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我何干?”兰吟淡淡道:“你若是来求我去探望他的,便休做这痴心妄想了。”
巴根跨上一步,又挡在她面前道:“虽然膝下有一子一女,但王并不喜欢孩子,两位小殿下对王也很敬畏,不甚亲近。可对于您当年失子之事,王却十分痛苦,方才得了这场急病,难道您还不明白王的心意吗?”
兰吟冷笑了声,举高手中冒着热气的药碗道:“我的丈夫也病了,正等着我去送药呢?巴根大人,请行个方便吧!”
巴根毫无退让之意,仍执意阻在面前道:“格格,我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王是当局者迷,巴根却还不糊涂。您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旁人也许有资格质问我,唯独你没有!”兰吟将手中的药一股脑儿泼了过去,恨声道:“当初我趴在门槛上,向你哀声求救时,你为何不如此义正严辞地出面来阻止你主子的兽行?奴才就是奴才,永远只会在自己主人面前摇尾乞怜,可怜的让人厌恶!”
滚烫的药汁顺着刚毅的脸滴答而下,巴根眨了眨眼,咬紧牙关没吭声,兰吟瞅着他狼狈而倔犟的模样,撇开脸冷涩道:“你——走吧!告诉你的主子,我与他至此两清,互不相欠了!”
不再理会巴根闻言后的错愕,兰吟回去重新倒了碗药,绕路来到赵世扬的营帐,远远看见茜红打着帘帐送客,却原来是弘历。说来也怪,自上次与弘历照面后,他见到自己总是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后来索性便避而不见。
兰吟也只是从赵世扬口中得知,弘历此次远行,乃是奉圣谕随布政使张言寓来伊犁与土尔扈特汗王、哈密回王商讨密事,详情虽不得而知,但一位年仅十六岁的皇阿哥便可涉及疆域大事,尤其是在如此敏感的蒙、回、藏三族交融的伊犁,再加上个与沙俄牵扯着的土扈汗国,可见其圣眷浓厚,恩泽远谋。
端着药走近营帐,兰吟不及出声便听得里面传来声叹息道:“如此隐瞒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兰妹妹会知道此事的。”原来是妾室薛静回的声音。
兰吟心下奇怪,又听赵世扬咳嗽了两声,沙哑道:“此事让我如何开口呢?你没见四阿哥每每想启齿,却又把话吞回去的为难模样,他且如此,何况你我?”
“从前只知兰妹妹与皇上的三阿哥亲厚,却不知这四阿哥待她也极是不错,到底是一个皇城里长大的兄弟姐妹,即便上一辈的反目成仇了,做小辈的倒还存着那几分骨肉亲情。”薛静回语重心长道:“听说三阿哥也已被黜出宗室,与这四阿哥相较,一脉所出,却是天壤之别。”
赵世扬止不住冷笑道:“报应!先帝在天之灵,见到当今所为,不知又是何作想呢?”喘了两口气,他又道:“兰儿的三姐夫纳兰永福已被革职入狱,想来是开始向宗室旁系动手了。你可害怕?”
“你都不怕,我怕甚?我只是可怜兰妹妹,如今她父母双亡,这世上也唯有你可护她周全了。”薛静回柔声道:“你更要好生养病,方是——”
“格格!您怎么不进去啊”茜红在背后突然问道。
帘帐迅速地被掀起,薛静回脸色煞白地望着自己,兰吟迟钝地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喃喃道:“薛姐姐,药煎好了。三碗水——三碗水煎成一碗,我没记错吧!”
里面的赵世扬神色更是惨淡,挣扎着坐起身,嘶哑地喊道:“兰儿,你听我说——”
兰吟眼神涣散,茫然地摇着头,突然大力甩开茜红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一步一痛,步步如绞,环顾四宇,绿草皑皑,天地无垠,可是天下之大,似乎已无自己的容身之所?兰吟惶恐地走在草原上,却不知究竟该去往何方?
