事能让咱们嗜洁养尊的诺敏王子亲自入水啊?”
“我——”加米拉一顿,咬牙道:“我丢了他的耳钻!”
闻此言达什汗面色一变,巴根则干脆跑过去欲下水相助,却被随即赶来的图尔都及时阻拦道:“不能下去,这水中有血蛭!曾有两个士兵因贪凉进入此潭中,最后被蛭虫吸尽全身精血而亡!”
巴根神情大骇,忽见潭中破水之声,忙喊道:“诺敏,快上来!水中危险!快上来!”
只见诺敏披散着头墨发浮出水面,□的背脊上赫然吸附着数十只红黑斑点的蛭虫,黏腻柔软的虫躯不断在蠕动,隐隐泛着血色的光泽。
巴根见他对自己充耳不闻,不禁扭头哀嚎道:“王——”
达什汗伫立在岸边,静默地看着诺敏换了口气后又沉入水内,碧目扑烁,却终也没出言。
“那颗猫眼很珍贵吧!”一直在旁观望的兰吟忍不住走上前问道:“珍贵到连你都认同诺敏可用性命去交换?”
“这金绿宝石产自波斯,由位手艺高超的工匠分割制作,当年是我送于诺敏作为生辰贺礼,也可算是件价值不绯的奢侈之物吧。”达什汗负手盯着湖面道:“只是在我眼中,任何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抵不上土扈男儿的一条性命。”
“那你为何不阻止!”兰吟侧目瞅着他,不解道:“你再送诺敏颗便是了,何必让他涉险泛难呢?”
达什汗不答,浓眉紧皱地凝望着已无波动的水面,背后的手渐握成拳。
也不知是谁冷抽了口气,只听得哗啦啦的水声流动,诺敏猛然趴到了岸上。围观的准葛尔士兵七手八脚上前替他剥离满身遍体的蛭虫,每扯下个蛭虫,便能看到皮肤上多了个红点,并不断地在渗着浓黑的污血。
此刻的诺敏虚弱地仰躺在血泊中,面如白纸,唇无血色,他颤抖地摊开右手,望着掌心流淌着莹光,灵活明动的猫眼,呻吟的嘴角挤出了丝如释重负的笑声。
将这一举一动都纳入眼中的加米拉再也按奈不住,趴在他身上放声痛哭。
喧杂混乱中,兰吟感到手中一凉,却是达什汗用满是冷汗的手握住了自己,仰首望去,见他灼目含着深意道:“诺敏找回了自己的心,如此他才能继续生存在这世上!也许你我,亦该如此!”

其其格

荫天蔽日的茂林,清澈流淌的幽泉,山麓绿洲犹如是镶嵌在黄沙中的一颗明珠,风尘再大也无法掩盖住它霜清孤标般的光华。倚树而坐,望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新绿,心却似山麓外那片无际的沙漠般荒芜。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当年在木兰秋狝时,曾听尘芳姨娘教导兰吟背诗,迂曲回折的文字自己显然无法理解,惟独这句残诀记忆深刻。初时听了只觉心中酸涩,但随着时光流逝,世事变迁,恍然间才发觉这竟已是自己活在这人间唯一所存留着的感觉了。
恨已刻骨,泪已流尽。鸟语花香,春风秋月,已无法引起自己对人世间种种美好的共鸣;纵是欢声笑语,蜜意柔情,也不能让自己枯槁如灰的心再荡起一丝涟猗。
自幼她便知道自己只是娘从人贩子手中救下来的一名孤儿,即便娘是科尔沁的呼沦王妃,在她羽翼的保护下虽衣食无忧,却仍免不了背后遭人白眼鄙视,日积月累的隐忍造就了她懦弱胆怯的性格,直至在十三岁那年在木兰遇到了尘芳姨娘和兰吟。
木兰围场的深秋是用璀璨丰硕的金黄堆砌而成的,在富丽堂皇的避暑山庄中自己第一次领略到了皇室无尚的尊贵和威严。草原上威风八面、驰骋骄横的蒙古亲王贝勒,面对那些传承着帝王血脉的皇子龙孙,无不露出诚惶卑微的奴颜,唯恐稍有差池便逾越玷污了那身扬敞在风际中的明黄。
尘芳姨娘总爱搂着自己说话,她的每一声呼唤都似涌入心间的甘泉,令自己感到无比的沁甜。兰吟是姨娘唯一的所出,年幼的她会指使太监跳到塞湖中捉色泽鲜艳的锦鲤供自己玩耍,会让惹自己不快的宫女跪在烈日下受罚解气,每次姨娘要惩治她时,她的父亲——康熙帝的九皇子总会站出来袒护,父母相执的结果总是让兰吟能全身而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眨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幸灾乐祸道:“姐姐,我打赌这回阿玛又要气得跳脚了,因为他永远都吵不过额娘,而等事后额娘也会忘了要罚我!”
面对这么个娇蛮得有些肆无忌惮的皇室格格,其其格知道自己该避讳而疏远的,但那一声“姐姐”却是如此的真挚而亲切,仿佛她生来便该是兰吟的姐姐,仿佛她与尘芳姨娘和兰吟本该就是一家人,仿佛在这偌大的天地间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的起始,血亲的归源。
当秋狝及近尾声,自己便要随着娘回科尔沁时,平地掷下一声惊雷震撼了她整个微默的人生。身世之谜的骤然揭露,令得自己压抑地尽快窒息。尘芳姨娘郑重地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个孤苦无依的弃儿,她的亲生母亲虽已仙逝,但她还有父亲还有亲人!
