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黄明也看出平宗体力将竭,连忙指挥子侄将叶初雪接了进去。
平宗对崔黄明说:“人我交给你了,不可走漏消息,她有外伤,长途奔波已经昏过去了。你尽管找人医治用药,务必救回她的性命。″崔黄明不敢怠慢,回去张罗人手将叶初雪安排在府中最好的房间里,延医开药疗伤,又让自已的夫人亲自照料,不敢有半点差池。
平宗安顿好了叶初雪,这才领着楚勒回到自己的晋王府。
府中下人预先丝毫没有得到知会,突然见家主出现,自是一顿忙乱。平宗的王妃贺兰氏并另外几个侍妾听到消息也都纷纷来到平宗书房里间候。平宗先喝了一碗参汤,压下满身的疲惫,命人烧了热水给他烫脚,贺兰王妃亲自执盆要为他擦洗,其他侍妾也都叽叽喳喳要给他擦脸更衣,平宗不胜其烦,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王妃问话。
王妃忙着张罗,一会儿让人换水,一会儿命人送酪浆,一会儿又忙着要去找平宗的日常衣服来给他換。平宗牵住地的手说:“你别乱转了,坐下来我问你话。问完就走,来不及換衣服。”
王妃这才在平宗手边坐下,多年夫妻,她知道丈夫想知道什么,于是问:“是要问世子的事儿吗?”
平宗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这个微小动作让王妃心中一暖,整个人都熨帖了下来,不待他开口,自己先说起来 :“陛下前几日打猎的时候惊了马从马上摔下来,跌伤了腿。阿若被召进宫里去照应,这几日天天都有口信传回来,只说陛下伤势不重,过几天就回来。”
平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平若是他的长子,已经十五岁,与当今陛下虽然差着一辈,却是同年生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他这次掩人耳目地潜回龙城,就是因为已经好些天没有收到平若的信,担心龙城不稳。此时听王妃说平若在宫里,心中登时安定了不少。知道不管龙城在发生什么事情,至少平若是安全的。
但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皇帝伤了腿,但他身为堂堂摄政王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接到,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心中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等长史裴緈来了之后,详细问了问晋王府幕僚近些日子的情况,尤其是人员变动情况,知道府里没有出大问题,放心不少。眼看着就要到亥时宮门落锁的时刻,便不再耽搁,换了衣服从府里出来。
这边楚勒也休整完毕早就备好了马匹等着。平宗一见他连马鞍、 马鞭都备的是金丝镶嵌红宝石御前专用的就笑了:“你倒是算准了我要进宫。”
楚勒颇为自矜地抬起头牵过马来。
停下晋王府离皇宫不远,只隔着两个坊和一座明堂。只是现在这狂风大雪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纵然坐骑神骏,马蹄踏在深深的雪坑中,也很难畅行无碍。平宗赶到皇宫西南角的总章门时,正好碰见掌门禁军在落锁。禁军自然不会阻拦平宗,但这个时辰楚勒不能进宫,平宗平时谨慎,这些小节上尤其不愿意授人以柄,便让楚勒先回去,到天明后再来接他。
进了宫就不能再骑马,当值的内侍要给他安排轿子,平宗嫌太慢,将身上大氅裏好,着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自己步行进去。另一边宫内府早就派人飞传禀报,晋王平宗要求觐见。
接到消息的时候,皇帝平宸正拉着平若与自己下棋。两个少年年龄相当,俱都生就丁零人宽肩细腰的矫健体魄,却因为从小跟着汉人师傅学习典籍经史,言谈举止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平宸自小生长在宫中,比起平若更加俊秀些。这时听说晋王求见,少年皇帝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碗里,拊掌笑道:“总算来了,我就说他一定会回来,你还不信。”
平若愁眉苦脸:“臣不是不信,是不愿意信。陛下…”
“行了,别装可怜了,当初可是你出的主意。你放心,我知道轻重。”平宸的腿伤未好,却早就耐不住性子,掀开搭在腿面上的狐差从榻上跳下来,“还不快传晋王进来!”
