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我。”看着她唇边残留的一粒白米,他忍不住伸手沾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
纪渝一愣,半天才明白了那充满暧昧的举动,脸腾的一下红的冒烟,一脚踹过去,连踢带打,“你干什么…真恶心!”
到底大病初愈,手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宁尘轻松捉住她的绣花拳头,“别动。”他眼里闪着火焰。
“干什么?”她愣愣的问。冷不防他的唇覆上了自己的,他在她唇齿间火热亲吻。
她僵住,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是柳树林里那双冰冷的唇,还有月夜下,他迷乱的目光。
宁尘停下来,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喘息。一双手上下抚动她的背。
她睁着眼,目光越过他的肩,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发呆。
“怎么不反应?”宁尘的声音沙哑。
“啊?哦。”纪渝慌忙摇头,“我还病着,怕传染你。”她捶他的肩,“你离我远点,真要病了,就是我的罪过了。”
宁尘无奈,放开她。
“你坐下,我们好好说话。”她这才打量他,“你好象瘦了,考古现场肯定艰苦,不过有收获,什么都值了。”
“是啊,怕大雨冲坏了墓室,我们日夜赶工,终于挖出了青铜方尊。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他仔细看着她,忽然道:“小渝,我们结婚吧。”
“厄?”她并不意外,却还是愣了一下,“怎么?你家里同意了?”
宁尘摇头,神色黯然,“日本人占了密云,失去联系已经很久了。”
“啊?”纪渝一惊,“那怎么办?”
“不知道。”宁尘苦笑,“只希望他们及时逃出去,我正托人在沈阳打听,如果他们离开,多半是去了满洲。”他叹口气,握住她的手,“小渝,我现在只有你了。姨奶奶昨天跟我商量,说要给爷爷冲喜。一来爷爷不能等,二来现在的局势…我想,就答应她吧。”
纪渝一时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望着宁尘身后,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你说怎么样?小渝。”
“什么怎么样?”她深思恍惚。
“结婚啊,我们结婚吧。”
两对目光在空中交汇,他面无表情,她笑容微涩。
宁尘终于发现身后有人,他转过头,看见纪川背光而立,看不清他的脸。
就在这时,他听见纪渝在身边说,“好的,我们结婚。”
第7章
老爷子的身体不能等,匆忙间没有太多选择,婚期定在了六月初六。
只剩下十来天功夫。日子一定下来,纪府上下炸了锅一样的忙乱起来。
纪川是长孙,纪渝是长孙女,两人在同一日嫁娶,联姻的又都是名门望族,纵使仓促也决不能马虎。姨奶奶要照顾老爷子,还要主持装饰喜房,邀请亲友,虽说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纪家落户浔江上百年,根深叶茂,纵然简,也简不到哪里去。
长房太太佩英带着女眷们安排府中人手,教导年轻丫头们喜事的礼仪,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要忌讳,什么人要格外尊重等等。顺蓝采买一应所需事物,顺白处世圆滑周到,负责门面上的迎来送往。就连平日里不理家务的二太太叶紫苏,也开始忙碌着为一双儿女定制礼服。
没有参与其中的,只有顺风和川渝兄妹。
顺风监管着航运局,无暇顾及。纪川除了照料爷爷的病情,管理汇集分发赈济灾民物资外,还帮着叶远志给灾民诊病消毒防疫,每天早出晚归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常常好几天见不到人影,阖府上下,他居然是最忙的一个。
纪渝最轻闲。突然间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好的快,几天就下了床到处乱跑,见了人照样叽叽刮刮说说笑笑,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两三天的功夫,眼看着人就瘦了下去,下巴也尖了,两只大眼睛衬在小脸上显得越发的楚楚动人。
姨奶奶忙得昏天暗地,偶一抽空,见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找来水晶盘问,到底二小姐哪里不好了。水晶不敢说出实情,推说不知道。姨奶奶没有办法,只能赶着纪渝回屋里养着,不许出来乱跑。又让人每天炖了燕窝鸡汤送过去,盯着她喝下,务必要在婚礼前养胖些才行。
纪渝反对无效,被关在院子里,也乐得轻闲。
只有纪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水晶悄悄找过她,说二小姐人前嘻嘻哈哈没什么不妥,可是没人的时候,常常发呆。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心思,一顿饭,吃的时候少,看的时候多。有一天早上起来,水晶进去服侍,看见纪渝坐在窗边出神,床上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竟是一夜没有睡过的样子。这样折腾自己,怎么能不瘦?
