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到底也是大家族里长大的,一听这话,虽有些意外,也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妈,您别乱说,名字有什么好比的?”这个声音锦华也认识,是纪府三小姐,佩英的女儿纪宁。
“我乱说?“佩英冷笑,”谁不晓得纪家虽然是浔江大户,根本却是四川。你太爷爷就是从四川起的家。到如今,你爹也还总要跟四川政府的官员打交道。他们兄妹两个,一个川,一个渝,倒是把好处都占了。你看你,还有小四的名字,宁啊晋的,那都是外省了。这可不就是老爷子偏心吗?我看呀,这川中根本之地,只怕总有一天落在你大哥手里。”
纪宁轻笑,“大哥是长孙,继承产业也是应该的。”
“你这个傻丫头!你大哥继承产业,你们以后喝西北风去啊?”
锦华不愿意继续听下去,转身出了院门,停一停,扬着声笑道:”小渝妹妹在不在啊?”
纪宁忙撩开门帘,“锦华姐姐你也来了?我和妈说来看看二姐,她不在,我们也在等呢。”
锦华看上去很意外,“大伯母也在啊?上次来爷爷说伯母身体不舒服,好些了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屋。
纪渝另有卧室,这一间大屋原本是姨奶奶平日里分派家事时用的,纪渝回来,就作了会客用。屋里靠窗是一张方桌,两张太师椅,对面却是一对簇新的沙发,这是纪川得知妹子要回来,专门给她预备的。
佩英坐在桌旁,见锦华进来,似笑非笑的打了声招呼,见她穿着淡绿丝绣的掐腰褂子,底下一条同色的百褶裙,摇着头啧啧赞道:”你看看这姑娘,多会打扮。三月里我给你妹妹也做了这么一套,桃红色的,她怎么穿也看不出好来。我还以为是这衣服样子不好,可现在看看你穿得这么伏贴,才晓得,原来衣裳也认人。”
“妈,汪姐姐这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锦华微笑,“小宁妹妹的嘴是越来越甜了。等七月入了学堂,这话就真该用在你身上了。选定学校了吗?”
“定了。武汉国立女子师范。”
“哟。”锦华这回真笑了,“那我不就成你的师姐了?”
“真的吗?汪姐姐也在省女师啊?”
“你汪姐姐是咱们浔江出了名的才女,自然是要去那样的学校了。”
锦华笑容不变,“伯母太客气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
服侍纪渝的小丫头水晶送过一盏茶,两碟干果来。锦华道了谢,又问起书来,水晶笑道:“是了,二小姐今天早上提过有些礼物送给汪小姐的,不知在不在里边呢。我去看看。”
纪宁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书啊?姐姐家藏书阁都没有吗?”
“这是上个月刚在北平出版的,我们这里还真找不到。昨天见到小渝,随口问起,她竟然有,今天一大早巴巴就跑来借了。”
佩英挥挥手,“两个丫头,一大清早就书啊书的,我可听不下去了。下午要去你三婶屋里打牌,可不想沾了晦气。宁儿啊,你陪陪你汪姐姐吧,我先走了。”
锦华赶紧站起来,目送着佩英出了院。纪宁在一旁轻笑,“汪姐姐你别见怪,我妈她最忌讳就是个输字了。”
“噢,没事没事。”锦华满心疑惑,不明白佩英怎么说走,拔脚就走。一面应付着纪宁,一边不动声色走到桌边她刚才坐的地方,朝窗户外面瞟了一眼,正看见纪川手搭在纪渝的肩上,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纪渝一路低着头,纪川不停在她耳边说些什么,神态间有一种少见的温柔。
锦华心中一动,冲纪宁笑道:“你看看他们俩个,这么多年不见,感情倒真是好。”
纪宁凑过来一看,也笑了,“他们从小就比别的人亲密,到底是一奶同胞。大哥走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印象,后来大了,才知道这十年的时间,大哥跟二姐几乎天天通信,极少断过。”
锦华吃了一惊:“天天通信?一封信从法国寄回来,怎么也要个多月吧?怎么天天通信呢?”