平若比他要谨慎得多,仔细又将殿中四周打量一遍,见毫无破绽,这才追在皇帝的身后迎了出去。
延庆殿内外三层,最外面是廊,廊下依制有九名侍卫执戟守卫,皇帝近身的内侍高贤匆匆从里面出来,冲在殿外恭立的平宗躬身行礼:“陛下请晋王进来。”
平宗点了点头,一丝不苟地谢过旨后,跟在高贤身后向里走。当日平宗拥立平宸重返龙城,自己也成为摄政王,在总揽军政大权之余,自然也不会疏忽对内延的掌握。高贤本是他帐下的内侍,也是信得过的心腹,这才安置在了延庆殿近身服侍皇帝。高贤自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连忙侧身引臂相让:“晋王先请。”
平宗也不再推辞,却放缓了脚步问:“我不在这些日子,陛下可好?”
“殿下行前嘱托崔大人教导陛下读书,陛下不敢一日松解,日日勤学,除了讲解四书之外,每日师徒对谈一个时辰。崔大人对陛下的学业十分满意。”高贤声音细碎,一路跟着平宗,在他身边窃窃地汇报。
“除了读汉人的书,骑射武艺也不可荒废。”平宗对高贤所说还是满意的,面上却不动声色。
“陛下每日下午都要去北苑练习骑射和近身搏斗。”
“哦?”平宗站住,目光从高贤面上扫过,问,“陪他练习的都有什么人?”
“有宫中的侍卫,也有贺兰部崇执将军的手下。”
崇执是贺兰王妃的弟弟,平若的舅舅,听他这么说,平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问:“阿若呢?没有陪陛下练习吗?”
高贤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到这个时候才略微松了些:“世子身上有晋王您的重托,平日公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来陪陛下练习。”
平宗皱眉:“不过是让他将每日下面各部的公文总结摘抄传个信,哪里就公务繁忙了?不过借口荒废学业罢了。”
“这倒不是。”高贤仍旧耐心地微笑着, 絮絮地说,“世子倒是从不敢耽误崔大人的课。他常常跟崔大人讨论治国方略,这也是遵从晋王您的吩咐。”
两人一路说着,已经进了内殿。殿内被隔出了里外两间,里面是皇帝的御榻,外面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平宗见分隔空间用的屏风里面灯火辉煌,外面却连一个随侍的内侍都没有, 知道平宸一定在里面, 正要往前走, 衣袖突然被高贤提住。
高贤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陛下请晋王入内室相谈。”这本是句废话, 平宗本来就打算进去,被他这样拦了一拦,不由诧异至极,低头看着高贤死死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斟酌了片刻,同道:“楚勒在宫外等候,你有话要对他说吗?”
高贤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平宗想了一下,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个象牙牌递给他:“这件赏你了,去吧。”
高贤立即接过, 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平宗又在屏风外站了片刻,才绕了进去。
里间平宸单脚跳着冲他过来,老远便喊: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平宗赶紧拜倒行礼:“拜见陛下。未经召唤擅自人宫,请陛下恕罪。”
少年跳到平宗面前,满脸喜色地两手在平宗双臂上一扶,本意是要将平宗扶起来。不料他自己一条腿不方便, 一弯腰就失去平衡,整个人向下跌倒,幸亏平宗反应敏捷, 双手一托,稳稳撑住平宸,不让他摔倒。
平宗朝平宸身后望去,见平若在一旁立着,不满地低声呵斥:“还不过来扶着陛下,傻愣着干什么?”
