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川手脚冰凉。冷风侵袭,浑身的汗遇风生寒,直侵入五脏六腑。
他们相对无言。
只有床帐一下下飘拂,一时阻断他们的视线,一时又后撤,留下他们目光纠缠。
尸体横陈在地上,血已流干,不知何时,便只剩下殷红干涸的印记,清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明暗相间,将一地猩红切割成不同的形状。
星渐沉,月影西斜。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时光也突然成为黑洞。两人木然枯坐,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是转瞬。
突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叶远志的声音跟着到了,“怎么回事?川?渝儿?你们在不在?”
纪川蓦的回神,目光仍盯着妹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舅舅,我们在…”
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位置多暧昧,他迅速跳下床榻,刚走开两步,叶远志便匆匆进来。
“出什么事了?不好意思,灾民突发群殴,我派人去纪家找你,没找到,一直忙到现在…”他的话音突然断掉。
“这是…怎么回事?”
纪川没有回答,一时只能呆呆看着他,夜色中见他脸上血色突然褪尽。
远志一眼看见内屋情形,只觉脑中轰然一炸,几乎站立不稳。
“这个是…宁尘?背上是床帐的钩子?看来他受伤后还从外面挣扎到里面,着才毙命。”他蹲下看了看尸体,仿佛无法置信,愣了半天,突然抬起头问站在一旁的纪川:“渝儿呢?她在哪里?”
顺着纪川的目光,叶远志走到床边,用力一掀,挥开飘拂微扬的帐幕,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别的原因,向来沉着他,竟失手将那层层布幔一把全部扯下来。
看着面无表情,苍白着脸坐在床角的外甥女,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谁干的?渝儿?告诉我,是不是你?”
纪渝迎着他,缓缓点头。
一瞬间,叶远志仿佛受到重击,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向后疾退几步,几乎跌倒。
“舅舅!”纪川站在他身旁,眼名手快,连忙扶住他,让他坐在床沿上。
连木然躲在一边的纪渝也不禁吃惊,从来没见过舅舅如此失态过。
远志一时间有些失神,口中喃喃自语:“难道是真的?难道真的会应验?”
“应验?”纪川耳尖,“什么应验?”
远志神魂不属,应口答道:“诅咒。”
纪川越发觉的蹊跷,“诅咒?什么诅咒?”
“啊!”远志回神,“我说什么了?”
纪川盯着他,“诅咒。”
远志不知在想什么,呆着脸愣了半天,屋里一片寂静,宁尘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
看着舅舅反常的神情,纪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隐约的,仿佛一个巨大无边的黑影,已经停聚在头顶,随时就会压下来,将他们吞噬掉。
远志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他走到床边,仔细瞧了瞧纪渝,伸手想搭探她的脉象,她一震,飞速闪开。远志叹口气,朝纪川看去。
纪川明白,上前,原本想要安抚她,然而一对上她的目光,便无法再伸手,他害怕那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再次失控。
远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若有所悟,当下也不迟疑,抽出一根银针,出手如电,刺入纪渝颈侧的穴位。
纪渝甚至来不及呼喊,头一歪,便晕过去。
纪川一惊,喊道:“舅舅你干什么?”
远志拦住他,不让他上前,“我让她睡一会,不会伤身体的。”
纪川立即明白,大为诧异,“这便是叶家秘传的银针渡穴?”
远志点点头,看向外甥,神色肃穆:“你坐下,我有话说。”
他犹豫了一下,看看地上宁尘的尸体,缓缓道:“今晚的事情,要想办法遮掩过去。”见纪川要说话,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渝儿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的孩子,纪家不要她了,我还心疼她。我不是什么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人,我自己的外甥女,是一定要保的。”
纪川沉吟,“我知道还有一个日本人…”
两个人都是玻璃做的心肝,这话不用说明,彼此立即明白含义。远志点头,“好,这个事情我来办。”
他看看闭目躺在一边的纪渝,“渝儿,要跟我回叶家。”
“不行!”纪川想也不想就跳起来反对。
远志盯着他,目光如电,“你听我说!”
