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渝的身体在寒风中抖了一下,说:“哥,你放开他把。都是我愿意的。”
“你说谎!”纪川越发揪紧了宁尘的衣领。
“真的,我没说谎。他对我很好。”
宁尘轻轻笑道:“听见没有?小渝这么说的。可以放开我了吧?大哥?”他最后两个字说的特别重,象是在讥讽,又想是在警告。
纪川无奈松手。纪渝走过去,替丈夫整好衣领,转头肃容对纪川道:“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告诉大哥,正巧今天你来了,就先说了吧。宁尘找到他的家人了,在满洲。满洲皇帝定于新年举行登基大典,宁尘和我受邀请要去观礼。大哥不必担心我们,宁尘他们家在满洲很有人望,跟日本人和满洲人都有关系。”
宁尘一拽她,“别说这么多了。冷落客人。”
纪川拦住她,“小渝,你跟我回家去。”
纪渝不耐烦,“我说得还不明白吗?”她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我已经不是纪家的人了。”说完,头也不会,进了院子。
宁尘并不看他,想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一伸手,请他先进了院子。然后才对纪川道:“大哥,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只是,小渝她到底,还是我的妻子。”
纪川吸了一口冷气,脑中一阵发晕,也不知道是怒是惊,过了半晌,才回过神,缓缓离开。
不长的一段路,他踯躅独行,想着心事,待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
老爷子死后,全家人一起吃饭的规矩就破了。各自都在自家的院子里吃。但每天饭时,纪川必要到姨奶奶房里问候,锦华帮着姨奶奶协理家务,也常常要在她身边伺候,所以他们夫妻俩人,索性就在姨奶奶那里吃饭。
还没进门,就听见姨奶奶的院子里乱哄哄的,有人高声的说话,不时传来几声哭骂,又有人在旁边咯咯的笑,极为热闹。纪川心中有事,看见这情形,不由急躁,招呼过来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沉着脸问道:“里面什么人在折腾?不知道姨奶奶的病要静养吗?这么没规矩?”
小丫头笑嘻嘻的,也不害怕,说:“大少爷你还不知道吧?是四老爷回来了。姨奶奶正教训他呢。”
四老爷?纪川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说的是老爷子的幼子纪顺金。顺金按辈分,应该是纪川的叔叔,但他其实比纪川还要小两岁,两个人自幼一起读书,一起练武。后来纪川去了法国,顺金生性好动,不喜文,对于武功十分痴迷。他在家里学了几年,将拳脚师傅的本领学完了,又到山中访问高人,一去就是七年。师满后,便在武昌开了一家武馆。按照他的说法,是教引国民强国先强体,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
纪川与这个性格爽朗奔放的小叔叔十分亲厚,名为叔侄,却情逾兄弟。一听见是顺金回来了,纵然是满怀心事,也不由眼睛一亮,来了几分精神。他挥挥手,让小丫头去了,自己走到门前。
隔着门帘,便听见姨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你个不孝顺的娃儿,你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想干什么都纵着你由着你,你倒好,居然跑去做土匪,不让人省心的冤家!到你爹死,也没见过一面,你还有脸回来?”
纪川掀起帘子,一进门,就看见姨奶奶坐在太师椅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顺金的鼻子痛骂。顺金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一言不发。锦华和几个管事的媳妇站在一边看着,一个个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纪川走到锦华身边,悄声问,“怎么样了?”
锦华抿着嘴笑,“小叔叔回来,姨奶奶一会楼着哭,一会指着骂,已经闹了好半天了。”
“噢。”纪川问明白了,便呵呵笑着打圆场,“姨奶奶,小叔叔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您就别骂了。”
“大侄子!”顺金回头一看是他,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上前搂住纪川重重的拍打了几下,“早听说你要回来,事情多,到现在才见到。”
纪川尚未及回答,姨奶奶已经“呸”了一声,骂道:“你事情多?你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趁早给我甩脱干净了,回来帮帮川儿。亏你还是长辈呢。”
顺金背对着母亲,吐着舌头冲纪川做鬼脸。
到底是心尖上的肉,姨奶奶再怎么骂,吃饭的时候还是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往顺金碗里夹菜。顺金也老实不客气,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的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
做娘的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怔怔的,就又流下眼泪。锦华见了,悄悄递过去一块手帕,姨奶奶接了,却忍不住长叹一声,哭道:“这孩子到底迟了什么苦啊?怎么象是饿牢里放出来的?”
