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参加选秀的,我要入选成为秀女,我要成为当今皇上的儿媳妇,我要成为阿哥福晋。”尘芳顿了下,又道:“因为董鄂尘芳,要嫁给爱新觉罗胤禟!”
胤禟缓缓转过身,不可置信地呆呆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尘芳想嫁给胤禟。不是因为他是皇上的阿哥,不是因为他姓爱新觉罗。尘芳想嫁给那个在枯井中,和自己遥望星空的胤禟;想嫁给那个为自己操办生日的胤禟;想嫁给那个在风雪之夜,冒险来救自己的胤禟;想嫁给那个和自己携手共看雪景的胤禟。”尘芳一步步走过去,站定在他面前道:“这样的胤禟让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胤禟值得尘芳厮守一生。”
“我——我不用——你感激我。”胤禟望着面前清丽的素颜,艰难的道。
“哪个女子会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而我,更不会!”尘芳从怀中拿出那方手绢,道:“这首《汉广》,看来是用不着了!”
“真的吗?”胤禟眼里噙着泪花,颤声问道:“你若再诓我,我绝不会饶了你。”
尘芳盯着他的眼,坚定道:“君当做磐石,妾当为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是真的,是真的!我太开心了!真的太开心!”胤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在空中旋转,笑声朗朗。待被放下地时,尘芳眼前眩晕,脚软地跌进他怀中,只听他笑道:“这回你可再也跑不掉了!我呀,会把你紧紧拴在身边,寸步不离。”
“我怎么会跑掉呢?”尘芳仰头望着他,感慨道:“我们的缘分是天定的,跑不了,就只能去勇敢面对。”
胤禟,你可知道,其实我们的姻缘早在前世便已注定,只是我领悟的太晚而已。既然命运将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那么让我们从今后,一起去面对这坎坷、艰辛的人生吧。
与尘芳告别后,胤禟兴冲冲地来到翊坤宫,才走到东厢外间,便听到里面的摔碗声,进去一看,只见宜妃冷着脸坐在大红金漆椅上,一个小宫女正跪在那里捡碎片。
“额娘,这又是谁惹您生气了?”胤禟奇道。
宜妃也不作声,一旁的太监道:“娘娘今天逛园子,遇到了惠妃娘娘,两人闲聊了两句。”
胤禟听明白了,这时宜妃扯着嗓子道:“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是妃,我也是妃,她生了个阿哥,我可生了两个阿哥。凭什么她在我面前就止高气昂的,嚣张跋扈!”
胤禟顿了下道:“大阿哥是直郡王,去年率领八旗兵丁协助修永定河堤,差事又办得不错,皇阿玛前几日在朝上,还夸赞了他。惠妃娘娘这两日,不免得意些,您就别放在心上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撕破脸呢?”
“我才不信,我的阿哥就不如她的阿哥了!”宜妃咬牙切齿道:“你五哥现在军中当差,虽有些功劳,却也没见大出息。我现在可就指望你了。你自小机智,安亲王对你可是赞不决口的,日后你若被指派了差事,定要认真办妥当了,也好为额娘争口气。”
胤禟一一应道,又听宜妃道:“长春宫那里,你就少去些,也不要整日的和八阿哥厮混在一起,我现在看到她身边的人就头痛。”
听宜妃这一说,胤禟原本想说的话,也只好咽了回去,心中七上八下的。待过了两日,和胤礻我去慈宁宫请安,却巧遇见惠妃正带着尘芳和胤禩在那里。
仁宪皇太后和惠妃闲聊了两句,转脸对尘芳笑道:“你这孩子,两年不见,似长高了些,越发出落得标志了。我看今年的秀女里,你可算是人尖了。”
尘芳羞涩道:“太后娘娘过誉了,博尔济吉特氏才是专出美人的。我在察哈尔听肖镕王爷说过,娘娘您当年可是誉满草原的科尔沁美女啊。”
皇太后笑眯了眼,对惠妃道:“这丫头的嘴可是抹了蜜的?说的话,都甜到心里去了。”
惠妃起身笑道:“哪是这丫头会说话,是您老人家真如其所言,不信找个宫里的老人问问,谁不知道您当年艳冠后宫啊!”