“我见过二姐天天写信,也不管有没有回信,就那么天天写,天天寄。想来大哥也是了,二姐自然天天都能收到信。”
锦华失笑:“这两个倒真是痴人。”
“谁是痴人?”纪川掀开帘子让纪渝进来,笑着问,看见纪宁,愣了一下,”宁儿也在啊。”
纪宁连忙问好:“大哥好。我来看看二姐。”
“哦?刚才看见大伯母从这里出去,你跟她一起来的吧。”
“是。”纪宁想起母亲刚才的话,心中不安,神情便有些紧张。
纪渝跟锦华打过招呼,笑嘻嘻指着纪川打趣:“大哥你怎么回事?看把小宁儿吓的。”
“是吗?”纪川看看纪宁拘谨的神色,放缓声音:“宁儿,真吓倒你了?不用跟我拘束的。你看看你二姐,从来就不怕我。”
“是。”纪宁嘴上应着,神情更是不自在。
纪渝一把拽开兄长,“哥,你这么教训人,人家怎么能不怕?宁儿,别理大哥,你跟汪姐姐说什么呢?”
纪宁与纪渝熟络的多,绽开笑容,“正说你跟大哥天天写信呢。那些日子,全家的人都是从二姐这知道大哥的情况的。”
纪川看看锦华,见她含着微笑,并不朝自己看一眼,淡淡一笑,“找到要的书了吗?”
“水晶找去了。”
纪川点点头,沉默一会,说道:“她们俩姐妹倒是投缘,不知宁儿为什么那么怕我。”
锦华噗嗤一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这么样绕圈子,听着也累。”
纪川被她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叽叽喳喳抓着堂妹说话的纪渝,轻声道:“出去说吧。”
锦华心窍玲珑,立即知道事关纪渝,也不声张,转身就向外走。
纪宁眼尖,看见了,扯扯纪渝,“二姐,汪姐姐跟大哥去哪?”
纪渝忙回头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沉默了一下,挤眉弄眼的笑道:“他们两个大概要说点体己话吧。嫌我们吵?”拉拉妹子的手,“我们偷听去。”
“二姐,这不大好吧?”
“没事没事。来吧。快点,不然就找不到他们了。”不由分说,拉着纪宁就追出去。
锦华跟着纪川走到花园背阴处,倚着一丛花树,见他站定,望着天边一片乌云出神,便静静守在一旁,也不开口相询。
纪渝两个人偷偷躲在一旁花丛中,见他们两个闷声不响各自发呆,好生纳闷,过了一会,觉得没趣,冲纪宁使个眼色,悄悄走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才哈哈笑出声来:“大哥跟汪姐姐俩个人,这么两个闷罐子凑在一起,倒也真是相配。你看看他们两个,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这么一站就是半天,真够累的。”她在北平学了几句官话,字正腔圆的蹦出来。
纪宁也抿着嘴笑,“真的呢,不晓得他们两个干什么呢。”
这边姐妹俩笑做一团,花园里纪川微笑不语。锦华叹了口气,“好了,她们走了,有什么要吩咐的?”
“渝儿喜欢你。我看你也挺喜欢她的。”
“那当然了。小渝妹妹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多可爱的女孩子。”
“宁尘去了寿县,渝儿难免寂寞。你要有空,能不能多来陪陪她?这事本不该麻烦你,可是…”
锦华忍不住笑,“这还用纪大少爷吩咐?小渝是你妹妹,那也是我…”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脸一红,没有说下去。她本来想说小渝既是纪川的妹妹,便也是她的妹妹。只是话到口边,突觉孟浪,不由羞红了脸,扭过头去不敢看看纪川。
纪川却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话,神色颇为凝重,“爷爷有意让我到局里去帮忙,只怕会有些人看不顺眼。小渝这丫头没什么心眼,这一家子里也没有个能依靠的,我要忙起来,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锦华满心钦羡,“我要是有个哥哥有你一半好,倒真是无憾了。我都有些妒忌小渝妹妹了。”
纪川微笑,神色中大有怜惜之意,“渝儿只怕还要羡慕你呢。”他叹口气,“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爹就死了。娘也不大管她,小时候总受堂兄弟的欺负,从来也不说,那么大一点点小人,就懂得不告状,只一味自己躲在角落里哭。”
“啊!”锦华不由动容,“看她乐呵呵的,到从来不知道小时候受过苦。不过我看着家里的大人们也都是疼她的,你也不必太担心。”
“都疼她?嘿,那是看着爷爷姨奶奶喜欢她,这才面子上勉强过得去。我们家的亲戚,都不是好相与的。”他看着她,“锦华,以后你要来了,就晓得了。”
这是纪川第一次对她提起两人的婚事,锦华粉面飞霞,含羞不语。
纪川望着天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语气突然非常非常温柔,“那时候我也只有十三四岁,她才刚能说话,我喜欢叫她小鱼儿。那时我常跟堂兄弟们打架,我有师傅专门调教,他们打不过我,就偷偷欺负她。我看见她受欺负,就又去打架,他们人多,我常受些伤,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问我痛不痛…”他声音有些沉下去,“去法国,最放心不下就是小渝,每天必要收到她的信,说一切都很好,才能放心,日子久了,竟也成了习惯。”
锦华从未料到这兄妹俩幼年还有这样的坎坷,不由眼眶发红,“你走的时候,她才六岁吧?”
