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蓝有时候忍不住想,连自己都能察觉出师项不寻常的心思,为什么主人还是要视若无睹,将师项留在身边呢?难道真的是因为身边已经没人了吗?
站在云荒山的半山腰,回望山下广阔的凤凰城,屋瓦连绵,城中街道纵横,玄坛道如同一竿笔直的仪仗,遥指着外面的梧桐原。玄坛道如今也清冷了许多。世事变迁,往往最先体现在市井当中。前两日还因为朱凰回归而熙攘热闹的玄坛道突然冷清下来,各地来的商人们几乎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凤凰城,就是本地的居民,也以各样的借口避了出去。玄坛道上只剩下神色忧愁的老凤凰们,聚在一起喝闷酒。那些谣言,多数就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去的。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似乎高高坐落在云中的摘星楼。天色如铅,灰暗阴沉,重重压在头顶,似乎摘星楼中的人从窗口伸出手去,就能探入云层深处。空气潮湿凝厚,一层层,仿佛看不见的纱缠裹在四周,令人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令人不安,风雨欲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然而就是因为不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令人越发的不安。
这种不安已经开始在所有人中间蔓延。赫蓝甚至发现,连自己管辖的黑氅护卫们,也开始出现了情绪的不稳。只有一个人,似乎对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察觉,那就是凤凰城主自己了。
丛惟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青鸢的突然消失。面对师项的疑问,他也只是淡淡地回答:“青鸢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没理由阻拦。”
谁都知道这话不确切。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会把凤凰城主的需要放在自己意愿之前的,那就是青鸢了。她就像是丛惟的影子,而一个影子,是不会离开她的主人的。丛惟越是对青鸢的趋向含混以对,师项就越显得不安。几乎每过一会,就会让人去看看,青鸢回来没有。时间过的越久,派人打听得就越频繁。最后连赫蓝都看出不对了,忍不住问道:“师项怎么这么关心青鸢?”
丛惟此时就会淡淡一笑,重又将全副精力放在那一碧若海的葡萄园中。
如今,没有了青鸢,在他身边守护的,就是赫蓝。从旁边看着那黑袍广袖的身影被葡萄叶海遮住,因着风时隐时现,赫蓝常常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慌。这个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分明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冰蓝若湖水的眼睛,如此的清澈,以至于让人无法从中发现任何的痕迹。这种因为清澈见底而高深莫测的感觉,总是会让想要探究他的人感到无比的挫败。
不只是赫蓝,还包括了师项。
“绯隋还在昏迷。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让她醒来。”师项这样向丛惟汇报,心中揣揣不安。虽然丛惟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地上那株葡萄幼苗上,然而那侧着的身影,看在师项眼里,却似乎充满了讥讽。
果然,丛惟淡淡的问道:“怎么?连师项也有无可施为的病人吗?”
师项深深弯下腰去,没有回答。赫蓝却分明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某种光芒,徒地一惊。
听不见回答,丛惟终于从葡萄幼苗上转移开些许注意,看着师项,“如果她不醒的话,就没办法查出她突然失控的原因,是这样吗?师项?”
