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渝也跟着出去。
纪川愣在当场,妹妹眼中的冷寂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六月天里,竟觉得刻骨的寒冷。
锦华推推他,“还不快去追。”
纪川这才惊醒,忙奔出门外,看见宁尘大步离去,纪渝跟在他身后,快步追着,娇小的身形,无比的苍茫。
“小鱼。”纪川拉住她,“你…”
纪渝目光终于移到他身上,她眼神清冷,看不出一丝情绪,“我曾经痛恨身上的那一半血。我安慰自己,至少,还有一半跟你一样。至少,我感激娘,让我和你分享了同一个血缘。可是现在,我痛恨她,痛恨跟这里一切的联系。从此后,我不会再跟这个家有一丝的联系。我不想再见到任何纪家人!”
“我能?小鱼,连我也不行吗?”
纪渝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潮意,“你的小鱼,从今天,就死了。”
“你说什么啊!”他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将她楼入怀中。
“大哥,请你放开我妻子。”不知何时,宁尘来到他们身边。
纪川一惊。
“小渝,过来。”宁尘的声音无比阴森。
纪渝挣脱他,走到宁尘身边。
他揽住她的肩,眼睛却看着纪川,“我们走。”
纪川僵在那里,看着两个人离去,只感到惊恐。宁尘的反映太过冷淡,或者,应该说阴森。而纪渝,他心中一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心被一直疼爱她的爷爷凌迟。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突然袭来的怒火将他整个人席卷,焚烧着他的理智,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迫切的想捣毁什么,似乎只有籍着破坏,才能宣泄心中的悲愤。
锦华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丈夫一拳拳往身边的一座假山上砸。一时间,只见石屑纷飞,没几下假山便轰然倒塌。她扑过去,抱住他的手,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眼泪就往外涌,“川,你这是何苦?”
纪川仰天长叹,“锦华,你要看见小鱼刚才的神情…我恨不得这假山是他们。”
他们是谁?锦华心中一凉,她当然明白。
叶紫苏还跟老爷子僵持着。大概因为纪川纪渝两对夫妇都离开了,顺蓝顺白他们倒是轻松了不少。顺白劝道:“二嫂,老爷子待你不薄。你看,该你的,一分不少。小渝儿虽然可爱,可是到底…这话我本不该说,可是我们纪家能容下你们母女这么多年,这份气量,我看别人家就没法比。”
紫苏倏的回头,目光清寒:“你不用在这里落井下石!容不容的下我,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老爷子慢悠悠开口:“你们都给我听着,紫苏她还是纪家的媳妇,川儿的母亲,不管她德行如何,你们都不许作践她。”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愣。此刻连姨奶奶,胄先生这些人,也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了。他分明早就知道纪渝身世,却佯装不知;明明十分疼爱孙女,却在这里公开不承认她;明明责备儿媳妇的德行有亏,又一力回护她;他赶走她的女儿,却把整个家族交给她的儿子;这个老人,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
叶紫苏却毫不领情,“你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弟妹!你别太过分。”顺蓝终于看不过眼。
紫苏看着他冷笑,“过分?带着弟弟去抽大烟就不过分?弟弟尸骨未寒,就去骚扰未亡人,就不算过分?”
顺蓝一呆,想不到陈年旧帐突然被翻出来,脸色变幻不定,一是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佩英突然跳起来,啪的甩了叶紫苏一巴掌,“狐狸精,你果然不安分,勾引顺蓝。”
叶紫苏躲闪不及,挨了打,却神色不变,一味冷笑,“勾引顺蓝?偷腥的猫还用鱼去勾引?他到想!也配!”
一时间几个人吵成一团。
姨奶奶喝道:“都住口!这是什么时候,你们非要把老爷子气死吗?”
众人这才发现老爷子闭着眼,浑身抖个不停。顺蓝扑到床边,“爹,爹,是儿子不孝,你老别生气,儿子错了。”
老爷子长叹一声,也不睁眼,挥挥手,“都出去吧,让我静静。胄先生,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胄先生淡然一笑,“不用客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拱拱手,率先告辞。
老爷子又对姨奶奶说,“瑞馨啊,你也去吧。帮我把川儿那孩子找来。”
顺白顺蓝几个人走在门口,听他这么说,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便看看冷着脸跟着他们退出来的紫苏,用力的哼了一声。
这一场扰攘,变故迭起,风波不断,纵然早已有所准备,还是令人伤神伤心。纪老爷子全凭一口气撑着,才控制住局面。此时让众人出去,实在是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想再多坚持一分钟也不能够。
听着众人脚步渐渐远去,他甚至也逐渐模糊。思绪飘飞,不知道到了那一处,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一个艳装少妇,面带娇羞,眉目含愁,侧身而立。他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恍惚间就到了近前,少妇看见他,突然面现怒容,伸手便要推开他。他一把抓住少妇的手,轻声问道:“你还在怪我吗?”
