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帐的门帘突然被掀开,晗辛弯腰从里面出来。
平宗举起一只手禁止两人说下去:“这件事不要再提,管好你们的嘴。”
晗辛朝他们走过来,焉赉这才认出她来:“怎么是她?那,那女人也在?”
楚勒好笑:“你觉得还有谁能让将军把毡帐让出去?”
平宗等晗辛来到面前才问:“你家夫人如何了?”
晗辛正经八百地向平宗施礼,“昨夜一直高烧,刚刚才醒过来。夫人请将军进去,她要亲自道谢。”
平宗点点头,先转头吩咐焉赉:“你先准备休息一下,一会儿还得再跑一趟昭明。”这才随着晗辛来到毡帐外。
晗辛为他掀起帘子,自己并不进去,而是守在门口,显然是要给二人留出私下说话的时间。
焉赉惊讶地问:“那女人怎么了?”
楚勒颇有些戒备地瞟了晗辛一眼,拉过他到一边去细说。
平宗走进毡帐的时候叶初雪已经穿戴好。脸色依然苍白,精神却有了很大起色,靠在晗辛给她收拾的锦裘堆上,正朝着平宗微微地笑。平宗就着外面渗进来天光仔细打量了一下,点头笑道:“气色还好,看来昨夜休息得不错?”
“有些发热,睡了一觉就没事儿了。”叶初雪第一次用这样温和平淡的口吻跟他说话:“请你进来,是要谢你救命大恩。”
“谢?”平宗笑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她身边坐下,“你打算怎么谢?”
叶初雪微微一笑,早已想好:“不如以身相许?”
平宗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要是贞节烈女说还有谢的意思,你说却有些诚意不足啊。”
叶初雪倒不生气,一本正经地叹气:“我身无长物,有的不过就是我自己而已。莫非你想要晗辛?这可要你自己跟她去商量。”
“你真当我急色鬼么?”平宗哭笑不得,在她脸上拍拍,“好了,你打算去哪里,我让焉赉送你们去。”
叶初雪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急着回龙城,带我一起走。”
平宗面色微变,眼中不复调笑的意味,“谁告诉你我要回龙城?”
叶初雪抚掌笑道:“看,一说到正经事儿你就变脸。也难怪,此行机密,只怕也就你那两个贴身随从知道,别的人,就算是从不离身的贺布铁卫也都被蒙在鼓里。你是怎么托词的?”她眼波流转,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认真地想了想,笑道:“大概只有生病了。”她身体虚弱,说了这两句话已经有些气喘,眼中却是宝光流转,光华夺目,令人无法逼视。平宗被她的颜色所吸引,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一边听着她口中说出自己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机密,一边却在好奇,这女人又伤又病,连话都说不利索,这神采又是从哪里来的?
“你又怎么知道我昨夜一定会出城来,又一定会救了你?”平宗对付女人的心机也算得上是经验丰富,故意转开话题,不让自己被她牵着走。何况这个时候如果追问下去,等于承认了她的猜测。他自然不会上这样的当。
叶初雪淡淡一笑,语气娇嗔:“你答应了要来我的昏礼,不记得了吗?”
平宗一愣,失笑。这女人太狡猾了,滑不留手,竟然一点儿着力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从来不是愿意花时间玩这种文字游戏的人,想了想,捏住她的下巴,挑开了说:“叶初雪,有求于人总得给两句实在话吧。你不说你是谁,我又怎么放心把你带在身边?”
“我既然知道了你瞒天过海要潜行回龙城,你又怎么放心冒着走漏消息的风险把我留在外面?你没有别的选择。”
他手上用力,“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你坐到今日高位,莫非从来没有与人妥协过?”
平宗笑道:“那些人都死了。我杀了你更方便,你说对不对?”他虽笑着,声音里却没有一丝说笑的意味。
叶初雪沉默了一下,忽而娇嗔:“好讨厌,说不过人就喊打喊杀,好吧,算你赢了。没人告诉我,全都是我猜的。”
“猜的?我不信。”平宗好整以暇,向后也靠在锦裘垫子上,肩膀挨着她的的肩膀,解下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递给她,“喝不喝?”
叶初雪果然接过去喝了一口,笑道:“晗辛总嫌我早上喝酒,你看你不也喝。”
“不过说老实话,像你这么能喝酒的女人还不多见。你醉过吗?”
