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血,已经快一年了,都怕是痨病,这次我们进城本是听说城里灵光寺的菩萨灵验,来讨一剂符水喝了治病,没想到符水有没有效不知道,我家主人却是立即犯了毛病。官爷,求您通融一下,万一我家主人有个好歹的,在城里…”她说到这儿刻意停了一下,凑近门吏,一面将首饰包塞到对方手里去,一面压低声音:“万一有个好歹,在城里没办法及时火化起了疫病,我家主人可就没办法再入轮回了。”
这话由一个侍女说出来惊世骇俗,但一来因为她语气哀婉,二来又是极美貌的女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令人不禁心动,再加上那包首饰落入手中,只是沉甸甸的重量也让门吏心中窃喜。此时远处隐隐传来马蹄起落之声,晗辛面露焦急的神色,哀求地看着门吏:“官爷,求求你…”
门吏哪里还挡得住这番哀求,回头向同伴一挥手:“开门,放行。”
城门终于被推开,晗辛感激地向守城门吏点了点头,赶着车出了城。
昭明地势,北高南低,出城后向西北方向走不过十来里地,便是一片树林。此时已是深夜,霜气因寒冷渐渐下降,将着未着,贴着地面形成一片乳白色的雾气,顺着起伏的地势一路向天边延伸过去。晗辛驾着马车跑到树林越来越密的地方,马车已经无法再向前行,只得停下来。她拴好马缰,这才进车厢里去看,只见叶初雪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慌乱。
“你没事儿吧?”晗辛问,见貂裘风氅仍在一边,顺手拎起来给她盖上,顺势捏了捏她的手尖,不出意料地冰凉。“我这里还有酒,要不要喝点儿?”
“没事儿了?”接过晗辛递过来的酒葫芦,大大喝了一口之后,叶初雪才开口问。
“如果咱们猜得没错,是南边放的火的话,这里他们到不了…”
叶初雪点了点头:“但愿吧。”她将酒葫芦递给晗辛,“你也压压惊。”
晗辛也不客气,接过去就是一大口。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靠在一边厢壁上出神。
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时她们深陷敌国,栖身之所已经没有了,身份可能已经暴露,在江北的茫茫大地上,她们连一个有力的支援都没有。下一步该怎么办。晗辛心忧如焚,抬眼向叶初雪望去,只见她也正朝自己看来,嘴角仍噙着一丝略带讥讽意味的笑意。
“你在担心什么?晗辛?”她发问,声音里已经不复仓皇逃命的慌张,仿佛此刻她仍坐在自己的宫殿里,在宽大的书桌后运筹帷幄。“在担心今后何去何从?”
思虑了片刻,晗辛慎重开口:“要不然去柔然?这里虽然离河西遥远,咱们易装简行,走云梦谷入川,再向北走穿过伏牛山,只要过了平凉就进了柔然的势力范围,我能联系上珍色,她…”
叶初雪一直含笑听着她规划路线,一路说下来,晗辛在那样的微笑下越来越没有底气,终究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建议毫无成功的可能。
等她不出声了,叶初雪才轻轻地问:“不好?”见晗辛摇头,她笑出声来:“如果要去投奔珍色,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当初直接向西走就是了。晗辛,”她语气温和,等晗辛抬起头望向自己,才继续说:“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着。”
“等?等谁?”
叶初雪还没有开口,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速接近。晗辛变色,掀起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浓重的雾色间,一个人骑着马飞快地向这边奔过来。她问叶初雪:“是这个人吗?这是谁?”
叶初雪也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变:“不是他!快走!”
