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其余几人,既然生长在草原上,也就养就了草原女子的爽朗直率。她们对叶初雪十分好奇,贺兰王妃介绍后便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有人捉起叶初雪的手,对她细腻白皙的皮肤赞叹不已,也有人摸着她的肩背胳膊,喷喷地感叹太清瘦了些,身上也没有多少肉。
叶初雪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围观过,又好笑又惊讶,耐着性子任她们摸来抚去,尽可能地回答着她们的问题:家在江南,羊肉也吃,不会骑马,江南的男人也不是个个都满腹诗书…突然有人问了句:“听说殿下从南边带了个女人回来,难道就是妹妹不成?”
叶初雪眨了砭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另外一人已经接上话头:“听说那女人是个南朝的寡妇,本来要嫁给昭明的一个什么人,却被殿下把人家房子烧了把人抢了回来。”
叶初雪倒是没想到话给传成了这样,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她索性不着急说话,听听还有什么样的说法。
果然立即就有人说:“哎呀,那人我听说过,是我们忽律部玉门守军参军严将军的父亲,活活给烧死了。啧啧!不过看妹妹这模样,真是的,别说烧死个人,就是烧了一座城也是值得的。”
这简直是在骂她祸国了,叶初雪笑意渐渐敛去,向贺兰王妃望过去。
贺兰王妃微笑坐在一旁看着,见实在闹得不像话了,才冲莺歌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几位夫人从叶初雪的身边拉开,笑道:“姐妹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了妹妹这样江南来的美人儿都唐突起来,妹妹可千万别介意。”
叶初雪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剐才也不知道被谁拉扯间,掐出一块瘀青来。她笑道:“是姐姐们太热情了,我一向笨嘴拙舌,不大会说话,怕是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呢。”
正说着突然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内侍,手里托着一壶酒。一进门在屋里扫了一眼,径直来到叶初雪的面前跪下说:“这是殿下赏赐给娘子的酒。”
屋里登时安静了下来。
忽律夫人刚说话孟浪,尤其忐忑:“殿下…怎么…怎么…会知道…”
王妃醒悟过来站起来就往外走,一直追到了立着菩萨的院子里,才隐约看见平宗的淡青色的袍角从门外闪过。
贺兰王妃怔住,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追出去。她心中余悸未消,也猜不透晋王是碰巧路过还是特意前来。平若处置尚未有最后的定论,她怕贸然出现在他面前,会对平若有什么影响,思来想去,双腿终究还是无法迈出门去。
“我去吧。”叶初雪已经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酒壶。那是一只西域风格的长颈细嘴壶,需要两只手才能拿稳,握着壶柄的手被冻得通红。
贺兰王妃如遇救星,连忙拉住她:“别忘了去问!”
“放心。”叶初雪拍拍她的手,神态中有一种令人信赖的沉着,仿佛即便天塌下来,她也有办法应付。贺兰王妃登时安下心来,放开抓着她的手:“我让人带你去他的书房。”
叶初雪笑起来:“这样再好不过。”
她也并不着急,由着贺兰王妃屋里的小婢女蕙香替她拿着酒壶,问清了方向一路悠悠闲闲地过去,绕着湖畔蜿蜒而行,一路来到了厅事的后门外。蕙香指着一旁一座白壁丹楹的独立小楼,告诉她这就是殿下平日见人的地方。楼外并没有围墙,却用冬青花阵隔出了一条蜿蜒小道。
内府女眷照理是不能来这里的,蕙香走到白墙外便不肯再进去一步,叶初雪也不为难她,自己接过酒壶悠哉地往里走。远远就看见地上蹲着个人,却是晗辛。
“我说一整日都没见到你,原来在这儿忙呢?”
听见叶初雪的声音,正蹲在雪地里捏雪球玩的晗辛连忙站起来,神情中晃过一丝慌乱。叶初雪过去拉住地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却让晗辛心头微微一暖,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叶初雪也就明白了,问:“他来了?”却也不必等答案,笑道:“正好得了一壶酒,咱们在这儿喝两口?”
晗辛皱眉接过酒壶摸了摸:“凉了,喝冷酒不好。再说这儿这么冷,你哪里受得住?”
“那你就想想办法嘛。”叶初雪凑近她耳畔,低声说,“我得进去看看。”
晗辛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捧着酒壶走上台阶,在门上敲了敲。
书房实际上是两间,外面是一个过厅,门的左右摆着两张坐床,供平宗以及往来官员的随员休憩等候,再往里走还有一道门,进去才是平宗议事的地方。
听见敲门声,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服饰当是平亲身边的童子,看见她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你是哪儿的?来干吗?”