“醉过。”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去,低低哑哑,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一笑:“醉得差点死了,醒来后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捣碎了一样疼。所以以后就不醉了,还是清醒些好。”
平宗转过头去看她,不知道她说的还是不是醉酒这件事。
她的头发束在脑后,光洁的额头在晨光中显得剔透温润,像是从里到外都透着光一样。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脸色喝过酒以后微微泛上一些血色。平宗好奇,这分明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哪里像一个经历过离丧的妇人。就在这个时候她像是有所感应,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冲他静静地一笑。平宗只觉心底一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猛地刺痛了一下。
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做了一个无论如何都算昏聩透顶的决定。“你要跟我去龙城也好说,只是你的身体只怕吃不消。”
她眼睛一亮,淡淡地点头:“没事儿,只要到龙城之前没死,到了那儿你总能把我救回来,对吧?”
他一时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连楚勒和焉赉都对平宗的决定大不赞同。但既然平宗的心意已定,旁人再如何说也很难改变成命。两人深知他的性子,只能私下里诟病。“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女人怎么走,龙城离这里一千二百里地,换马不换人也得跑满三天,这不就是拖累吗?”
“是啊。”焉赉一边与楚勒合力将毡帐收起来卷好挂在马腹侧,一边不满地朝火堆旁看了一眼。那边叶初雪被裹得粽子一样,脸都被遮住大半,更令人觉得身世来历无一不可疑。“那女人到底什么来历也没弄明白,还被人追杀。若是杀手发现了一路追过来,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烦来。”
焉赉沉默了一下,说:“大概不会吧。”
平宗将马牵到叶初雪面前,问:“会骑马吗?”
叶初雪摇摇头。
他笑起来,“我猜你也不会。再问你一遍,你真要跟我去龙城?这一路颠簸,你就是没伤也受不了。”
叶初雪走到马前,好奇地打量。那是一匹万里挑一的天都马,高大健壮,毛色纯净油亮,两只眼睛也炯炯有神,警惕地瞪着叶初雪,威胁地 一团热气。叶初雪不为所动,轻轻附上它的鼻梁,像逗小狗一样挠挠它的下颌。平宗好笑地看着这匹陪着自己出生入死驰骋沙场的爱马像受辱一样偏头躲开她的碰触,一点制止的意思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叶初雪低声问:“你说我会不会在路上晕倒?”
平宗认真点头:“八成会。你不怕?”
她抬起头,笑着说:“那你最好用绳子把我绑在你身上。”
他轻蔑地一笑,双手将她举起来放在马鞍上 ,自己随即翻身上马从身后将她拥住,用力晃了晃。叶初雪从来没骑过马,吓得尖叫起来,惹得他哈哈大笑。“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掩人耳目潜回龙城,不然路上你摔下去我可不管。”
“很难猜么?”叶初雪嗤之以鼻,“你堂堂晋王,整个长江以北最贵不可言的贵人,出门连最亲信的贺布铁卫都不带,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行踪啊。”
“那又为什么知道我是回龙城?”
“我猜的。”她似乎对这种话题感到无聊,草草地说:“你带着行军用的毡帐和炊具,自然不是偷跑出来看昭明郊外的风景,两个人却有四匹马,显然是要长途换马用。长江一线的重镇你都已经巡视过,唯一值得你微服奔波的,也只有龙城了吧。”她抬起头,看着他,问:“满意了吗?”
“满意!”平宗发出一声呼啸,招呼楚勒焉赉带着晗辛上马,兴致 :“何止是满意啊,简直无话可说。坐好,咱们出发了。”不等叶初雪反应,一夹马腹,箭一样奔了出去。

第六章 青山欲衔半边日

消息传到龙霄府上的时候,离音终于沉不住气了,当下也不管正在叽叽喳喳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的那些鹦鹉,摔了鸟食罐,一路小跑,直接闯进龙霄的书房。
永嘉公主闻讯派阿瑶来询问的时候,龙霄已经气急败坏地骑着一匹马,带着离音直闯罗邂的文山侯府。
罗邂在凤都的府邸是罗家旧宅,当年罗家出事后被抄没,如今早已经发还。罗家在羽林军中故旧众多,这府邸发回来不过两个月,已经由一众旧部操持打理得像模像样。门口赫然两排戟架,左右各有四个羽林军士执刀戍卫。远远看见龙霄的马飞驰过来,领头的羽林军早已经小跑迎了上去。龙霄一直总揽京城卫戍,羽林军,明光军的人都认得他,自然不敢怠慢,上前牵住马缰正要搭话,龙霄却寒着脸将马鞭在半空中重重一抖,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沉声喝问:“罗邂在吗?”