“是啊。”他笑的宽慰,“才开始学写字,最初的信,只会写渝儿很好。渐渐的字也漂亮了,内容也多了,什么都说。”
看着他的笑容,锦华发愣,那种极其温柔,无限宠溺,发自内心的笑,只有在说到纪渝的时候才能出现。一直就觉得纪川兄妹的感情好的出奇,她还奇怪分别十年,两个人居然一点不见生疏,到此刻才明白这份感情是兄妹俩人多年来相依相靠,相互扶助来的。想到此处,就不由感动,“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渝的。”
纪川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饱含深意,重重的点头。
一串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头顶,纪川仰头看看,“这天说变就变。走吧,别淋到了。”
才转过花丛,两人同时一怔,只见叶紫苏挽着大披巾站在枝叶后面,一手抱胸,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仰面朝天,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淋淋漓漓砸下来,鬓边的海棠落在地上,初雨中,自有一股泛着潮气的倦怠。
纪川盯着她不语,眼神凌厉,隐隐有动怒的迹象。
叶紫苏缓缓的喷出一口细长的白烟,不急不缓转向他们,目光从纪川身上扫过,停在锦华的脸上,“哟,小两口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雨天,进屋去不好吗?”
锦华脸上腾的升起红潮,笑着说:“没什么的伯母。川哥让我多陪陪小渝妹妹,怕她寂寞。”
“是吗?”她微笑,“我们纪家姑表伯堂的姊妹也不少,川儿就单找你来。还没过门,就要用这些家务事来麻烦你,你们家的人知道,还不要担心日后我们纪家会欺负你了?”
锦华听了脸上不由变色。她常常来纪府,叶紫苏虽见的不多,但每次总都守着长辈的礼数,何况如今定了亲事,她就是自己的婆婆,按理原该比别的长辈更亲热些的,此刻不知哪一句得罪了她,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锦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口气噎着,半天讲不出话来。
纪川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默默支持她。看看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锦华的母亲,压住怒气,放柔声音对锦华道:“小渝她们找不到我们,只怕要急了,我们走。”
锦华到底是名门大家的闺秀,从小就培养的好涵养,如此难堪,也只是勉强笑笑,对纪川道:“我爹跟爷爷也该说完了,只怕等我呢。我还是回去吧,一会雨下大了,路上也不好走。”
纪川深深看着她,满心歉意,“也好,这个天也不好耽搁,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锦华微笑着深吸口气,“伯母怕是有话要讲,我就先走了。”言罢也不回头,冒着雨急匆匆走了。
纪川看着她离去,目光渐渐冰冷,他淡淡的看着叶紫苏,“你有什么事?在这里干什么?”
“没事。”她却仿佛察觉不到儿子的怒气,轻轻笑着,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高跟鞋反复碾着,“赏雨而已。”
纪川上前一步,逼近她,他身材高大,站在母亲面前,个头高出许多,“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紫苏扑哧一笑,“我不都说了吗?也没什么事情,赏雨。”她眼中风情无限,盯着儿子被雨水打湿的宽阔肩膀,”干什么这么大火气?不过说你媳妇几句,就沉不住气了?我还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在乎她。”
纪川冷冷看了她半晌,终于努力抑住不满,转过头去,“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管你?笑话,我什么时候能管你了?我不过是教训一下未来的儿媳妇而已,看你紧张的。”
纪川收紧下颌,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雨越来越大,成串的水珠从他额前的发稍滴下来,顺着面颊滑动,汇聚在下巴尖,再坠到地上,聚成一滩。叶紫苏轻轻向前半步,高跟鞋踏碎那一小汪水,“你全身都湿了。”她的手抚上儿子的领口,指尖无意间触及他的喉结,“在法国还练武吗?看你的身子板倒是很壮。”
纪川拨开她的手,眼中尽是厌恶,“你离我们远点。”
她怔住,“你们?你们是谁?你?还有谁?你妹妹?”她笑得嘲讽,“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个见了,倒象是仇人似的。”
“你自己明白。”纪川向后退两步,拉开两人距离,打量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眼中暗火一闪而过。
“我不明白!”她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我的儿子当我是仇人,我的女儿每天躲着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你,还有你妹妹,你们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娘!”