她心中暗急,可是全家都忙的人仰马翻,不可能再去给姨奶奶他们添麻烦。灾民里有疫症出现,纪川已经两天没有回过家,更是不能商量。纪宁急得直跺脚,却也无法可想,远远看见宁尘过来,还要避开。
纪渝正在试喜服。负责的老妈子看着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大红褂子,连连叹气,“我说二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前天来试,说大了,照着尺寸改小,今天来,又大了。不是我说,你可不能再这么瘦下去了,你看这身上还剩下几两肉啊?看着都让人心疼。”
“是吗?”纪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的没心没肺,“这样多好,我的腰越来越细喽。以后穿旗袍才好看啊。”
“哎,这姑娘家爱俏,也不是这么样的啊。”老妈子无奈,转头看见宁尘进来,忙笑道:“宁少爷你来的正好,快劝劝二小姐吧,大日子就临近了,这一口气的掉肉可怎么办啊。”
纪渝笑着挥手,“宁尘别理她,好不容易瘦一点,这妈妈就老在耳边念。”
老妈子也笑,“你们小两口说话吧。我再回去吧着褂子改改,这回多收半寸,看着二小姐七天后还瘦。”
宁尘等老妈子出去,把门关好,上前一把把纪渝抱在怀里,用手掐着她的腰比了比,“真是又瘦了。不过瘦点好看。”
纪渝推开他,假装生气,“你嫌我胖?”
“没有没有,”他不让她跑,亲亲她的脸,“当然没有了,现在最好。”
纪渝垂下头,避开他的唇,眼睛瞥倒他手中的信封,“这是什么?”
“大哥今天让人给我送来的,一封日文信。他让我看看里面说的是什么。”
纪渝想起来了,“噢,对,我记得。当时大哥就说要给你看,结果爷爷病,我病,乱了这些天,大哥大概也忘了,到现在才想起来。”从他手上拿过信展开,一边问道:“里边都说什么?你看了吗?”
“看了。”他也不放开她,环住她的身子,就着她的手指着信纸,教她认日本字,“这个是满洲,这个是皇帝,这个是臣民,这个是大东亚共荣圈。”
“等等。”纪渝打断他,“这信里说什么?”
“别激动。”他含笑拍拍她的头,“这封信是康德皇帝写给满洲贵族的,号召大家为大东亚共荣圈奋斗。”
“康德?伪满洲皇帝溥仪?为什么那个日本人会跑到这里来?难道这里也有满洲贵族?”她回过头上下打量他,挤挤眼,“真是,我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他哭笑不得,“让你别乱说了。这话传出去,别人难免会信。还是小心点好。”
纪渝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吐吐舌头,不敢多说。
宁尘问,“这信你们是怎么拿到的?”
“从一个日本人身上。”
“那日本人呢?”
“不知道。”她毫不在乎,突觉奇怪,看看宁尘,“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只是好奇。”
“真的?”她将信将疑。
“别说这些了。”宁尘抢下信纸,“让我好好抱抱你,从明天开始就不能见你了呢。”
浔江的习俗,未婚夫妻婚前七日不得相见。
“不要啦。”纪渝推他,“又不是没分开过。你去寿县,一去十几天,不也没事吗?”