那羽林军见他来势汹汹,只得赔笑:“在呢。侯爷稍候,属下这就让人进去通报。”
龙霄冷笑一声:“什么时候羽林军也成了他罗家的私兵了?你滚开,这里事毕再问你的罪。”他说完,一夹马腹,竟然骑着马窜上文山侯府的五级台阶,越过到人膝盖高的门槛,直接冲了进去。
罗邂听到消息从里面出来的时候,龙霄已经骑着马冲过仪门到了罗氏宗祠的门前。罗家一众大小仆佣想拦不敢拦,又不能放任他武都侯在文山侯府撒野,只得紧随不舍在后面。只是人脚跑得没有马腿快,龙霄一马当先,后面稀稀拉拉跟了一长串的人,倒像是跟在他身后冲锋陷阵一样。
此时龙霄正在一群下人的团团包围中,坐在马上高喝:“罗邂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出来,别做缩头乌龟!”
罗邂也气得不轻,喝道:“龙霄,你发什么疯?”
龙霄见他出来,从马上跳下来,不等他开口,说了一句:“私下说。”
罗邂冷笑,正要拒绝,却见到马上还坐着离音,正面若寒霜死死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立即扑过来咬他一口似的。罗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事情不能公开,只好忍着气点了点头,当先带路,将龙霄和离音引入自己的书房,将周围用人都打发走,这才关了门,不满地问:“你这又是闹哪出?”
他一边问,一边关好门回头,突然眼前一花,鞭子发出破空锋锐的声音,重重一下抽在他的脸上,登时留下一条火辣辣的鞭痕。
罗邂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倒退两步撞在门上,眼睛被鞭梢扫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也急了眼,顺手抄起手边一只梅瓶扔过去,怒喝:“龙霄你别欺人太甚!”
话没说完,龙霄的鞭子已经戳到了眼前,他咬着牙冷笑:“这一鞭子是替永德打的,为什么打你自己心里明白!”
罗邂本要还击的手突然停住,停在空中半晌,似乎被这句话打散了所有的底气,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离音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姓罗的,你少装傻。我们在说什么你不清楚?她已经被你杀过一次了,你还不放手。你到底对她有多深的仇恨,要做到这个地步?”她说完这句话已经泣不成声,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泪如雨下,“她都走了,改名换姓远避异国,甚至要嫁给一个庸常老吏托庇于人,你摸着良心说,你还是人吗?”
离音说这话的时候,龙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邂,果不其然在他面上找不到任何惊诧的神色。他冷笑地点了点头:“看来真没冤枉你。”
罗邂听他这样说,竟然也不辩白,双手用力狠狠搓脸,半晌声音才从掌心中传出来:“她没事儿吧?”
这等于默认了。离音跳起来要去抓他的脸,被龙霄一把拦腰抱住。
离音使劲挣扎,两只脚被抱离地面,在空中乱踢。她尖声叫:“你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个无耻的小人!”
罗邂抬起头来,直至盯着龙霄,目光中竟然有些微祈求的意味。龙霄心中一动,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是冷若寒冰:“放心,死不了。”
罗邂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长长叹了一声,如释重负一般点头:“那就好。”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发怔,百转千回的话到了唇边,半晌还是三个字:“那就好。”
离音恨声痛骂:“罗邂,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她死了你不是更开心吗?装什么装?”
罗邂一言不发任她痛骂,奇怪的是连龙霄也不再出声,两个男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这个骂人的女子身上,一时间谁都没有吭声。离音骂了一会儿,察觉出异样来,停下来左右看看。她不愿意跟罗邂说话,只盯着龙霄问:“你怎么不说话?”
龙霄目光在罗邂身上又扫了一圈,忽而笑了笑:“听听他说又何妨?”
罗邂讥讽地笑了笑:“终于肯听我说了?”
离音变色:“谁要听你说话…”话没说完,忽觉肩上一沉,龙霄一只手重重压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龙霄淡淡道:“罗邂,这事儿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罗邂反问:“你知不知道琅琊王派人去斩草除根?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们只怕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
离音冷笑道:“这么说还得谢你救了她一命?她后背那支箭是不是也得谢你?”
罗邂一呆,没想到这么快便被看破了心机。他苦涩地笑了一下,闭眼想了片刻,问:“是她让你们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离音一噎:“罗邂,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倒想她对你纠缠不休吧?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罗邂明白跟离音压根儿说不通,转向龙霄:“你真相信我如果要杀她,会用着写我名字的箭?”
龙霄早就心存疑惑,这几句你来我往,渐渐摸出了头绪来,有些恍然:“你是在向她传信息?”