晗辛却不急着答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向里面张望,果然看见了在坐床旁站着的阿寂。
“你东张西望做什么?问你话呢,快回答!”童子语气严厉,一脸倨傲。
晗辛冲阿寂使眼色示意不要声张,这才又转向童子,晃了晃手上的酒壶:“酒凉了,找地方热一热。”
童子气得简直要笑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你来热酒的地方吗?我要不要再给你备点儿牛肉羊肉啊?”
晗辛笑眯眯地说:“如果有自然最好,不过我猜你是变不出来的,就不让你为难了。只要借你们这儿的熏笼用用,略温温酒就好。”
童子皱眉瞪眼正要发作,听见里面平宗问:“阿陁,什么人?”
阿陁回头欲答,晗辛趁他不备突然从他身旁侧身挤了进去。阿陁没料到她如此无礼,大惊失色,转身欲抓,晗辛却动作极快,躲过了他的手。阿陁赶紧迫上去一手搭住晗辛的肩怒道:“这里你也敢乱闯,活腻了?!”
晗辛回头,冲阿陁挤眼做鬼脸,肩头一扭便甩脱了他的手。阿陁从未被人如此戏弄过,不禁大怒,又要去追,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摔倒,阿寂赶紧过来扶住他说:“阿陁,你小心。”
阿陁跺脚:“你别管我,快拦住那个刁妇,这里岂容她撒野!”
阿寂不高兴了,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说话小心!”
阿陁一怔,不知他这怒气从何而来,结结巴巴地说:“可是那个女人,那个…”
他话音未落,已经听见里面平宗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阿寂笑道:“看,殿下也没有怪罪嘛。”
阿陁悻悻地从他掌中抽出胳膊,问:“她到底是什么人?”
里面书房中,晗辛向平宗款款行礼,对坐在一旁死盯着自己的平衍视若不见,面上笑容不减:“夫人多谢殿下赐酒,只是她不能喝冷酒,求借这儿的熏笼用用。”
平宗负手盯着她看,看她学着主人那样满口说着不相于的话,看她目光中闪出狡黠的光芒,就像看到了那个人的替身一样。她说什么他并没有听进去,见她盯着自己看,才回过神来,冲平衍笑道:“我多日不在府中,规矩看来是废得差不多了。”他转向晗辛,说:“你既然进了我的府里,总是要按照府里的规矩来,即便恃宠而骄也不可败坏了府里的名声。这是乐川王,还不快来见过。”
晗辛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正眼看向平衍,恭恭敬敬敛袖垂首:“见过乐川王。乐川王胜常。”
平衍盯着她看了片刻,并没有回应,抬头对平宗说:“今日的事情议得也差不多了,阿兄,我先回去了。”
平宗略感意外,看了看平衍又看了看晗辛,略思量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他起身命阿陁去叫人来。平衍身有残疾,需要乘坐肩舆,出门一趟不容易。好容易张罗好了,平衍坐上肩舆,拉着平宗的手说:“阿兄,你送我出去。”
平宗一怔,知道他有话要私下说,点了点头:“好。”他们两人本就闭门密谈,晗辛一闯进来乎衍就要走,还要私下说话,平宗不用想也知道与晗辛有关,当下转身嘱咐晗辛:“把酒放下,你去吧。”
平宗陪着平衍一路走到晋王府的门口,一路浅浅地说着话。
“给诸国的邀请都已经发出去了?”
“都已经发出去了。”平衍,想了想,问,“你猜南朝会派谁来?”
“我倒希望不要是罗邂。”
“为什么?”
“时机不对。”平宗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厅事脚下一株梅花。还没有到红梅盛开的季节,这株老梅横虬的枝丫上已经星星点点皆是花苞。他顺手折下一枝来递给平衍,“开花要等花信,春风不到,花开无果。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怕一两年内都不是对南朝动手的好时机。”
“不是从夏天就开始筹备了吗?”平衍吃了一惊,满心疑惑,“而且柔然西撤,这是多难得的一个机会。”
平宗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都是笑:“谁说不是了?”
平衍略想了想,大为惊异:“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好机会,都道你厉兵秣马是要准备南征,难道不是?”
平宗笑而不语。
平衍恍然大悟:“你的目标是柔然!”