她不容分说,一推晗辛,两人飞快地从窗口挪开。几乎就在同时,破空之声响起,一支箭带着尖锐的哨声穿窗而入,笃地一声钉在车厢壁上,尾羽不停颤动。
“快下车!”叶初雪伸手将晗辛推到车外。突然脑后一阵风至,又一支箭追了过来,擦着她的脑后飞进来。那人竟然是用连珠箭穿透车厢。
叶初雪和晗辛从车里跳出来,用尽全力飞快地向树林里跑。追杀者片刻之后就到了车前。再往前树林逐渐茂密,马也不能前行。马上骑士一身全黑色衣袍,身后披着黑色披风,头戴黑色头盔,脸上也蒙着一块黑色的布,全身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密林中雾气越来越浓,他微微眯起眼睛,并不急于上前,顺手从挂在腿边的黑色箭壶里抄出五支箭,一起搭在弓弦上,箭尖与目光一起追踪着密林里的两个女人,屏住呼吸,猛地松开弓弦。五支箭尖啸着飞了出去。
一阵巨大的冲击力击中了叶初雪。她失去平衡向前跌了出去,天地好像突然全都颠倒了过来,她重重摔在地上,脸颊撞在 的树根上,只觉一阵灼热在眼边炸开,金星乱舞,头晕目眩。晗辛发出尖叫向她跑过来,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血从额角留下来,将她的视线染成了红色。叶初雪眨了眨眼,努力想要找到说话的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冒出罗邂额角被她的砚台砸出血的样子。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吗?痛感从眼角一直穿透到后脑,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刚才摔倒的时候连后脑也摔破了。
“公主!你怎么样了?”称呼脱口而出,晗辛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只是此时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她看见了那支箭。
叶初雪试图抬手去摸后脑,胳膊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要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每次稍微一动就有钻心的疼痛,她回过头循着痛感扭头向肩后找过去,黑夜里,那支白色的箭尾分外炫目。
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来,叶初雪努力睁大越来越模糊的眼睛,隐约看见平宗带着楚勒向自己跑来。她摇了摇头,确定这不是受伤后的幻觉,眼睁睁看着平宗走到自己面前,看着楚勒把要阻挡他们的晗辛拦住,她试图出声让晗辛别担心,却在平宗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彻底昏了过去。

第五章 且从此去入龙城

冷月如钩,静静悬在树梢枝头,密林里浓雾到了下半夜渐渐沉到地面上,变作一层寒霜,在月光的映照下,越发寒意逼人。
楚勒找块空地放了一把火,把马车烧了。火光熊熊,几里地之外都能看见。晗辛从树林里捡了一捆干树枝抱过来,放在楚勒脚边,不满地问:“够了吗?”楚勒不苟言笑,看了一眼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差不多。”
身后密林里搭了一顶简易的毡帐,平宗正在里面检查叶初雪的伤势。晗辛在火边找了个树墩坐下,回头看了一眼毡帐,里面隐约有灯光透出来,平宗不让他们进去,晗辛本来不愿意,但叶初雪昏迷之前将手交到了平宗的手上,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晗辛权衡再三,知道要想救叶初雪,只能暂时从权。她本就是南朝长公主身边最有主见和决断力的侍女,因此才会被放到外面来。离开宫廷这些年,独自在朔漠草原边郡间游走,她了解这些北国男儿,不管对方的身份是什么,趁人之危沾一个女人的便宜这种事是不会去做的。
晗辛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信任他们了。她看着楚勒将树枝一根根撅断扔进火里,问:“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楚勒朝昭明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被谁发现?如果是袭击你们的那人,他早就跑了。”
“那是什么人?”晗辛忍不住问。
“你不知道吗?”楚勒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你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严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说,还要追杀到这里?”
晗辛想想就觉胆寒,抱住自己的双膝,摇了摇头:“要让我知道是谁干的,一定饶不了他们。”
楚勒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就算知道了,你能把人家怎么着?你打得过人家吗?”
“你!”晗辛恼怒地看着他的笑容,不忿地哼了一声:“别以为只有力气大才能欺负人,比力气更重要的是这儿!”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楚勒不以为然,“你的脑袋那么好用,还用得着躲在这里担心害怕?”
“粗人!”晗辛懒得跟他多说,拿起一根树枝在火堆里使劲戳,火星被搅得满天乱飞。楚勒得意地呵呵笑了起来。
毡帐的帘子掀起来,平宗从里面探出头来:“进来帮忙!”
