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尘又打量了以下几个人,“这是怎么了?这么狼狈?”他走到纪渝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将她揽在怀里,托起她的下巴,皱着眉头,“有人欺负你了?”
纪渝垂着眼不去看他,头一偏,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
宁尘抬头看纪川,“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纪川负手而立,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藏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直至指节泛白。
这时姨奶奶也已经带着一群人迎出来,匆匆奔到纪川跟前,“哎呀,你怎么一身的泥水?脸色这么难看?”
纪川勉强扯出笑容,“没事,小渝她…摔了一交。受惊了。”
纪宁倏的回头,看着兄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纪川很有力的回视她,目光中绝望的悲哀让她心中一动,想了想,终于沉默,什么也没说。
纪渝由始至终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玉人一般静静任宁尘把她搂在怀中。
姨奶奶叹了口气,“快回去吧,身上都湿了,别都着凉了。宁尘啊,真不好意思,一来就让你赶上这乱局面。”
话还没有说完,里面一个丫头飞跑出来,“姨奶奶,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爷晕过去了。”
“哎呀。”姨奶奶再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里面奔,一边不忘吩咐,“快去请叶先生过来。”
纪川不及多想,也飞快的往里面去,穿过人群,脚步突然一顿,看见叶紫苏静悄悄立在人群后面。
“川儿,快来,你好歹是学医的。”姨奶奶在前面催促。
叶紫苏看着儿子和众人一起慌慌张张向后院跑去。
大门口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下宁尘怀里搂着纪渝,慢慢从外面进来。他抬起眼,对上叶紫苏的目光,点点头。
叶紫苏轻轻道:“送到她屋里吧。一会也让大夫看看。”
第6章
叶远志赶过来的时候,纪川刚刚为老爷子注射完。
屋里的人都让纪川给轰到外面去了。只有他自己守候在爷爷床边。远志一进来,就看见他脸色苍白的静静坐在那里,心中一沉,忙过去捉起老爷子的手腕,细细把脉。
纪川一边看着,很平静的说:“爷爷是担心我和小渝,这才二次中风,脑血管栓塞。”
叶远志看他一眼,继续把脉,过了良久,终于叹口气,站起来。他来回踱了几圈步,停下来问纪川:“你怎么看?”
纪川说:“危险期还没有过,我给爷爷用了降压药,但还是要看后面的几个小时效果如何。”他声音低了底,“爷爷这次发作很厉害,尚幸不是脑溢血,但是这个样子,即使在法国,也是不可能痊愈的,如今主要的,还是要靠中医调养。”
“嗯。”远志点点头,颇为赞同,坐下来拟了一个方子,说道:“固本培源,防风去邪,不可操劳,一切要小心,不能再受刺激了。”
“是,我知道。”
远志有些犹豫,想了想,终于开口,“川儿,依你看,你爷爷还有多少日子?”
纪川苦笑,“长则三月,短则…”他没有说下去,意思两个人都明白。
远志轻轻叹息,“老爷子一生壮阔,最后的日子,有什么心愿,你们就随了他吧。”
“是。”
远志看着神不守舍的外甥,心中诧异,白天见他的时候还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到此刻只觉得他脸色灰败,整个人都没了精神。他不疑有他,以为外甥是为了爷爷的病伤神,于是劝道:“你也别太累了,去休息吧。这一天,够你忙的。”
纪川摇摇头,“我再守一会吧,过了这两个小时,如果不出意外,就稳定了。”他看看远志,“舅舅,我知道你最近忙,这里我看着就好,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也好。”远志点头,“这里我帮不上忙,你姨奶奶伯父们在外面守着,我去让他们散了吧。”他收拾了随身笔墨,静悄悄出来,等在外面的一群人立即围上来,又都不敢出声,只拿目光看着他。
远志照例示意姨奶奶去了僻静处,把他跟纪川商量的话都交待了,又说:“这时候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纪川这个孩子很好,有他在这里守着,我也放心。等老爷子醒了,照着方子吃药,先看看吧。只是,到了这个份上,我看,还是有些准备的好。”
老爷子晕倒那会,姨奶奶就有了准备,此刻听远志说了,心中黯然,却也还平静,叹了口气,不做声。
远志又劝了半天,一再保证纪川会好好看着老爷子,这才让几个人回去休息。
待人都散去,已是月过中天,远志又向丫头仔细交待了药的煎法,正准备离去,看见叶紫苏的贴身丫头翠翘匆匆过来。
跟着叶紫苏陪嫁过来的丫头早几年嫁了人,翠翘是纪府里长大的,跟远志并不熟稔,只是叶紫苏带着她回过几次娘家,倒也认得。远远见了远志就喊舅老爷慢走。
远志原已十分疲倦,因着她是自己姐姐身边的人,只得打醒精神,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二小姐似乎病了。我家太太请你过去看看。”
“哦?”远志一听,也不停留,立即随翠翘去了纪渝住的小独院。
叶紫苏正和宁尘站在院子里说话,看见远志匆匆进来,便迎上去,说道:“那孩子不知怎么了,一身泥水的回来,浑身冰冷,问话也不答,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出声,刚才宁尘不放心,让水晶进去看看,结果发现她还是那一身湿衣服,坐在镜子前发呆,也不知坐了多久。我探了一下,额头烫手,只怕是着凉了。”
“现在人呢?”