昔日情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曾经的自己是如此令人羡慕,拥有着高贵纯正的血统,拥有着对自己宠爱至深的父母,拥有着这世间的一切一切的美好。可是上苍又是何其残忍地夺去了自己原本视为永恒的幸福,权利、财富、亲人、朋友,如手中漏沙般一点点流逝已尽,到最后自己两手空空,原来只是做了场繁华梦!
“兰儿——”
“兰儿——”
那一声声熟悉慈爱的呼唤,在耳边不断回响,兰吟寻声望去,仿佛看到阿玛和额娘站在白云深处,笑着向自己招手呼唤,她欣喜地向草原尽头跑去,努力要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
碧绿的湖面上,成群的天鹅似点点白帆,迎风逐浪,悠闲自得,但这份怡然很快被冲入水中的女子所打破,天鹅们惊得纷纷振翅高飞,剧大的冲击波打散了女子的发髻,锋利的翅翼划伤了柔嫩的肌肤,她却浑然不觉,一步步坚定地向湖心走去。
冰凉的湖水浸没到头顶,鼻唇内充斥着痛苦的酸涩,泪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狂泄,兰吟微笑着舒展开双臂,可是随即她便被猛力拽出了水面,一路扛着丢到了湖岸边。
“爱新觉罗兰吟!你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达什汗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地吼道。
兰吟一身湿漉地蜷曲在地上,口中不断地呛着水,惨白的脸上几道微渗着鲜血的细痕,较平日里显得分外柔弱,楚楚可怜。
达什汗病未尚愈,又耗费了许多气力,此刻也累得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地瞅着她,许久方铁青着脸缓缓道:“世间偏就你一人是父母双亡的吗?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大孝,天下人岂不都要死绝了!”
兰吟也不说话,只将脸埋在双臂间,轻声抽涕。
“也难怪,自小便被呵护倍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然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达什汗抹了把脸,厉声道:“你自觉得是满腹委屈?但那些个刚出生就被株连处死的婴儿便不委屈吗?那些个自幼便被父母抛弃,饿死街头的孩子便不委屈吗?那些个因家境贫寒被迫卖入青楼为娼为妓的女子便不委屈吗?那些个父亲战死沙场,生来便是遗腹子的孩子难道就不委屈吗?即便是有了天大的委屈,谁不是咬紧牙关撑着活了下来?你自诩不输男儿,怎得胆怯到连活着勇气的都没有了?”
“谁说我不想活了!”兰吟抬起红肿的眼,哑着嗓子喊道:“我是在扑天鹅,不可以吗?再说了要寻死也不用这法子,死后被泡肿了身子多难看!”
“噢?那你沉到水里做甚么?”达什汗眯起眼,寻思了下问道:“别告诉我,你是要躲到湖底下去痛哭流涕吧?”
兰吟紧抿着嘴,横了他一眼,随即又望着已恢复平寂的湖面,神情迷茫而无助。
达什汗料是猜中了,禁不住仰首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却又带着几分哽咽,他自后环抱住兰吟,无限凄凉道:“怎么办?每次——每次当你消失在人群中时,我总能感觉到你的存在,总是能够找到你。我——究竟该怎么办?”
兰吟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靠着达什汗的胸膛直发怵,肌肤黏稠的不适令她回想起当年那场滂沱的大雨,那座废弃的旧宅,当时也是身后这名男子陪伴着自己熬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
“达什汗!”兰吟轻叹了声,侧首凝望着他幽幽道:“知道吗?额娘临终前,曾紧紧握着我的手,再三叮嘱道——今生莫要轻易爱上一个人,你爱之深者必伤你最痛!”
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达什汗坐在草原高处,俯瞰着夜幕下的营地,家家户户团聚一堂,蒙古包中透出温馨柔和的亮光,仿佛能够听到情人间的私语声,夫妻间的唠叨声,子女们的撒娇声。此时此刻,不可否认在他心中的确产生了从有未有的嫉妒,可眼前所见的一切他又何曾缺少呢?