“是。”师项抬起头,“我从她身上无法找到任何被下咒的痕迹,如果说是有人控制她,那就只有可能是对她的意识作了手脚,如果她不醒来的话,我无法查明。”
赫蓝甚至觉得师项是个勇敢的人了,竟然能够这样直视丛惟如冰锥一样尖锐清冷的目光。
丛惟想了想,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点点头道:“那就再想办法,让她醒来吧。”
“是。”师项答应着,等了一会,见丛惟不再说什么,便道:“如果城主没有别的事情了…”
丛惟静静地打断他:“师项,”
“是。”师项赶紧答应了一声,等着他进一步的吩咐。
丛惟看着手中嫩绿几乎透明的葡萄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小会,才缓缓地说:“我知道那边的世界,人们相互之间不能理解彼此的语言。”
不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题,师项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听朱凰说过,在那边不同的地方,语言是不一样的。”
“知道是为什么吗?”丛惟这样问,却并不期待任何答案,自顾自说下去:“在那边,有这样一个传说。一开始,他们那边本来也没有语言之分的。那时的人们向往天上神的生活,于是便造了一座通天之塔,想要借以上天。”他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投向被云雾缭绕的云荒山顶,说:“那塔一定比云荒山还要高吧?居然真的通到了天上,惊动了天神。于是天神震怒,降下惩罚,令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语言,并且毁掉了那塔。”
若是新颜在的话,自然会明白他说的是巴比伦塔的传说,也立即能指出其中不确切的地方,然而无论师项或者赫蓝,都对这个传说闻所未闻,也对其背景一无所知,反倒能够从他的话中听出些别的意味来。
师项感觉到紧紧握住的手心沁出汗来,他是个聪明人,听出了丛惟语气中隐讳的警告:天神若震怒,必然降下惩罚。
勉强笑了一下,他说:“看来,人们还是要小心的,不要惹天神生气的好。”神,或者是像神一样主宰着这个世界的凤凰城主,都是不可招惹的。他明明白白的解读出这样的警告。
丛惟深深看着他,目光复杂,也说不出其中蕴藏的是警告,还是怜悯,对他的回答是满意抑或是失望,只是盯着他看,似乎想透过重重外表,看进他的内心,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分剥开来,仔细研判。师项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被分解成了尘埃,无限渺小,不可遮蔽,这种被俯视的感觉令他心中充满了无可排遣的挫折感和隐隐的愤怒。
赫蓝冷眼旁观,能清晰察觉到他的这种心情。不可与神作对,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即使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样的道理,即使这是天条一样的铁律,对于任何一个有血气的男儿来说,这种对于某件事情的无力感都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然而与师项不同的是,在赫蓝的心里,如同神一样的丛惟,却是一个切实的被膜拜的存在,与其说他对于天神无限尊崇,不如说他的崇拜,都是给了这个男子。也因此,当他将丛惟看作是神的时候,反倒能够平静地接受不可与神作对的告诫。
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师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而凤凰城主看着自己地上影子神情有点奇怪,嘴角的微笑透露出些微的苦涩。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城主…”
丛惟慢慢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忠诚护卫,仔细思索着问道:“你说,明知道天神不可被触怒,为什么人们还要不断尝试去跟他作对?”
赫蓝怔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一声清脆响亮的鸣叫声从九天之上飘摇落下,阴沉的云中仿佛一道闪电掠过,一个鲜黄色的身影破云而出,直向他们的所在飞来。“是离殷!”赫蓝惊喜地叫出声来,连忙朝那个方向迎过去,跑出去几步,才想起还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猛地刹住脚步,惭愧地望向丛惟。
“去吧。”丛惟说,冰蓝的眼睛也因为离殷的出现而闪过一瞬即逝的暖意。话没有说完,却也没有必要继续说了。他看着手中的葡萄苗,却忍不住想,大概只有新颜,知道他想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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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项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没多久,接到手下人的密报,当时就愣了一下:“黎殷回来了?”于是重新穿上由凤凰城主亲赐的草青色长袍,穿越大半个梧桐宫,赶到摘星楼来,没想到却被守在门外的赫蓝拦住。
“怎么,我也不能进去吗?”师项微笑着问,从容温和,丝毫没有任何愠怒的迹象,语气中反而充满了宽容的理解。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被这样问的话,一定会先反省自己是不是疏漏了什么,以至于让这位被天下人尊为师的智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也只有赫蓝不为所动,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口中只说:“请师项大人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为大人通报。”身子却一动不动地阻着去路。
“如此就多谢了。”师项脸上笑容不变,好像根本就没看出对方的想让自己知难而退的意思。
如此僵持了一小会,在对方从容微笑地注视下,赫蓝渐渐感觉到不自在。一种前所未有奇异感觉越来越强烈,看着那笑容,仿佛有生命力一样不顾自己的抗拒从眼睛渗入,不知不觉牵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也在以微笑回应对方。突如其来地一惊,他连忙板起脸,别开目光不与之接触。
心头狂跳不止,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迷惑,赫蓝连连倒吸冷气,那样的目光,令人不知不觉地消解敌意对立,片刻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就会拜倒在他的脚下。到此刻才知道所谓为天下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种不动声色的感染力想来为他赢得不少人的好感吧。这一切,凤凰城主究竟知不知道呢?