“是河西牧场。”平宗静静地纠正,望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湮灭已久的光芒在暗中跃动,他像一只久已不曾狩猎的狼,一想到征战就兴奋得皮肤隐隐作痛。
平衍长长舒了口气,心中也隐隐激动起来。河西牧场位于祁连山与焉支山之间,因为被两座山的雪水滋养,水草丰茂,占地广阔,是全天下最好的牧场。丁零人马上打天下,马是他们最看重的财富。河西牧场每年出产六十万匹马,柔然人雄霸河西,无意向东扩展,每年要向北朝出售二十多万匹马,几乎占了北朝税收的六分之一。攻取河西牧场,将这块根本之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任何一个铁血丁零男儿都会为之振奋的想法。
“那南朝怎么办?”
说到南朝,平宗眼中的光芒略微暗淡,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平衍急了,也不顾坐在肩舆上行动不便,探过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南朝不太平,永德长公主之乱未平,琅琊王根基未稳,罗邂又如日中天,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
平宗低头看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那只手因为病弱而显得嶙峋,手背上蓝色的血管突显出来,四个关节骨一颗颗突兀耸立着,令人看着格外不忍。他叹了口气,吩咐抬着肩舆的少年将平衍送到一旁的凉亭中,让阿寂、阿陁带着人在远处等着。他见天气凉,又将身上的裘氅解下来,不顾平衍反对给他暖暖地围上,在他身边坐下,才沉声说:“自太武皇帝统一淮北,先帝夺取青徐将战线推到长江以来,我比所有人都更渴望能挥师南下,一统天下。”
“那为什么不呢?”平衍急切地问,“现在天时地利都在我们这边,兵力也不成问题,你如果出兵,我为你稳定后方,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打下来没问题。你想过打下来之后要怎么办?”
平衍一怔:“之后?”
“就像先帝拿下青徐之后,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咱们丁零人为了让青徐的汉人归附皇统,就得依着他们的习俗来,让汉人充任乡里三长,在乡间建汉人学堂,铨选汉官,推行汉制,连我们丁零人也都渐渐变得越来越像汉人了。阿沃——”他见平衍要反驳,压住他的手,强硬地看着他,让他听完自己想说的话,“我不是说汉化不好。中原人杰地灵文物章华,咱们丁零几代人用血肉铺就从草原来到中原的路,不就是因为也想像他们那样。但我们毕竟还不是他们。一个青徐就费了这许多功夫,如果打下江南,我们丁零人会被汉人用他们的典籍制度诗词习俗淹没掉。要想统治江南,就得用南朝的大臣,现在的局势看,如果打下来,最可能倚重的就是罗邂。你希望是这样的局面吗?”
平衍愣住,他从未想到如此深远:“倚重罗邂?怎么倚重?”
“也许过渡时期立他为帝,以减少江南世族对我们的抵制。”
平衍想了半天,缓缓叹了口气:“阿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你、阿若、陛下,你们潜心汉学,仰慕汉人的经籍历史习俗,我都不反对。我只是希望你们记住,你们终究是丁零人。即便你们将自己当作汉人,汉人也不会这样看。”平宗说到动情处,已经忘了平宸被他废黜,再叫陛下已经不合时宜。只是两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这样的细节,他们眼中有着更广阔的图景。
平宗与他并肩而坐,头一次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给他听:“江南迟早要取。取他们难的不是武力而是文治,所以我将摄政王这个担子让给你也是有这个心思,你打牢基础,我们自己有了能与南方抗衡的世族和学统,有了能让南方世人愿意拜服的制度典章,再去取他们不迟。”他顺手从一旁围栏上抓下一把积雪,在手中握成球,又一点点捻碎,让雪粉纷纷落在自己脚下,缓缓说:“我用这段时间,先把后院收拾干净。”
平衍目光炯炯,点头:“阿兄,你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十六章 清歌惊散楼头雪
平宗送走了平衍,一路细细思虑着,负手踱步回到书房。
门投有关严,露出一条缝隙。他瞪着那条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而入。阿陁并不在里面。平宗放轻脚步,走到里间的门外,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等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动静了,这才猛地推开门。
果然那个女人就在屋里!
她坐在他的坐榻上,斜倚着隐囊,一手支着腮,一手拎着他给的那壶酒,笑吟吟看着他发牢骚:“让晗辛来求点儿热气儿温酒,结果她连人都找不到了。倒是这壶酒兜兜转转又回到你这儿了。你到底有没有诚意啊?”