自己是土扈之王,有着贤淑稳重的妻子,有着年轻貌美的妾室,甚至还有着暗通款曲的情人,虽不是儿女成群,却也有了子嗣,更重要的是自己比脚下那些庸碌无为的平凡人,拥有了无可比拟的权利和数之不竭的财富。人生如此,自己还有何不能释怀的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听到身后之人的叹颂,达什汗捏紧了手中的酒壶,碧目森冷道:“夜黑风高,四下无人,如若此时我杀了你,也决无人会知晓。”
“汗王陛下第一眼看到在下时,不就已动了杀机了吗?”赵世杨身上裹着斗篷,喘着粗气坐下来道:“时至今日,赵某仍侥幸存世,只因陛下是个睿智冷静之人,决不会做妄顾大局之事。”
借着月光,达什汗侧目看过来,只觉他面如死灰,神形憔悴,不禁冷哼道:“不用我动手,你已是行将朽木了。”
“正是如此!”赵世扬笑道:“将死之人,若有临终托付,汗王自是不会拒绝的吧?”
达什汗见赵世扬眼神坦然,不似在说笑,便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世扬咳嗽了两声,敛起笑意正色道:“听四阿哥说,汗王陛下数年前曾在京城居住过,想来与兰儿也是旧识,至于为何会反目成仇,在下既不得知也无意打探。当今朝廷政局不明,皇室宗亲多有剧变,兰儿如今身受其害,性命都岌岌可危。我在世一日,尚不能保证护她周全,更何况——所以赵某想请陛下离开伊犁之时,能将兰儿带走,诸多事宜我已安排妥当,事后自然不会牵连到您。汗王若能答应,赵某来生愿衔草结环,以报此恩!”
“你究竟是谁?”达什汗听完赵世扬的一番话后,晃动着壶中的酒,凌厉地问道:“当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时,没有一个男人会似你这般不动声色,忍气吞声,更不会说出这番话。赵世扬,我若没猜错,你——根本不是兰吟的丈夫!”
“汗王若是答应将兰儿带离,我必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俱实以告。”赵世扬布满血丝的眼看着达什汗,虚弱地笑道:“据在下所见,陛下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兰儿身陷囫囵,不加援手的吧?”
“当年我离京时,便听闻说赵探花满腹经纶,儒雅清明,现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达什汗一口饮尽残酒,将瓷壶丢向朦黑的远处道:“你与兰吟的夫妻之情无论是真是假,都不会成为我眼中的阻碍,但更不能构成要求我带走她的条件。”
赵世扬显然一愣,不解道:“汗王的意思是不愿意哦?”
“无论去留,必要是兰吟心甘情愿。”达什汗站起身,棕发迎风飞舞,冰冷的眸中闪过丝暖意道:“至始至终我惟独勉强了她一件事,时至今日却也未曾后悔过。当时若不如此,我与她此生便再也无可能交集,只要是伤口,必然就会有痛,就会有恨,就会有感觉,甚至会铭刻于心。赵大人,其实你并不了解你的妻子,这世间真正能令她感到畏惧的事——只有抛弃!”
见赵世扬垂首无语,达什汗踱步离去,行至数丈外突然凝声问道:“五年光阴转眼即逝,如此虚度,你果真甘心吗?”
赵世扬瘦削的脸上渐泛起层青光,喉间腥甜,雪白的绢帕在阵剧烈的咳嗽后已染上了摊刺目的鲜红,他冷漠地收起帕子,仰望着天上一轮孤独的皎月,苦笑道:“卿若为鸿,子亦作风,助卿扶摇上青天,风化落尘了无音。”

七心草

赵世扬的病情危急,陷入昏迷,众多大夫会诊后竟都束手无策,薛静回哭得涕不成声,兰吟则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前来探病的弘历原想要宽慰几句,又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知是多说也无益,索性便静座一旁默默陪伴。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却见达什汗在阿克敦将军的陪同下掀帘进入营帐,后面跟着巴根和诺敏,他对兰吟恍然未顾,只与弘历打了招呼后,便向诺敏使了个眼色。此刻兰吟方发现诺敏身上背了个红木漆的药箱,又见他为赵世扬诊脉的模样,倒不似个生手。
诺敏凝神搭着脉,后又翻看了赵世扬的眼皮和舌苔,长吁着起身道:“病邪已入侵五脏六腑,若以熏蒸打通全身各处穴道,加以金针辅助,倒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此言,兰吟和弘历皆是精神一震,薛静回也停了哭声,红肿着眼抬起脸。只听诺敏又摇首叹息道:“熏蒸之法不可擅用,病人需有足够的体力支持,可赵大人心力受损,身体赢弱,恐怕是熬不过这番折腾的。”
顿时众人又不禁黯然,达什汗想了想道:“以前你不是配置了种药,专疗以心疾,支持血供脉充。何不用在此病?”