一时间,皇太后笑得更欢了,胤禟坐在一旁,看着那里眉飞色舞的尘芳,不觉也勾起了嘴角。又听惠妃道:“这孩子太招人喜欢了,若嫁到宫外去,臣妾怪舍不得的。所以我想,若能将她留在身边就好了。”
皇太后收了笑意,道:“你的意思是——”
惠妃也不便直说,猛推了把身旁的胤禩,接着道:“八阿哥今年也该指婚了吧,他从小在臣妾身边长大,也算是个贴心的孩子!”
在场的人都被惠妃的话给惊呆,只有皇太后看着尘芳和胤禩不住点头道:“倒还是般配的一对。”
胤禟顿时心里如被掏空了般愣在那,后来也不知是如何走出慈宁宫的,和胤礻我分手后,随便坐在块山石上发怔,良久才发觉眼前站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她。
尘芳望着他满头的大汗,面无血色,不觉心中一酸,蹲下身,拿着手绢替他拭着汗道:“放心吧,我是当仁不让的九阿哥福晋。谁也改变不了!”
胤禟猛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喃喃道:“这一次,绝不放开你。”
当仁不让!想到此,胤禟不觉一笑,眼前雪光一闪,盘旋在空中的赤翎厉声长啸,原来是只罕见的白狐!他顿时来了精神,蹬马急驰,挽弓射箭,世间也唯有这般的稀罕之物,才可以撩起他的掠夺兴致。
是夜,胤禟踏着暮色回到避暑山庄,手中捧着张毫无杂色的白狐皮,心中盘算着是给尘芳做条围脖,还是给兰吟做件背心。走到房门口,却听到兰吟的催促声,“额娘,那后来呢?睡美人被王子吻了下,接着如何呢?”
“睡美人睁开了眼睛,当她看清了眼前人,便说——”尘芳抬头望见门外的胤禟,转而笑道:“亲爱的王子,你可知,我已经等了你整整三百年!”
赌局
楼台重阁,烟云缭绕,满目落红缤纷,到处莺啼柳翠,避暑山庄中的江南春色真的很美。胤禩望着面前的山峦,栽种着松树的山丘苍翠而如滴,那绿色的沉稠,像是要从远处的云端缓慢地滴落下来,好沉重。
他神情惆怅的脸上突然一惊,为何那滴绿的沉稠竟如同是血,恍惚中,自己已嗅到了血腥味。缓缓地在胸口抹了把,摊手一看,雪白的掌心除了横长凌乱的掌纹,什么也没有。难道不是自己的心在滴血吗?
“快入秋了,这样站在风口里,小心着凉。”听到身后的叮嘱,随即肩头一重,便搭上了件月华色的风衣,衣间还残留着淡淡的榴香。
“谢谢!”胤禩侧目浅笑道:“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秋季可最易得伤风了。”
婷媛望着他眉宇间化不去的忧郁,心中一痛,口中却道:“我自小身体就结实,你可曾见我得过什么大病?”
“既是这样,就更该小心。”胤禩将风衣取下,披在她身上,叹道:“越是胸有成竹,就越容易一挫而败,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婷媛眼眶一红,哽咽道:“咱们俩都要保重,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垮下了。”
胤禩轻轻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柔声道:“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那般,动不动就掉泪!你的首饰盒还装得下吗?”