楚勒赶紧站起来要过去,平宗皱眉,冲晗辛说:“叫你呢!你来。”
晗辛一愣,才明白是叫自己,连忙丢下树枝站起来。平宗又问楚勒:“灰好了吗?”
楚勒点头:“好了。”
平宗看了一眼晗辛,转身回到帐子里。晗辛要过去,被楚勒叫住:“喂,等一下。”他从腰间解下一块软皮子平摊在地上,也顾不得烫手,拨开火堆上面的树枝,从最底下把烧得发白的灰捧了两大把出来。那灰烬滚烫,落在皮子上瞬间就冒出一阵焦臭来。晗辛吓了一跳,“哎呀,你的手。”她抢过去看楚勒的手,只见满是厚茧的手掌上已经烫出了好几个泡。
楚勒轻轻推开她:“我没事儿,快把灰拿进去,凉了就白弄了。”
晗辛也明白,点点头,小心将皮子的四角拎起来,兜住灰进了毡帐。
毡帐里面生着一盆火,温度非常高。晗辛进来,一眼就看见叶初雪 上半身伏趴在厚厚的垫子上,背上的箭被剪断了箭杆,箭头还留在肉里。她满头是汗,神志不清,颧骨因为发热烧得赤红,身体却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脆弱苍白,仿佛透明一般。平宗只穿着一件中衣,也是一头大汗,嘴里咬着一把匕首,正用软布一点点擦拭叶初雪背后的伤口四周。
看见晗辛进来,他点点头,示意她把灰包放在自己手边。从口中拿出匕首顺手放在火盆上烤,头也不抬地吩咐晗辛:“按住她。”
晗辛在柔然不止一次见过给伤者疗箭伤的情形,心中明白,不敢大意,两手分别按住叶初雪的两只肩膀,半伏在她的身上,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制住她。平宗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你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
晗辛摇头,心头乱跳,咬着牙说:“见过。”
平宗点点头:“好,你记住,千万别让她动,不然这么好看的皮肤上可就要留下一个大丑疤了。”他一边说着,出手如风,拿起烤红的匕首又稳又准地切入箭头旁的肌肤。他手法轻灵,晗辛只觉眼前一花,手下叶初雪闷哼了一声,浑身猛地一颤,晗辛赶紧大力压住。平宗已经将箭簇起了出来,将匕首还扔进火盆里,抓起一把灰来敷在叶初雪的伤口上。叶初雪又是闷哼一声,晗辛低头去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呼痛,眼睛迷蒙晶润,几欲滴 来。
晗辛吓了一跳,试着呼唤:“夫人,夫人?”
平宗听见她的声音才发现叶初雪眼睛睁开,惊异之余,手下更是加快,将干净布条绕着她的肩膀捆好,又捡起一旁叶初雪脱下来的衣物中的中衣顺手撕成布条递给晗辛,自己则从她手中接过叶初雪的身体,不顾她微弱的挣扎,向上轻轻一提抱在怀中,将她背部的伤口露在外面,吩咐晗辛:“会包扎吗?”
晗辛咬牙点头,将布条绕着她胸前身后缠了几圈,包扎起来。
平宗说:“用力!”
