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即她便被用力地拽了起来,兰吟不禁吃痛道:“赵尘,你难道连耳朵也不好使了吗!我说了,我——走——不——动——了!”双臂被强行环住,就在自己怔楞间,身子已腾空被背了起来。
兰吟闭目伏在赵尘宽阔坚实的背膀上,每走一步便能感觉到他肌肉细微的震颤,这是副强壮健硕的身体,也是自已在这莽莽大漠中唯一可依靠的绿洲,思及此不禁努力地想描绘出赵尘的相貌,但脑海中却只浮现出张模糊的面庞。
映象中的赵尘憨实而忠厚,对待任何人都是低眉敛目,谦卑恭敬。当初自己得知他是因与人斗殴而被割舌至残,便极力反对赵世扬将此人留在身边,但赵世扬却说他本性纯良,绝非好勇斗狠之辈。几年下来,这赵尘也算安分守己,吃苦耐劳,尤其丹儿更是爱黏坐在这七尺彪形大汗肩头遛弯,一番观察下来自己方才渐渐介怀,如今想来,心中暗自惭愧不已。
“不知弘历现可安好?在这么多同辈兄弟中,我额娘最喜爱的便是他了,总道他天资聪颖,乃成大事者。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朝中上下一致都看好他为储君人选。此番若有不测——”说着,兰吟竟含着丝幸灾乐祸地冷笑道:“不知我那面冷心更冷的四伯会有何作想?”
唇上感觉到微苦的咸涩,兰吟随手抹了把脸,随即才觉醒过来掏出手绢,摸索着替赵尘擦脸,感到他脚步略滞便道:“赵尘,咱们若能活着回到伊犁,我做主给你娶房媳妇,可好?”
见他没反应,兰吟又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其实你心里已有了人,是不是?”
赵尘背脊顿时僵直,兰吟不禁叹道:“茜红是个好姑娘,可她早已有了自己的心思。我是她主子,虽说能做主替她婚配,但强扭的瓜毕竟不甜啊!”
赵尘的步伐似乎有些凌乱,兰吟忙安抚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凭着你这份忠肝义胆,我定会为你寻户好人家的姑娘,待将来生下一男半女,承欢膝下,你便知今日之情惑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冲动罢了!”
兰吟也不知赵尘是否明了自己的意思,此刻只感咽喉生痛,实在忍耐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我口渴的厉害!莫没有水,咱们岂不是要活活渴死在这荒漠里了?”
赵尘停下脚步,环视四方,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个方向,快步向前进。兰吟无力地挂在他身上,螓首渐渐垂落,感觉到了异样,赵尘忙回首拍打自己的脸颊。
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兰吟勉力睁开眼牵强地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太累了,想眯会儿眼!太累了,真希望只是场噩梦——只是场梦!”
兰吟悠悠睁开双目,眼前仍是漆黑如常,猛发觉自己正背倚着坚硬的岩壁而坐,忙焦急地唤道:“赵尘!赵尘!”没有听到动静,她不禁心生恐惧,摸索着起身向前走去。慌乱间脚下被石子所绊,一个趔趄便向前扑到,幸而身子不及着地,便有人扶住了自己。
“没听到我叫你吗?”兰吟气极地伸手甩了过去,随即听到声响亮的耳光,顿时连自己都唬楞当场,不知所措。听着赵尘浓重的鼻息声,她缓缓低下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赵尘闷哼着,掐住兰吟的下颌将两片冰冷黏腻的东西塞入她嘴中。先时苦涩难奈,但兰吟实在是饥渴,便强忍着咀嚼了两下,一股凉意逐渐从口腔蔓延到周身,她不禁喜问道:“是甚么?”
一片浑身带刺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被放入自己手中,兰吟微怔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仙人掌啊!当年十四叔从青海为我带回过一株,我嫌它长得怪异丑陋,且刺中含毒便丢了,却不知这东西竟还有解渴充饥之效。”说到此,她手指微颤,变了变脸色转而又笑叹道:“好扎人的东西啊!”