赫蓝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门,惊回思绪。
里面已经传来丛惟的声音:“是师项来了吗?让他进来吧。”
赫蓝无声推开门,侧身让开路。师项微微点头笑道:“多谢。”
赫蓝想了想,将门在身后观上。
临窗的软榻上斜偎着一个黄衣少女,脸色苍白,双目红肿,一看就知道是受了不少惊吓的样子。而黑袍的凤凰城主则坐软榻旁边,握着她的手,见两个人进来,点点头对师项道:“你来得正好,她吓坏了。”
师项过去为黎殷把脉。丛惟的目光有意无意瞥了站在门边的赫蓝一眼,却对他擅自跟进来的举动视若无睹。
赫蓝心头一动,那飞快扫过的目光如同蓝色的瀑布,转瞬间将他纷杂的思绪冲刷清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那双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动声色的掌握之中。
“不碍事。”师项松开黎殷的手腕,抬头对丛惟说:“惊吓过度,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好。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能有城主酿的酒就更好了。”
丛惟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宽大的袍袖微微扬起,空气中起了不小的波动,他摊平手掌,一涡晶莹光芒在掌心闪动,如同一汪水银,渐渐汇聚成型,在掌中凝成一只银色的酒杯。一边微笑着递给她,一边说:“这是平日给陟游用的,你受力于他,就喝这个吧。”
酒杯不小,黎殷只抿了两三口,脸上便已显出红润的颜色,怯怯地看看丛惟,又看看师项,欲言又止。师项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黎殷点头。她本就机灵过人,之前又跟丛惟聊了一会,知道轻重,于是便道:“好多了,主人和师项大人要知道什么,就请问吧。”
丛惟微笑道:“你先把事情的经过简略说给师项听吧。”
“是。”黎殷此刻精神已经大好,便坐起来,转过身面对师项,娓娓说道:“那日从烟罗城回来,主人就命我去白隼堡寻找银凤大人。那是白隼堡主和怅灯都已经不在了,白隼堡里早就空了。我在那里找了一整天,才终于发现了银凤大人,他,他…”说到这里,眼圈蓦地一红,泫然欲泣。
丛惟替她说下去:“陟游被困白隼堡,除了受暗算之外,还因为另外一边遇到了危险,据黎殷说的情形来看,很不乐观。”
黎殷继续道:“我一看情形不好,急忙回来报信。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再回来的路上迷了路。”
“迷路?”师项一愣,追问道:“怎么迷路了?你说清楚一点。”
“我正在朝凤凰城的方向飞,突然一团云雾罩下来,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一片灰色混沌,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朝哪个方向飞。”
丛惟和师项对望一眼,一个名字同时闪过两人心头:怅灯。
“然后呢?”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然后突然眼前的云雾裂开一个口子,我看见朱凰和怅灯并肩站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朱凰看见了我,笑着点点头,然后怅灯一挥手,我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掉出来了。再然后,我就看见了凤凰城,就回来了。”
“就这么多?”
黎殷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点头:“就这么多。”
师项沉吟着,半晌不说话。黎殷左右看看两个人,丛惟的目光一如既往地落在某个遥远不知名的角落,而师项却象是在考虑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面上一惯的从容一扫而空,阔朗的眉宇间凝着隐隐的焦虑。她小声问道:“师项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哦,”师项回神,点头道:“我问你,你听见朱凰和怅灯都说了些什么吗?”
“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就没有说话了…之前说的嘛…我听不大清楚,隐约似乎说到什么回忆啊,信任什么的。”
师项目光一跳,连声问道:“你确定吗?他们真的这么说?”
黎殷被他突兀的急切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师项蓦然站直身体,仰头长叹,转向丛惟沉声道:“城主,莫非…”
丛惟挥手制止他说下去,神情也是同样的沉重,“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若说朱凰和那个…”他没有说下去,沉默了一小会,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今天听到事情,不要传出去。”
赫蓝心情此时已经比天色还要沉重,他为师项推开门,一起退出去。
屋里有只剩下了丛惟和黎殷两个人,令人难耐的沉默充斥整个空间,仿佛呼吸都无法顺畅。丛惟站在窗边,俯视着脚下的凤凰城,冰蓝色的眼眸中所印出的连波起伏影像,都被覆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主人…其实朱凰是绝对不会的,你应该信任她。”
丛惟转过头来盯着她,眼中光华闪动,他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阖目片刻,再睁开时那两瞳澈蓝已归于平静,丛惟静静地问黎殷:“信任?你不记得刚才你向我转告的陟游的话了吗?”