晗辛担忧地看了一眼叶初雪。她伏在平宗胸前,浑身都在颤抖,却始终一声不吭。平宗扳过叶初雪的脸,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强行将已经被咬出一排血印的下唇从她齿下抢救出来,笑道:“疼就咬我吧。比你的嘴唇结实些。”
他的肩膀宽阔,将叶初雪拥在怀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悍,即使叶初雪这样的女人,在这种时刻也柔软了下来,柔顺地用额头抵住他的颈侧一言不发。晗辛怔怔看了那两人一会儿,横下心,用力狠狠地将布带重重一拉,系了起来。伤口受力,叶初雪痛得浑身一紧,一口咬在平宗肩头,血从牙缝间缓缓渗了出来。平宗轻轻哼了一声,反倒更加拥紧她,用自己的胸膛容纳她的挣扎,轻轻抚摸着她散落在身后的长发,在她耳边低声地说:“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不会再疼了。”
终于将结打好的时候,晗辛感觉自己背上的衣服已经全都汗湿贴在身上。她松开手,平宗这才将叶初雪放平在垫子上。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痛,她的手臂有些发僵,牙齿不停地打着磕。平宗一边拎过风氅给她盖上,一边笑道:“你这个侍女可真厉害,要不是有她帮忙我还真不好给你治伤呢。”
叶初雪似乎是想笑,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是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听见。
平宗安顿好了才放手,起身的时候晗辛发现他头上也满都是汗水。平宗说:“好啦,你家夫人就交给你,好好照顾她吧,别着凉,多给她喝点儿水。”
他起身要出去,突然听见叶初雪用仍然 虚弱的声音说:“酒。”
平宗惊讶回头,叶初雪仿佛十分疲惫,闭着眼用力咽了咽,仍然还是一个字:“酒。”
平宗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略微吃惊之余还是点头笑道:“也好,喝点儿酒你就清醒了。”
他转身出去,晗辛惊讶地发现似乎已经精疲力竭的叶初雪闭上眼睛的时候,嘴角扯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平宗并没有回来,只是让楚勒将酒送到帐外,唤晗辛出去取回来。叶初雪闻到酒味人就醒了大半,就着晗辛的手狠狠喝了几口,这才缓过气来,靠在晗辛的手臂上长长出了口气,闭着眼轻轻一笑,低声说:“夫人?”语气既像讥讽,又像是好笑,咀嚼了片刻,还是觉得新奇,又问:“夫人?”
晗辛大窘,一边拿起干净的布巾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一边低声解释:“不是你让我这么叫的嘛。”
“夫人挺好。”叶初雪抬眼看了她一眼,喝过酒的眸子带着一丝迷离,“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她微微叹了口气,“没机会。”
晗辛心头一痛,强自笑道:“伤成这样就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杂事。”
叶初雪点了点头,靠在她怀里,乖顺地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也不知过了多久,晗辛以为她已经睡着,正要将她放平好好睡,突然手上一紧,低头看去,只见叶初雪不知何时已经又睁开了眼,“箭簇。”
“什么?”晗辛一时没懂,有些茫然。
“箭簇,他把箭簇拿到外面去了。”
晗辛立即醒悟,“我去看看!”
马车已经烧掉了大半,火势没有之前大,却还保持着旺盛。平宗和楚勒坐在火边,共享着一个酒囊。平宗把手摊开,掌心正是从叶初雪身上起出来的那枚箭簇,上面还沾着血迹。楚勒接过来用衣角擦干净,就着火光仔细打量,箭簇两翼,是典型丁零人用的箭。他回身抄过几支箭递给平宗,“这是马车里和树林里发现的,应该都是那个刺客射的。”
平宗就着楚勒的手看了一眼,一行排开的箭头形制一样,都是两翼形。丁零人进入中原一百多年,铸铁技艺早已不是当年驰骋草原时所能比,军队中大多已经采用更加平稳精准的三翼簇,只有草原上的猎手还在用这种两翼箭簇。“有趣。”平宗拿起一支箭来细细打量,突然发现了点什么,凑近火光细看,原来箭杆上刻着一个简陋的“罗”字。
楚勒也看见了,惊讶地“咦”了一声,望向平宗:“是罗邂的箭?”
早年罗家被族诛,罗家上下一百多口,只有罗邂在父兄旧部的掩护下侥幸逃了出来,流亡北朝,曾经在平宗身边参赞军机,楚勒焉赉这些平宗的亲信与他都算熟识。丁零人善围猎,一个猎物常常几家争夺,因此有在箭杆上刻名字以示所有权,罗邂当年入乡随俗,也曾经刻过一批这样的箭,因此楚勒才会一眼认出。
平宗手中拿着箭杆翻来覆去转着看,若有所思:“箭是罗邂的箭,人却未必。”
丁零人虽然入主中原已近百年,但楚勒却是草原上长大的男儿,心思到底简单纯朴些,听平宗这么说了要愣一下,才能想到既然是匿名追杀,又怎么会用宣示身份的箭。“难道是要陷害罗邂?可罗邂已经走了,什么人要陷害他。”
平宗笑了一下,把一支箭在手指间玩得轮转,“陷害未必,倒是个传递讯息的好办法。如果不是这支箭,谁会想到他竟然会跟那个女人有关系。”
楚勒蹙眉,困惑不解:“南边一直没有消息回来,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平宗望着火光出神,缓缓道:“是啊,她究竟是什么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树枝摩挲的声音,楚勒喝问:“谁?!”