“不妨不妨。阿兄别骂阿若,是朕禁止他搀扶的。不过就是一点儿小伤,弄得像是废了整个人似的就扫兴了。”平宸连忙替平若挡了平宗的怒视,伸手让早就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内侍搀扶着自己往榻边走去,“阿兄一路辛苦了。吃过饭了吗?朕让人给你留了半只羊腿,你吃点儿吧。”
殿中四壁皆燃有蜡烛, 将偌大的延庆殿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平宗借着光飞快地扫视了两个少年一眼,见他们神色绷得紧紧的,却面上都带着笑,便也笑道:“也好,这一路也没有吃过东西。”
平宸于是命人抬上一张小几来,几上放有酒肉。龙城风俗胡汉杂糅,衣食住行都颇受南风影响, 皇室中平宸、平若这一代年龄相仿的子弟汉化已经很深, 平日里除了还保留打猎的传统外,衣锦着鲜、吟诗作对、书画金石上的爱好,都跟南方的士族子弟差不太多,唯独饮食上还保留很浓的胡风。丁零人不吃牛肉,主食惯来都是以羊肉为主,端上来这半截烤羊腿就是地地道道草原风味。不但如此,食盘旁没有筷子,只有一把匕首,以刀割肉吃,也是纯正的草原习俗。
平宗盘腿坐在几后, 抬头向平宸望了一眼, 见那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一旁的平若虽然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眸不语,两只手在身侧却紧紧捏住了衣裳。平宗想了想,自己动手斟了一壶酒,向皇帝略举了举,告了一声罪,笑道:“多谢陛下赐酒肉,臣就不敬了。”
平宸笑道:“你快吃,吃完跟朕好好说说这次出去的见闻。”
平宗失笑,喝了一口酒放下说:“边境巡防,又不是游山玩水,哪儿有什么好玩的见闻。”
平宸叹息:“只要能出得了龙城,便是让朕卖力气养马也是好玩的。”
“陛下少年心性,到底贪玩。卖力气养马倒也不必,等开春了,臣可以陪陛下去北边行猎。”平宗眼中带笑,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朝皇帝的脚上看了一眼,“只是陛下这腿…”
“不碍事,到时候定然就好了。”平宸笑嘻嘻地将这个话题抹过,催促平宗,“阿兄怎么不吃肉?”
“这…”平宗见问,心里估算了一番,点点头笑道,“这次出去也是代陛下劳军,御赐的酒肉吃过不少…”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少年皇帝一眼,目光炯炯,在旁人看来几乎就是身为摄政王狂妄藐视皇帝的罪证。平宸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从额角流下一滴汗来。
平宗这才垂下眼皮,遮住自己锋芒毕露的目光,笑道:“但陛下赐餔,臣不敢辜负…”他唇边笑意未消,又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平宸仿佛被他这一眼盯住,本来伸手去拿面前茶碗的手顿在了半空, 动弾不得。
平宗已经伸手拿起那把匕首。
烛光突然晃动了一下, 映得匕首寒光闪烁, 刺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来。
平宸身边有人大喊:“凶器,陛下小心!”
这一声如银瓶乍裂, 撕碎了殿中密不透风的平静,一股冷风冲破门扉, 直入中殿。平宗心中一沉,握住匕首的手紧了紧。他抬眼望着发声的人,那是他的嫡亲长子平若。平宗眼中一片惊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除了他。
平宸回过神来,伸手要去推平若,但已经来不及了。平若将茶碗重重砸在地上, 掉得粉碎, 发出的响声将所有人的心神都震得颤了两颤 。
被夜里寒风裏挟的杂乱的脚步声几乎立即就从外面拥了进来, 殿中蜡烛风雨飘摇地摇晃起来, 屏风被撞得倒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嘈杂声,三十多个内侍在高贤的带领下冲了进来,刀光霍霍,刺痛了人的眼。
平宗从震惊中回神,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匕首,再望向摔了茶碗后死死挡在皇帝身前的平若,站起来一脚場翻矮几,一个跨步上来揪住他的衣襟:“是你?!”
皇帝高喝:“还不将逆臣拿下!”
内侍们得到指令,哗的一声拥上去将平宗团团围在中央,二十多把刀明晃晃指着他。平若趁机脱身,闪身躲到平宸身后。几十号人,行动间除了鞋底磨在地板上的簌簌声外,毫无杂音,动作整齐划一,各有所司,显见是经过训练的。
平宗抬头通视着皇帝冷笑: “陛下的好计谋!”他一边说着,突然向前踏上一步。执刀内侍们哗啦啦地被他逼着连连后退,整个包围圈都随着他的步伐向皇帝的方向移动。皇帝已经退无可退,再次喝道:“快动手,格杀勿论!”