仙人掌迅速地自手中被拿开,兰吟任由搀扶着回到岩壁前坐下,随即便听到赵尘翻身在身旁躺下,很快又传来了微鼾声。
“赵尘!赵尘!”兰吟轻声呼唤,见他没有反应,缓缓伸手轻碰赵尘的身子,粗糙的麻布衣似已裂隙横生,隐约可触及内里绑着的厚实布条。将手指轻放于鼻下,顿时窜入了股浓重的血腥味,她忙摸索着抚上赵尘的额头,果然滚烫似火,微怔下猛地缩回手,不禁颤抖地团身环抱住自己。
天色渐暗,日间还黄沙烫手的沙漠顷刻如进入了严冬般寒气逼人,生命与死亡的竞争真正拉开了序幕——
他恍惚地从团迷雾中醒来,周身还萦绕着那梦里的芳香,一轮红日挺立高空,俯视着这片人迹罕至,荒芜凄凉的大漠。
“终于醒了!”兰吟面色憔悴地跪坐在丈余外,漆黑却无焦距的双目望着赵尘苦笑道:“你若不醒,我这个睁眼瞎可真是要埋骨在黄沙堆里了!”
揉着额头晕沉沉地站起身,他脚步虚浮地来到兰吟面前,作势欲蹲,不料却被摆手阻止了。兰吟费力地支腿而起,正色道:“你既受了伤,怎能再消耗体力?我自己能走,无需你背了!”
赵尘闻言不见动静,半晌才搀扶起她向前继续走去。
兰吟已不似昨日那般多话,走不了多时便头晕耳鸣,眼前黑懵,脚下一崴惊声翻下了沙丘。当她滚得七昏八素,心神未定时,脚下的沙土似有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往深处卷去。兰吟恐惧地大叫着,身体如同在袅水般不断扑腾,想极力摆脱这可怕的现象。
抓空的双手及时被紧紧攥住,兰吟想借力向上拔出已被流沙埋没的小腿,怎料越蹬腿自己陷得越深。她不禁吓得面无血色,不敢再轻举妄动,只颤声问上面的人道:“怎么办?”
赵尘沉凝了下,猛然提气用力拽拉她,但显然适得其反,流沙顿时侵蚀到了兰吟的膝盖,且更有进一步吞没她之势。此刻的兰吟似被两股角力在争夺,但人力岂可胜天,她渐渐地被拉下了沙漠的漩涡。
绝望中听到了布带崩裂的声音,刺鼻的血腥霎时弥漫在空中,兰吟突然用力甩开那双粗糙的大手,睁大眼喊道:“你——快走!快走!!”
赵尘再次抓住她挥舞的胳膊,屏气向上用力,‘呲咧’声后却见兰吟又往下沉了数寸,他不禁呆楞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也惶然不知了所措。
“没有用的。”兰吟摇首凄然道:“赵——赵尘,你走吧!没有我的拖累,你才更有可能走出这片沙漠。你本就不该来此的,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热浪席卷而过,吹乱了一头青丝,晶莹的泪珠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随风而逝,兰吟闭上眼黯然道:“拟泛轻舟,载不动许多愁。生无可恋,不如归去。你若能回到伊犁,告诉赵世扬,在我额娘的坟旁为我建座衣冠冢。她这些年也实在是太寂寞了,如今咱们一家三口终又能团聚了!”
兰吟说着扬起嘴角,神色也渐显安然,待听到阵剧烈的咳嗽声,不禁又犹豫地问道:“你——你没事吧?”
赵尘压低咳嗽了两声,突然猛地捶击沙面支起腿,感到身旁的流沙泄陷,兰吟警觉地厉声喝道:“你做什么?不许胡来!”
来不及了,说话间阴影已笼罩住了自己的脸,温热急促的鼻息喷在脸上引起阵阵酥麻,待兰吟回过神,不禁痛极生恨,狠力敲捶着对方的胸膛哭丧道:“疯子!你这个疯子!明知死路一条,为何还要踏进来!为何还要进来——”
听到声痛苦的低哼,闻到愈发浓烈的温腥,兰吟无力地松开拳,埋首于他胸前,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哽咽道:“其实——黄泉路不好走,其实我心里害怕得很,其实我想说——幸而这一路有你,幸而有你!”