足下无广的大清土地皆属于自己的族人,幽深銮叠的紫禁城本该是自己的家!瞬息间天地变了颜色,山庄中的每一处雕龙盘凤昭示着爱新觉罗家族若黄金般骄灿的血液,却也在嘲弄着自己秽不见日的私生女身份。
在姨娘的安排下,自己以舞女的身份站在了那万人瞩目的宫殿之上,站在了自己的骨肉血亲之中,那一曲飞舞飘逸的胡旋舞她不知是如何完成的,只觉得十几年来的郁闷和苦恼皆化作了轻盈的舞步,若踏步云履,直上青天。
一曲舞毕,惊艳四座,在康熙帝颤声招呼下,自己一步步走向金銮宝座,走向自己从未谋面过的祖父,从那九五至尊眼中她看到了无喻的震惊和迷茫。而自己的亲生父亲——有着双与自己相同琥珀色眼眸的皇太子,面对众人的猜忌神情淡定自若,只是在与自己相视时,目光才变得悠远莫测。
为了保护养母的安全,为了成全生父的名誉,为了不卷入宫廷丑闻,为了不成为他人手中的权柄,面对在这人世血脉最亲近的两个家人,面对触手可及的骨肉团圆,自己却只能大声告诉众人,她是个孤儿,父母已不在人世,但自己永远会是他们心目中最尊贵的公主!
沧海遗珠,终不能还!
投入泉中的石子拉回了自己遥远的记忆,其其格回首望着站在林荫下的少年,禁不住招手轻唤。弘历跎步走到她眼前,搔着头露出尴尬之色。其其格心中莫名一暖,拍着身旁的草地道:“你坐吧!”
弘历迟疑地坐了下来,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香渐渐隆散过来,熏得自己有些恍惚飘然。他侧目低瞅,心中暗暗较量,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远比三哥画中所示地更为清丽生动,只是眉宇间的黯然离所,实是令人感到缺憾。
其其格转过眼,双眸如瓦瓷般净剔,她奇道:“你看什么?”
“没——没什么!”弘历脸上一热,忙撇开眼道:“我只是瞧着夫人眼熟,想是在哪里见过您吧!”
“是吗?”其其格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际,叹息道:“我有些尚未谋面的亲戚居住在关内,许是你曾见过与我相似之人,也未可知吧。”
“不,我是想说——”弘历语顿,竟不知该如何阐述三哥作画之意。
“有话不妨直言,四阿哥!”其其格浅笑道:“兰吟早已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你尽可放心,我是不会将你之事告诉图尔都的,即便他知道了,我也绝不会让他伤害勒索于你!”
红潮漫没至耳根,弘历讪讪道:“我并不是怕身份暴露后有性命之忧,只恐落入狼子贼手后要挟我皇阿玛,到那时硝烟再起,徒生祸乱。”
“果然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其其格轻赞了声,随即柔声道:“四阿哥,能给我讲讲皇宫里的事吗?讲讲您的皇爷爷,讲讲你的叔伯兄弟们吧!”
弘历不知她为何会有此请求,却也不忍附逆,便清清嗓子道:“我的皇爷爷是大清诸皇中最了不起的一位,他八岁继位,十四岁便铲除了权臣鳌拜——”
提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思乡之情汹涌而至,弘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紫禁城中每逢庆典祭祀时的盛大状况,讲述着圣祖皇帝的丰功伟绩,讲述着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后来皇爷爷命皇阿玛将我送进宫教养,初到宫中的第一夜我兴奋地睡不着,摸黑四处闲逛,不知怎得便跑到了文华殿,然后——”弘历肩头一沉,止声看向倚靠在自己肩头酣沉入睡之人。
其其格明目合拢,蝶翼般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髻边散落的碎发抚弄着他的颈项,弘历甚感搔痒,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深吸了口气,仰首望着茂密的树荫中所结的垒垒果实,想到初离京城时仍还是花木稀疏的春寒之日,如今却已到了夏末时分。果然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三哥画中天真浪漫的少女转逝间已为人母,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在文华殿中迷路哭泣的小阿哥了!
文华殿——
弘历突然心若锯锤,屏息着再次望向身旁的女子,背脊渐渐被冷汗浸湿。其其格恍惚间转醒过来,瞧见他一副惶恐的模样,琥珀色的眼中带着抹迷茫问道:“怎么了,弘历?”
弘历喘着大气猛地跳起身,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其其格了,不是因为三哥的画,而是在那更早以前的文华殿内!清雅娟丽的容颜,奇致独特的棕眸,眼前的女子若换上身珠顶凤袍,岂不像极了圣祖在世时一直供奉在文华殿内的孝诚仁皇后!
其其格此刻已完全清醒,她蹙眉盯着弘历,良久方长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往事休提也罢。四阿哥,此处僻静无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诚心而答?”
强压下纷乱的思绪,弘历定神道:“夫人请问,弘历必定直言不讳。”
“绿洲之地,贫瘠荒芜,兰儿与土扈汗王是为了七心草及联盟之事而来。”其其格强撑起苯拙的身体,问道:“可身为皇室贵胄的你却甘冒性命之忧涉险,究竟是为了何故?”
弘历敛目想了会儿,方抬首似下定了决心道:“我皇阿玛自继位以来,终日为国事操劳,夜不能寐,身体越渐虚弱,时有血痰。太医说此乃阳虚阴耗,心力俱损所至,药石只能缓解病症,治标不治本。若想去除顽疾,需得当世专疗心疾的奇药作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