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求你了,东周的方尊啊,那可是不得了的宝贝。”她拉着姨奶奶撒娇。
“什么宝贝都不行,谁让你是我们家的宝贝?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多陪陪你爷爷,别让他挂心就好了。”
“噢。”纪渝垮下脸,不情不愿答应了一声,缩到一边去啃苹果。
纪川这才问道:“爷爷呢?还在午睡吗?”
“在东边偏屋呢。你舅舅来了。”
“哦?”纪川愣了一下,“爷爷他怎么了?”
浔江叶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做过同治皇帝的御医,同治驾崩,他们为了避祸,远远从京城迁到了浔江,仍以悬壶为生,因医术高明,又讲医德,很的当地人的爱戴,逐渐在浔江扎稳了根。
从叶紫苏的爷爷辈起,纪家上下都是由叶家看病,到了这一代,纪天德的病便由紫苏的弟弟叶远志主诊。因此纪川听见姨奶奶说远志来了,心中不由一沉,不知爷爷的病是否有了什么变化。
姨奶奶叹口气,“这几天天潮,你爷爷觉得四肢关节都受了凉气,今天一大早起来,又说背疼,所以找你舅舅来看看。”
纪川点点头,忧形于色,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就见忠伯慌慌张张从游廊上过来,在屋外,看见纪川,急忙道:“大少爷在这,太好了。姨奶奶,四老爷有消息了。”
“啊!”姨奶奶腾的一下站起来,急步走到门口,“顺金找到了?人呢?”
“人没回来,不过叫人捎了信来。”
“快拿来我看。”纪川一手接过忠伯手上的信,展开看了看,眉头皱得越发紧,抬头看着姨奶奶,想了半天,竟然无法开口。
姨奶奶不由变了脸色,“川,你别吓我。信上到底说什么?渝儿,锦华,你们两个都识字,快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里已拖着哭腔。
锦华从未见过纪川这样的表情,赶紧过去结果信纸,迅速浏览一遍,“哎呀!小叔叔去苏区了。”
姨奶奶一听,松了口气,“这孩子,到处乱跑。吓得我,也好,只要不留在武汉三镇,我也管不上他了。”
“姨奶奶。”纪川终于沉着气开口,“苏区比汉口还要危险,那里在打仗。”
“啊?”姨奶奶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好好的,这是干什么呢?不要命了吗?”
纪渝赶紧扶着姨奶奶坐下,一边问道:“哥,小叔叔是投靠共产党去了吗?”
姨奶奶听了又是一惊,“共产党?那不是土匪吗?”
“奶奶你放心。”纪川倒是沉着,“我在法国的同学,也有共产党的,我会拜托他们关照小叔叔的。”他看看忠伯和两个女孩,“只是这件事情,最好不要张扬,只怕会惹出麻烦来。”
锦华点点头,“你放心,我们都明白。”
正说着,看见游廊上又有人匆匆忙忙过来,行动间颇为慌张,纪川远远认出来,是在航运局里坐镇的纪顺风,忙迎出去,“表叔,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四十多岁的年纪,微微有些发福,因为一路小跑过来,有些上不来气。他在纪家子侄里是最干练稳重的一个人,平日里在码头监管装卸货物,手下上百人听令,颇有些威风架子。此刻却见他神色慌乱,额头上细细密密沁着汗珠,半天才喘过口气,问道:“老爷子呢?”
“爷爷身子不大好,大夫正给他诊病呢。表叔,究竟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不答他的话,又问:“姨奶奶在不在?”
姨奶奶定了定神,出声道:“顺风啊,进来说话。”
“是!”
顺风绕过纪川,进屋走到姨奶奶身边,“汉口大堤垮了!”
几个人同时一震,姨奶奶晃了晃,纪渝站在她身边,眼明手快,忙扶住她,“姨奶奶,您怎么了?”
姨奶奶挣开她的手,一言不发,急步走到东偏屋外,轻轻敲敲窗棱。不一会,门从里面打开,闪出一个人,穿着蓝色缎子长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月白色的夹衬,看上去无比的修洁整齐。这人正是叶家当代名医叶远志。
“叶先生,”浔江民风崇医,对医者都尊称为先生,即使按辈分,叶远志是姨奶奶的晚辈,这个规矩也还要遵守。“叶先生,老爷子他怎么样?”