流沙是大漠最巧妙的陷阱,许许多多的人畜因此而丧命,陷入其中后,大力挣扎或是猛蹬双腿只会下沉得更快。天地万物间的陷阱往往都具有共性——是通往地狱的入口,是考验人性的试金石,求生的欲望愈是强烈,死亡愈发来临的更早,但当已甘然承受时,殊不知命运之门却又悄然开启。
怀内的芳香亦如梦中般清雅宜人,他努力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最终还是没有冒失地回应这前所未有的依赖。仰望碧空,万里无云,唯有只雄鹰孤独地翱翔在苍穹间,眨眼间又消失于九霄之外。
“赵尘!”兰吟突然扬起脸,迷茫的泪眼望着自己道:“似乎不动了!”
俯视着两人身下没至大腿的黄沙,果然没再下陷,脑海中灵光疾闪,浮现出个念头。他试着轻柔地移动双脚,两侧的沙子慢慢地变得松散,逐渐拉开两腿间的距离,流沙如潺溪般缓缓向一侧流去。
兰吟惊奇地发现脚下的沙地逐渐自行抬高,当双足重获自由时,她紧紧攥住赵尘的胳膊,禁不住喜极而涕。赵尘迅速地将自己带离危险之地,两人跑出百丈外方双双倒卧在地,急促地喘着大气。
低沉的笑声中蕴涵着无喻比拟的喜悦,兰吟不禁也随着噗哧笑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身旁的笑声嘠然而止,兰吟侧目望过去,恍惚能看到个模糊的黑影在眼前晃动,她抿嘴道:“不明白吧?你可知佛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也许此次得以侥幸活命,正是因为你我都决定了放弃。也许——也许只有当学会了放弃,放弃贪婪,放弃仇恨,我们才能更清明地活在这个人世。”
知道对方不会回应自己,兰吟长吐了口气掸着衣襟站起来,伸出手道:“来吧!”
指尖微触,感觉到对方的犹豫,兰吟突然用力握住那似有退缩之意的大手,笑意自嘴角蔓延开道:“前途漫漫,咱们该继续上路了!”
日暑夜寒,以仙人掌为食,以风沙为宿,两人如此在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徒步前行了两日。到了第三日入夜前,当带着些清水回到原定地点时,他惊然发现本该在岩石下休憩的兰吟不见了踪影,忙随着黄沙上留下的脚印心急如焚地寻找过去。
跑了数百丈,赫然见到正席地坐在前方沙岭上的人儿,瘦削的身影沐浴在灿烂的晚霞中,镶洒着柔和淡雅的金光。他心中莫名一动,悄然走了过去,待蹬上高处时却不禁为眼前的一幕所驻足。
残阳如血,胭脂映天,腥红之下笼罩着的竟是片新野成荫的绿洲。碧波万顷,沙丘延绵,黄与绿交织而舞,天地共渲华色。
“天下美景无数,我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震撼过。真得是太美了!”兰吟突然出声感慨道:“你说是吧——达什汗!”
站在背后之人猛然一愣,随即快步走到兰吟身前,执起她的脸沙哑地问道:“你的眼睛——”
漆黑如墨的星目中闪烁着碎金般的璀璨,兰吟笑盈盈道:“刚才恢复的,还来不及告诉你。老天待我不薄,让我能睁开眼后便看到了这幅美妙绝伦的绿洲风光。”
达什汗眼神一黯,颓然松手坐下道:“那么你何时知道是——是我?”
望着眼前胡渣丛生,满面风尘甚至可说是狼藉不堪的男子,兰吟叹道:“赵尘乃江南人氏且粗浅少识,怎会知这生长在沙漠中的仙人掌能充饥解渴?况且——”说着,她抬手抚上达什汗额头的疤痕道:“即便你绑了头发,改装换面,可这却是我亲手留下的标记,又怎会认错呢?”
抓住在自己额前摩挲的素手缓缓挪到唇边,达什汗轻吻了下那簇细的指尖后,呢喃地道:“原不该瞒你的,我只是想做些补偿,只是放不下你,实在是——放不下!”
“不该是这样的。”一行清泪无声而落,兰吟缓缓摇头道:“你我不该是这般啊,不该啊!”