“爷爷?”
老爷子蓦的睁开眼,看见纪川站在床边问,“你说什么?”
原来是梦。
他疲惫的摇头,过了半晌,才问:“你一定恨我吧?”
纪川不语。
他叹口气,“你怪我对小妞狠心?我跟你说,人不得不信命。我是为了你们好。”他看看纪川,眼光突然变得十分温和,“川儿啊,这些人里面,我最疼的就是你。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爷爷?”纪川发现他双颧赤红,语声渐弱,忙过去翻开他的眼皮,见他瞳孔渐渐焕散,心中一沉,连忙掐他人中。
老人“嗯”的一声睁开眼,迷离的看着周围,低低唤道:“志松…”
“志松?”又是志松,“爷爷,你要见志松?我去找他来。”
老人眼中一亮,瞬间仿佛燃起一盏火焰,然而几乎是立即,那火焰便黯弱下去,“不…”
“爷爷…”纪川轻轻呼唤。
“唉…”老爷子不易察觉的叹出一口气,便再没了声息。
刹那间,纪川只觉一片茫然,既无悲痛,也不震惊,心中只是麻木。脑海中翻腾的,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印在心上的情形。从小,便被爷爷养在身边,父亲倒是不常见到,记忆中全是爷爷如何叫他读书认字,如何带他扎马步练拳脚,还有爷爷带着他,去泅渡长江,往事历历在目,时光却如白驹过隙,转瞬间,那个高大健壮,英气逼人的爷爷,就成了床榻伤这具没有生命的皮囊。
他一惊,这才意识到爷爷真的已经离开了。可为什么心中仍然没有悲痛?只是奇异的觉得,眼前这尸体的神情,那么平和安详满足,竟似到了人生极乐境界,令他们这些留下来苦苦挣扎的人无比羡慕。
他呆呆坐在床边,愣愣看着爷爷逐渐冷却的身体,良久,久到了什么时候天色暗下来都不知道。终于,有人推开房门,走到跟前看了看,然后哭喊着跑出去,紧接着一群人又哭喊着涌进来,周围一片嘈杂混乱,人们在身边来来去去,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回答,眼睛仍逗留在爷爷身上。有时会有人挡住他的目光,他不着急也不动,不一会,那人走开,他便又看见了爷爷。
忙乱的人群终于散去,他看不见爷爷了,因为他们用一块布,遮住了他。
一双温软的臂膀将他纳入怀中。
锦华说:“川,我们回去吧。”
他茫然抬头,遇见她的目光,那么镇定平静,仿佛一注清凉的水,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他说:“锦华,爷爷死了。”
“是。爷爷走得很安详。”
他有些茫然,“我以为我恨他,他对小渝那么狠,可是他死了,我才发现,我爱他,原胜爱我的爹。”
“这自然,他一手把你拉扯大的啊。”
“锦华,”他握着她的腰,“我心里难受极了。”
锦华默默揽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忍不住滴泪,“我也是…”
纪川楼住她,无声落泪。
锦华极其温柔的抚着他的头发,伤感中夹杂着莫名的快乐,奇异的感觉一瞬间袭来,她忍不住抬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那极痛极乐的快感逼得无法呼吸。
突然,她身体一僵,隔着泪眼,透过窗棱,她看见月下空旷的庭院中,站着一个仪态万方的身影。
纪川感觉到她的异样,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叶紫苏一手环胸,另一手夹着烟卷,目光迷蒙的看这天上的一弯新月。脸上神情,似喜还悲。

第9章

纪家的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虽说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变化如此之快,却也让人措手不及。看着前一日还欢天喜地张灯结彩的纪家大门,转瞬就换上了素灯丧裱,浔江城里老老少少又是一番议论。
婚礼是为了冲喜仓促而行,丧礼却不能如此潦草。纪家是浔江第一名门,跟哥老会,黑白两道,军政各方,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纪老爷子曾是纵横长江一线的风云人物,一生交游广阔,知己挚友无数,虽是多事之秋,却也不能不照应到了。
纪家上下忙的焦头烂额。
仲夏天,尸体不能久放,老爷子的身子在清名山歙木寺停了七天,下葬在纪家坟园。葬礼过后,许多远在川,蜀,宁,汉的亲友才纷纷赶到。于是送往迎来更加热闹,一直闹到过了六七,人群才逐渐散去。