黎殷愣住。
丛惟淡淡替她说出来:“他让我小心朱凰。”
第 35 章
三十五
又是一日终结的时刻,夕阳狰狞着,借着云荒山高高的山体,给凤凰城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然而天却没有完全暗下去,青白色的天空里,光线虽然软弱,却还挣扎着不肯离去。寒风萧索,煽动城头黑色凤凰旗帜狂烈不安地张扬,与旗杆撕扯,像是再也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要远远逃离一样。
那场天昏地暗的震撼余波仍在,洛希有些神不守舍地登上城墙,在那一片来回逡巡,似乎想要从砖缝里找出些端倪来。白天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当作盟友的隋绯会从背后出手伤害自己。若非城主及时出手相救,只怕此刻自己已经变作了云荒泽中的沉尸。风有些冷,残阳却苟延残喘地将最后一丝热留在他的面颊上,却火辣辣地烧灼。指尖有些发凉,他担忧地看着大片的阴影,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早就听说云荒泽的泥有着神迹一样的功效,却没想到自己也有福气一试,致命的伤不过半日,就完全好了。他朝摘星楼的方向看过去,目中带着感激。
空气中似乎有不稳的波涛在涌动,洛希感觉到异常,转过身来看,曾经挤满了士兵的城头此刻空旷冷清,只有旗帜猎猎作响。他不放心地再扫了一遍四周,发现阴影下的角落里,空气似乎开始起了变化,一层说不明白的颜色淡淡晕开,像是被滴入颜料的清水一样。洛希凝神看过去,这场面有点眼熟,烟罗城外朱凰回来的时候他远远看见过,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
果然颜色渐渐浓重起来,是浸了水的灰色,镶着浅黄色的边,凭空形成一团椭圆形镜子一样的平面,中间的空间开始扭曲,如同起了波纹的水面,将波澜层层向周围涤荡开来。
洛希不由自主一手撑住身子,瞪大眼睛,等着事情的发生。他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朱凰就是从这水纹一样的涌动中现身的。
波纹中央的水灰色持续变幻,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洛希怔怔看着。不远处站岗的侍卫也发觉了这边的异状,呼喊着跑过来。
一片耀眼银光从波纹中央迸射出来,刺得洛希和正往这边来的侍卫们睁不开眼睛,又迅即消失,倏忽来去。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想尽快消去被强光对双目的刺激。
过了好一会,黑夜才从新回到视野中。
恢复平静的城头角落,一个健壮白衣女子倒卧在地。洛希心里头咯噔一下,连跌带撞奔过去,扶起那女子,心中阵阵发寒。果然,那个女子身上的衣服与当初朱凰的虽不尽相同,却异曲同工。她跟朱凰,究竟是什么关系?此刻洛希隐约猜到了新颜跟这个女子或多或少有着某种联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之外尚有另外一个天地,而朱凰与这个女子的共同之处,便是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要面对的也就是类似的挑战。
“你是谁?”他勉强压下心中不安,沉声问道。
女子抬起满脸斑点的脸,迷茫地环顾四周,半天才以一种古怪口音期期艾艾道:“我,我是吴妹,这是什么地方?”
洛希看了看身后那两个不知该如何行动的侍卫,一把拉起吴妹,“你跟我来。”
近乎粗暴地,他挟着吴妹绕过侍卫向城下走去。他心中不安正迅速扩大,必须立即去见城主。然而刚走下城墙,便看见师项迎面而来,洛希一怔,扯着吴妹转身想避开,走不出两步便听见那个温温如同春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洛希将军的伤刚好,要去哪里啊?”
洛希无奈只得回头,对上一双玄奥难明的眸子,忽觉双目昏花,不一刻便陷入一片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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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在两人之间的火焰跳动挣扎着,仿佛一条被囚禁的蛇,竭力想要摆脱被动受制的局面。火光将新颜的脸映得明灭不定,光与影在她脸上彼此追逐消长,一双黑色的眼睛却清亮如同寒星,锐利目光与怅灯隔空对峙,一股强大得无可比拟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怅灯吸了口气,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不至于在气势上落下太多:“我以前是凤凰城主的咨事,负责收集各类消息情报,供城主参考。后来我还…”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样解释:“后来我还负责掌管与‘那边’的沟通。”
“那边?”新颜目光霍地一跳,“生命的世界?”