诺敏摊手苦笑道:“若还有七心丹,我岂会藏私?这些年,为了配置此药我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但奇材难寻啊!当初若非巧缘,我也得不到那株七心草,更别提——”说到此处,诺敏顿然嘠止,达什汗面色也越发阴沉。
“七心草?”一直沉默的阿克敦将军突然出声道:“可是味芳香浓郁且极为罕有的绛红色小草?”
“正是。”诺敏眼前一亮道:“莫非将军有此宝草?”
“不是,不是!”阿克敦忙道:“我若有早便拿出来了,七心草之名乃是听些贩卖骆驼的回人提过。说是此草价比黄金,许多贪财亡命之徒前仆后继为得此草,皆都妄送了性命。”
“听将军之言,可是知道何处有七心草?”诺敏兴奋地搓着手道,其余人的目光也都齐望向他。
阿克敦略有些为难地点头,半晌方道:“听闻准噶尔的山麓绿洲里有此草生长,只是——常年都有士兵把守着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入口。”
“准葛尔——”薛静回听到这三字,心便灰了半截,孰是她一个妇人也知此事真是难煞登天。自康熙帝平定准葛尔,当时的噶尔丹身亡后,西北边境倒是安定了一阵,但如今的策妄汗野心又起,近年来不断侵扰新疆、西藏,大有卷土重来之势,此刻入准葛尔,无异自取灭亡。
诺敏却似浑然不知其中厉害,连声嚷道:“我去!我去找七心草!我要去找到七心草!”
“我也去!”兰吟站起来附和道:“若扮成商旅,倒还有希望通过关卡。”
“不行!”薛静回忙抓住她的手,沙哑道:“兰妹妹,我决不能让你置之险境,否则便无法向夫君,向赵氏一门交待!”
“诺敏王子医者仁心,尚且不畏险阻,更何况是我。”兰吟神情决绝,浅笑道:“若不让我去,我便偷着去,即便是绑了我的手脚,我也要去。薛姐姐,我能做得,仅此而已了!”
薛静回一愣,缓缓松了手,那边巴根见达什汗身形微动,忙跪到他身前道:“王!当年我土尔扈特因受准噶尔部排挤,方迁居到伏尔加草原,这百年恩仇,积怨孰深。此次王秘密来伊犁,沿途如此谨慎小心,也皆因怕准噶尔闻风伏击。诺敏王子既寻药心切,王又无意阻扰,巴根自愿请命随行保护,王尽可在伊犁等候佳音。”
诺敏听了此话,便合掌喊道:“如此甚好!陛下身娇肉贵,怎能涉险?我与赵夫人扮作夫妇,巴根与几个侍卫扮作伙计。轻装便行,更宜成事。”
兰吟白了诺敏一眼,转而见达什汗垂首深思,突然间又抬眼望向自己,四目相对,两人错不及防地忙闪躲开,随即便听他轻应了声,算是同意了巴根的请命。
诸项事宜决定后,诺敏给了一瓶药丸,嘱予赵世扬每日服用,以防病情突变。茜红则死活要随主子前往,但考虑到兰吟的安危,最后还是用身强力壮的赵尘替换下了自己。
就当一切都安排妥当,次日清晨预备出发时,却突发了件意料不到的事。当阿克敦看到弘历背着行囊站在出行之列时,也着实吓得面无血色,腿脚虚软,更令他厥倒的是,作为布政使的张言寓不但不阻止四阿哥,竟还亲自来送行,急得他只能在旁甘瞪眼。
弘历登上马车,看到身着男装的兰吟便呵呵笑道:“兰姐姐,我来陪你了!”