纪川带着男丁们照应一应杂事,主持吊唁祭祀的同时,还兼顾着赈济灾民的责任。由于长江上游阴雨连绵,汉口的大水,直到立了秋才退尽。一时灾民回不了原籍,眼看天就要凉下来,纪川一方面庆幸夏天里没有严重的疫症发生,一方面又开始头疼为灾民筹措过冬的费用。眼下灾民都已聚集在江堤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住的是茅草棚子,无论如何无法抵御风寒,首要的事情,就是要筹资盖些泥墙蓬屋,冬天也好取暖。
要筹资,当然要先从本家着手。
如今不比老爷子在的时候,家产分了八份,虽然纪川是家长,要动账房里的钱,却也必须要经过长辈们分别首肯。为其如此,才更头疼。老爷子分家产那天,叶紫苏把顺蓝顺白一口气得罪尽了,纪川找两位长辈商议赈灾,纪顺蓝躲着不见,顺白满口油腔滑调,无论如何不接纪川的话头。
只有顺风,听了纪川的要求,二话不说,拿出五百块钱来。纪川哭笑不得,这点钱,若是接济一两户灾民,倒也还有富裕,可是如今是几千户,就实在是杯水车薪了。剩下的就是母亲叶紫苏和姨奶奶了。
老爷子逝世,开始姨奶奶倒还坚强,撑着协理丧事,结果还没过头七,便病倒了。这一病,病势凶猛,纪川和远志两个人,中药西药交相调理,到了秋天,才勉强下地。只是看她的样子,的确不能再操心了。所以纪川也犹豫着该不该去找姨奶奶。
锦华看着丈夫心里思虑重重,自己也着急。便跟纪川商量,把自己嫁妆里的一些头面首饰当了应急。
纪川苦笑,“这怎么行。我们就是再紧张,也不能动你的嫁妆啊。锦华,你放心,这事情我来解决。”
锦华不以为然,“怎么解决?表叔出五百,那已经是慷慨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打扰姨奶奶,你自己那一份,能出一千也是了不得了。而且,你又不愿意去见娘。”她顿了顿,看看丈夫的脸色。自从那一日之后,纪川对于母亲绝口不提,更从不主动去见母亲,她当然知道他是因为纪渝的事情迁怒母亲,却也无从劝解。
纪川没说话,锦华继续道:“我们府里如果只出一千五,别人家自然不会比我们更高,这样下来,款项还是远远不够,我当了首饰,好歹再筹一千,你也好行事。”
纪川长叹一声,“你过门才几个月?就要逼着你去当首饰?锦华,我虽然没用,也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他站起身,“我这就去见娘。”
“等等。”锦华叫住他,柔声道:“还是我去吧。你跟娘…说不定会闹僵了。”她见纪川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忽的一笑,“怎么了?这个表情?”
纪川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没什么,这样也好,就拜托你了。”
锦华笑,“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好,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他站起来,“我还要去一趟舅舅那里,他说灾民里出了点事。你先去找娘说吧。她如果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多担待,但也别太为难自己,就算不成,我们另外想办法。”
“放心吧,我理会得。”
纪川看着她,突然道:“谢谢你体谅,锦华。”
锦华低低叹了口气,“你是我丈夫,我不体谅你,还能怎么样呢?”
纪川正跨出门口,听见她的话,脚下顿了顿,终于出去了。
远志永远那么忙。
纪川在堂里等了大半个小时,才见他擦着手匆匆出来。他原本只比外甥大了十来岁,两个人一样的缜密性格,又并肩工作了四五个月,早已混的烂熟,见纪川来了,也不客气,一边让伙计送上一碗凉茶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这才缓过气来,抱歉的冲纪川笑笑:“有个灾民被人打的吐血,我忙了半天,到底没救回来。”
“怎么?谁打的?为什么?”
“听苦主说,也是个灾民,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起了口角,冲撞起来,就动了手。”
纪川站起来,“我能看看尸体吗?”
“没问题。”远志带他进了诊厅,尸体孤零零躺在案子上,蒙着白布。
远志掀开白布,纪川仔细观察,突然诧异的抬起头,“腹部淤血,应该是内黏膜破裂导致吐血,但这不应该是致命伤。”他指着喉咙,“这里,被人打了一拳,喉骨碎裂,才是致命的伤。”
“不错。”远志赞赏的看着他笑。
纪川却神情严峻,“凶手呢?”