“是。”怅灯不自在地略微挪动了一下,用下巴朝那火焰点点,问道:“能不能把这个拿开?”烟罗城一役,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如冰雪般在那种无可抗拒的热力之下融化,这种恐怖的感觉刻骨铭心,成为他最深的噩梦。
新颜见他既然开口说了,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威逼。那条照亮周围的火焰噗的一声熄灭,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升上去,逐渐散尽。“你继续说,怎么样掌管跟那边的沟通?”
“一开始没有的,后来有一夜,我做梦梦见自己在云荒山脚下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山谷里面行走,那是很奇怪真实的梦。第二天我忍不住跑去看看,果然发现了那个山谷。我按照梦里行走的路线走到一处山壁下,然后发现透过山壁,我能看见另外一个世界的样子。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非常的陌生,到处都是怪异的人和物。当时我吓坏了,赶紧去禀告城主。他却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看见。就连城主也不行。听了我的描述之后,他静静的想了一会,告诉我除了我们的这个世界以外,还存在另外的一个世界。”
新颜联想起弟弟之佑跟自己讨论过的那个印度人达什的事情,假如达什能够通过冥想,以精神的方式进入这个世界的话,那么最有可能也最容易接触到的,应该就是他在这边所对应的怅灯的精神。不知道什么原因,达什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打开通道,而那些通道在他离开后还存在,所以怅灯也就能看见那边的情况。那么据此猜想,怅灯梦中所见的行走的过程,大概就是达什以精神的方式所经过的地方吧。她问:“之后你还做过类似的梦吧?只不过梦中的所经过的地方都不大一样。”
“是。”一丝惊奇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怅灯似乎没有料到她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缘故。但是无论他此刻心里想些什么,脸上都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只是继续道:“一开始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太过震撼,刚开始听到的时候,我觉得天旋地转,无法接受。倒是也在场的银凤朱凰大感兴趣,拉着城主问东问西。城主说他对那世界也一无所知,就让我以后把看见的东西都告诉他们。”
“朱凰?朱凰蔻茛?”新颜趁他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连忙追问:“那个时候的朱凰,还是蔻茛吧?”
怅灯看上去有些心虚,避开问题含混道:“银凤大人耐性不长,没有多久就厌烦了。可是朱凰大人却对另外的世界特别的热心,每天都要拉我去那里,让我把看见的说给她听。”
新颜哼了一声,冷冷瞧着他。
怅灯连忙道:“朱凰大人对新奇的东西一向热衷。我们去得次数多了,渐渐看出些门道,她就不甘于局限在那一处,让我想办法弄点新鲜的来。也凑巧这个时候,我第二次做了梦,这次却是在北方天柱山附近。我跟朱凰大人说了,她便央求城主,要和我一起去天柱山实地看看。”
“你们在天柱山也找到了能看见那边的地方,对吧?”
“是。”怅灯顺从合作得让人起疑,眼睛里却是极少呈现的恳切。“第二次梦发生在三个月之后。然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又作了第三个梦,紧接着是第四个…”
新颜点头,猜想达什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完全出于偶然,之后摸索了许久,终于再次成功。一旦掌握了诀窍,事情就简单的多了。
“每一次梦的地点都不同。所以我和朱凰几乎走遍了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山头。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能做三四次梦,一时探寻不过来,我就把梦见过的地方都记下来,准备有机会慢慢来。每一个不同的地方显出来的那边的世界都不一样,别说朱凰大人,连我都被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吸引住了。朱凰大人完全沉迷进去,拉着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通宵达旦地让我叙述所见给她听。有时候几个月也不回凤凰城。”
“丛惟…他不高兴了?”新颜问,没有注意到自己酸涩的口吻。
怅灯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如果不是他灰蒙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颜色,新颜可以确定他此刻一定面色惨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她问,有一点极其微小的凉意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里冒出来,让她漠然间觉得浑身不自在。见怅灯不回答,又催问了一声:“丛惟他…”这一次,已经完全抛下了之前的醋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由自主摒住呼吸,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听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