平若惊得大喊起来,“不要伤他性命!陛下,你答应过我的!别伤他性命!高貂珰,高貂珰,你手下留情!”
平宗冷笑连连,突然抬起双臂,右手犹握着匕首,惊得右边的内侍尖叫一声,挥刀闭着眼就砍过来。一群人中,只要有了带头的,余者会立即追随,众内侍见有人挥刀,便也跟着一起动手。不料就在此时,平宗突然又向前冲了两步,手中匕首快如闪电,飞快地几个起落, 挡在他面前的几个内侍人人捂着眼睛惨叫起来,趁着众人惊呆发怔,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伸手就将平宸提到了自己面前,右手疾挥,那柄已经毀了好几个人眼暗的匕首向着少年皇帝的眼睛刺过去。
尖叫惊呼声四下里响起,平若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胳膊:“父王!别!”
平宗怒视他一眼,抬脚将他踢翻:“滚开!”如此说着,匕首却因为平若这一下偏了准头擦着皇帝的脸划了出去。平宗再刺,平若从地上翻起来,两只手死死握住匕首的刀刃,大喊:“父王,你真想做逆臣么?!”
这匕首是皇帝和平若两人备下给平宗下套用的,看着寒光闪闪,却并不怎么锋利。但平若情急之下死死握住锋刃,双手已经是鲜血横流。皇帝平宸被制住,内侍们不敢有所动作,他知道这一着险棋已经败了,闭目长叹一声:“阿兄,此事是我一手策划,与旁人无关,希望你不要累及旁人。”言罢突然抬手将袖子上缀着的一颗珠子咬下来。
幸亏平宗早就料到了这一招,急忙丢了匕首一把掐住他的两颊用力一托,撬开他的口,那粒包裹着水银的珠子就从平宸口中跌了出来。可这样一来武器脱手,到了平若手中,登时形势逆转。
平若两手受伤,需要合力才能将那匕首握牢,从地上站起来,指向平宗:“父王,快放了陛下!”
平宗双目通红,咬着牙冷笑:“好啊,你要做逆子,我要做逆臣,你不妨来杀我。”他拎着皇帝的衣襟转身面向一众执刀内侍,目光如箭,从每个人面前扫过,刺得人人只觉双目刺痛,不由自主低下头去。那几个被剜了眼珠的内侍起初还在地上打滚哭号,渐渐声息低落下去,再没有动静。平宗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高贤身上,两人视线相对,默契已经达成。高贤不可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平宗会意,高声喝问:“楚勒何在?”
楚勒是摄政王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北朝朝野皆知。平宸、平若二人谋划多日,计算精准,就是要等宫门下钥楚勒不得进宫时对平宗发起突然袭击,此时听他喝问楚勒,不禁都是一惊。
外间风声更加凄厉,干戈撞击铁甲的声音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破空而入,比呼啸的寒风更令人胆寒。几乎是在一瞬间,两百多铁甲禁军手执长刀冲入殿中,为首的正是楚勒。他一眼看清殿中情形,挥手喝令:“延庆殿中官作乱,妄图挟持天子行刺晋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护驾戡乱,诛杀逆臣!”
铁甲禁军以刀柄敲击身上的铁护臂,整齐发出一声:“是!”声音震动殿宇,气浪冲击耳膜,四壁烛光剧烈挣扎了几下便纷纷熄灭,如同平宸等人的心一样,一沉到底,再无翻身的机会。
楚勒带人冲到平宗面前,打量一下,见他全身无恙,这才松了口气,问道:“将军?”
平宗松开平宸,“陛下受惊了,护送他去休息,请御医来,好好将息调养,不可莽撞。”
“是!”楚勒让两个手下将皇帝带走。自己却守在平宗身边,转向平若,“世子怎么办?”