平宗瞪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拿过酒壶:“就不该对你有一点儿体贴,不过一壶酒也值得你巴巴地追了这老远,在外面冰天雪地守了这么久,想尽办法把我给调出去,让你趁空进来?”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眼皮微微跳了跳。平宗气定神闲地从她手中接过酒壶,从桌上拿过一只银盏倒满,却并不递过去,而是握在手心慢慢用自己的体温焐着,指了指她的脚,小牛皮尖头靴下沾着厚厚一层雪,“好猎人能看出你所有的踪迹。从你脚上的痕迹,我知道你从王妃那儿过来,在书斋下站了片刻,在冬青花丛后面站了一会儿,一定是因为等我和乐川王离开。”他欣赏着她震惊的神色,得意地从她脚下拈起一小截枯枝,“所有的行为都有迹可循,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他把手中的酒递给她,“现在你该压压惊了。”
被人揭穿的恼怒惊恐轮番在心头翻腾,她有一瞬间的慌张,瞪着那杯酒,脑中却一片空白。
“你不是爱酒吗?不喝了?”他讥讽地看着她,带着猎人特有的狡猾笑意。
“为什么不喝。”她终于将各种情绪压制下去,再抬起眼的时候,仍是一片平静,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笑道,“我嗜酒如命,怎么会有不喝酒的时候?”
平宗看穿了她的平静,那只是她慌乱之间为自己织就的一层薄膜,脆弱透明,除了她自己之外,谁都糊弄不过去。平宗一言不发地又给她斟上一杯酒,看着她再次喝下去。他的目光在她的脖颈流连,她仰头的时候露出优美纤细的弧度,她的皮肤白得透明,他能看见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伸展。他看得出来,每当这个女人开始喝酒,她的周围就会出现一层看不见的壳子,把她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让她能够安全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掩藏起来,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她。
“再喝点儿。”给她斟上第三杯酒,看着她喝完,给了她足够的准备时间,平宗进才继续。
“你找到什么了?”
“什么?”酒杯刚离唇,叶初雪脑袋有点儿慢。北方的酒辛辣刚劲,她喝得猛了些,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两颊火烧一样烫起来。她抬眼朝平宗看了一眼,笑问:“你说什么?”
那笑意媚态十足。酒意醺然下,她面若桃花,眼中水波荡漾,春意无限,竟是从未显露过的娇艳明媚,仿佛严寒冬日里乍然盛开了一树春天才会有的杏花。平宗看着她一呆,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她的脸,喃喃地问:“你的酒量就这么大吗?”
她乖巧地用脸颊在他掌心里磨蹭,盯着他的眼睛水光潋港勾魂摄魄,哧哧地小声笑着,像是不明白他的话,回过头在他掌心轻轻吻了一下,暗示意睐十足地伸出舌尖在红唇吻过的地方轻轻地一舔。一阵酥麻直蹿到了平宗的胸口,他呼吸略滞了滞,捏住她的下领强迫她抬起下巴。
她媚眼如丝,目光火辣地缠绕着他,手攀上了他的脖子,仰起脸迎向他。
平宗低头吻上她的唇。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唇很热,舌头更像是跳动的火焰,灵动妖冶,像是要让他燃烧殆尽。平宗搂住她的腰,将她困在自己怀中,手顺着她的手臂游走,一直来到她环着自己脖颈的手腕处,两手突然用力捏住,叶初雪痛呼一声弯下腰去。
平宗的手如铁钳一样紧紧挟制住她的双手,看她痛得冷汗直冒,才安然开口问:“不是说醉了的人都不知道痛吗?”
叶初雪用力挣扎,伪装被戳破,柔情蜜意霎时间烟消云散,望向他的目光里只剩下愤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逼出了怒气,叶初雪暗暗心惊。
平宗一直掌控着她,直到她渐渐无力挣扎了才放手,笑道:“我见识过你的酒量,这三杯还不至于醉。说吧,你到底到我这里找什么来了?”
叶初雪从没遭遇过这样的挫败。他冷笑时眼中冰冷的光芒令她不安。原本想借着酒劲儿蒙混过关,看来是不行了。索性抢过他手中的酒壶自斟一杯,浅浅啜了一口,反问:”这是你的书房,我来这里,自然是找你呀o”
“撒谎。”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再问你一次,你来找什么?”