这一来出其不意,吓坏了同桌的几个人,锦华忙软语劝慰,“哪里就至于?小叔叔赶了那么久路,胃口好是自然的。姨奶奶,快别这样,你看吓的小叔叔,再噎着了。”
顺金用力吞下的饭,咧着嘴笑,“还是侄子媳妇明白。娘,你就别操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姨奶奶“哼”了一声,“没良心的娃儿,算了,不管你了。”
纪川也一边劝说:“姨奶奶,你病还没好,今天情绪太激动,这可不好。”
几个人连哄带劝,说得姨奶奶平下心回房休息。锦华见顺金吃的差不多了,便招呼几个小丫头收拾了碗盏,送上茶水,笑着说:“你们两个有话慢慢说,我还要到厨房看看他们给姨奶奶煎的要怎么样了。”
顺金看着她离开,突然冲纪川眨眨眼,“这个侄子媳妇可真难的,这么个家里面,我娘跟前,把人人都哄的服服帖帖,不容易,嘿,不容易。”
纪川失笑,“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个正经?你不是去了苏区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去。”他答得倒是干净利落,“我留在上海了。”
“哦?为什么?”
顺金仰着头笑,“因为那里更需要啊,这还要问为什么?”
“是。”纪川失笑,“倒真没想起来,你们这些人都是这么说的,因为需要。”
“我们?我们是谁?”
“我在法国也接触过贵党啊。”
“真的?”顺金眼睛亮了亮,随即收敛光芒,“我加入共产党的事情,还是个秘密,你不要…”
“这个我当然明白了。”纪川打断他,“你这次回来,恐怕也不是探亲吧?”
“是有任务的。”
然而顺金不说,纪川便不再问,他们离了桌,到院子里坐下,秋夜的风露湿重,两个人都生生的抖了一抖,顺金低声嘿嘿笑着,“冷吧?冷是冷了点,可是外面的空气新鲜,不象屋里那么窒息。”
纪川扭头看着他,听出他话外的意思,也不出声,静静等他说下去。
“今天我娘骂我,说应该在家,不该跑到外面去。还说爹死,我不回来,太不孝顺。我跟你说,我烦透了这个家。我为什么不肯回来?你看着这大宅子,是家;我看着,是苍蝇竞血的腌臜地!”他回头,见纪川瞪着他,无比震惊,扯着嘴角一笑,“你很吃惊?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不是自己也怀疑吗?”
“我怀疑什么?”纪川沉了气问。
顺金摇摇头,不理他,看着秋夜星空中半弯新月,冷冷笑道:“这家里有太多秘密了。你要仔细挖掘,吓死你。”
“小叔叔,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感慨而已。”他神情冷峻,“你一定觉得奇怪,爹死了,我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告诉你,我虽然难受,但也高兴,我恨不得这腐朽的家庭立刻崩溃。”
纪川捉住他的手臂,“小叔叔,究竟是怎么了?”
顺金满脸厌恶,“父子相疑,夫妻反目,兄弟睨墙,我娘不是常说吗?家子大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小渝的事情我听说了,那个丫头,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爷子这么对她?还不是心里那点子龌龊念头?还不是他当年造下的孽。”
枯叶随着夜风在空中打转,纪川只觉全身一阵发冷,一直以来心头横桓的阴影此刻无限扩大,他眼前一阵发黑,“小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咱们俩从小一处大的。你从小有什么心思,我都看在眼里。原先不知道,也没往心上去,后来知道了,上了心,才发觉这里面的腌臜。所以你走了,我也走了,不愿意在这里面待着。”他低下头,轻轻说道:“你为什么学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明白。”
纪川感觉就象有什么在胸口重重的撞了一下,一时间闷的上不来气,他勉强一笑,“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
顺金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只想告诉你,别去查了。那答案,不是你们能承受的了得。”
他看看天,忽然一笑,“本不该说这么多的。但是你也知道,如今我干了这个,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今天,没明日。所以趁还能坐在这里说话,先说了吧。没别的意思,这家里唯一能谈得来的,就是你了。再说,当年那段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纪川心头如火焚,一方面急切想知道顺金所指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另一方面,又有种想要逃避的欲望,顺金的话令他不寒而栗。但是他生性内敛,饶是此刻心中掀起滔天狂浪,表面上仍然维持沉着。
他知道,顺金如果不愿意说,那么无论如何,他也问不出来,想了想,决定旁敲侧击,“小叔叔,那么你是如何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情的?”
顺金冷冷“嘿”了一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有人透露给我。”
他忽然停住话头。
锦华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个,扑哧一笑,“又不是三伏天,你们两个怎么还在院子里坐啊?不冷吗?”