“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你想让我们把你当作母亲看待?”纪川逼近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那你先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
叶紫苏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失,圆睁双目,怔怔的看着他,眼中震惊更甚于惶恐,“你,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是抽大烟死的。人人都知道。”
纪川冷笑,“真是这样就好。”
“你什么意思?”
纪川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去,忽然身旁花木丛中一阵骚动,纪川不及细想,纵身过去探手一捞,从花丛后面拎出一个人来,定目一看,却是伺候纪渝的丫头水晶,怀里还抱着两把油纸伞。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丫头浑身抖的像筛糠一样,“二小姐让我来送伞给大少爷和汪小姐。”
纪川从小练习拳脚功夫,不光身体比别人强壮,耳目也比别人聪明些,若非的雨声噪噪,又兼他适才怒火攻心,断然不会到此时才发现有旁人在侧。此刻看水晶满脸惶恐,显然是已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心中不由懊恼,又颇为踌躇,想了想,淡淡问道:“你刚才都听到什么了?”
水晶人如其名,果然玲珑剔透,一听这话,立即会意,勉强镇定下来,“水晶什么也没听见,水晶也是刚来,只远远看见大少爷跟二太太说话。下着雨,什么都听不见。”
“记住你的话。如果外面传了任何风声,或者是二小姐听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话,我就来找你。”他的语调平淡,清冷中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水晶不敢怠慢,赌咒发誓一定不会说出去,纪川这才跺跺脚走了。
乌云压城,天色暗重,雨越来越大,夹在渐烈的横风中,刮在脸上发痛。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一声响雷霹雳般在天边炸出一团火球。
水晶忍不住尖叫一声,哆哆嗦嗦看着叶紫苏,见她仰面朝天,沐着雨水,丝毫不为雷电所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紫苏半晌回神,瞪她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回去?”
看着小丫头跌跌撞撞的离开,叶紫苏用力抚着自己的脸,就着泼天浇下的雨水,狠狠搓揉,仿佛要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
纪川闯进来的时候,纪渝正跟纪宁说着闲话,看见兄长淋淋漓漓浑身湿透的进来,吓了一跳,忙招呼下人去纪川的院子取干净衣裳来,一边用毛巾替他擦脸,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水晶送伞去了吗?怎么半天回来了,你倒成了落汤鸡?”忍不住笑起来,“真是狼狈。”
纪宁在旁边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却见他面色铁青,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捉住纪渝的手,冷冷盯着她看,不由一怔,立即识趣:“二姐,我去让他们熬点姜汤给大哥,别着了寒气。”
“噢,好的。”纪渝应得心不在焉,纪川正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凝重,暗潮涌动,她一阵心慌,没来由的心跳就乱了几拍。
“大哥?”她试探的唤了一声。
纪川蓦然惊醒,掩饰的笑笑,避开她的目光。自己接过毛巾,见仆人送来干爽的衣物,便到邻屋去更换。
纪渝正摸不着头脑,纪宁端着姜汤进来,“二姐,水晶那丫头怎么了?湿淋淋的回来,躲在自己屋里发呆。”
“是吗?”纪渝皱皱眉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魂不守舍的?对了,锦华姐姐呢?怎么不见她?”
“水晶说是走了。”
“啊?她要的书还没拿给她呢。”她想想,“我找人给她送过去吧。”
“不用了。”纪川换好衣服出来,接过纪宁手中的姜汤,一口气喝下去,面上这才多了丝血色,也恢复了几分从容,“她说不定过两天就又来了。到时候再给她吧。”他避开纪渝的目光,“大半天过去了,还没去陪爷爷说话呢。前两天爷爷因为我象棋下的不好生老大的气,我这才躲到上海去看朋友。如今回来了,只怕是躲不过了。”
纪渝一听来了精神:”下棋啊?我最在行,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你。宁儿也一起来?”
“不了不了。”纪宁连忙摆手,“我在这转了半天了,只怕我妈找呢。还是回去了。”
“嗯,好吧。”纪渝也不多问,送着她出了门口,想起一件事来,”宁儿,别忘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啊。”
纪宁答应着撑伞走了。
纪川问,“你跟宁儿说定什么事了?”
“噢,我说好几年没喝过清名山的泉水了,宁儿就说什么时候一起去清名山郊游,找那里的智清老和尚讨茶喝去。”
清名山是浔江出名的胜地,不光山清景奇,最最出名的便是山中两眼泉水,甘洌芬芳,山里的和尚收集来,煮泡当地特产的白茶,异香扑鼻,饮之怡神,在荆楚一带都非常有名。当地的名门大户都喜欢在春夏时节进山品茶,也算是一项风俗。
纪川听她这样说,不由笑了:”你这一说到提醒我了。我也十年没有喝过那泉水了。等哪天雨停了,叫上锦华,我们几个一起去。”
“好啊好啊。”纪渝高兴的直拍手,”不如跟爷爷姨奶奶说说,大家一起去,热闹。”
纪川愣愣看着她的笑颜,突然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非常温柔的叹息:“小渝,你为什么要这样?”