“你说呢?”她索性耍赖,斜睨着他讥讽地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平宗也不恼,捉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那杯酒喝掉,在她指尖上亲了亲,笑道:“你真想听我说?”他松开手转身,并不给她回答问题的机会,指着书架一步一顿地说:“你进来先在这边停留了片刻,大概浏览了一下这些卷轴的内容,这都是些今人所作的经学文章,你自然不会对这些书感兴趣,于是又到了这边。”他一步跨到书房另一边,却是一墙的竹简,“这都是传世的典籍,要挪动也不方便,你只略看了看。”他指着其中一卷,“啊哈,你碰了这一卷,我看看是什么…”他将竹简拿起来打开看了一眼,笑起来,“你居然对《淮南子》额外感兴趣?”
叶初雪似乎不屑于搭理他,嗤笑一声,转过头去悠然地喝酒。
平宗观察痕迹,来到桌案前:“你翻动了桌上的信件,想来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又想打开一旁的箱子,只是这时我已经回来了,你没有这个机会。”他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如果你打开箱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拂去箱盖上印着她指印的一层薄薄的灰尘,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来,“你就会发现这个,这是不是你想找的呢?”
他摊开手给她看那样东西,目光却驻留在她的脸上。他不会放过敲碎她那层壳的任何机会。
果然在看清他手中的那个锦囊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平宗亲眼看见她的镇定裂开,一片片散落。她拿起那个锦囊,失魂落魄,嘴唇颤抖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一瞬间,平宗觉得她似乎是要落下泪来,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她眼中堆积凝结,几乎就要满溢。
叶初雪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刻遭到猝不及防的一击。她从来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与这个锦囊重逢。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她将锦囊接过来,触手就是蜀锦特有的柔软细腻,这是凤都城中最负盛名的锦绣阁出品的锦囊,织纹精细华丽,手工精细,只是月白色的料子上却被人用炭笔写满了字,字迹稚拙疏旷,充满童超。叶初雪低头长久地瞪着那些字迹,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抚摩,轻声念出来:“梧桐雨,紫薇乱,秋风长,燕双飞…”
“这是你与罗邂的定情之物。”平宗打破沉默,静静地陈述,在她抬眼望过来的时候突然改口,“哦,不,是南朝的永德长公主与罗邂定情的信物。”她目光中有一种东西,深沉若水,不可见底,就像是极深处光线无法穿透的海水,明明是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却一团黑暗,深不可测。那是之前从来不曾在她身上窥见的情绪,他一时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望之令人动容,仿佛人世间再没有什么能令那古井一般的深潭泛起任何波澜。
再开口时叶初雪的语气平淡如水,既没有以往刻意表露的讥讽不屑,也没有任何愤怒伤感,清澈得什么情绪都看不到。
“原来这东西在你这里。”她抬起头直视平宗,自失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他投诚于你,总会留下什么字据,没想到留下的却是这个。”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能证明一切的呢,如此贴身私密的物事,须得他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才能换得平宗放他南归吧。
叶初雪几乎都能想象出两人之间的交易。罗邂以这个锦囊作为质押,潜回南朝,伺机寻找复仇的机会。而平宗手握这个锦囊,随时可以要求罗邂配合他。如果罗邂反悔,这个锦囊拿出来便是景好的证据:这是他与永德长公主最密切的联系,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没人能想到要留下这个作把柄。
当日南朝永德掌事,平宗只需要想办法让永德看到这个,罗邂在南朝的一切经营就毁于一旦。
也就这片刻之间,叶初雪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关节,苦笑道:“果然他当时有不得不扳倒永德的原因。”而她还是一厢情愿地飞蛾扑火,如今想来种种选择都无异于自寻死路,也就怪不得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了。”连定情信物都拿出来作为资本质押的人,她却赌上了一切去信赖。回想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一场惨败简直全无侥幸的道理。“是我太蠢了。”她努力微笑,倔强地不肯让平宗窥视到自己心中快要把她吞噬掉的黑暗。
“而你改名换姓绕了这么一大圈,不惜拿性命作赌注就是为了找这个?”平宗笑了一下,心安不少,“难怪以你长公主的尊贵身份,愿意在我府中屈居一个侍妾的地位。”
叶初雪微蹙眉,脑中灵光闪现,“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交给我?”她仔细地想了想,自问自答,“罗邂在南朝得势自然于你有利。这个节骨眼上你却把他暴露给我,肯定不是看准了我拿他没办法。”
“我助你报仇,不好吗?”
“为什么?”
平宗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语气突然又暖昧起来:“你是我的女人。”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这话倒真是让平宗惊讶了,他研判着她,想要看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以你的身份做我的侍妾太委屈了,我得好好送你一份大礼才好。”
叶初雪盯着他研判了一会儿,垂下眼皮轻笑:“我不过是个南朝的寡妇,你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