早在楚勒带人冲进来的时候,平若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此刻眼见平宸被送走,惨淡地一笑,在平宗脚下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愧对父王的养育之恩。但忠孝不能两全,当日父王将儿子送到陛下身边伴读之日起,儿子已经立誓一世忠于陛下,不惜背离父子之情。这一次是儿子蛊惑怂恿陛下胁迫父王还政与陛下,与旁人无涉。儿子亏负父王信任教导,父王要杀要罚,儿子不敢有二话。”
以一敌十,内侍们自然远不是对手,只在瞬间便已经被拿下。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扔在殿中,哀号哭求声不断。平宗死死盯住平若,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只觉怒气上涌,心口翻江倒海一样透不出气来,那些哀号求饶的声音钻进耳中,令人无比烦乱,强自压抑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转头厉声喝道:“所有作乱阉逆全部拖出去仗毙!”
底下顿时哭声大作,铁甲侍卫们两人一组将作乱内侍一一拖出去处置。平宗看了片刻,突然说:“高贤通报求援有功,把他留下,以功论赏!”
平若这才明白为什么楚勒会这么快出现,不禁深恨自己大意,竟然将此人当做心腹信任。
平宗像是看透了平若的心思,冷笑道:“你以为二十个阉人就能将我制住?制住我就能控制朝堂?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本该是最信任的儿子,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丁零人的风俗是早婚,生下平若的时候平宗也才十五岁,当年的他也还是个孩子。那一年的平宗扬威那达慕,当年草原上的风似乎还留在脸颊上,草原上的落日燃烧着他的血液,草原上美丽的姑娘们捧着酒碗拦在他的面前唱着劝酒的歌,令他不醉不休。彻夜狂欢还没有开始,家奴狂奔来找他,告诉他长子即将诞生。在平宗的记忆里,这个儿子是跟他一起成长的。他驰骋草原时他牙牙学语;他打仗获胜归来时他也刚学会在小马驹上翻滚;他们一起打猎,一起练习箭术,他们的坐骑是一对父子,曾经载着他们并肩走进龙城,接受百姓的欢呼。
在平若的身上,平宗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自己手把手教他骑马打仗,又请来最好的汉经博士,让他以天子侍读的身份受到和帝王一样的教育。谁知道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他心中一片灰败,只觉胸口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
血腥的味道从来没有这么刺鼻过。平宗几乎是捂着鼻子冲出去的。外面寒风像是等待已久,在他迈出延庆殿的时候迫不及待兜头迎了过来,激得他硬生生一个激灵,这才醒觉出来时竟然将裘氅落在了里面。他怔了怔,不禁苦笑。这一生戎马倥偬,几时有过这样的失措。想着,心底的痛又泛了上来。
禁军各部首领已经收到楚勒的消息,纷纷领兵前来,只因延庆殿里容不下那么多人,都在外围守候。见平宗出来,各自松了一口气,一股脑迎上来追问:“将军无恙乎?受伤没有?里面逆贼都收拾了吗?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出手?”
这些人都是跟着平宗出生入死的旧部。平宗入主龙城后对京都戍卫做了很大调整,龙城内外八部统帅,尤其是宫城宿卫全部委以亲信执掌。北朝制度,中军不参与外战,这些早年战功累累的老将早就憋出了一身毛病,此刻听说宫中有变,全都拿出了当年率兵打仗的劲头,一个个兴奋得眼睛都放光。
平宗扫了这些人一眼,皱起眉头问:“崇执呢?”
一句话问得所有人都怔住。崇执负责北苑宿卫。虽然远在城北,延庆殿的事情不归他管,但既然所有人都听到风声赶来,他不来就显得格外蹊跷。平宗略思量了一下,问:“乐川王来了吗?”
“在这儿!”回答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让所有在场将领听了都振奋起来,向两边避让,给刚才被遮住的乐川王平衍让出一条路来,不约而同注视着他坐在特制的肩舆上被两个清秀的素衣少年抬过来。肩舆放下,平衍抬起头来看着平宗,和声道:“阿兄,我来了。”平宗心中颇为欣慰,声音里也多了些暖意:“来得正好。”
平衍是平宗的堂弟,二十五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因为受伤失了一条腿。他本是平宗的左膀右臂,平宗不忍他辛劳,受伤后一直命他在家中休息。只是今日事态严峻,平宗已经猜到了他肯定不会错过。
“这件事情辛苦你去办,我就不出面了。”
兄弟两人有多年的默契,平衍不需要点明,已经知道平宗让他去做什么,点了点头:“放心,我明白。”
将领们都知道这是让平衍去处理家事,自己不好插嘴,一时间都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宗瞧了他们一遍,吩咐其中一个:“独孤将军,宫中戍卫一直是你负责。看好门,各宫人等都看管好,等待处置。”
独孤将军领命,忍了忍还是问道:“那世子如何处置?”