纪川从未见他语气如此严厉,愣住。远志手搭在他的肩头,用力一按,“你给我坐下。”
他的声音突然无比低沉,“我说过,我是渝儿的舅舅,我也是你舅舅,有些事情,我长了眼睛,看的分明。”
纪川一愣,悲苦一笑,“舅舅,纪家那么多人,你怕我们能出格吗?我带她回去,因为那时她的家啊。爷爷已经做错了,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我…我要弥补她。”
“你爷爷没做错。”
纪川猛地抬起头,“什么?”他有些激动,“如果不是他赶走小渝,宁尘如何会这样对小渝?你看见她身上的伤没有?到处都是…”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意识到失言,他张着口,愣在那里。
远志看着他,森然目光中透着明晰,“她身上的伤?都伤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你现在都控制不住,在纪家能做到吗?”
他叹了口气,“不是我信不过你们。我是不得不信命。”
信命?又是信命?老爷子当初赶走纪渝的时候,也说过要信命。
远志有些疲惫,“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出了宁尘的事情,我不得不信。”
他看着窗外的月影,长长的舒了口气,“看来,有些事情,要说明白了。”
纪川心中一紧,明白他要说出的,将是一个绝对惊人的秘密。
“那一年我十五岁。”
哪一年?纪川迅速计算了一下,耳边嗡的一声,“那一年是…我爹死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十五岁,已经跟着你外公行医三年。你爹死的那一夜,我也在。”
纪川点点头,“我记得。”
这回轮到远志吃惊,“你?可你那时才八岁啊。”
纪川苦笑,“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她始终是我娘。”
远志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去的时候,你爹翻着白眼,七窍都向外冒血,却还没有断气。那个样子太可怕了,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自己认识的人,变成那个样子。”他说着,声音渐低,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夜。“我太害怕了,失手打翻了砚台。你外公瞪了我一眼,让我到门外去等。”
纪川摒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他爹死是的情形,第一次有人证实了他爹是被人毒死。他脑中乱成一团,一时间也不知该做如何想,甚至连四肢也没了感觉。只能静静听舅父说下去。
“那是冬天,屋外很冷。院子里的下人不知都去了哪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缩在门边,用门上的棉门帘包住头,借此取暖。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里面呛啷一声,象是药碗摔在了地上。然后,我听见了姐夫的声音。”
叶紫苏是远志的姐姐,他姐夫,就是纪顺青。
“那声音听起来就象是从阎罗殿里传出来的,阴森恐怖的可怕。”
“他说什么?”纪川追问。
“他说他不甘心…”
那一夜的事情,远志永远不会忘记。十五岁的少年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温吞的近乎窝囊的姐夫,会那么声嘶力竭,咬牙切齿的嘶吼:“我不甘心。贱人,我诅咒你,诅咒你生下的孽种。诅咒你的女儿会走你的老路,诅咒你的儿女会逆天理,会悖人伦!”
二十年前的诅咒重新回荡在夜风里。
纪川倒吸一口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的变故实在太多,到了这一刻,听见这句话,他已经麻木的不知该做何反应了。耳边嗡嗡作响,翻来覆去,便只有六个字萦绕不去,逆天理,悖人伦!
他不由自主望向昏睡的纪渝。目光留连她的面孔,心口只觉爱意汹涌,到此刻,他无法再骗自己,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对妹妹的关心,对她的在意,在她要离去时的怅然若失,在她受到伤害时那心痛欲裂的感觉,远不是兄妹间的手足之情,那感情逆天理,悖人伦。
远志的声音轻幽遥远如一豆灯火,纪川要很努力,才能收摄心魂,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一直记得那诅咒,从来没忘过。那样充满了恨意怨气的诅咒,只怕着一辈子,都无法忘却。”
诅咒。
纪川想起舅父刚才的自言自语,“诅咒。”
他看向宁尘。那双死灰的眼睛怔怔看着他。他一个哆嗦,立即掉开目光,没有勇气与那死者对视。
“舅舅。”他开口,才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两个字,几乎是无声的。
然而远志听见了。
“舅舅,我只问你,你要说实话,我爹到底是谁害死的?”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心存侥幸。
远志当然明白他心里想什么,苦笑,“如果,我说第一个诅咒已经应验,你该明白了吧。”
日月星光在一瞬间尽皆熄灭。
没有意外。甚至不觉愤怒,纪川只觉的深沉的悲哀。他抱住自己的头,很慢很慢的垂下去,垂到了极限,低到无法再低,低到不能呼吸,胸腔逐渐燃起一团火,转瞬席卷全身,灼痛他的眼,耳,鼻。那火烧的感觉令他暂时忘记了生命中的混乱,痛痛快快的,撕裂他的肺腑。
火焰在体内冲撞回转,无可发泄,越燃越旺,瞬间燎原。火势之强,几乎将他整个人毁灭。终于,从灵魂最最深远的地方,从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角落里,一声呼叫传出来,由远及近,由弱渐强,由初初的几乎低咽,及至后来如野狼般,悲苦的呼号,从胸腔中汹涌喷发出来:“啊…”
这呼声绝望凄厉,压迫了太久的悲苦,积聚了太多了伤痛,随着这一声呼喊彻底爆发,暗夜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远志一震,走到他身边,见他蜷在椅子上,身体抖动不止,悲呼一声又一声,声声将绝望倾泻。
“川…”他上前,看着这个一向内敛稳重的外甥,此刻如离群孤雏般仓皇无助,那悲呼撕心裂肺,几乎将他整个人生生撕碎。
清泉胡同的宅子纷纷燃起灯,已经有人骂出来:“怎么回事?三更半夜,鬼号什么?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觉都不让人好睡?”