婷媛听他这一说,眼泪不禁掉得更厉害了。记得小时候,和表哥吵架被气哭时,胤禩总是笑着安抚自己道:“满族家的格格,眼泪可是很珍贵的,一滴泪落在地上便化作了一颗珍珠,你掉了那么多滴眼泪,该用多大的首饰盒装珍珠啊!”当时自己总能够破涕而笑,可是此刻听了,却越发酸楚。
“你可曾怨过我?”婷媛叹道:“其他阿哥们都儿女成群,唯有你膝下只有一双子女。都是我不好,也难怪皇上说我是妒妇了。”
“其实是我连累了你才是。”胤禩望着远处道:“以你的出身,本不该似如今这般落魄凄凉,是我不好。”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婷媛望着他清雅瘦削的脸,沙哑道:“富贵荣华也好,贫穷落寞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处,即便是死后挫骨扬灰,我也绝不后悔。”
胤禩身形一僵,看着她,嘴唇轻颤道:“流着郭啰罗氏血的人,果然都是疯子。”
那一日胤禩刚从书房下课,见天空中乌云密布,忙疾步赶回撷芳殿,刚到便被胤礻我拉去他的住处。房中胤禟、胤祯、尘芳、婷媛正围着桌子在玩骰子,他便道:“一帮阿哥、格格公然在房中聚赌,若传到皇阿玛耳里,岂不是自讨苦吃?”
“八哥,咱们只是偶尔玩玩罢了,外边有小崔子看着,不碍事的。”胤礻我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再说小赌怡情,无伤大雅。”
胤禩皱眉又问尘芳道:“那董鄂格格呢,你不是秀女吗?怎么不在东所,这次又是开小差了?”
尘芳吐着舌,笑道:“八阿哥扳起脸来,真比老夫子还严厉啊!奴婢这次,可是惠妃娘娘亲自从东所带出来,您可别想给奴婢穿小鞋告状去。”
见到她娇俏的笑脸,胤禩不觉也笑道:“就你嘴厉,我哪有那闲情。”
胤禟则冷着脸道:“既来了,大家就玩会子吧。”说着,示意胤礻我将胤禩拉入座。
其实玩骰子很简单,比大小而已,赢家坐庄,输了的则罚钱,每次十文,胤禩见赌钱不大,便也不愿扫大家的兴致,一起玩了起来。
几圈下来,胤禟是大赢家,其余的人各有输赢。此时,胤禟突然道:“光赌银子好没意思,咱们赌些其他的吧!”
“赌什么呢?衣服?首饰?还是字画?”婷媛问道。
“咱么就赌个愿望吧!”胤禟环视众人,笑道:“输家要完成赢家的一个心愿,不可反悔!”
胤禩按在骰盅上的手一紧,望进胤禟墨黑湛亮的眼,刚想开口拒绝,只听那边尘芳道:“这可不行,九阿哥您连赢了数把,在场的,有谁比得上您的手气?”又道:“不如咱们反着来,赢家要完成输家一个心愿。大伙儿看,这可好?”
胤祯首先举手笑道:“好啊,这下我可要把前时输的,一次捞回来。”胤礻我和婷媛也连声附和。
胤禟为难地斟酌了会,方才点头答应。胤禩则问道:“若是故意输了呢?这输赢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八哥,您这是什么意思?这输赢本就是未知之事,难不成你还怀疑这骰子有问题?”说着,胤禟一把夺过骰盅,从里面掏出骰子便往窗外一丢。
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映,胤禩一怔,随即道:“我只是开玩笑罢了,你这一丢,大家岂不都玩不成了。”
“八阿哥说的倒也不错,毕竟咱们赌注稀罕,除了杀人越祸不能答应外,这心愿可大可小,为了以防出千,就用最干净利落的法子吧。”尘芳自右耳上取下只墨绿滴水翡翠耳坠,握在手中道:“猜左右手怎样?庄家自选在座一人为对家,对家猜中了,即是赢家,便要完成庄家的一个心愿;若是猜不中,即是输家,庄家的愿望也就作罢。”
看着她留在左耳上,不住晃动的单坠,胤禩不觉点点头,其他也无人反对。从尘芳开始坐庄,先选了胤禩猜,胤禩没猜中成了输家,她要胤禩书房中那幅《九洲烟云图》的愿望便落空了。接着依次是婷媛、胤礻我、胤禩、胤祯。结果婷媛要了胤禟一块玉佩,胤祯则让胤禩下月带他出宫玩一天,胤禩和胤礻我坐庄皆没被对方猜中,便无所得。
轮到胤禟时,房外突然一声轰雷,唬得众人皆是一惊,待回过神来,胤禟已伸出紧握的双拳,对胤禩道:“八哥,请猜吧!”