“小渝,”宁尘忽然郑重起来,“这次回来,有种感觉,好像什么事情不一样了。可是又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我担心…”
纪渝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你放心,什么都不会变。”
宁尘看着她,半晌一笑,“那就好。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局势,什么事情都很难确定。我的家人生死不明,我只有你了。”
纪渝迎着他的目光,涩涩的笑了一下,“我,也只有你一个啊。”
她移开目光,望着窗外的艳阳。真的只有宁尘了。
那一夜大哭之后,她偎在兄长的怀中睡去。当她醒过来,躺在空荡荡的屋里,鼻端还有他的气息缭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心中无比空旷,从那一刻,她知道,她将把这份感情压倒心底最深最黑暗的地方,紧紧守护着。这于她并非难事,她从小就知道该如何守护心底的秘密,只是要将最亲近的大哥也变成秘密,她心痛如绞。
即使大哥离开的那十年,她也从未有过这样伤痛的感觉。只想和大哥在一起,不离不弃。有时候,她不禁想,如果他们不是兄妹,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立即,她就甩掉这个念头,因为他是她快二十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一切的快乐都来源自他。她所有的秘密他都知道,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怎么能想象一个没有他的残缺生命呢?所以还是兄妹好,以兄妹的名义分享彼此的生命。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惊世骇俗,但是世俗并不能带给她快乐,那样安心踏实的喜乐,只有兄长能带给她。
原想这样一辈子也好。直到那一夜,受了惊吓的她,发现单纯的拥抱已不能安抚自己的惶恐,她想要更多。当兄长吼出逆伦那两个字的时候,连自己也吓坏了。她努力想忘掉当他们喘息想闻时的激荡欢乐,她告诉自己那与情人间的亲昵不一样。的确不一样,当宁尘拥她入怀的时候,她只感到了冷漠与麻木,如此不同。她很迷惑,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当纪川告诉她,只是兄妹的时候,她才知道,情人间的感情,发生在兄妹间,如此震撼,那种不伦罪恶感所带来的震荡中同时包含了甜蜜与苦涩。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她不可能同时得到兄长和他的爱情。她发问的同时,把他逼上了绝处,逼的他必须选择,是放弃他们之间的亲密,还是妄顾世间的伦理道德。他其实没有选择余地,她也明白。但为何就是情不自禁,无法释怀?
窗外残阳似血。这一个夏季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老爷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第二次中风,令他左边身子完全无法动弹,从此便卧床不起。他一生是个要强的人,如今事事靠人扶持,诸事不顺遂,难免脾气暴躁,情绪不稳,每发一次脾气,血压就升一次,叶远志和纪川两个人极其头疼,却也毫无办法,只能反复叮咛身边的人,千万不能惹老爷子生气。
人人都怕老爷子发火,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纪渝。也不知为什么,生病前老爷子也不过格外疼这个孙女些,现在却是怎么看她怎么高兴,每次发脾气,只要请了来,清清脆脆几句话就立刻将老人家哄的回心转意,喜笑颜开。
因此纪渝出嫁前的几天,除了坐在屋里喝鸡汤养肉外,就是去老爷子那里打转,不知不觉,时间也过得飞快。
六月初五晚上,浔江的风俗,母亲要为女儿送嫁。
叶紫苏带着翠翘,捧着一个黄铜匣子,进了纪渝的房间。
她刚沐浴完,正坐在桌边,支着腮帮子发呆。乌黑油亮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发稍还滴着水。看见叶紫苏她门进来,忙站起来,垂着头,一语不发。
叶紫苏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冲翠翘说:“你看这孩子,平日里跟刺猬似的,这会子倒蔫了。”
翠翘抿着嘴笑,“二小姐怕是害羞吧。”
“过来吧,你看看,头发也不擦干了。病刚好,自己不小心,还这么大意。出了嫁,就没人照顾你了。”
纪渝静静走到叶紫苏身边,任她用干布将头发上的水擦干,又用桂花油润了一遍头发。纪渝坐下,翠翘给她用白棉线绞面,叶紫苏在一边徐徐的说着婚礼洞房要注意的事项。
纪渝不发一言,静静听着,玉雕一样坐在那里,任翠翘在她脸上动作。
绞完面,就要点眉。叶紫苏站在翠翘身后,看着她在女儿脸上一点点描画出两弯新月般的眉。看着镜子里女孩点漆般的明眸,衬着柳叶弯眉,白玉肌肤,说不出的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叶紫苏叹口气,弯下腰与女儿脸贴脸,看着镜子,啧啧叹道:“翠翘啊,你看看小渝长得多像我?看看这眉眼,这鼻子,还有这脸蛋,嫩的就快能掐出水了。唉,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看着她,才觉得自己老了。”
纪渝默默盯着镜子,与母亲的目光在镜中相交。她微一偏头,拉开距离,不让两人脸颊接触。
叶紫苏缓缓站直,眼神深奥难懂。
终于,她让翠翘拿过那个黄铜匣子,“好了,最后要交代的,就是这黄铜匣子了。这是我出嫁的时候我母亲给我的,如今再传给你。里面的东西,今晚务必看完。你明白那是什么吗?”