远志叹口气,他别无选择,抽出银针。
呼声嘎然而止。 远志在纪川的身体跌落在地上之前,捞住他的身子。看着床上的纪渝,再看看眼前的纪川,他长长叹口气,“大姐大姐,你这究竟是做的什么孽?”
纪川恢复知觉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熟悉的陈设,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就象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当他从梦中醒来,都会发现自己躺在这里。然而几乎是立即,他的心脏突然抽动着疼痛了一下,刹那间,夜里发生的一切回到了脑子里。
“啊!”他一动,这才发觉浑身酸软无力,根本坐不起来。
这一声却惊动了一旁看书的锦华。一听见丈夫醒了,连忙端来一直用暖炉煨着的汤药,“醒了?什么都先别说,先把药喝了。这是舅舅吩咐的。”
纪川皱皱眉头,嗓音非常沙哑,“我不吃中药。”
“别任性。”锦华语气温柔,态度却不容置疑,“你给人看病,发下去的药,别人不也乖乖的吃?为什么你就不行?先喝了这药,别忘了,医者不自医。”
纪川看着她发呆,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这少妇是谁?是他的妻子。原来他还是有妻子的。为什么昨天晚上根本没有想起过这个女子?这个温婉可人的妻子,全家上下交口称赞的妻子,为什么竟无法在紧要关头拉住他?
他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锦华,我对不起你。”
锦华神色不变,微笑着,“你要真觉对不起我,就先把药喝了。”
“我没病。”
锦华轻轻叹气,“没人说你有病。舅舅说他给你用了银针,所以要喝药。”
用了针?要喝药?那小鱼岂不是也要喝?
纪川突然一震,为什么会不由自主想到她?他告诫自己,这不对,决不可以想到她。
“好吧,我喝。”他顺从的要接过碗。
锦华不松手,“不行,你现在没这个力气。舅舅说要三天才能康复。”
无奈,蹙着眉头,他就着她的手,喝尽了药汁。
“真是,这么大的人,自己也是个医生,怎么任性起来象个孩子?”她在一旁看着他笑。
他闷闷躺回床上,不答话。
锦华又问:“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送你回来的伙计说,小渝家好像出事了?小渝病了吗?怎么要住到舅舅家去?”
纪川一愣,半晌喘不过气来。
“小渝…她很好。只是去舅舅家玩两天。”
锦华看着他,目光复杂。纪川偏头,不敢回应她的探询。良久,她微笑,“好了,我给你端早餐去。”
他松了一口气。
她拿着药碗离了房间。门一带上,脸上的微笑便散去。
怔怔看着手上的空碗,眼泪就不争气的滴下来。
为什么哭?她手忙脚乱想试去泪痕,却不料失控的情绪向洪水一样,借着滚滚而下的泪水宣泄出来。这莫名的情绪来得如此突然,令她手足无措。明明以为自己可以隐藏的很好,为什么还是无法控制的哭泣?
她颓然放弃挣扎,跌坐在廊亭的木椅上,索性哭个痛快。然而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害怕屋里的丈夫听见,只能低低饮泣。
有几个女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多希望婆婆说的是谣言,希望丈夫坦然的面对她的询问?
昨夜,当他不顾她的劝,匆匆离去。不知为什么,她心头突然极度不安。白天去找婆母商量救济灾民的事情时,叶紫苏那两句不凉不热的话便在耳边响起。
那时叶紫苏听了她的解释,扑哧一笑,“什么大事,这个容易。我这里用不了什么钱,又还有积蓄,反正也不指着这份家产吃饭,多给你们点,一千五,够不够?”