“水晶正给她擦洗呢,你少等一会,大概就会好了。”
远志点点头,只得与他们一道等在门外。
叶紫苏向远志介绍宁尘,只说是纪渝的朋友。
远志从小就四方行医,阅人无数,朋友的意思,当然不点自明。他见宁尘眉目如玉,气度温良,便知是有些门第出身的。只是与人说话时,眼睛看着脚下,看起来象是恭瑾和顺,却不免给人闪烁的感觉,想想纪渝天真烂漫,直爽无邪,心中隐隐觉得两人并非佳配,不由暗暗替纪渝担心。但是这是纪家的事情,自己并没有置喙的余地,纪府中,除了平时诊病打交道,即使跟自己的姐姐,也不是很熟。想来,倒是纪川,这一日两次交谈,颇为投缘。
几个人不着边际的寒暄了几句,门吱呀的一声开了,水晶端着水盆从里面出来,对叶紫苏道:“已经收拾好了。”她看看二太太的脸色,吞吞吐吐,“我看二小姐有些不对劲。”
叶紫苏与远志对望一眼,也不说话,匆匆进屋。
一看见纪渝,两个人就知道水晶所说“不对劲”是指什么了。
那女孩刚刚梳洗过,躺在床上,脸上烧得赤红,远志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然而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大大睁着,望着帐子顶上的某一处,一瞬也不瞬,一张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整个人就如呆了一般,失了魂魄。
叶紫苏吓了一跳,忙看向兄弟。
叶远志仔细探她的脉,过了好一会,才放下说:“内火攻心,外染风寒,内外冷热交攻,一时发散不出来,气血凝滞。小渝身体一向好,不打紧,我开点清火驱汗的药,三剂下去,过两天应该就有好转。”
“那就好。”叶紫苏放下心来,见远志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不由脸红,扑哧一笑,“小鬼,又有什么话说?”她比远志年长十岁,出嫁是远志还是个孩子,在她眼中,只怕远志比纪川更像个孩子。
叶远志叹气,“你要平时对她有一半这么关心,母女间的关系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叶紫苏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纪川守在老爷子房中,脑子里混混沌沌乱成一片,也不知心思飞到了哪里。他脑中一会想到爷爷的病,一会想到镇里来的那些难民,一会想到家里几位长辈,甚至想到了自己在法国的十年,想起他在法国的第一个女朋友,法国人,金发的姑娘,叫维达。后来她嫁给了法通社的一个记者。
然而思绪飘飘遥遥,象是有自己的意志,无论他怎么约束自己,终于不受控制,落在那人儿的身上。
她的脸色太白,会不会生病?她温软的娇躯仿佛仍在怀中,那苍茫眼神却狠狠的撕裂他的心。她的笑颜泪眼,乍喜还悲,在脑中不停的翻转,搅的他的心也如江水中的漩涡一般,旋转着,从最深处,卷起杂尘。
纪川大力搓搓自己的脸,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
忽然听见躺在床上的爷爷一声呢喃,“志松…”
纪川一怔,赶忙上前。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口角歪斜着,不停颤动,含含糊糊的说出两个字来:“志…松…”
志松?似乎是人名,却耳生的很,从来不曾听过。
“爷爷,先休息,等天亮了我帮你找志松来。”
老爷子似乎听见了他的话,放下心来,头一歪,昏昏睡去。
纪川又帮他测了测血压,见已降到正常水准,终于松了口气。他直起身,这才发觉身上溅满泥浆的衣服早已被体温烘干,只留下泥沙残迹紧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
打开门,门外打盹的小丫头揉着眼睛迎上来,“大少爷,姨奶奶让我守着,有什么动静立即通知她。”
纪川点点头,“让姨奶奶放心,爷爷已经稳定下来了。”
小丫头脸上绽出笑容,“我这就告诉姨奶奶去。她老人家一直在等消息呢。”
“嗯。”纪川盯着她的笑容,神思恍惚,不久前另一个女孩也曾那样笑过,那种全然的欢乐,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对了。”小丫头跑开几步,想起什么,又回来,“姨奶奶一直让人留着滚水。她说大少爷累了一夜,让大少爷就在这边洗个澡休息,换洗衣服已经找人送过来了。”
“好。”纪川答应着,太过疲倦的身心有些麻木,过了半天,才想起来拿出怀表看看,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姨奶奶早就安排好了下人,一待纪川出来,立即将洗澡水抬进了西边的偏屋。这里原本是老爷子冬天的住处,夏天北屋通风好,才挪过去,这边就空了下来。姨奶奶的意思,是让纪川就在这偏屋里休息,也好就近照顾老爷子的病情。