顺金伸了伸懒腰,笑嘻嘻的说:“大侄子心里有火,要出来凉快凉快。”
锦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小叔叔说笑了。”
顺金摇头啧啧叹道:“真是佩服老爷子,这眼光,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侄子媳妇,你们两个可真是绝配,连说话都一个腔调。”
锦华与顺金并不熟稔,见他说话油腔滑调,心中微起反感,但面子上仍维持着,不动声色。
纪川脑子极乱,半天才察觉那两人间的僵局,呵呵笑了两声,“小叔叔一向说话没边际,锦华你别在意。”
顺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这么对长辈说话,欠打。”他站起来,“你们小夫妻说话吧。我要去闹闹三哥的两个小子。”
他年纪比纪川还小,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让人听来忍俊不禁。
锦华过去拉起丈夫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真不应该这季节还在院子里出夜风。”
顺金刚走到院门口,突然停住,对纪川说:“对了,小渝的丈夫叫什么来的?好象跟日本人走得很近。”见纪川锦华一脸疑惑,他一笑,“也不怕跟你们说,我这次来,就是听说有满清遗贵跟日本人往来密切,大概跟伪满政府的筹建有关。”
锦华感觉到丈夫的手突然一紧,抬起头,看见他紧收着下巴,愣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金扬长而去。
锦华动动手腕,“川,你怎么了?”
“啊?”纪川乍然回神,“我不放心小渝。”
锦华脸上笑容隐去,仔细看着他,“你见小渝了?她怎么样?”
纪川苦笑,“她说她很好。可是,我觉得她不好。小叔叔说宁尘跟日本人走的近,舅舅也说有人看见宁尘在外面混…”他突然全身一震,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从脑中闪过。
锦华满心疑惑看着丈夫如遭电击般僵立,脸上血色霎间褪尽,口中喃喃道:“日本人,难道是那个日本人?”
“什么日本人?”她听不明白,“难道你认识什么日本人?”
纪川忧心忡忡的摇摇头,突然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
“可是这么晚了…”
“我现在就要去。锦华,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挣开她的手,匆匆向门外走去。
锦华在后面唤了两声,纪川没有回头。突然袭上心头的不详预感让他手脚冰凉,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心跳与步伐一个频率。黄昏在清源泉巷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刚才顺金的一句话,突然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个日本人!难怪白天看见宁尘身边的那个人,觉得眼熟。
那一夜虽然忙乱,虽然那人被揍的死去活来,可纪川拳头的目标就是那个人的脸,当然有印象。
那一夜,他和纪渝之间的感情突然脱了轨,一切都是迷乱无章的,他没有再去理会那个日本人。宁尘也在那一夜突然出现,后面一连串的纷扰,让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点。
他一边跑,脑中飞快的理清头绪,如果那个日本人看见了他和妹妹之间的事情,或者,宁尘会不会当时就在场?当时有雾,或许,是他心头有雾,他被纪渝大胆的行为,被自己出格的反应吓得魂不守舍,根本无暇顾及周围情况。而这一切都有可能。
纪渝家的大门紧闭,纪川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狠劲,他一抬腿,咣当一声,踹开两扇木门。
这院子是他选的,地形熟悉,他直往里走,闯进上屋。
上屋的门倒没怎么关紧,不费什么力气就弄开了,纪川推开门,一看屋里的情形,不由到吸一口冷气,只觉全身血液都从脚心流走。
他告诫自己镇定,回过头,看见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东屋探出头来,沉着声音,他问:“你是这里的租客?”
少年惶恐的点点头。
“你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纪川用力干咽了一下,“你听好,认识神医叶家吗?好,你现在赶紧去叶家,请叶神医到这里来,要快,知道吗?”
看着少年飞奔而去,纪川这才回头,走进屋里。

影入平羌[九]

内外两间的屋子,外屋里一片狼籍。杯盏桌椅全部凌乱倒在地上,地上一大滩血迹,蜿蜒延伸入内房。对着后墙的窗户大敞着,纪川一推开门,空气对流,冷风灌入,吹散了弥漫在室内的血腥之气。
他顺着血迹走到内房,才到门口,便看见一张铜脚大床,床帐散落,层层飞衍。一个人倒卧在大床前的地上,鲜血汩汩从背后涌出。他过去细看,突然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安心。
倒在地上的人是宁尘。
纪川迅速检查了一下,早已没了呼吸。他心中一沉,一时间顾不得太多,翻转过尸体,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宁尘的背后镶着一个黄铜铁钩,深深刺入背心,显然是致命伤。
是谁杀了宁尘?小渝在哪里?