叶远志年纪虽然不大,但天资聪颖,从小好读医书,又自幼跟着家里的长辈四处诊病,三十来岁的年纪,倒有二十年的经验。一出来看见这许多人守在门口,便知道定有大事发生,见问,忙摇摇手,返身关上门,示意姨奶奶远远走开,那边听不见了,这才低声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姨奶奶心中一沉。
浔江民间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先生摇脑瓜。”两个先生,是算命先生,和医病先生,这两种人摇摇头,通常不是命不好,就是病不好,所以他们轻易也不会摇头。
姨奶奶见他摇头,就知道事情不好,眼前一晕,险些站立不住,咬咬牙,问道:“怎么?不好吗?”
“姨奶奶你也知道,老爷子眼下就是拖字。不能再劳心了,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汉口决堤了。”
远志一听,也是一惊,愣了愣,点点头:“难免难免。”
他匆匆转身进屋,收拾了东西出来,递给姨奶奶一张方子,“老爷子里面睡着呢,我开个方子,先吃着。实在对不住,下游决了口,必定有难民过来,我要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流民最易生流疾。”
姨奶奶忙点头,“是,先生你是菩萨心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远志一边应着,一边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叮嘱道:“这样的大事,还是要让老爷子知道的好。哎,老爷子经多见广,定然有对策。”言罢也不多留,急匆匆冒着雨走了。
姨奶奶扶着门目送了半晌,直到看不见了,才叹口气,回头问道:“现在可怎么办?老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我们不能干坐着。”
顺风擦擦汗,“我这就去联系下游几个镇的分号,让他们把货物船只都收起来,还有,”他有些迟疑,“是不是打发几个码头上的伙计到府里来伺候,遭了难的人,只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嗯。”姨奶奶点头,“有道理,你去安排吧,过府里来的伙计,一定要靠得住,知道吗?忠伯,你把顺蓝顺白都请过来,大家再商议。”
“姨奶奶,”纪川叫了一声,颇有些迟疑,“难民如果真的来了,难免不挨饿受冻,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下赈济灾民呢?”
“对对对。大哥说的对。国家有难,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纪渝一听立即支持。“大哥你要赈济灾民,我跟你去。我们应该准备什么?棉被?粮食?”
“这些自然是要的。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矾。”
“明矾?那是干什么用的?”
“好了好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等你们伯父都来了,一起商议吧。”姨奶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啊?”纪渝着急,“姨奶奶,这都是很重要的事情,成千上万人的命啊。”
“哪有那么严重?你别在这里添乱,陪你汪姐姐说话去吧,别冷落了客人。”
纪渝不服,“我哪里有添乱?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纪川不语,深深看了姨奶奶一眼,不易察觉的苦笑,对纪渝道:“这事以后再说吧。”
锦华向来善于察言观色,一见这情形,忙上来拉住纪渝的手臂,“是啊,小渝妹妹,上次那本书,到今天还没给我呢,快带我去看看吧。”连说带哄,这才将纪渝劝走。
纪川目送他们离去,无奈摇摇头,见姨奶奶等人颇不以为然,没来由心中一寒。
纪渝半天里,连着被姨奶奶驳斥了两次,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免有些伤心。一路上也不肯多说话,锦华从旁劝解,也不过是些大人为了你好的话。纪渝心中越发烦闷,但她向来尊重锦华,只能闷头听着,忍住不说话。
雨越发下的大,竟象天漏了一样没个止境。花园里地势稍低的地方已经积了些水洼,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并不好行走,没几步裙脚就都湿了。锦华还好,穿的是丹士林的旗袍,不过湿了鞋而已。纪渝嫩黄色的裙摆就没那么幸运了,湿了的布料贴在腿上,说不出的难受。更难堪的是夏天的衣料轻薄,一经水染,变得透明,虽说只是小腿,到底不雅。
纪渝的院子在最南边,倒是纪川的住处很近,她跟兄长熟不拘礼,拉拉锦华的手:“我们到大哥屋里躲躲雨吧,也好找件干爽衣服穿。”
“这…不大好吧。”锦华犹豫。
“怕什么?大哥又不在。他不像我们,他说人人平等,不要人服侍,屋里也没别人。我们就去坐坐怕什么。况且你看我这个样子,要是被什么下人看到,可就丢脸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锦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你哥哥他不会不高兴吧。”