纪渝朝那匣子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了里面装的什么,不由红了脸。微微点了点头。
“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梳头呢。我先走了。”
纪渝站起来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们出门,忽然唤了一声,“娘。”
叶紫苏停住,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孩子突然对她充满敌意,这一声娘,便很少叫起,即便是大人们要求,也叫得不情不愿。上一次这么主动叫娘,是好几年前了。
纪渝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才说:“谢谢。”
突然间,叶紫苏便觉得有什么涌上喉咙,她轻咳了一下,“这有什么好谢的,傻孩子。”
“娘。”她又叫。走下台阶,到母亲身边,上前轻轻抱住她,“谢谢了。”
叶紫苏慌忙挣开她的拥抱,强笑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快休息吧。明天可是大日子。”说着匆匆走出院子,步伐飞快,仿佛在逃避什么让她震惊的东西。
纪渝看着母亲与翠翘的身影隐在夜色中,幽幽的叹了口气。
天上群星璀璨,冷月如钩,仲夏的夜,充斥着清风虫鸣,还有江滨特有的似有若无的涛声。
纪渝发了一会呆,低低叹了口气,正要回身进屋,突然院门外老榕树下,有什么东西牵住了她的目光。
她走到院门口,看的真切,霎时间脸上血色尽退,一声呼唤险些出口。
对面几丈外,大榕树下,立着个青衣长衫的熟悉身影。树影婆娑,月光穿透枝叶洒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几乎与那大树融为一体,只有随着微风轻摆的衣角泄漏了他的伪装。
他看着她,有些吃惊,没想到她竟然会注意倒自己。他想躲开,然而当两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便再也无法动弹一分一毫,他只得沉着气,与她对望。
时间如同停止了一般,将他们两个都凝固在了原地。迎面扑来的巨大悲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月光下的她,散发着晶莹的光,月白色的旗袍,在黑夜中清楚的勾画出她消瘦的身形。风中飘送着淡淡桂花油的味道,那是新嫁娘才会用的东西。
他们长久的对望,忘却了时间地点。没有人动,甚至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夜风在他们之间回舞,虫鸣啾啾,月影扶疏,象是在他们之间搭起了一座无形的桥,又象是建起了一堵无形的墙。
不知过了多久,纪渝黯然回神。最后看了他一眼,她转身,步子沉的几乎迈不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踏上了台阶。
她慢慢回身,握住门扇。他还站在原处,目光追随着她,一动不动。
门轴似乎有一千年没有上过油了,沉重艰涩的象是两道石门。
她咬着牙,将门合拢。
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身影仍在那里,长长的衫脚在风中飘动。
纪渝靠在门上,半晌,才似攒足了力气,走到床边坐下。她静静的打开黄铜匣子,里面是一卷卷图画,画中尽是裸了身体的男女拥抱缠绵的身影。她麻木的翻看,一张又一张,很认真的研究。
桔黄色的灯光映在窗上,透过窗缝钻出去,洒满院落,与天上星光辉映。
榕树下的身影立了通宵,到东方泛白,才缓缓离去。
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像炉子上的火,将整个几家大宅,甚至是整个浔江古镇燃至沸腾。
蜂拥到纪渝屋里的老妈子和年轻媳妇,在看见新娘子眼下深深的青影的时候几乎全体呆住。她的面色到还是好,可是怎么也掩不住憔悴脸上,一点新嫁娘的喜气也没有。佩英频频跺脚,“我说二姑娘,你这个样子,可怎么见人啊。”
纪渝笑的腼腆,“昨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结果就成这个样子了。大伯母,可真对不起了。”
“这可怎么办呢?颜色这么深,打粉也盖不住啊。”
还是叶紫苏冷静,看了看,挥挥手,“来不及了,先梳洗了再说,反正盖上喜帕,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一想也是,匆匆忙乱起来。