纪川第一个反应,便是日本人掠走了小渝。他强自镇静,四周围仔细打量,然后他看见了纪渝。
屋里没有灯光,朦胧月色从窗口透进来,将整个房间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他看见床帷拂动间,一个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大床的一角。
有那么一刻,他不敢动,也不敢呼吸,几乎连大脑也停止转动,生恐空气中些微的波浮,便会令那个身影消散。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走到那身影的近前,想要安抚她。突然间一切缥缈起来,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绝望的渴盼她动一动,然而除了无风自扬的头发,她仿佛石化了一般。
过了好久,胸口的灼痛才令他想起自己还活着,恍然回神,他揉揉眼睛,想要看清分拂的帘幕间,若隐若现妹妹。
“小渝…”张开口,才发现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发不出声来。
“小渝?”他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挥开床帐,清楚看见她,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她蜷坐在床角,脸埋在膝盖间,长发如瀑布般披泻,宽大的睡衣层层抖开波纹。
极其小心地,他凑过去,“你还好吗?小渝?”
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肩,手指将要触及的一刹那,她突然如电击般弹起来,仿佛从灵魂深处声嘶力竭的炸出一声悲号,“阿…”
纪川吓了一跳,纪渝整个人贴在墙上,象是要努力拉大两人间的距离,弯着腰,仓皇惊恐的看着他,一声声,受伤雌兽般的哀号着。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悲苦的声音完全出自本能。纪川的心痛得几乎忘记了跳动。
他迅速出手,将她强拉入自己的怀中,无视她狂乱的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固定在自己的怀中,“是我啊,小渝,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她挣扎,力气大的惊人,纪川几乎无法控制。
“小鱼,小鱼,是我啊,大哥,是大哥。”他紧紧搂着她,用四肢缠住她,想将源源不绝的热力传递给她,温暖她,滋润她。
他心中悲愤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妹妹眼前这疯魔的状况是由过度的刺激引起。什么样的刺激,让这个白天还坚强的假装着,表现出若无其事的女孩,此刻全然如一只伤兽,蜷缩在自己怀中,惊慌恐惧,无法自制。甚至连他都认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害怕真相太过不堪,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这一刻,当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来为妹妹遮挡恐惧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软弱。他无法承担那种即使想一下,都仿佛会撕裂心肺的疼痛。
他只能无助地紧紧搂住她,顺着她挣扎的力道轻轻摇晃,借着身体的接触,一遍又一遍,轻声保证着:“哥在这,没事了,没人再能欺负你了。没人欺负你。”
不知是因他令人安心的气息,还是温暖的怀抱,或是那一声声的保证和呼唤,她渐渐安静,不再挣扎悲号。脸埋在他的胸前,小声的呜咽。
“小鱼小鱼,我是大哥啊,大哥在这里。”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目光渐渐汇凝。
他知道妹妹终于认出他来了。
“大哥?”她不确定,半明半暗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熟悉的胸怀,逐渐拉回她的神志。“哥…”,她小声唤着,生怕那只是幻觉,生怕转瞬噩梦重新笼罩。
“是我是我,小鱼,是大哥。”他咬着牙保证,手臂加力,要让她确信。
“哥…”她微颤,扯出一朵微弱的笑容,“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强忍住心酸,爱怜的拂开她面上的杂发,小心翼翼的询问。
她浑身一震,笑容变得凄厉,“我杀了宁尘。”没有察觉兄长刹时间的僵硬,她笑的歇斯底里,“我杀了他,杀了他!”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身体不由自主的蜷起,口中喃喃说道:“我受不了了,杀了他。他死了。”
最初的惊诧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心中早有揣测。
“没关系…”他搂住她,不知是要说服谁,“没关系,他死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她拉开距离,看着他,神情迷乱,“他打我,骂我,威胁我,我都可以忍。他是我的丈夫。”
他几乎无法呼吸,“为什么要忍?”他问,“为什么忍?”
她却仿佛听不见他的话,语气逐渐飘忽:“日本人要看,他要我表演给日本人看…”
“那个畜生!”他明白了,狂怒,却不敢发作,生怕惊吓了颤抖如惊鸟的妹妹。
她双目干涩,仰起头,咧着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宣布:“我杀了他!”