“表哥,你还没说你的愿望呢?”婷媛提醒道:“你可不能占八阿哥的便宜啊!”
“我的心愿,八哥心里最清楚了。”胤禟挑了下眉,眯着眼道:“我只怕,他不愿意和我赌而已。”
胤禩沉着脸,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尘芳,只见她眼含笑意,默默望着自己的眼中闪着点点星芒,不禁慎重地指着胤禟的右手道:“就这手吧!”
摊开双手,那翡翠耳坠却赫然在他的左手中,胤禟笑得灿烂道:“没猜中,看来好运并不是总跟着我的。真是天不助我啊!”
一旁的尘芳道:“看来九阿哥只有作赢家的手气,早知如此,先前就用这规矩了,我都听到自己的银子在他的荷包里喊冤呢?八阿哥,您说是不是?”
“九弟向来命好,还从不知道输的滋味呢!”胤禩暗松了口气,见尘芳又对自己伸过双手来,便笑道:“你对我那幅《九洲烟云图》还真是不死心啊!”说着,随意指了下她的左手。
他话音刚落,电闪雷鸣,婷媛惊得跳了起来,胤礻我和胤祯同时望向窗外,只见倾盆大雨如洪水泄闸,汹涌而下。划过天际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尘芳高深莫测的脸,她摊开自己的左手,狡狤地笑道:“八阿哥,奴婢可没说这次要的是《九洲烟云图》,奴婢的愿望还没说呢!”
胤禩望着她左手中那扎眼的墨绿,心中一寒,对着缓缓站起与她并肩而立的胤禟,冷笑道:“果然是个精妙的赌局。”随即撩起衣摆,气愤得推门而出,胤禟忙跟着追了出去。
尘芳又摊开自己的右手,望着双掌中一模一样的翡翠耳坠,苦笑道:“果然是个好赌局。”
胤禩甩开身旁太监撑着的油伞,冲进大雨中,心中痛楚难当。雨水模糊了视线,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前往何处,只觉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隐隐作痛,伴随着这肉体上的疼痛,多年来深埋在心中的种种不甘和委屈,在这一瞬间统统涌了上来,咽入嘴中的雨水咸涩苦楚。
“八哥!”同样一身狼狈的胤禟,冲到他面前喊道:“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存心想设计你的!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我额娘和惠妃娘娘有嫌隙,对尘芳又有偏见,惠妃娘娘还一直在太后面前撮合你们。我怕一旦下了懿旨指婚,一切就都晚了!”
“那又怎样!”胤禩推开他吼道:“难道我配不上她吗?难道我和你就不一样吗?难道就因为我额娘身份卑微,我就要把所有好东西都让给你们!这次,我再也不会退让了!”
胤禟踉跄地倒在地上,浇在身上的雨水酿起了层烟雾,他半晌才抬起头道:“八哥,咱们做个交换吧!从今后,我会是你最贴心的弟弟,我会以你马首是瞻,我会成为你最忠实的臣子!”
胤禩一愣,随意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在这紫禁城里,最好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摆在太和殿上,难道你不想要吗?”胤禟沙哑的问,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简直疯了!”胤禩紧张地看向四周,又道:“怎敢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胤禟走过来,重重一跪,哽咽道:“八哥,我是疯了。我只求你向皇太后去说明,你不要娶尘芳。我会一辈子感激你,我什么都可以不争了,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把她让给我!”
手中的绸伞骤然落地,立即被风雨吹跑到了远处,尘芳反身倚着墙沿,泪水夺眶而出。这一跪,今生何以为报!