罗邂低头苦笑,此举对他来说也绝非易事:“即使当初亲手葬她,也没有如今这般,就像是从心口挖出了血肉,从此再也不属于我自己。故国已邈,亲恩成仇,往事不堪回首,没有必要留恋。没错,我就是要告诉她,既然走了,就往前走出一片天,身后只有虎狼驱赶,这一次是我,她尚能全身而退,若换了别人就难说了。长江这边,想要她命的人多得是。”这番话他在心中藏了多时,千言万语都化作一道冷酷决绝的密令送往江北,他以为自己能铁了心、冷了血果决一回,能以残酷偿还她,但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还是做不到。
罗邂骨子里天生的软弱,在面对质问的时候让他不能自控地想要为自己辩白。他想让人知道,哪怕只是眼前这两个跟他反目成仇的人,他也想让他们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为了她甘做恶人。
龙霄在这一静一默之间已经看透了他心中所有没有说出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不就是他一直最觉得胆寒的那种人吗?口中时时刻刻仁义道德,每每剖白,都是顾全大局不得已而为之。将旁人伤入了骨髓,还是为别人着想,仿佛自己担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们这么说如此做,往往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辩白,此刻尚是不得已的自辩,若再过些时日,陷入不利局面的时候,就难免奔走呼号,恨不得六月飞雪,才能一洗身上不白之名一般。他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躲避什么恶心肮脏的东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离音冷笑道:“说得多了不得的样子。罗邂,她为了做了这么多事,可曾说过一句话?”
龙霄转身走到门口,霍地一下敞开门。初冬的天,一早上就彤云密布,风里带着湿潮的寒意,迎面扑过来令人顿时精神一振:“罗邂,你这样就不怕上伤她的心吗?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
罗邂笑了:“她可是永德。她什么都明白。”
龙霄回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点点头:“也对。”
离音过去拽龙霄的胳膊:“走吧,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霄郑重其事地向罗邂抱拳施礼,神情肃穆,带着敬佩的神情:“是我们错怪你了。”
从罗邂府里出来,公主府派来的车已经跟到,龙霄拉着离音上车。离音嗔怪地瞪着龙霄,咬着下唇一言不发。龙霄看着好笑,戳她的面颊:“干什么?不会把我也当仇人了吧?”离音哼一声躲开他的手指:“无耻!”
“喂,你是骂我还是骂他?”
“你要是跟他同流合污,这话就连你也一起骂了,怎么着?”
“你呀…”龙霄满怀烦乱见她这样反倒都沉了下去,耐着性子解释,“咱们以前为他下的是杀手,可人家分明存着告诫之心,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好,说一句错怪也没有大错吧?何况,这人行事如此狠辣,却偏偏要急着剖白自己,他如今新贵上位炙手可热,你又拿他没办法,总不能到司州府门口击鼓鸣冤说他罗邂指使追杀永德吧?你要知道你家公主还活着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只怕有人不惜跟北朝开战也要把她给弄死。”
离音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着嘴唇忍了又忍,到底抑制不住地重重呸了一声:“这事儿明明是他干的,那支箭明明就是他的人射的。不管他用什么借口,无耻小人就是无耻小人,他倒变成救命恩人了?凭什么…”她的话没说完,忽然龙霄倾身过来,握住她的肩头,低下头含住她的唇。这一下出其不意,离音登时整个人都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两颊轰地烧了起来,脑中一片混沌,只觉那两片清凉柔软的唇贴在她的上面,牙齿轻轻咬着她下唇的内侧,小猫磨牙一样轻轻试探,微微用力,却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过了半晌,龙霄才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知不知,每次看见你咬嘴唇,我就想替你来。你的嘴唇,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就像花瓣一样,又红又软,我一直在想味道一定…”
他话没说完,脸上突然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离音又惊又怒:“龙霄,你,你不要脸!”
龙霄脸上火辣辣地痛,却不以为意,伸手在她唇上轻抚:“生气了?真好!我就喜欢性子烈的女人。永德就太冷,不可爱,哪里像你,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够味儿!”
离音虽然见过永德与无数男人调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又羞又恼,却拿这个没脸没皮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愣了半天,扬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
龙霄抚着脸笑道:“你知不知道只有我想要的女人才能打我?她可从来都没能打到我。”
离音一愣,细想想果真如此,随即醒悟自己居然真的跟着他的话胡思乱想,越发气恼:“龙霄,你疯了!正经点行不行?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又不在身边,就算不吃不喝撒泼打滚,也帮不了她,是不是?”