这句话说出来,突然象是全身力气用尽,她的头猛地一垂,长发从脸侧流下,整个人便萎靡了下去。
“小鱼!”纪川刹那间只觉肝胆催裂,灵魂离体,全身血液凝固,脑中一片空白。
“小渝?”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轻轻呼唤,颤抖着伸出手去,到她的鼻下探视。有那么一瞬间,那方寸之处全无寸息,纪川几乎绝望,慌乱间拼命让自己冷静。
终于,过去十年所学的知识渐渐回到脑中,他深吸一口气,捏住她的鼻子,口对着口,将空气渡入她的胸腔。
一旦冷静下来,纪川是专业熟练的医生。
一次又一次人工呼吸,心脏按摩,终于抢回她一口气。
纪渝“嘤咛”的一声轻喘,在他听来无异于天籁。纪川停下来,才发觉汗湿青衫,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隐约泛出的一丝血色,他几乎喜极而泣。差一点失去她的恐惧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袭击了他。他无法抑制的打着冷战,紧紧抱住她,象是要温暖她,实则是要给自己保证,“你不会有事,小渝,绝不会。”
明知此刻不宜打扰,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紧紧揽着她,吻着她的眼角眉梢额头鼻尖,口中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事了。”
他在她的脸上轻柔的吻着,一下接一下,此刻所有的往事都被抛却,所有的绝望挣扎悲愤哀怜皆渐渐淡去,眼前只有这苍白的脸孔,纤瘦的娇躯是真实的。这一刻,他什么也不去考虑,怀中的女子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的吻终于在触到她的唇的时候停顿,那一瞬间,他回忆起那个清冷的初夏之夜,她甜蜜的拥抱。
到此刻,他才绝望的发现,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芳唇的馨香,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渴望着这一刻。
真是卑鄙,他自嘲,假仁假意的伪君子,他一边冷笑,骂着自己,一边却无力停止,无法控制的去吻她。
他的唇重重的落在那片渴望已久的芬芳上,辗转吟吮,无限旖旎。
苍白的面颊渐渐染上潮红,她的唇仿佛风雨中的玫瑰,因他的亲吻而绽放。她突然动了一下,仍然紧闭着眼,却主动轻启唇舌,幽幽的呓叹了一声,半梦半醒间迎接他的亲昵。
纪川无法置信这突来的甜蜜,闪电般,被欲望狂潮击中。他微抬起头,狠狠盯着纪渝,见她星目迷朦半张,红唇微启,似在感叹,又似邀约,轻喘间无限风情,不由心魂荡漾,神志渐渐迷乱,垂下头,重新将她的唇舌细细品尝,一吻之间,深情万丈,竟似天荒地老,无可断绝。
纪渝承接他的爱意,一时间神思不属,忘记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久已干涸的心,被他辗转吻滋润复苏。她伸出手臂,勾住他的颈项,头向后仰,呈现自己纤美的颈子,任他火热的唇星星点点顺势而下,吻上锁骨。
夜风回旋,枯叶聚散,明月披流云。
帘幕后的两人,神魂逐渐颠倒,理智抽理脑海,压抑已久的渴望瞬间爆发,极端的痛苦混杂着极端的快乐,他们渴望身心的交融。
怀中女子身躯逐渐酥软滚烫,娇羞旖旎,衣衫不知何时已凌乱,因悲号而嘶哑的嗓音沉沉的呻吟着,饱含着全然的喜悦与迷乱。
“小渝小渝…”他埋首她的胸间,含糊的吟哦,说着毫无意义的呓语。
她迷醉,勉力抬起头。
突然间,她的身子徒的一僵,目光穿过床帐开阖的缝隙,对上一双死鱼般的眼睛。
那是死人的眼睛,冷冷的看着床榻上缠绵的两个人,虚散的瞳仁冷笑的嘲讽他们不伦的旖旎。
纪渝只觉那目光如同冰刃,狠狠切入她的脑海。
纪川察觉到她的僵直,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仿佛头顶响起一记焦雷。
突然间周围空气仿佛冰冻凝固,两个人都与死人的眼睛对视,呆若木鸡。
不只是谁先轻微的喘了口气,他们同时回神,望着彼此因情欲而发亮的眸子,凌乱的发,以及狼狈不堪的衣物,两颗心同时一沉到底。
电光火石间,之前发生的事情生生在眼前劈开,那场纷乱,惶恐无助之后的狠绝,突然回到了脑子里。鼻端仿佛仍有血腥的味道缭绕,丈夫临死前残忍的冷笑,历历在目。
纪渝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然挣开兄长的搂抱,缩到角落里,慌乱的整理散乱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