这便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了。锦华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紫苏瞧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什么事情?你就高兴成这样?值得吗?”
锦华一愣,不明所以。
“嘿。”叶紫苏不急不慢吸口烟,淡淡道:“你为他忙,为他高兴,只怕他不是这么上心你吧?”
“什么意思?”锦华记得纪川的嘱咐,怕她有什么刁难,心生警惕。
紫苏看着她满脸戒备的样子,不由一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只不过,你这么把他放在心上,在他心里,你恐怕还比不上纪渝吧。”
锦华忽觉眼前一阵发黑,连忙说:“你别乱讲。这是什么啊?小渝是他妹妹,他关心妹妹,有什么错?”
“关心妹妹?”紫苏越发笑得开心,她把烟蒂仍在地上,用鞋尖细细碾碎,“那好吧,那就是关心妹妹吧。”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房间。只剩下锦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愣。
所以当纪川口中喃喃念着妹妹飞奔而去的时候,她的心里起了莫名其妙的念头,没多考虑,便跟出去。纪川跑得快,锦华才出纪家的门,便不见了他的踪影。所幸知道纪渝的住处,黑天里,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竟一个人摸到了清泉胡同。
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纪渝住的院子,因为院门洞畅着。她进去,果然听见屋里有人声。
她听见丈夫的声音,一遍一遍的说着“你不会有事”。她心中一惊,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忙进去,地上的血迹,尸体,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只看见了床上纠缠的身影。

影入平羌[十]

纪顺金一进小院的门,便看见锦华坐在廊下哭。然而他走路向来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想要收步已经来不及,到底惊动了她。
锦华受惊的鸟儿一样跳起来,一边胡乱抹着脸,一边笑:“小叔叔,怎么大清早过来了?”声音中尚带有浓浓鼻音。
顺金收起前一夜的嘻皮笑脸,看着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锦华连忙向他摆手,“嘘,别让他听见。”她向纪川的门口指了指。
顺金会意,跟着她走到远处,这才又问:“你怎么了?川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哪里有?”她噗嗤一笑,“风吹了眼睛而已。”见顺金挑着眉毛看她,一脸不信,便转开话头:“小叔叔来找川?他昨天晚上受了些寒,病着呢。”
“我是来找你的。”
“啊?”锦华有些意外,一抬头,见顺金目光灼灼,正盯着她看,不知怎么,脸上突然一热,“找我干什么?是哪个下人怠慢了小叔叔,小叔叔找我来问罪了?”
这话问得刁钻,顺金不由一笑:“人家说大少奶奶温柔和婉,听了这话,我看他们还说!”笑过之后面容一正,道:“我听三嫂说你这几天帮着川张罗赈灾的事情?”
“倒也没怎么帮。不过就是找婆婆打打秋风。怎么这事连三婶都知道了?”
顺金“嘿”一声,“这家里的人,平时闲着,就靠这些话头过日子呢。”
锦华有些尴尬,“这…是我办事没办周详。”
“哎哎哎,我可没有这个意思。”顺金一连串的摆手,“我找你呢,是想跟你说,我爹留给我的那份产业,我打算就交给大侄子了。由他处置吧。”
锦华一愣,“这怎么行?小叔叔你…”
“怎么不行?反正我也不稀罕这家里什么东西。我看来看去,那几个臭钱,也就在他手里还有点正经用场,总比让我娘拿去孝敬山里的贼秃好。”
饶是锦华满腹心事,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小叔叔,你怎么这么说话。”
顺金盯着她,突然抚掌笑道:“笑了,笑了。果然一听钱财就开颜。”
锦华哭笑不得,狠狠的瞪他。秋日朝阳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孔映的灿白,黑亮眸子闪动,明明生着纪家人的脸,连高大的身材也与纪川一摸一样,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股与别的纪家人截然不同的朝气洋溢出来,让人不由精神一振。
“怎么?生气了?看看你的眼睛,都可以放刀子了。”
她猛地一回神,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去跟纪川说吧。这些事情是他管的。”
顺金摇摇头,“我赶着要出门,要直接跟他说,又是半天罗嗦,你就帮我说说吧。”
锦华失笑:“我也不能做主啊。何况这事我要答应了,你侄子要怪我的。” 看着那张酷似纪川的脸,不由想起当初初见纪川时,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是着大宅的风水还是怎的,不到一年的时间,人便萎靡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他做着鬼脸,笑的张狂,“我先走了。烫手的山芋扔给你,你解决吧。”