当地的规矩,女儿出嫁前,要先给家里的长辈敬茶,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然后由父亲给女儿盖上盖头,送上花轿。
纪渝没有父亲,长兄如父,就要由纪川来给她盖喜帕。
这对两个人来说,不谛是另一种煎熬。
纪川一大早就来给老爷子磕头。
姨奶奶见他满眼红丝,虽穿着大红的喜服,也丝毫不见以前的丰神俊朗。不由叹气,“这孩子,这些日子也真难为你了,你看看累成什么样了,大喜的日子,一点新郎官的喜气…”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到底犯了吉日的忌讳。
老爷子虽然行动说话不方便,耳目倒还聪明,一听这话,已经变了脸色,正要发作,忽然看见门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龙凤喜褂的女孩进来,不由一怔,也忘了发脾气,看着那张轻灵粉嫩的小脸,发起呆来。
姨奶奶已经笑起来,“从哪来得的小媳妇,这么漂亮,真是人靠衣妆。平日里看惯了也不觉的,现在才发现小渝丫头还真是俊俏。”
纪渝已做了新娘打扮,一头长发拢在脑后挽成髻,簪着合欢花金银双股钗,素净的小脸上淡施脂粉,朱红的法国唇膏越发衬的她容颜如玉,姿容灿烂。
纪川盯着她,几乎无法移开目光,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干什么,已不重要。他和她都穿着喜服,两人比肩而立,一派喜气洋洋,新郎官和新娘子,同处一室,各怀心思。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满脸喜色,唯独作为主角的他和她,要强颜欢笑。
她跪在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的献茶,恭恭敬敬的叩头,垂着头听姨奶奶代爷爷叮嘱些为妻之道。
旁边看着的三婶扯扯大太太佩英的胳膊,偷偷笑道:“这个囡囡平素皮的上天,现在老实的嘞,像换了个人似的。”
佩英看了她一眼,撇着嘴角笑,不说话。
纪渝给爷爷叩完头,站起来,走到叶紫苏跟纪川身边,跪下。
纪川微微侧了侧身子,他这是代父亲受妹妹一拜,因此不能免,却也不能全受。
纪渝盈盈叩拜,向叶紫苏敬茶,始终低低垂着头。终于,她将茶盏捧到纪川面前,“哥,请用茶。”
他伸手去接过,冷不防她突然抬起眼,寒星一般的目光直直射穿他。
纪川突然手一哆嗦,半盏茶就溅出来。
“哎呀,怎么搞的。”叶紫苏轻呼,不知为什么,语气中却一点诧异也没有。
“哦,是我不好,没拿稳。”他急忙说,再看纪渝,已经又垂着眼,走到大伯父和大伯母面前。
终于所有的长辈都敬到了。纪渝回到兄长面前。
纪川愣愣看着她,直到叶紫苏轻轻拉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
他接下姨奶奶递过来的喜帕,轻轻抖开,一只金线绣的彩凤迎面扑过来,辉煌灿烂,振翅欲飞,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她跪在他面前,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油光水亮的发顶。
花轿就在门外等着。
喜帕悬在她的头上,有一瞬间的迟疑。这艳红的帕子一旦盖上,再拿下来的时候,她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妻子了。她再也不会对着他撒娇,对着他使气,她的喜怒哀乐,都将由另一个人分享,再与他无关。
他的手缓缓落下。
感觉到降临头顶的阴影,她蓦的抬眼,迎向他。
这一次,他定住心神,回应她的注视。
长长的流苏牵引着那块红布,阻断了他们的眼神交流。
纪川松了口气,看看周围的长辈们,弯下腰扶起妹子,“来,上花轿吧。”
纪渝恭顺的由他搀扶着,走出门,早有喜娘侯在轿子旁边,见他们出来,立即打起帘子。纪川把她送进去,向后退一步,轻轻道:“走吧。”
吹鼓手拉弄起来,原本在外面等得昏昏欲睡的几个孩子也来了精神,轿子颤巍巍的抬起来,在孩子们的欢呼声里出了庭院。
大家都跟着轿子涌出去,连姨奶奶也送到了院门口。
纪川退回屋里,突来的心痛让他的双腿酸软,几乎站立不稳。
就这样,亲手,把她送上了别人的花轿。他嘲讽的笑,纪川啊纪川,你究竟有什么不平?你究竟在难受什么?他是你的妹妹啊?血亲妹子。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道就任由两人间的情潮泛滥,铸成大错?