“没抓到。闯下祸,趁乱跑了。警察局还在找。怎么?有不妥?”
纪川点头,“我从小习武,当然知道,一拳能打碎喉骨,这人恐怕不简单!决不可能是普通灾民。”
“哎呀!这个我没顾虑到。”远志跌脚,一连串招呼来几个学徒,吩咐他们赶紧去警察局说明情况,又安排人到灾民住的聚集地暗中查访,忙了半天,这才消停。
纪川说:“我看我们要得去一趟苦主家里,多少给些接济,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好像就一个老娘。”远志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可怎么活?”
待众人都散去,远志才对纪川说:“你稍等我一会,我换件衣服,这就跟你出门。”
“舅舅。”纪川唤住他,却有些迟疑,想了半天,菜地声问道:“她最近好不好?”
这话没头没尾,远志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着,点点头,“应该算不错了。前天我过去给她送了点钱,她没要,好像找了份差事。人是益发清减了。”
“宁尘待她好吗?”
远志失笑,“他们小两口的事,我怎么好问。不过,”他有些迟疑,“这几天总有人看见宁尘跟人在外面混,我没亲眼见,但如果是真的,那…”
纪川目光一闪,突然道:“我见见她。”
远志盯着他,神情复杂,过了很久,才爽然一笑,“他们一直住在三和塔那里,你要去看,就去吧。”
“舅舅?”纪川颇为意外。
远志挥挥手,“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妹妹。川啊,我信得过你。去吧!苦主那里,我去就行了。”
三和塔是浔江出名的古迹,原本是玄德寺的主塔,据说南宋高僧玄德大师曾在此讲经授学,后来玄德寺毁于战火,只有三和塔留存了下来。
三和塔周围的几条巷子,住的是些小生意人以及一些落魄文人,民风倒还平和。当初宁尘提出要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还是纪川亲自帮他们选了这个院子,图的就是四邻和睦。
自从老爷子断气那天,宁尘负气带着纪渝离开后,纪川就再没见过妹妹。他知道彼此见面,太多不堪,而纪家确实有负于纪渝,不管老爷子出于什么样的打算,这样做,对于本就饱受种种打击的纪渝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心中更有一层深意,便是打算从此后好好对锦华,而纪渝跟宁尘也应该生活的和谐美满。所以他一直忍着,几次走到巷子口,又转身回去了。
可是今天听远志说宁尘似乎并不安分,他不由得担心。
这条路早已经烂熟,出了叶府,沿着江堤走,不过十来分钟,便可以看见三和塔。纪渝他们的院子,在清泉巷,因为巷子里一口泉水井而得名。
纪川一进巷口,就看见一个青衣少妇正吃力的绞着井绳,他连忙上去帮忙。水桶很大,装满了水,颇有些重量。
少妇抬起头,正是纪渝。她眯起眼睛看着他,夕阳映在她的脸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便有了些桃红的血色。
对上她的目光,他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将水桶从井里提出来,放到地上。直起身子,默默等着妹妹认出他后的反应。
过了一会,纪渝突然一笑,“哥,还真是你?这太阳晃着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纪川打量她,见她满头青丝在脑后绾成一个髻,越发显得那张瓜子脸素净小巧。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夹旗袍,因为沾上了井台上的水,下半身映出一大片水渍,额角细细密密沁出汗珠,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忍不住替她拂拭去额头的汗珠,微微一笑,“是我,好久不见了,小鱼。”
纪渝微微一震,避开他的手,轻声抱怨:“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被你看见了,真要命,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跟我还在乎这些?”她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隐隐的,她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他稍微安心。
看看那一大桶水,他问:“你怎么干这些粗活?家里的下人呢?”他们租这院子的时候,原是请了几个粗使的老妈子的。这会看着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子干这种活,纪川满心不是滋味。
纪渝却笑的满不在乎,“我自己能干的活,干吗让别人干?如今哪养的起那些人?”