急促的脚步声向后退,一直到了毡帐边上才消失。平宗和楚勒相视一笑,眼中尽是了然。
平宗喝了一大口酒,映着火光的眸子闪闪发亮,“楚勒,罗邂到南边的事儿你再多查查。这女人肯定跟他有关系。”
“明白!”
晗辛回到毡帐,将窥听到的平宗二人的话复述给叶初雪听,末了满心疑惑地问:“这罗邂到底想要传递什么消息,哪里有传递消息出这样的杀招的。”
叶初雪面色惨淡地一笑,咬着牙闭目不言。
中秋之变的时候晗辛在外,对凤都的情形所知不多,也只是知道长公主永德被琅琊王和罗邂联手陷害跌了个大跟头,至于永德与罗邂之间的恩怨纠葛,她虽有耳闻却对详情不甚了了,因此无法参透这场追杀背后的玄机。
叶初雪身受重伤,全靠一股倔强不肯示弱的心劲儿强撑,之前喝过的那几口酒到这个时候酒劲才上来,再也支持不住,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样,软软躺在垫子上,渐渐觉得头晕耳鸣,浑身发冷,伤口像是着了火一样灼痛,痛感沿着血脉在周身游走,仿佛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会让她痛得浑身颤抖。
晗辛察觉不对,伸手往她头上一探,只觉热得烫手,吓了一跳,手边连一杯水都没有,慌得连忙站起来想出去叫人,却被叶初雪浑浑噩噩地拽住衣角死活不松手。晗辛只得在她身边跪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夙日体寒,那双手一向凉得惊人,此刻被晗辛握在手中,却如同一块烧红的碳一样。“夫人,夫人,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晗辛轻轻地呼唤,不知道她的用意。
叶初雪睁开眼直直瞪着她,目光却似乎穿过了晗辛的身体落在遥远虚空不知名的角落里。她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口齿含糊,声音暗哑几不可闻,晗辛要将耳朵贴近她唇边,才勉强分辨出来:“好…难受…”她低声说,听上去却不像是在诉苦,而是在用幽怨的语气调笑,“你很难受吧…”
“我?”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回头看看身后,毡帐里除了她们俩没有任何人,“夫人你说什么?”
“发现我没死,你很难受吧。”即使被发热折磨,叶初雪还是笑出来,只不过笑声没有离唇,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又牵动了伤口,忍不住低低痛呼一声,却又咬牙忍住,咯咯地笑:“罗邂,罗子衾,你如今真是好手段!”话没说完,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
“夫人,夫人…”晗辛又惊又怕,忍不住大声呼唤。猛然想起柔然人治病的法子,将没有喝完的酒倒在手心,在叶初雪的胸口和丹田用力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这两处都被搓得通红 ,忽听叶初雪长长地呻吟了一声,胸口郁结的一口气呼了出来。晗辛知道已经将她抢救了回来,这才松了口气, 一软跌坐在垫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叶初雪缓缓睁开眼睛。
晗辛顾不上擦头上的汗,过去握住她的手:“你觉得如何了?”