自怀中取出朵拇指般大小的红花,虽有些被压皱,却也还算鲜艳,达什汗将红花插入兰吟发髻旁,碧目幽深地看着她道:“这是仙人掌所开的花,驻目所及,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它。亦如人世间有百媚千娇,可在我眼中却与黄沙尘砾无异,只有你——只有你是这朵能让我义无反顾,竭尽所能要采撷的荒漠之红!”
绿洲会
踏进绿洲的那一霎,原本雀跃的心情厄然而止,面对眼前手持弯刀的准葛尔士兵,兰吟不禁紧张地揪住身旁达什汗的衣袖,面色仓惶,冷汗淋漓。
“图尔都已在此恭候贵客多时了!”一名身材高大、鼻目深刻的青年长官站出来,用浓重的异域口音说道:“能够徒步穿越死亡沙漠,到达这山麓绿洲,达什汗陛下果然英勇不凡,令人敬畏啊!”
达什汗面不改色,打量着对方随即冷哼道:“策妄大汗耳目聪明,远达千里,既知我土扈来访,为何不亲临相迎?如此豁刀坚聚的阵势,难道这便是准葛尔的待客之道?”
“我王有急事缠身,暂不能来此地。”图尔都面色一凛,示意兵士收起利刃,侧身让路道:“但大汗已命在下设下了酒宴为贵客接风,请陛下先至营帐中整修!”
“如此倒也罢了。”达什汗淡笑着向前大步踏去,兰吟低着头紧跟其后,来到间帐篷前,图尔都忽然阻止她问道:“你是——”
达什汗已踏入帐内,回首轻描淡写道;“是个随侍的奴婢,你让她去烧水伺候本王沐浴。”
图尔都上下扫了兰吟一眼,呵呵笑道:“好标致的丫鬟啊,难怪陛下要一路随带在身旁呢。”说着他抬手拧了把那细滑的脸蛋,啧啧道:“如此水嫩的肌肤,怎舍得使唤来做粗重的活呢?还是找其他人为陛下烧水吧!”
达什汗轻哼了声甩下帘帐,兰吟微怔后躲开图尔都的骚扰,忙不迭地也闪入营帐内,身形未定,却已落入了温暖宽大的怀抱内。
“痛吗?”达什汗目含阴霾,轻揉着她被捏红的脸颊咬牙道:“这厮下手可真狠!”
兰吟摇首,满怀忧虑道:“我知他是在试探你,虽痛些却还忍得。只是如今你的身份已暴露,往后咱们该如何行事?”
“真是个好丫头!”达什汗垂首沉声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知晓了我的身份后,他们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兰吟偏过脸躲闪,语带不悦道:“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此刻心里火烧火燎似得,真是白替你担心了!”说至此她面色窘困,忙抬眼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非因我要寻找七心草,你也不会被牵扯进来,是我连累了你!”
笑声越发彻亮,兰吟急得跺脚道:“你还笑!你还敢笑!你——”话音被吞噬消失在阵令人窒息的热吻中,原本抵在胸前的拳头也渐渐放松,慢慢攀爬上了达什汗的颈项。
直到呼吸再也无法顺畅,两人才不得不喘着粗气分离,达什汗顶着兰吟的额头喃喃道:“其实这几日我一直便想这么做了,只是怕吓坏了你,才强忍着而已。”
兰吟樱唇微动,突然听到帐外的脚步声,脸上殷红,当即松开手退开数步。只见两个准葛尔士兵各提着桶热水走进来,蓄满了浴桶后又躬身退下。
见达什汗动手便开始解衣,兰吟忙瞥开眼,环视帐内舒适简洁的摆设,疑惑道:“策妄似乎已预料到你会来此,咱们行动如此缜密,真不知是如何走漏了消息?”
达什汗并不应声,踏水沉入浴桶,闭目仰靠在桶橼上,惬意地叹息了声后突然问道:“如若此次能顺利拿到七心草,你待如何?”
兰吟身形一僵,回首迟疑地望着他。
白烟氤氲,棕墨的湿发黏腻在宽阔的额头,发梢的水珠顺着挺直的鼻梁缓缓滑落,在水面上溅起点点水花,达什汗猛张开眼,碧绿的眸子透着层薄雾,隐含分寞落地问道:“若是七心草真能救得赵世扬的性命,你——还要继续留在伊犁?留在他身边吗?”