纪川一坐进微有些发烫的水里,不由自主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把自己埋进水中,水面轻轻波动,拍打着他酸痛的肌肉,说不出的舒适。缭绕的水汽迷朦,他昏昏欲睡,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身体心灵感情皆激烈震荡,极度的震惊懊悔悲伤恐惧交杂在一起,他的心象一根紧绷的弦,已到了极限,一直到此刻,借着温暖的水的环绕,才稍稍得以舒缓。
他闭着眼,躺在水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有人进来,没有理会,当是下人来添热水的。此时他也不的不承认,有人服侍,的确是一件舒适的事情。
那人走路很轻,轻手轻脚的,走到大浴桶边上,他可以感觉到热水沿着桶边注入微有些凉的水里。
夜已经很深了。刚停了没有多久的雨又哗哗的下起来。屋里没点灯,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凉气。
纪川闻到鼻端一阵熟悉的香味,蓦的睁开眼,看见叶紫苏提着水壶站在桶边,她的表情迷茫,看着他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他,直直看到世界的另外一头。
他猛地一动,水花飞溅到她身上,淋淋漓漓染湿了她的旗袍。她惊醒,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床沿上,重重的喘了口气。
纪川此时已沉静下来,不再妄动,坐在水中,借着夜色遮掩,冷冷看着母亲,“你怎么在这里?”
叶紫苏有一双跟纪渝酷似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格外的黑白分明。
她轻乎的一笑,“你今天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怎么,我关心一下儿子也不行吗?”
他突然发现,她们连声音都一样的清泠,只是眼前这人的语气,沾染了风尘,听来让人生厌。“我说过,你离我们远点的。”
“我自己的儿女,我能不关心吗?我只是来问问,之前你跟你妹妹到底去哪了?”
纪川冷冷看着她,“不用你管。”
叶紫苏迎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神色严峻,“干什么象只野猫似的,戳着你哪个痛脚了?什么摔了一跤?摔跤能把衣领上的扣子也摔开?你以为真能糊弄别人?”
纪川只觉耳边一炸,脑子乱哄哄无法思考,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就这么毫无戒备的被人掀开,暴露于人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一奶同胞,血肉相联的手足。你给我记清楚了,兄妹,永远,只能是兄妹。”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只听见轻微一声水响。
过了半晌,纪川才失笑,“这话由你来说,岂不是笑话?”他的声音逐渐失去温度,“天理,人伦,纲常,这哪一样,你放在眼里过?这个时候倒一副卫道士的嘴脸。”
“卫道士?”叶紫苏象听了什么极好笑的话,格格的笑个不停,“我卫道?你说对了,天理伦常我什么也不守,我卫哪门子道?只是,我不想你们铸成大错而已。”
纪川冷笑,“不劳牵挂,我和小渝,都还知道黑白对错。”
“黑白对错?”叶紫苏嗤笑,“这世间没有黑白对错,你以为的黑,往往不是那么黑,你以为的白,也不总是白的。最多的,是灰。”
“砒霜也是灰色的吗?”
叶紫苏一个哆嗦,笑容凝在脸上,“什么?”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他的声音森冷,似乎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回到过去的某一点,“因为白天,我看见一包灰白色的粉,我无法入睡,我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发生了。”
“别说了!”叶紫苏腾的站起来,盯着纪川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倒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的夫妻骨肉亲情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医吗?因为我想弄明白,那灰白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他一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她有点发抖,向前走两步,看清他冰冷的眸子,突然一颤,“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冷?为什么你不象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步步后退。
“谁?我应该象谁?”