“放心,放心,大哥这点道理还是讲的。”不由分说,拉着锦华,两个女孩也顾不上雨大,一路紧跑穿过花圃,躲进纪川房间的雨檐下。
两人嘻嘻哈哈,抖落一身水珠,纪渝一回身推开房门,“大哥没有人看家,也没个人敢进来,他屋里瓶瓶罐罐多,看着吓人。”
这是锦华第一次来纪川的住所,进门才发现这位纪家嫡孙住得远没有纪渝豪华,只是小小里外间的套间,用多宝阁隔开,外面是一张特制的大果木桌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两排玻璃器皿,贴着标签,用法语标注了。锦华看了看,不明白,也不深究。另有一个深绿色的大方玻璃瓶子,金色的瓶盖,烫金的法文,靠着台灯立着。桌子旁是两张沙发,和纪渝屋里的那两张是一套。另一面墙根立着一个欧式大红木柜子,纪渝一进来,径直过去打开柜门,埋头翻找。
锦华皱了皱眉,忍住没有说话。
“这个怎么样?”纪渝一声欢呼,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式大衬衫,一条西裤,在身上比了比,“大了。”她有仔细看看,“是这个啊,上次大哥说过,这两件他穿着小,准备给小四的。”
锦华打量了一下,“把裤口袖口挽起来,应付一下,回去再换吧。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说吧,别着凉了。”停了停不禁又笑道,“真是奇怪,你爷爷大哥都身材高大,伯母个子也不矮,怎么就偏你生的这么娇小玲珑?连你舅舅也是北方人的身量啊。”
纪渝听见这话,突然煞白了脸色,勉强一笑,“我到里面换衣服去。”
锦华满心不解,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她是个精细的人,一见不妥,立即顾左右而言他,“这桌上的瓶子都是什么东西啊?”
过了半晌,没有回应
锦华好奇,“小渝?”
仍然没有回应,一时间屋里静的诡异。她绕过多宝阁,不由怔住。
里屋不大,一张铜脚床,床上罩着蚊帐,隔着帐子隐隐看得见有人做在床沿。锦华吃了一惊,因为纪渝此刻正站在床前,看着帐子里面,面色古怪。那么那里面的人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在里屋了,却始终不发一言,也难怪纪渝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小渝。”她走过去。
纪渝眼睛盯着床中之人,一动不动。
锦华看过去,突然一震,直觉一真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只见坐在纪川床沿,一边吸烟,一边冷冷看着她们的,竟然是叶紫苏。
锦华强自镇静:“伯母好。”
叶紫苏没有搭理她,只看着纪渝:“你看看你这么衣衫不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们兄妹就算感情好,人大了,也总要避嫌吧?”
纪渝尖着声音问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你坐在大哥的床上干什么?”
纪渝平时虽然活泼,到底是有家教的孩子,从未如此拔高声音说过话。锦华虽觉叶紫苏举止怪异,却也料不到纪渝会如此失态,轻轻拉啦她的袖子,“小渝,快换衣服吧,受了寒不好。”
叶紫苏见湿了的衣裳贴在女儿身上,她面色苍白,确实象是要受凉的样子,叹口气:“你快换了衣服走吧。”
纪渝盯着她看,半天,转过身,一言不发换好,抱起换下来的衣服,拉着锦华就向外走。
叶紫苏眼睛瞧着窗外,淡淡道:“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撞到,这个样子,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这一天,纪渝格外敏感,这句话听在她耳里,不知触动了那根弦,脸上就变了色,冷冷一笑:“笑话还用等我来闹?”
叶紫苏顿住,目光凌厉的看了女儿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快走吧。”
“我不走!”纪渝把衣服往地上一摔,“为什么我走?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等着再闹笑话吗?”
叶紫苏“腾”的一声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家里倒是谁闹笑话给人看?还好意思说别人,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啪!”叶紫苏伸手一巴掌拍在纪渝脸上,打的她一个踉跄,歪倒在柜子上。
锦华赶紧上去想扶住她,却被一把推开。纪渝捂着脸冷笑,“急了吧?哼,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糟物,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叶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气我?”
纪渝一点也不让步,冷笑连连:“生我养我?怎么生的我,你自己明白。谁养的我?反正不是你!”
叶紫苏怒极,冲上去还要再打,锦华慌了手脚,忙上前去拦着,被叶紫苏一把推开。
正混乱间,听见门口一声断喝:“住手!”