见兰吟敛目不语,达什汗勾手将她揽至桶边,亲昵地喃语道:“随我走吧,随我回土尔扈特吧!你可以继续恨我,只要不离开我,任何折磨我都甘之如饴!兰儿,我的兰儿——”
缭绕的水雾中参杂着淡淡的腥味,兰吟怔楞地望着他胸前渗着殷红的绷带,丝丝血缕正沿着水纹慢慢播散开,她倒抽了口冷气结结巴巴道:“你的伤还未愈合,怎得浸水?”说着忙拣起搭在桶上的干巾,局促地替他包掩伤口。
手腕生痛,自己促不及防之下翻身跌入了浴桶内,兰吟抬起脸难受地呛着水,愠怒道:“你做什么?”
浴桶中的水哗哗地满溢而出,达什汗撑着双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困在胸前的她。两人的视线纠缠,灼热的水温提升了彼此间的暧昧。兰吟心中颤栗,不禁向后躲避,当背脊贴上桶壁退无可退时,不禁彷徨无措地闭上双目。
唇瓣的酥麻逐渐波及到全身,兰吟瘫软地挂在达什汗身上,迷乱中不知他呓语说了些什么,自己只是一昧的颔首低允,直至再也无力发出呻吟。
当达什汗与兰吟梳洗过后,被请至图尔都的大帐中已是入夜掌灯时分,见到席间其余的空座,达什汗微晃着酒杯,笑问道:“莫非还有其他客人尚未到来吗?”
“正是,此两人汗王也认得。”图尔都故作神秘地问道:“汗王可知是谁吗?”
达什汗嘴角的笑意更浓道:“除了我那两个不争气的手下,还会有谁?”
“汗王睿智,再下佩服不已!”图尔都笑着拍手示意道:“还不快去请两位大人过来!”
站在达什汗身后的兰吟心中一动,果然不久便见诺敏和巴根走入帐中,诺敏仍是一副衣冠楚楚,风流不羁的模样,见到达什汗只呵呵干笑了两声,便掀襟入座。巴根则眼巴巴地紧瞅了达什汗半晌,方双目湿润地入了席。
兰吟当下焦急,待看到最后躬身而入之人方暗松了口气。只见弘历一身朴素的布衣,褪去了原本的华贵雍容,他面无表情地跪在诺敏和巴根身旁为其斟酒,俨然一副低眉顺眼的仆从模样。
“诺敏王子和巴根大人昨日夜间不甚闯入了绿洲禁地,幸而两位艺高胆大,能全身而退,否则在下着实难辞其疚了。”图尔都举杯对他们道:“图尔都在此敬两位大人,昨日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显然是吃了图尔都的暗亏,提及此事,巴根登时赤红了眼怒视对方,倒是诺敏笑嘻嘻地仰首饮尽杯中之酒后,拍案连赞道:“好酒!回酿所制的葡萄酒果然甘甜,香郁扑鼻啊!”
图尔都鹰目一闪,随即又举杯道:“既如此,大伙儿可要尽兴而用啊!千里黄沙,山麓孤寂,看来绿洲之上除了水源,便只有这葡萄酒和七心草可入诸位贵客之眼了!”
听他主动提及七心草,达什汗也不再含糊道:“听图尔都大人所言,这山麓绿洲中果有七心草生长。达什汗救人心切,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呢?”
“七心草乃当世奇药,纵有黄金千两也是难买。”图尔都斜瞅着达什汗,冷笑道:“若是其他之物,我自然要卖汗王您这个情面,可惟独七心草——便是大清的皇帝亲自来求也决计不能!”
原本垂首斟酒的弘历闻得此言,双手不由一抖,血红的葡萄酒顿时洒出了杯外,巴根随手抹去桌上的残迹,不动声色地替他掩饰了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场面的凝重,图尔都笑道:“既有美酒佳肴,岂能无歌舞助兴!”