可是为什么心中苍茫,与屋外那鼎沸人声格格不入?
象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回头,看见爷爷坐在太师椅中,斜着眼,歪着头,目光如炬的看着他,咧向一边的嘴象是在讽刺他。
宁尘在浔江没有家,他自己出钱,在纪府不远处的三和塔附近租了一幢两进的院子。婚后两个人就将搬过去住。但既然是冲喜,喜事就要在纪府办,洞房也是要在纪府过,两个洞房比邻,这才是双喜临门。
所以纪渝的花轿,从后门抬出了纪家,绕着镇上走一圈,还要从正门送回纪府。
镇上的灾民还有很多,前些日子,纪川为了防疫,吃住都在灾民聚集的几条街。他用的是西药,寻常急症见效快,人又和蔼,监管的赈济物品分发也清楚公道,因此很受灾民爱戴。这时知道是纪神医的妹子出嫁,不管受没受过他好处的灾民,都涌过来,将花轿团团围住,无非是说些吉利话,感恩戴德一番。
纪家规矩,下人在外面不得仗势欺人,纪渝坐在轿子里,盖着盖头,对窗外一切嘈吵恍若未闻,送嫁的顺蓝人又随和,见人多,便命轿夫缓行,如此耽搁了将近大半个上午,才终于把轿子送进了纪家大门。
正门进去是养性堂,专用做婚丧祭祀大礼的,姨奶奶早叫人打扫装点了出来,两对新人拜堂,就要在那里。
养性堂外是临时搭起的棚子,设了五十桌酒席,几百个宾客早就到齐了。就等着看新人拜堂。
由于路上耽搁了,锦华的花轿倒比纪渝先到。一众宾客正等的不耐烦,见花轿抬进来,立即伸长了脖子,要看养性堂里的热闹。
主婚人是叶远志。他年纪虽轻,在浔江却极有声望。见主角到齐,立即吩咐司礼的文先生唱礼,司乐的武先生奏乐。纪家大宅内外说话就热闹起来。
纪川是长兄,先牵引着锦华拜了天地父母。
然后宁尘出来。
镇上见过宁尘的人不多,只听说纪家的女婿是皇室末裔,贵介子弟。此刻他一亮相,远远看见新郎长身玉立,一袭大红礼服越发衬的整个人面如冠玉,英姿飒爽,都不由暗暗叫好,心道这纪家如此好的福气,生的儿女本已经是拔了尖的人萃,娶了媳妇,是大家闺秀,也就罢了;就连女婿,也是要门第有门第,要人品有人品,竟不知是积了几世的福气。
新人向主婚人行过礼后,叶远志往堂中一站,亮开喉咙唱道:“秉吉时,结夫妻,上敬天地祖先,下亲骨肉兄弟,求夫妻和睦,祈子孙昌盛。今纪氏女渝,与爱新觉罗氏男宁尘结为夫妇,天地为证,高堂为媒,情结两心,三拜成礼。第一拜,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