“哎,小叔叔…”锦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大摇大摆扬长而去,心里奇怪,怎么这个人就一点也不象纪家人,所言所行完全随心所欲,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愣愣的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晒着暖洋洋的秋阳,嘴角噙着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想起来纪川还在屋里等着早餐。锦华这才连忙打醒精神伺候病人。不过满腔的伤怀委屈,被顺金这么一闹倒也平顺了许多。她为人一向冷静自持,若非伤心到了极点,也不会轻易表露。这时心情平稳下来,便能够仔细思量对策。
端着早餐进了屋,一阵寒气扑面而来。锦华一愣,才察觉屋里窗帘合的严严密密,不让一丝阳光透进来,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感觉。
收音机里咿呀咿呀缠缠绵绵放着周旋的歌,纪川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出情绪。
锦华把托盘放在桌上,也不去惊动他,径自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扯开厚重的窗帘,灼眼的阳光立即贯穿整个房间。
纪川一惊,仿佛乍然惊醒,睁开眼,一时不适应灿眼的阳光,眨了两眨,才看清锦华,微微一笑:“这是干什么呢?搞这么大的动静。”
锦华不动声色,淡淡一笑:“晒晒太阳好,不然就发霉了。”她看看纪川的神色,“怎么?看起来精神还没有刚醒来那会好。”
“是,刚听了个新闻。”纪川指指收音机,无奈苦笑:“希特勒做了德国的首相。”
“哦?”锦华想了想,“我还真不知道,这会怎么样?德国的事情…也跟我们有关吗?”
“希特勒这个人,我在法国的时候就时有耳闻,”纪川顿了一下,看着锦华,象是突然发觉有些话说来也没有用,便说:“他做了首相,欧洲就不安宁了。我们想去法国,只怕就不容易了。”
锦华一怔,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连忙一笑掩饰,“怎么还惦记去法国呢?你要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纪川轻声笑着,闭上眼,似是极为疲倦,又象是胸有成竹,不再言语,把锦华晾在一边,说话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正犹豫间,听见纪川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他睁开眼,遇上她的目光,两人不禁相对失笑。尴尬的气氛便烟消云散。
锦华忙把托盘端到纪川面前,“饿了吧?肚子都叫了。先吃点粥,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得鸡丝馄饨,到中午吃。”
纪川见托盘里一窝白粥,配着酱菜腐乳,另外一只碟子里,放着两个法式甜蛋松饼,不由“哎呀”一声,冲锦华笑:“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好久没有吃到了。哪来的?”
“我一个表叔曾经在上海的法国人家里做事,我过门前,表婶教我的。只是前段日子太忙,没顾上做,到今天才想起来。你先尝尝,看看味道对不对。”
纪川咬了一口,赞叹不已,“真不错!要是有黄油就更好了。”
他也确实饿了,顾不上多说,埋头吃饭。
锦华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轻怜蜜爱,又有幽怨伤怀。看他良久,突然轻轻叹口气,低声道:“川啊,如果我们真能什么都不顾,就这么离开,那有多好。”
纪川停下来,沉默了一会,道:“还是能走的。欧洲不行,我们去美国。等处理完一些事情,我们就走。”他看着窗外满地黄叶,沉沉道:“我真的羡慕小叔叔,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们说老爷子把这个家留给我,是偏心。其实,要我说,老爷子放小叔叔出去,才是偏心。”
锦华想让他先吃饭,他摇摇手,继续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后悔,干什么要从法国回来呢?我在法国有自己的诊所,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这一回来…”他停住,没办法说下去,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诉诸于口,更何况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份疯狂绝望的感情。他看看锦华,见她脸色有些异样,知道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锦华勉强笑笑,“没事的,你们留过洋的人,见识跟我们总不一样的。”
“嘿。”纪川苦笑,“我倒希望从来没出去过。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就不知道这里有多令人窒息。”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两个婆子搀着姨奶奶进了院子。
锦华连忙迎出去:“哎哟,姨奶奶,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被风吹了可怎么办?”
姨奶奶脸色铁青,也不理她,一进门劈头就问:“宁尘出事了,你们知道吗?”
纪川的心猛地一跳,知道终于事发了,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躲不过去。当下沉住气,作出吃惊的样子问道:“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