“那你这样…”离音说着指了指龙霄的嘴唇,只觉难堪,说不下去。
龙霄饶有兴味,“哪样?”他一把握着离音的手,笑叹,“你呀,就是太沉不住气。我跟你说,以后你再这么暴躁,我就当是你勾引我,你越发脾气,我就越想要了你。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你无耻!”离音张口就骂,双手却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龙霄笑眯眯地张口含住她一根手指,用舌头绕着轻轻舔。离音哪里经过如此阵仗,吓得发不出声来,张着嘴怔怔地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
“不是告诉你不要乱发脾气吗?”他一直握着离音的手,感受到她身体因为愤怒而起的剧烈颤抖,好整以暇地掌控着她的动作。他时常好奇,永德那样一个冷静睿智的人,怎么会调教出离音这样性烈如火的侍女来?时间长了渐渐发现,离音的脾气都是永德刻意纵容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样的处境中,她想要一个真性情的侍女相伴,也许只是单纯就喜欢这样的个性。永德从来不曾约束她的脾气,令她如此爱憎分明,耿直忠诚,以至于令龙霄不由自主升起一股要跟永德较劲的冲动来。他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离音的性子给收拾过来,让她多少有些弹性。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外面禀报:“侯爷,咱们到了。”
龙霄这才放开离音的手,为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离音偏头避开他的手指:“龙霄,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你以后要再对我这样,我…我…”
“你能怎么样?”龙霄的嘲讽毫不留情,死给我看“我咬死你!”离音恶狠狠地说,推开龙霄当先眺下车子。
龙霄哈哈大笑起来, 之前郁结心头的阴霾略微消散了一点儿。

第七章 怎堪人烟寒橘柚

这是很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越是向北走,风越烈,雪越重。到达龙城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彼时雪下得正欢,彤云厚重如幔帐一样笼罩在整个龙城的上方,重重积雪让这个卓然立于阴山脚下的孤城看上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 在纷然的雪幕中显得仙姿宛然。
叶初雪没能看见这一幕,她早在这一天的早上就已经失去了知觉。平宗真就按照她的说法,用绳子将她绑在自己身上,一路飞驰也不敢耽误,只在中午略歇了片刻,给她喂了些水,換马再走。
冬天的傍晩短暂得如同鸿雁在天边掠过时的那一眼回眸。只有阴郁的一抹惨淡天光, 让平宗透过漫天的飞雪看见了那座白色的城池,然后就突然摧枯拉朽地黑了下去,任他再如何催鞭, 还是无可救药地没能在天黑前赶到城门前。
楚勒早就等在城外,远远看见莽莽雪原上的人影就飞驰迎了上去。
平宗早先让楚勒先行,回来先摸清情况打个前站,焉赉因为要分马给晗辛,落在了后面,还要有一天的路程。本来楚勒非常反对这样的安排,没有贺布铁卫独自出行已经非常冒险, 怎么能让平宗一个人带着生死不明的叶初雪千里独行。但无论怎么劝解都说不通,楚勒隐约有些诧异平宗在叶初雪这事上的执拗。但他素来稳重寡言,看明白多说无益便索性利落执行照办, 以防节外生技。
到了跟前楚勒先看了一眼平宗怀中的人,只看见风幅低垂遮住面孔,整个人瘫软靠在平宗怀中,全无一点力道,知道情况一定严峻,不用平宗问,迎着风雪说了一句:“已经跟崔黄明说好了。”
平宗登时心中略微一定, 点点头催马当先向城门跑去。
龙城是坊里布局,与昭明大同小异,格局却大了十倍都不止。丁零人自当年太武皇帝立国到如今,八十多年经营下来,龙城已经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镇。
平宗从南边正中的龙章门进城, 一路疾驰,穿过大半个龙城,直奔西边天幸坊崔黄明的宅邸。龙城的规矩平时戌时关城门,但楚勒打听到这几日天一黑就宵禁。他担心因为宵禁坊门会提前关闭,跟平宗打了招呼后先赶到天幸坊去知会坊吏稍候片刻。等到平宗赶到的时候,崔黄明已经带着几个子侄在坊门恭候迎接了。
平宗看见这个阵势就皱眉,责备地瞪了楚勒一眼。他是潜行回来的,自然不想张扬,却也不能在这里多费口舌,二话不说抱着叶初雪从马上下来。这一天都在马背上耗过去,脚一沾地才觉得膝盖酸软,手管也僵硬得抬不大起来,只得冲楚勒使个跟色:“来帮我一下。”
崔氏出身清河,本是第一等的士族。当年衣冠大族纷纷南渡,几十年间北方的旧族凋零得厉害,只有崔氏勉力维持了下来,如今也有不少子弟在北朝为官。汉官地位虽低,总算是谋得了安身立命之地,也就无暇顾及太多。崔黄明在崔氏同辈中并不算有太大出息的,只做到五品礼官博士。但他早年曾是平宗晋王府的长史,有今日地位也是托了平宗的提拔,是平宗十分信任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