几个人同时回头,看见纪川面色铁青从外面进来,燃火的目光扫过云鬓凌乱的叶紫苏,手足无措的锦华,定在捂着脸冷冷站在一旁的纪渝身上。
她受伤的眼神直直迎向兄长,倔强嘴角渗出的血丝,和惨白的面色看在他的眼里,心痛得全身发抖。“小渝!”他唤,连声音也发着颤。
纪渝看着他,不做答。
他走到她身边,拉开她捂着脸的手,看见肿起的脸上鲜明的一个掌印,浑身一震,怒目望向叶紫苏,“你打的?她是你的女儿!你下这么狠的手?你怎么下的去手!”
叶紫苏这时才缓过气,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冷笑:“做娘的教训女儿怎么了?好好一个女孩子,都让你们个纵坏了。”
纪川拉着妹妹坐到沙发上,打开台灯,仔细观察她的面颊,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闪电一样的缩回来。从桌上一排的玻璃瓶子里挑出一个,用面前沾了里面的药水,轻轻涂在她被牙磕破的嘴唇上。那一巴掌打得确实狠,连半边嘴唇也肿起好大一块,看得锦华连连抽气。
纪川压住满腔怒气,一抬头,看见叶紫苏还站在一边,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叶紫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回应。
“出去。”他声音极轻。
叶紫苏还想说什么,纪川一声怒喝:“你给我出去!”
锦华见机明白,纪川向来温文尔雅,此时方寸大乱,可见是动了真怒。生怕叶紫苏再闹下去有惹出什么风波,也顾不上什么前嫌,一把挽住紫苏的胳膊,“伯母,我送你回去吧。”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屋外。
外面雨下的仍大,一出门迎面凉风吹过来,叶紫苏一下子冷静下来。她苦笑一下,对锦华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锦华一笑,“家子大了,难免有点磕磕绊绊,伯母您别往心里去。”
叶紫苏拍拍锦华的手,也不说什么,转身离去。锦华见她风雨中身影无比落寞,没来由的同情,来不及细想,追上去,“伯母,我送你回去吧。”
屋里纪川用毛巾沾了冰水替妹子敷脸。纪渝始终一言不发,只怔怔的看着他,目光追随,不离不弃。
纪川看着她变了形的脸,费好大劲才微笑得出来:“怎么了?干吗这么看我?脸上有花?”
“哥…”她颤巍巍的唤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果然来了。”
纪川心头剧震。这句话没头没尾,他却明白是什么意思。捧起她的脸,他笑的极其温柔,“我说过的,我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纪渝看着他,目光凄迷,“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
“胡说!”笑容不改,“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妹子,永远。”
她避开他的目光,“如果我说,我不该姓纪,你还会是我的哥哥吗?”
“当然。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啊。”
她猛地一震,抬起头看他。他笑的温柔,神情全是了然,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流泻出浓浓的怜惜。
“你都知道了?”她问,不敢置信。
“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她愣愣看着他,先是疑惑,渐渐的,故作坚强紧抿的双唇开始颤抖,眼睛蒙上潮气,非常委屈的叫了一声:“哥”,眼泪就哗哗的流下来。
纪川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拉,将她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儿哭得浑身乱颤,胸口温热潮湿满是她的泪水,他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就象很久之前,每次打完架那样,相互拥着,互相安慰。
“那年我十二岁。”她说。
纪川怔了一下,明白她要说什么,无声拥紧她。
“也是过年。那天收到你的信,到处都是人,一奶奶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信,就去了西跨院。”
他心中一紧。
“没想到那里也有人。”她顿了顿,“一直到那一天,我才想起来你走那年的除夕,你在西跨院里干什么。”
“两个人,一个就是娘。他们在屋里吵架,很大声。娘听起来很生气,她说你放过我好不好?孩子都十二岁了,年年都要给你钱,我的私房钱都填了你这无底洞。”
“那人很猥琐的笑着说,我好歹为他们纪家添了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要不给,我直接找纪老太爷要去。”
“娘的口气软下来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小渝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好歹给她留条活路。”
“然后…过了一会两个人出来,天很黑,我躲在墙脚下看不真切,只看见娘身后的那个男人,五短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临去,还不忘在娘身上摸两下。”
纪川无言,只能紧紧拥着妹妹,向籍由身体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平复她的颤抖。
“那天晚上真冷。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真的好冷。”
他想起来,就是那一年,连着十几天都没有收到妹妹的信,正当他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第十五天,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妹妹的字。他还记得,当他看见信封上略显稚气的娟秀字迹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秋天树上最后的那片叶子,终于忽悠悠的着了地。
那封信的开头,没有如以往般开着玩笑叫他的法文名字皮埃尔,而是规规矩矩的写上大哥两个字。他尚且奇怪,回信问,也没有答复。从那以后,纪渝就再没有叫过她皮埃尔。信中还是像以前那样絮絮的说些琐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些苍茫。他还觉得奇怪,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原来,这中间竟有如此的变故。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他问,心痛她总是自苦。
“怎么说?”她挣开她的怀抱,迎向他,“告诉你你的妹妹其实是个野种?其实是一个身份低贱的野男人生的?”