拍掌间上来两个拿角笛、索勒的乐师,音乐响起,随着阵浓郁的香风,一位身着火红回服的女子妖娆地旋身而入,但看清她的眉眼后,兰吟吃惊地捂住了嘴,随即望向对桌。
诺敏此刻的脸色极为难看,俊目死死盯着在席间翩翩起舞的加米拉,只恨不得将她活活吞噬。一曲舞毕,加米拉飞身投入图尔都的怀中,不时抬头偷瞄着周围,笑容极为谕谑。
诺敏想是气极了,不断地斟酒豪饮,惹得一旁的巴根频频瞩目暗示,上座的图尔都见此情形,不禁朗声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王子又何必如此介怀呢!若是真喜欢,我便忍痛将加米拉赠予王子,可好?”
“免了吧!”诺敏已喝得面红耳赤,容颜娇艳若桃,他眼含醉意地晃着头道:“最毒妇人心,我可不会在身边养条美女蛇,包不准哪天反咬自己一口呢!”
图尔都淡笑着执手掐住加米拉的下颚,直至加米拉失声痛呼出来,方厌恶地甩开她道:“这女子生性□,阅人无数,若非因对我还算忠心,早便丢到沙漠中喂鹰了。我等粗鄙之人,哪有似汗王这般的艳福,美人如玉,不离不弃啊!”
兰吟闻言,有些诧异地望向图尔都,见对方大咧咧地盯着自己,眼神兴味探索,心中着实讨厌,佯装胆怯低头,咬牙生恨。
图尔都转而看向达什汗,见他神情如常,只是眸色渐渐转深,禁不住笑道:“在这荒漠中已驻守了一年有余,从还未见过似这般的清丽绝色,若有逾越之处,汗王见谅!”
“无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达什汗伸臂揽过兰吟扣入怀内,叹息道:“若非这奴婢已非完璧,我必当送于大人作为礼物。”
兰吟登时气血上涌,暗地里捅了他腹部一拳,达什汗吃痛地挤着眼,桌案下的手忙擒住那躁动的柔荑,强自按在膝上。兰吟一时奈何不得,撇嘴看向他处,正巧对上了加米拉的目光。
加米拉狼狈地半伏在地,一头凌乱的发辫遮住了半边面颊,玲珑的曲线凹凸有致,她浑然不觉自己的难堪处境,浅灰的眸安静地注视着自己,高深莫测。这一刻的她似乎不再是那个妖艳、轻浮的舞姬,仿佛是从污浊的泥秽中破土而出的一朵红莲,靡丽而悠远。突然加米拉向自己努努嘴,饱满的朱唇绽放出盈盈笑意,兰吟不明所以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上座的图尔都脸色已变得铁青,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不断涌出,他刚想开口呼唤,一柄雪亮的匕首已抵住了自己的项脖。
诺敏登时跳起来,跑上去重重吻了下加米拉,笑道:“宝贝,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你这冤家!”加米拉娇嗔地瞅了他眼,转即用力扳着图尔都阴冷道:“说——你究竟将七心草藏在哪里了?”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皮肤,血珠当即渗延出来,图尔都按住绞痛的腹部,抽搐着脸冷笑道:“早几日便都摘完送到王都去了!没有了——连棵草根都没剩下!”
“真的没有了吗?”诺敏摸着下巴望向达什汗,后者则转而看向身旁之人,兰吟微微一顿,从这峰回路转的局面中晃过神,抑不住满脸的失望自语道:“没有了——没有了——”
适才慌乱跑出营帐的乐师已招来许多的准葛尔士兵,听到帐外凌乱的脚步声,图尔都惨白着脸,龇着牙阴冷地道:“你们几个是跑不掉的!”
巴根和弘历忙守住帐门,果见数十个手持利器的士兵向此步步逼近,诺敏蹲下身打量着图尔都道:“你已中了我独门的剧毒,若无解药三个时辰内便会肠烂肚穿而亡,难道你不怕死吗?”
图尔都痛苦的哼唧道:“死便死了!我能活到今日已算是造化,多留在这世上一日又能如何?”
“你忍辱偷生活到今日的确已算是造化!”达什汗起身走来,冷冷地盯着身下的他道:“昔日的回部台吉竟然甘为策妄驱使,你怎对得起和卓族的历代首领?”
图尔都闻言猛抬起血红的眼,达什汗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厉声道:“你若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敢反抗策妄?为何还要替他驻守在这渺无人烟的沙漠里?图尔都和卓,你真得甘心只作条准葛尔的看门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