兰吟歪着身子,懒散地打量着他道:“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怕策妄抓了你来祭旗吗?”
“救人一命甚造七级浮屠。”弘历坐下来,眨着眼道:“更何况此行危险重重,我自然要陪同兰姐姐前往的。”
兰吟淡笑道:“若你不是当今的四皇子,这话倒尚可信其六分。也罢,你既愿以身犯险,我何必还徒生猜疑。只是这一路你要万分小心,若是损伤了分毫,我这没了爹娘的孤女岂不还要替你来抵命!”
弘历尴尬地咳嗽了声,面含歉意地道:“九叔的事——”
“休提这个!”兰吟神色一黯,摆手道:“你若有心,便多念及那些还在世之人吧!”
“七心草可治心疾,却不知骨肉之痛何药可医?”弘历突然握住兰吟的手,双目炯亮道:“请兰姐姐相信我,终有一日弘历会弥补这些伤痛,绝不让爱新觉罗的祖先们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已瞑目安息!”
凝视着眼前尚存几分稚气的清雅少年,兰吟禁不住含着酸楚道:“我信,我相信弘历定能成为爱新觉罗家族最引以为傲的好男儿!但生在皇家,往往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你也莫太急功近利了!”
弘历听了直颔首,不料马车突然启动,一个不稳便跌坐在车板上,惹得兰吟抿嘴直笑,见一幅画轴自他行囊中跌出,便伸手拣起随眼瞄过,霍然惊讶道:“怎得是她?”
对上兰吟狐疑的目光,弘历双颊红涌,急声道:“这画原是三哥亲手所做,此次离京前他托我带于姐姐你,说是留作个念想。因杂事太多,我一时忘了给姐姐。现倒好,它自己跑到姐姐手里来了!”
看着画上之人,兰吟眼中一红,长叹了声道:“原来是她,三哥心心念念之人竟然会是她!我只道三哥天性风流,放荡不羁,却原来是在红粉胭脂中寻找她的影子!”
“莫非兰姐姐也认识此女子吗?”弘历搔着脑袋道:“我似看得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兰吟收起画卷,黯淡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问你,你三哥可还有回转的机会?”
弘历目光一闪,沉声道:“想来皇阿玛也是一时气急,才将三哥黜出宗室的,待过些时日自然会收回成命。”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兰吟冷哼道:“只怕不止如此吧!”
弘历没说话,倒是马车外传来声惊呼,兰吟掀起窗帘一瞅,只见诺敏骑着马正和名侍卫在说话,见到自己忙策马跑过来干笑道:“好俊俏的小哥儿啊!本想与妹妹扮对夫妻,却没想妹妹这身装束倒更是让人怜爱!”
诺敏说得极为大声,惹得车外的侍卫纷纷侧目打量,弘历忙拉过兰吟,冷着脸道:“王子自重,兰格格乃是有夫之妇,怎得如此轻待?”
“是吗?”诺敏抽着嘴角笑道:“恐怕有人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吧!”
“你——”弘历闻言气青了脸,兰吟忙伸手拉住他并放下了窗帘,示意道:“如今咱们有求于他,还是不要起冲突的为好。”
弘历攥紧了拳头道:“这斯阴阳怪气,好渔女色,好生令人厌恶!”
兰吟则撇着脸,柳眉微蹙道:“你可觉得诺敏对七心草之事太过热心?”
弘历一怔,道:“听闻说诺敏自幼钻研医术,堪称汗国第一医,许是医者对些奇草异药都偏执狂热的缘故吧。倒是达什汗此次颇为出人意料,土扈与准噶尔乃是宿仇,若被策妄知道有土扈人潜入自己的领地,保不准会与沙俄结盟联合夹击土尔扈特。”
没料到他会转变话题,兰吟一时语塞,弘历又说道:“达什汗此人城府颇深,心机难测,却也不失为堂堂男子,帝王之才。当年若非皇爷爷指婚,他倒不失为姐姐的良婿之选。”
兰吟当即不悦地瞪着他道:“纵是没有指婚,我与他也决不可能。达什汗太像一个人了,岂会是女子安托终身之人?”