她却不答,转身想走,到了门口,终于还是说道,“你是我儿子,渝儿是我女儿,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们。你自己想清楚吧。”
纪川直到她的脚步声去的远了,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水已经冰冷,他站起来穿上早已备好的干净衣裳,负着手出了门。
原本已是极其疲惫了,经过这么一场对阵,此刻却又睡意全无。东方已开始泛白,他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冷冷看着这座小院,心中不禁疑惑,叶紫苏怎么会到这里来?她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纪渝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因为老爷子病着,姨奶奶,纪川等人无暇顾及这边,只有水晶在身边照料,宁尘虽然每天一早过来,可他于照顾病人,一窍不通,只能看着水晶忙。尚幸叶远志记挂着外甥女,每日来看望老爷子,定不忘过来看上一眼。
纪宁也常来探望姐姐。她比宁尘还有用些,有时纪渝醒了,看见纪宁,还知道笑笑,却不大说得出话。纪宁看见了,难免伤心,暗地里冲水晶发牢骚,“平日里看着大哥二姐关系多亲密,这会二姐病成这个样子,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来。”
水晶娘是佩英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她从小就跟着纪宁,后来纪渝从北平回来,身边没有使唤的人,而纪宁将去武汉念书,这才把水晶调到了纪渝的身边。因此,水晶虽是纪渝的丫头,跟纪宁倒更情同姐妹。
听见纪宁抱怨,她一笑,“你怎么知道大少爷没来过?我就看见过。”
“你看见过什么?”
“我看见大少爷半夜来,到天快亮才走。”
纪宁有些变了神色,想了想,嘱咐水晶,“这话你跟我说可以,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了。就是我娘问,你也别说。”
三更时分,纪渝突然从梦中惊醒,黑暗中,本能的察觉到床边有人。
“别动。”见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膀。
一听那声音,纪渝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哥…”
纪川探了探她的额头,终于放下心来,“总算是退烧了。”他替纪渝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全好了。”
她握住他的手,“真的是你吗?哥,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纪川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在她床边坐下,柔声道:“怎么会呢?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纪渝盯着他,一双眸子在暗夜里发着亮。
“唉…”纪川在床沿坐下,无限疲惫,“爷爷只怕不好了。”
那双纤致的手抖了一下,将他握的更紧。
纪川恍若未觉,“姨奶奶希望冲喜,她说要双喜临门。”
“双喜…”
“宁尘从寿县回来了,姨奶奶的意思,我们四个人,该尽快完婚。”
“那你呢?你的意思是什么?”
“如今,我们…”纪川避开她的目光,“我们唯一能尽的孝道,就是让他老人家含笑了。”
“可是…”她的声音有些不甘,“我们呢?我跟你呢?”
“我们…”纪川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他定了定神,轻咳了一下,“我们是兄妹。”
“如果我们不是兄妹呢?”她步步进逼。
他一怔,那种无力的心痛又泛上来,顷刻间将他整个人淹没,她的指甲深深掐入他的掌心,刺痛的感觉牵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沉默了良久,终于,他无比艰难,一字一顿道:“我们…是兄妹!”
她听在耳中,从头凉到脚,“我明白了。”紧张的发疼的手蓦得垂下,放开了他的手掌,声音几不可闻。
她翻过身,面朝里,冷冷道:“多谢大哥费心来看我,请回吧。”
纪川愣了一下,苦笑,“你这是何苦?病还没好,气坏了身子,白叫大人挂心。”
“不用你管!”纪渝脸埋在枕头里,也不抬头,“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了。”说着狠话,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纪川强笑道:“喂,这么大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别闹了,还没跟你说完正经事呢。乖,你先听我说完。”一边说着,就去扶她的肩。
她呼的翻身坐起来,避开他的手,“谁闹了?我不想理你,你快走,你不就是要把我给嫁出去吗?我不过是你们手上的玩艺,你们做主好了。少来假惺惺的民主。”
“你!”纪川不由脸上变色,看了看她泪眼迷离的苍白小脸,咽口气,终于忍住,“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可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谁要你为我好!”纪渝毫不留情,顺手扯过脑后的枕头扔过去,“你出去,不要你来为我好!”她大病未愈,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这一掷,枕头没扔出多远去,眼前一阵发晕,便有些坐不住,只得重又躺下,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咽咽的发脾气,“你走你走,我不要再见你了。”
过了良久,听见纪川微微叹息,“好吧,既然你不想见我,那就以后再说吧。”
纪渝的心撕裂般的痛,哽咽得几乎上不来气。
纪川看这被子下那娇小身子抖个不停,只觉一阵潮热涌上喉咙,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话来,“我…先走了。”
纪渝摒住呼吸,听着他的脚步离开床边。突然间一阵眩晕,仿佛那脚步要离开的,不是她的房间,而是她的生命。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一旦他离开,她将永远失去他。
他走到门口,正伸出手去开门,听见身后一声呼唤,“哥…”
他一顿,刚一迟疑,已被妹妹从身后环腰抱住,“别走,别走,别不理我。”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滚烫的泪侵染了他的青衫。
他潮红了眼,长吁一声,咬咬牙,想将腰间她的手拉开,忽听她微弱轻呼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力。
“小鱼!”他急忙回身,捞住她下滑的身子,紧紧搂住,“怎么了小鱼?”