淮阴
胤禟刚出生的时候,宜妃曾将他的生辰八字,让弟弟和硕额驸明尚拿出宫外去,找了位高明的相士掐算。明尚回来后道:“相士说了,此八字之人生于子时,乃昼夜交替,阴阳混沌之际,两仪生泰,是大福大贵之命,不过——”
宜妃听了正欢喜,见他犹豫,忙道:“不过什么,说了也无妨。”
明尚踌躇了下,道:“相士说咱们家小哥儿是个韩信命,慧根聪颖,英姿勃发。本有傲视群雄,问鼎天下之能,却因屈居人下,而前途坎坷。”
“韩信?”宜妃喃喃自语,她是满人,对这汉史不熟,明尚自然也不会和姐姐直说,从袖口里掏出张黄纸,道:“这是那相士写的,您看看吧。”
宜妃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几个粗浅的汉字,她倒还认识。待看完后,自己越发的不解,连夜找了《史记》,让个识字的太监,将韩信的生平纪事念予她听。从最初的胯下之辱,萧何夜追;到后来的拜将封王,三军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莫敢与之相争;直至最后淮阴黜侯,为萧何所骗,被吕后斩杀。韩信的一生何其辉煌,又何其令人扼腕。
宜妃对这汉人的八卦占卜之术本是将信将疑,但终非祥瑞之事,自此便烙下了个心病。幸而胤禟自幼生得唇红齿白,又机灵乖巧,很是招人喜欢,除了太子外,皇上最疼爱的便是他。可是待他逐年长大,却和生母地位卑贱的八阿哥胤禩渐渐亲近,整日往惠妃那里跑,后来从婷媛口中得知,胤禟每回去长春宫,总会去看望那里的八公主伴读董鄂格格。宜妃乘机会去看过那格格,生得眉目如画,且口齿灵慧,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着自己的阿哥为了个女子,整日里魂不守舍,怠慢学业,她既是生气,又是心疼。
寻了一日,宜妃在和惠妃闲聊时,谈起想和她结亲的意愿,却不料惠妃双目一横,道:“咱们家的尘芳年纪还小,又未参加过选秀,怎能私下就定亲事。再说了,那孩子心气高,若不是拔尖的人才,可入不了她的眼。”
宜妃当时气愤交加,至此作罢。总算等到那格格被她阿玛接出宫,胤禟好歹安生了两年,自己也就在快淡忘此事时,那日却在宫中的侍选秀女中又见到了她。依旧是那么秀丽飘逸,温婉可人,唯一改变的,便是那原本娇俏无愁的笑廧中多添的那抹忧郁。
“站住!”在雨廊下看水中红鲤的宜妃厉声呵斥,唤住了在面前经过,却对自己熟视无睹的尘芳。
浑身湿透的尘芳恍然回过身,怔怔地看着宜妃,良久方才下跪请安。
宜妃冷笑道:“才过了多久啊,董鄂格格连这宫里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来这教秀女规矩的嬷嬷们都太宽容了!依照我说啊,就该将这些不守礼数,漠视宫规的奴才们统统赶到外边的雨天下,顶着碗跪上三个时辰。看谁还敢逾越!”
见尘芳低头不语,宜妃又道:“我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了,还从没见过哪个做奴才的,竟敢爬到主子头上来,肆意撒野戏弄!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是个不可小窥的丫头,但是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无论你将来是入宫封妃作嫔,还是成了王爷贝勒的福晋,总之别和九阿哥牵扯在一起,我可不能让你把他给毁了!听到了没有?”
宜妃见她虽不出声,只道她是怕了,便向一旁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老嬷嬷领会地走过去,扶起尘芳道:“格格快起吧,这细皮嫩肉的别磕出淤青才好。格格也别怪宜妃娘娘,娘娘是看九阿哥和您亲近,着急了才发牢骚的。您还不知道吧,昨日里,和硕额驸已和娘娘商定了九阿哥和婷媛格格的婚事,就等皇太后点头了。娘娘是怕您啊,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刻尘芳已身形摇曳,如风中蒲柳。
宜妃略是不忍道:“好了好了,看你淋了雨,快是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你只需记着我的吩咐,我便也不会为难于你。”说着,便扶着个小太监要走,忽听到身后的老嬷嬷喊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娘娘!娘娘!”
宜妃回身一看,只见尘芳冲进大雨中,直直地跪在青石地上,望着她大声道:“娘娘,尘芳对不起您!尘芳甘愿受罚!”