“像个人?像谁?”弘历眯起眼问道“我可认识?”
兰吟见他副迷惑的模样,不禁冷笑道:“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你不觉得达什汗很像我的四伯,你的阿玛吗?”
出了伊犁地界,不下半日功夫便到了准葛尔盆地附近,越往北走便可看到些准葛尔的牧民及稀稀落落的准葛尔士兵。待来到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关口,准葛尔士兵骤然增多,对沿途来往的商旅盘查甚为严格,兰吟坐在车内惴惴不安,幸而诺敏用银子贿赂打通了关系,事后只有两个准葛尔士兵草草巡查了番,便放一行人通关。
进入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弘历改骑了马,兰吟则与驾车的赵尘坐在车外,望着一望无际,高低起伏的金色沙海,止不住赞叹道:“难怪岑参会在诗中写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塞外沙漠竟是如此色彩瑰丽,风情如画!”
在旁随行的弘历也颔首附和道:“气势磅礴,雄壮奔放,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此生若有幸必要踏足大江南北,以不负如此娇丽江山!”正说着,他身下的马驹突然猛撩拐子,尖声嘶鸣。
“小心!”兰吟大惊失色的喊道,眼睁睁看着弘历一头栽倒在地,黄沙柔软幸而不碍,可远处的巴根却仍扑过来,抱着弘历连在地上猛翻了几个滚,方喘着气拽起他。
“我——我没事!”弘历灰头土脑的才刚站稳身子,眼前冷光一闪,却是柄匕首飞过,倒着实被吓出了身冷汗。
“你自然是没事!”诺敏跳下马,自他身后拣起匕首,但见匕首上插着条五彩斑斓的死蛇,“再差一步,可要步这座骑后尘喽!”
话音刚落,弘历适才坐驾的白马悲鸣一声,便抽搐着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顷刻气绝而亡。
“四阿哥!”诺敏望着面如死灰的弘历,一改常色严肃道:“这里不是个可供您吟诗作对,畅游漫想的游玩之地。越往沙漠深处走一步,便意味着离死亡接近一分!”
当弘历垂头丧气地与兰吟坐回到车内,良久喃喃道:“兰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兰吟略掀起窗帘,看着正在处理马尸的巴根和不断用白绢在擦拭匕刃的诺敏,摇首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生存在这戈壁沙滩上,咱们不如他们,但若生活在那禁宫深苑里,他们亦不如你我。”
是夜,兰吟正在车中卧睡,突然被激烈的打斗声惊醒,只听得巴根在车外大喊道:“是准葛尔的骑兵,快走!”
兰吟来不及反应,马车已飞快地奔驰而出,强烈的颠簸令得车内的行礼纷纷散落,她强按住胸口的恶心,使劲攥住车栏。簌簌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行出数里仍能听到车后骑兵的追赶声,一支羽箭毫无预警的射入车内,兰吟吓得大呼道:“赵尘!再快些,他们要追上来了!”
车外的赵尘闷哼了声后马车便倾斜翻倒,兰吟的头重重地磕在车壁上,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热!好热!
兰吟全身酸痛,躺在黄沙中呻吟,嗓子如割裂般干渴,直射在身上的酷日更是焦灼着稚嫩的肌肤,当自己已感无助绝望时,冰凉的清水骤然被灌入干裂的唇内,她贪婪地喝着,直至这份甘甜舒缓了整个身心。
“嗯——”兰吟满足地睁开眼,随即使劲眨着眼喃喃问道:“是谁?”
对方显然一愣,用力摇晃着她的身子,口中发出咿呀之声。
“是赵尘吗?”兰吟的美目中涌出热泪,毫无焦距地望着他道:“怎么办?我——我的眼睛看不到了,我的眼睛——瞎了!”

黄尘路

酷日当空,沙丘成岭,秃鹫低旋,伺机觅食。
兰吟在赵尘的搀扶下,艰难地踏距在这沧海黄浪中,漫天烟尘引起阵阵干咳,黄沙灌入靴内蹂躏着娇嫩的足裸,仅有的一囊清水适才已被自己饮尽,可沙漠的尽头却仍还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