纪川心中一紧,一点也笑不出来,“怎么?你们已经窘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话一出口,他立即知道失言,妹妹那天是发了誓跟纪家断绝关系的,以她的倔强,连远志的接济都不肯接受,怎么回去找纪家的人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是无限失落。
“怎么了哥?”纪渝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纪川心中一空,这么个小小亲昵的举动,妹子已经很就没有做过了。纪渝笑着问:“你不是总说要自己动手吗?怎么这会我们不请下人你大惊小怪?”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一摇,“双重标准,这可不对啊。”
他苦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妹妹了。越是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她越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亲眼看见她,她的清瘦,她强作无谓的笑容,还有她光芒不再的眸子,无一不如利刃般割着他的心。
然而能做得那么少。
“小渝!何必在我面前都要强撑呢?”他心痛不已,“你真的不把我当哥了吗?”
“没有啊。”她无辜的睁大眼睛,又低低的笑,“你一直是我的哥哥,不然我怎么会跟你说话?放心吧大哥,我可以应付的。空出来的房子,转租出去两间,也算有些进项。而且我前两天刚找了份差事,在镇上的公学做老师,教国文和英文。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不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怕被人说吃闲饭。”
“有人说你吃闲饭吗?”他无比敏感,立即脸想开去,“宁尘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记得吗?”不知为什么,她咧着嘴笑的越欢,他的心底就绷的越紧。
纪川叹气,“希望是真的…小渝,”他突然呼唤了一声,在能思考前已经说出来:“你回来,让我照顾你。”
“不!”纪渝答的轻快坚决,看着兄长震惊的脸,终于敛起脸上的笑容,“我可以照顾自己。不靠任何人。”
她摆摆手,不让兄长说话,“开始是怨的,觉得突然间天地变色。后来听说爷爷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那时候你们让我回去哭灵,我不肯,心中憋着一口怨气。可是送葬那天,我也去了。”
“原来,你去了?”纪川恍然,那一天送葬的有上百个人,他又是哭丧的孝子,自然不会注意到人群里的妹妹。
“是,直到你们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我还在。我在那里大哭了一场,然后就告诉自己,从此后,再也不哭了。”她微微笑着,“连最疼我的爷爷,都会突然间无情,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要坚强。”
“还有我啊。”
她温柔的摇头,“你不行了。你已经成亲了,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不是要跟嫂子去法国吗?”
纪川无语,是他懦弱要逃开,想不到被迫离开的是她。看着她的坚强,他百味陈杂,再一次清楚的发现,眼前这个在夕阳中微笑的少妇,已经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妹妹了。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悲哀,她在长大,他却固守着陈纲,无力挣脱。
从接掌了整个家族后便逐渐消磨的锐气突然又冒出来,回想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每日里除了在账房里看账本,就是跟几位长辈绞尽脑汁的较量,只有在为灾民看病的时候,才稍许体验到一点满足。
纪渝认真的看着他,从那如困兽般悲哀的目光中,突然读出了他的心思,她轻轻的笑,伸手想要抚平他蹙起的眉,手到一半,却又犹豫,正想收回,被他一把捉住。
“哥,你干吗?”她吃了一惊。眼睛顺着他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臂,这一看,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声音突兀惊异。
她的袖子因为伸手而滑下,露出粉白的半条手臂,上面却刺目的有着几道红紫的瘀痕,“这是什么?”他仔细看,突然拇指细细摩娑,纪渝一阵失神。
他突然愤怒的抬起眼,“这是用绳子勒出来的瘀伤。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她飞速的抽回手臂,“怎么会呢?别瞎想,这是我不小心撞在墙角磕的。”
“小渝!”他揪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我是学医的,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不答,倔强的咬着嘴唇,脸色却开始泛白。他起了疑心,忙松开手,捋起她的袖子,看见刚才他手握的地方,又是几道紫痕。这就很明显了。这是将她的手臂反转绑在身后留下的痕迹。纪川咬着牙,狠狠问道:“宁尘干的?”
纪渝飞快摇头,沉着脸不说话。
他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畜生!”
纪渝看着他的身后,嘴角突然扬起,笑的诡异。
纪川惊觉回头,看见宁尘面色阴沉的站在身后,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川扫了一眼,恍惚间觉得面熟,一时却顾不上多想,上前两步,揪住宁尘的衣领,恶狠狠的问道:“你是怎么对小渝的?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的吗?”
宁尘面不改色,“我做的一切,都是她愿意的。对不对,小渝?”
纪川回头,纪渝站在那里,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渐渐暗下去的天光中,看不清楚她的神情。秋天傍晚的风,凉意渗透层层衣物,直沁肌肤,纪川只觉一阵寒意。
“小渝。这个混蛋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说,我替你出气。”他匆匆的说,象是要拉住那个要在晚风中逐渐远离的倩影。
宁尘又一次开口,“小渝,这还有客人呢,你快说句话,别在这里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