叶初雪回了回神,缓缓转动眼珠四下看了看,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之前的激愤已经不复见,她像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慢慢摇了摇头,再也没有余裕回答探问,转身面向里侧蜷起身体,抱住自己的肩膀,将头深埋在胸前,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一晚上弦月挂在树梢,不论风来雪去,寒鸦绕树,都始终流连不去,直至天色将明,雾霭渐渐散去,马蹄声惊动了火堆灰烬旁的两个人。
楚勒最先跳起来,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回头对平宗说:“焉赉来了。”
平宗看了看天色,笑道:“他耽误到这个时候,一会儿还要赶路,要辛苦些了。”
楚勒也笑起来:“丁零男儿,骑着马也能睡觉,不怕的。”
说话间,焉赉已经疾奔到面前。他如其他两人一样,也是骑一匹马,备一匹马,到了近前楚勒便跳起来帮他接应。
焉赉将缰绳甩给楚勒,来到平宗身边抚胸行礼,“将军。”
平宗点点头,用树枝从灰烬中翻出一块芋头扔给他:“吃点儿东西吧。”
焉赉咧嘴一笑,问:“酒呢?”
平宗没好气,冲楚勒一摆头:“找他要去。我没有。”
楚勒笑起来,一边给马调整笼头,一边笑道:“将军的酒招待客人了。”他说着解下腰间的酒囊抛了过去。
“客人?”焉赉的目光顺着楚勒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树丛中那个小小的帐篷安静地笼罩在冬日清晨林间的雾霭中。枝头鸦雀扑棱着翅膀飞出去,树林深处野鹿警惕地向这边窥伺。焉赉本能地察觉到毡帐里面有一双眼睛正在观察着这边。
焉赉不动声色地喝下一大口酒,来到平宗身边坐下,从他手中接过肉脯胡饼大口嚼了起来。
平宗问:“阿勒颇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昨夜执将军腰佩去见尧统领,他立即派遣了五个百人队去救火安置灾民。到半个时辰前终于把火全部扑灭,受灾的灾民也已经在安置了。天亮前尧统领亲自去查看了现场,也安排人了抽调物资资助灾民,一切都已经妥当,属下不敢耽误,就先走了。”他将那枚青玉腰佩双手奉上给平宗:“尧统领让属下将这个还给将军。”
“好。”平宗相当满意。这枚青玉腰佩是他作为太宰的信符。北朝制度,太宰都督中外军事,这枚腰佩可以调动整个北朝所有的军队,尧允敢动用军备物资救灾,就是凭借了这枚腰佩的缘故。平宗将腰佩交给尧允本也有试探的用意,这次尧允的反应倒是颇为满意。他收好腰佩,又问:“损失情况呢?”
“火是从四个地方同时起的,发现的及时,倒是没有烧到别人家,只是严家算是彻底毁了。严若涵本来已经被人救了出来,却舍不得家财,趁人不备又冲了进去,结果房梁正好塌下来…”
平宗一惊,追问:“现在怎么样了?”
焉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刚刚找到抬出来,已经不行了。”
平宗蹙起眉头,一言不发地扭头向叶初雪所在的毡帐望去。
焉赉将胡饼几口吃完,凑到近前低声说:“倒是听见一个有趣的传闻。将军大概也会感兴趣。”
平宗看了他一眼,“你说。”
“听说南朝的永德长公主没有死。”
平宗微微意外:“什么?”
楚勒收拾好马匹,听见这话凑过来问,“不是说中秋宫变失败被赐自缢了吗?”
焉赉嘿嘿一笑:“这事儿跟罗邂也有关系。具体情形过几日会有详细的报告过来。听说当日罗邂在燕回渡发现了她的踪迹。”
楚勒对罗邂从无好感,幸灾乐祸地笑道:“那小子定然吓得够呛。”他说完这句,突然想起来,不由自主朝毡帐望了一眼,问平宗:“将军,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个女人会不会…”
焉赉摇了摇头:“你是说长乐驿的那个女人吗?应该不是。听南边的消息说,永德当日遭罗邂背叛,激愤之下一夜白发。燕回渡亲眼目睹的人也说过江来的女人有一头银发。咱们在长乐驿遇见那人,分明是黑头发嘛。”
楚勒啧啧摇头叹息:“想来是当日遭罗邂背叛一夜白头。要说起罗邂这小子来手段也真厉害,永德公主那是什么样的人物,阅人无数啊,居然为他搞的身败名裂,连头发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