纪渝安静下来,一言不发的回视他。
一种因隐约了解而泛起的无奈,被泼天浇下来的雨水缭绕住,浓浓的化不开。
第4章
然而郊游的计划不得不搁浅,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江水暴涨了一丈多,浔江江段本来水面就不宽,如此一来,就更加水流湍急,江波浪险了。江上的航运也不得不停,纪家的航运局顿时冷清下来,家里几个管事的子侄也开始在家里呆着,顺白顺蓝都在家里处理公务,只有顺风还每天到局里去坐镇。
看着瓢泼一样越下越大的雨,姨奶奶脸色一天比一天沉。她的儿子,纪天德的幼子纪顺金,今年刚二十岁,在汉口的一家武馆学武,自从武汉三镇开始下雨,就没见他往家里捎过信。
“这死孩子,作死吗?”姨奶奶冲锦华抱怨,“又不是泥捏的人,下下雨,怎么就不见了?平日里三天两日找家里要钱,现在倒想给他钱了,人却不见了。”
“不知道住处吗?局里在汉口不是有分号吗?让人过去看看好了。”
“看了,房东说好几天没回来了。你说说,这不是急死人吗?”
“其实小叔叔也不小了,您也别太担心了。”
“哎,锦华,你们是斯文人家,不知道。”姨奶奶拍拍她的手,“我们走水路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做浔江一寸,汉阳一尺,浔江一尺,汉阳一丈啊。这是说呢,浔江水面涨一寸,下游武汉的水面就会升高一尺。浔江涨一尺呢,武汉就升高一丈。现在连浔江的江面,都升高了这么多,你想想下游会成什么样子?”
“哎呀,那我们这里已经涨了怕有一丈了吧。”
“是啊,不然我为什么着急呢?武汉大堤那个破烂样子,谁都知道。两岸的人,不过是靠天活命而已。雨再这么下下去,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啊,那小叔叔还是快点回来的好,不怕一万,就怕有个万一…”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孩子从小淘气。他跟川儿也差不了几岁,还是长辈,一点样子也没有,川儿可比他懂事多了。”
忽听纪渝的声音在门外面响起,“爷爷要知道了,一定同意我去!谁像你,平白顾虑那么多!”
说着话,门帘一挑,就看见纪渝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高领裙褂进来。她油亮的头发扎成两条码花辫子垂在胸前,年轻光洁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有神,不知是为了什么,嘟着小嘴,怒气冲冲。
姨奶奶笑:“哟,干吗噘着嘴啊?穿得这么漂亮,这个样子就不美了。”
纪渝瘪着嘴,指指门外,“臭大哥,就会管我。”
“川儿欺负你了?你等着,姨奶奶给你出气。川儿,你进来。”
纪川微笑着进来,“姨奶奶,您别宠着这丫头,我是为了她好。”他看见锦华,冲她点点头,“锦华来了?”
锦华淡淡一笑。自从那天被叶紫苏抢白了一顿后,这是她第一次来纪家,也是第一次见到纪川,此刻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纪渝这才破颜一笑,过去拉住她的手:“汪姐姐,你可来了,那天也不出一声就走,书也没有拿。”说着又瞪一眼纪川,“肯定是大哥得罪你了。不怕,我让姨奶奶给你出气。”
纪川低着头干咳了一声,不说话。
姨奶奶问:“你哥哥怎么欺负你了?说来听听。”
纪渝正接过锦华递来的苹果,刚咬了一口,听见姨奶奶问,忙跳起来,双眉一扬,“姨奶奶,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今天收到了宁尘的信…”
锦华笑着接口:“果然是好消息,他们家准了你们的亲事?”
“汪姐姐!”纪渝急得直跺脚,“你也不正经。”
“看看,急了吧?逗你玩呢,你接着说。”锦华调笑纪渝,有意避开纪川的目光。
纪渝继续道:“宁尘信里说,他们这次有了一个非常的收获。他们出土了一件东周时期的青铜方尊。所有的人都特别高兴,宁尘已经写信告诉顾先生了。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宝贝,可是大哥不让我去!”她瞪了纪川一眼,扯住姨奶奶的袖子:“姨奶奶,你跟爷爷说说,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