“你这唱的是哪出戏?你是故意和我作对吗?”宜妃跑到廊沿边,气结的喊道。
滂沱的大雨令尘芳说话都倍感吃力,吞咽下口雨水后,她朝着宜妃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对不起您!奴婢不能听您的话,奴婢想和九阿哥在一起,奴婢要陪伴九阿哥一生!”
宜妃煞白了脸,望着那淹没在雨幕中,纤细瘦弱却依然倔强的身影,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十多年前那相士黄纸上的两行字,俨然浮现眼前。
——“成败因萧何,生死在妇人。”
青柳摇曳,昙花送香,婷媛手执着盏六角宫灯,独自走在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上,隔着临廊的水面,凄凉的箫音渐渐传进了耳内,她不禁寻声找去。来到御池一处阴暗的角落,见一个孤寂的背影正坐在池边的矮石上,清淡得犹如这夜幕中的和风。
待一曲完毕,胤禩呆望了湖面良久,方站起回身,猛看见背后的人。
“吓到了吗?”婷媛笑道,手中的灯笼照亮了他憔悴的脸,“没在撷芳殿里寻到你,便知你会到这里来。”
“有事吗?”胤禩沙哑着嗓子,婷媛白了眼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你这曲子叫什么名来着?”
“《聪明误》。”胤禩手抚着玉箫道:“是很久以前,一个朋友教的。”
“是她教的吧!”婷媛冷笑道:“你这人,说话就是喜欢藏着,揶着点。你以为天下的人,就都白生了双眼睛?”
胤禩一怔,随即道:“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不愧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耳明目聪。”
听他话中带刺,婷媛立即大声道:“紫禁城里那么多人,我才没那闲情去打听旁人的是非。我只看着你,听着你一个人而已。我知道你不喜欢吃鱼,怕辛辣,爱喝雨后的龙井;我知道你喜欢吹箫,但那是因为良嫔娘娘喜欢听;我知道你以前,总是塞银子给御膳房的刘公公,让他每逢初一,十五,在给良嫔娘娘的膳食中增添碗燕窝;我知道你怕血腥味,可每回随皇上去狩猎,总是头一个将御赐的鹿血一饮而尽;我知道你喜欢董鄂家的格格,她出宫那两年,你总会时不时地吹她的这首《聪明误》!”
“你——”胤禩狼狈地瞪着她道:“你私下里竟敢查我!”
“是又怎么!”婷媛同样死死盯着他,“我不仅要知道你做的每件事,我还想剖开你的心来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念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表哥喜欢董鄂那丫头吗?你难道不知道董鄂格格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吗?你难道还——还不明白我的心吗?”说到此,婷媛的眼圈不觉红了起来。
胤禩见她委屈地噘起嘴,不禁长长叹息了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只是替你不值罢了!”婷媛走过去,拉着他道:“你以为昨日里,我没看出他俩联手设计的那赌局吗?其实董鄂那丫头两手藏坠时,我就看见了,我不说,是要你自己醒悟过来罢了。你要明白,这世上只有我会真心实意的对待你。”
胤禩垂首望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苦笑道:“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的都在逼我!我似乎已经无路可退了。”
婷媛笑道:“人不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吗?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知道你想要的,我能帮你,也只有我会心甘情愿的帮你!”她提灯的手指向御池的西岸,问道:“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胤禩定眼一看,道:“是西六宫啊!”
“不是,是坟墓!”婷媛回头道:“是埋葬了我额娘一生的坟墓!”
胤禩心中一惊,又听她道:“我额娘是在这宫里长大,从这宫里出阁,又是在这宫里病逝的。自我记事起,就从未看到她有过开心的一日,终日愁绪满怀,以泪洗面。我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阿玛的,她心里有别的男人。我一直想不通,安亲王的女儿,难道还有嫁不了的男人吗?直到额娘病重,被接回宫中休养,我才从个宫里老嬷嬷口中知道,原来我额娘一切的痛苦都源于这座宫城。她一生最厌恨的地方便是这里,却最终不得不在这里瞑目。你知道为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