这一句问到了伤口上,平宗突然发怒:“锁拿了关入内府监牢,交给有司处置!”言罢一甩手快步离去。
楚勒一直快到宫苑门口才追上平宗。他正望着被大雪覆盖的一片空地出神。楚勒将他的裘氅带了出来,送到他手边,平宗却并没有去接。良久才沉沉地问:“还记得这里吗?”
至正二年的春天,平宗亲手为小皇帝和平若打造了两张他们俩能拉开的小弓,将他们带到这片空地来。春天时百花绽放,杨柳楼台与绿荫掩映,平宗命人做了两个飞隼样的纸鸢高高飞起,手把手教那两个孩子如何才能射中飞隼而不伤其羽翼。当时楚勒就随侍在他们身边,为两个孩子做示范。他当然记得。
“这里离宫苑门这么近,日日都要经过,自然记得。”他避重就轻地回答,知道平宗心里在想什么,又说:“将军,世子年纪尚小,受了奸人蛊惑一时糊涂做下这等事情…”
“糊涂?!”平宗冷笑一声,打断他,“楚勒,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什么时候糊涂过?不要替他开脱了,这事儿你怎么想,说说吧。”
“这…”楚勒看着他的面色,斟酌地说:“将军长途跋涉刚刚回来,此时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眼下局势已经大定,谅那些魑魅魍魉此时也翻不出大浪来,将军不妨将这些事儿都放一放,身体要紧啊。”
“卧榻之畔已经是虎狼成群,你让我如何闭得了眼?”平宗跺了跺脚,将脚面积雪跺掉,再开口时已经不复之前的愤怒,语气深沉而镇定,“你去给我拿一个人来。”

第八章 宝钗飞凤鬓惊鸾

叶初雪突然惊醒。雪光映在窗户上亮如白昼,她恍惚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仿佛睡了一万年,梦中爱恨情仇重现,还是一样摧心肝伤肺腑。自从中秋后她就无法安睡,因为每次入梦都会经历平生最不堪回首的失败。她在梦中看着自己一厢情愿地陷入情网,一厢情愿地将所有全盘托付,却换来中秋家宴天极殿上那人闪烁躲避,梦的结局从来不曾改变,无论她在一旁如何焦急懊恼,都没有办法改变。
“醒了?”男人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她飘忽的思绪猛地扯动,轰然从半梦半醒的迷离中脱离,狠狠摔在了现实里,摔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了起来,才记起了眼前的处境。
她迅速收拾起不堪提及的过往,在帘帐被掀起的一瞬间,找回了一贯面人的镇定。
平宗出现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又问了一句:“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待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几乎冒出烟来,浑身上下就像被马蹄碾过一样痛得动一下都艰难。她从平宗撑起的胳膊下望出去,观察身处的这个房间。房间阔大,并没有照常例用屏风格架隔断,而是一通到底,可以看见熏笼里火光明灭,金猊吞吐着青烟,地板上铺着绵厚的波斯氍毹,矮几上放着一个银质錾金的提梁壶。
平宗见她露出渴望的表情,顺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问道:“要喝水吗?”一边说着,一边过去拿起壶倒出一碗酪浆来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叶初雪凑近闻了闻,掩着鼻子皱眉问,“好大的味儿。”
平宗没好气:“酪浆!我们北方人都喝这个。”
“我不喝。”叶初雪在吃的上一向挑剔,尤其不习惯北方这些味道腥膻的东西。
“你…”平宗倒被她气得愣了一下,“那你喝什么?酒?”
“如果有,再好不过!”叶初雪听见酒字就两眼放光。
平宗无奈,板起脸说:“伤势没好,不许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