纪渝脸色惨白,紧闭的眼间泪水不断涌出。
纪川看看凌乱床榻,知道她身体虚弱,这一动作太猛,一时间上不来力。他打横抱起她,送到床边放下。
她紧紧揪着他的前襟不松手,脸无力的埋在他胸前,喃喃轻求:“哥,别走,别丢下我不理。”
他握住她的手。
她抬起脸,泪水滚滚飞坠,“就今夜。好不好?就今夜,明天,我就只是你的妹妹。”
不知是她的泪颜,还是她的哀求,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纪川狠狠的点头。他扶起妹妹,坐进床上,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她的头发拂上他的脸,扫得他的鼻子发酸,说不出话。
纪渝闭上眼,满足的叹口气,轻轻说,“哥,如果我嫁给宁尘,他会不会象你这样对我好?他会不会为我跟别人打架?会不会买蝈蝈笼子逗我开心?会不会到哪都带着我,生怕我寂寞?”
纪川紧紧搂住她,嗓音酸涩,几乎发不出声来,“会,他一定会。”
纪渝唇边扯开微笑,眼泪却像屋外的大雨一样,落个不停。
“骗人!”她轻轻说,仿佛没有察觉兄长突然间的震动,“没有人,会象你一样。再也没有了…”
纪川颤抖着,将脸埋在她纤弱的肩头,手下用力,紧紧不放,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怀中的人儿叹了口气,笑容终于敛去。
雨一直下,一直下,下了整整一夜,到天将放晓的时候,终于在曙光中收住。雨水冲刷过的院落特别清泠,残存的雨珠从房檐滴落,声声敲在青石板上,惊心动魄。
宁尘刚进纪渝的小独院,就看见水晶欢天喜地的迎出来,“好了好了,二小姐的病好了。已经退烧了,一大早起来就叫饿,这会正吃粥呢。”
“哦?是吗?太好了!”宁尘眼睛一亮,就笑出来,“我看看去。”
“哎,宁少爷…”
宁尘回身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轻轻走进纪渝的卧房。
纪渝靠在床上,手上端着粥碗,眼睛却望着窗外出神。
宁尘走到她身边,在她眼前晃晃手掌。
纪渝恍然回神,看见宁尘,笑意渐渐在脸上漾开,“这么早怎么来了?”
跟进来的水晶笑道:“二小姐你不知道,你病的这两天,宁少爷天天这么早过来呢。”
“哟,那可真过意不去,让宁少爷费心了。”纪渝笑着打趣,她跟宁尘在一起,京片子就往外蹦。
宁尘微有丝不自在,“病才好点,就这么活泼,没见过你这么皮的人。”
纪渝吐吐舌头,问道:“吃早饭了吗?正好我这有粥,你也吃点吧。”
“不了。我刚吃过。”他看看她的碗里,微皱着眉,“怎么净白粥啊?连点酱菜都没有?难怪半天也不见下去。”
“没事没事。是我不要的,没有胃口,这个就很好了。”她匆匆几口将早已凉了的粥拔到嘴里,一边把碗递给水晶,让她出去,一边含含糊糊的说:“这就好了,很好。”
宁尘啼笑皆非,“你怎么老也学不会稳重?那有大姑娘这么狼吞虎咽的?”
纪渝擦着嘴说:“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饿了。”
宁尘含笑看着她,“知道饿就好。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担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