“小渝!你这话从那里听来的?你听见谁说过?你自己想不出这种话的,有人这么说你,对不对?”
纪渝摇摇头,起身走到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我那个时候真的好害怕。怕你知道,再也不理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连你也不理我,我该怎么办?”不听话的眼泪又泛上来,她用力眨回去。
“傻瓜,我说过的啊,我会照顾你的,哥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我不是纪家的人啊。哥,我身上留着下贱的血。”
“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世上人人平等,没有所谓的高贵和下贱,你跟我,不过不是同一个父亲而已,你还是我的妹妹。还是我的小鱼儿,明白吗?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
纪渝忍不住又哭出声,“为什么我们会有那样一个娘?为什么啊?”
他再次抱住她,将她紧紧的锁在自己的胸前,“没关系,鱼儿,没关系,你还有我,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伸出手,环住兄长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将他的长衫晕染出一大片湿意。
他的唇贴近她的耳边,一遍遍重复:“听见没有?你还有我,我们不会分开,你永远是我妹妹。”
她点头,再点头。
阴雨天,天色暗的特别早,两个人在黑暗中相拥着,静静聆听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雨夜的潮意包围着他们,仿佛有什么东西经由这拥抱浅浅的交流着,渗入两个人的心中,化作血肉,融入心扉,再籍着体温蒸腾出来,弥漫进那氲氤潮意中,徘徊缭绕,久久不绝。
第5章
难民比预计来的要快。汉口大堤决口的第三天中午,就陆陆续续有人进了浔江城。
纪家已有了准备,藏好船只货物,航运局大门紧锁,顺风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驻进了大宅,在前后两个门上守护,以防灾民趁乱闹事。
当夜还算平静。不想隔夜清早,城门刚一开,只见城门外黑压压成千上万的人,扶老携幼,赶着车,背着包袱,带着全副身家,等在门下。见门开了,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便都潮水一样涌进来。
浔江镇原本就不大,往来交通,以水路为主。此时水路断航,镇上居民本就颇有些不安,待见到这蝗虫一样席卷而来的难民,无不惊惶失措,纷纷停了生意,闭门不出,便连客栈茶楼也不例外。灾民们进了城,无处歇脚打尖,只得当街坐卧,就着屋角房檐,勉强遮雨。一时间城中只听见大人哭,孩子闹,倒也煞是热闹。
大雨仍旧下着。本地的居民躲在家里,外来的灾民守在门外,如此僵持了两日,人心渐渐浮躁。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纪老太爷趁着精神好,请了镇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名绅,以及几位行会会长到家里想办法,最后各人达成协议,捐输了些钱财粮食衣物赈济灾民,同时号召当地百姓也要捐助些。这些财物汇集一起,也是不小的数目,总要有人打理分派才行。
这些钱粮财物如何收集,如何整理,如何分派,都是水磨功夫,需要有人既有能力,又要有耐心,还要信誉好,大家信得过才行。办得好了,普通百姓才会乐意捐赠,因此倒是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几个老爷子想了一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样统筹全局的差事,当然要本地最有声望的纪家出面才行,然而纪府上几位管事的人,顺蓝忠厚木呐,没有魄力;顺白又过于精滑,几个捐赞的大户都不十分放心;顺风倒是能干,但是他还要处理航运局的杂务,分不开身。算来算去,有人提出来,纪家的大孙少爷纪川不是留洋回来了吗?
其实纪老太爷一开始就想到了纪川。但是他不好自己提,几个人选一路否定下来,到这里,就只剩下纪川了。一听提名,立即就有人赞同,“大孙少爷好,名正言顺是纪家出面。既是叶家的外甥,又还是汪家未来的女婿,留过洋,见过世面,还会办事。看看门口那条路,就是大少爷回来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