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以后不必重复,咱们俩私下不需要这么打机锋。我知道你的底细,且不会透露出去,你就不用在我面前假装了。
“假装什么?”她眨着眼睛问,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我只是叶初雪而已。”
“自欺欺人。”平宗没好气她笑,却也不丢勉强,“随你。总之你以后安心跟着我,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就是。”
“如此多谢殿下了。”
叶初雪将那个锦囊放下,站起来往外走,“殿下继续忙吧,我酒也喝了,也被殿下捉了,再留下来就是自取其辱了。”她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回头又说,“对了,王妃想让我问问,殿下对世子的处置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件事你这么关心做什么?”平宗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明明他算准了她的所有目的行为,明明将她提了个正着,揭穿了所有的目的,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如果他是猎人,那她就是一只轻易放弃了抵抗的猎物,之前的追逐躲闪突然变得多余,她认输得太轻易了。
“关心世子?”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无辜,又带着一点儿狡猾,笑得人畜无害,“因为提这件事儿会让你不高兴,所以就随口说说。”
平宗无奈地笑起来,看着她向自己中规中矩地行礼,没好气地挥手:“行了,该气我早就气过了,你走吧。告诉王妃这些事儿少打听,知道太多不好。”
叶初雪一直到走出了门才觉双腿发软,看着脚下不过十来级的台阶竟然迈不开步子,只得扶着门框站了片刻。
此处门朝西面,厅事高大的屋檐挡住了左手边的视线,眼前是一片密密的冬青花田,右手边有十几株不算高大的树,只是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枝干孤零零突兀地戳着,也不知是什么树。今日睛雪无风,空气里全是冰雪沁凉的味道。叶初雪狠狠地吸了几口气,让凉气深入脾肺,将刚才积攒在心底的惊心动魄消化掉。冷气刺激咽喉,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两眼冒金星。良久才平息,她喘息着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看,暗暗惊醒,原来自己一直都还是太大意了。平宗这个人远比她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阳光炽烈,仿佛忘记了这本不是属于它的季节。屋顶的积雪反射光线,令人眼睛刺痛。
叶初雪喘息略定,自觉心底恢复镇定,这才抬脚朝台阶下走去。
突然眼角光芒闪动,耳边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叶初雪眼睛一花,一股强大的力道从身后袭来,有人将她扑倒,抱着滚下台阶。
天旋地转间,叶初雪居然还能辨认出平宗的气息。有什么接着她的脸飞过,登时一阵锐痛。平宗带着她滚落在雪地里,身边噗噗几声暗响,再抬头时只看见三四支箭钉在四周的雪地里,尾羽兀自颤动。
“楚勒!”平宗跳起来大吼,看见厅事高大的屋顶上人影晃动了一下。
几十名贺布铁卫已经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飞奔了出来,顺着平宗手指的方向扑过去。平宗这才将叶初雪拉起来,皱着眉说:“你受伤了。”
叶初雪一愣。她有过一次受伤的经历,自觉四肢都还完好,就看见平宗伸手在她面上擦下一手的血来。原来是脸上被擦伤。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有别的伤处,这才冲她一笑:“糟糕,破相了。”
叶初雪直到此时才觉得后怕,心狂跳起来,半天都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死死抓住平宗的衣袖,将暗纹织锦的衣料攥出一团褶皱。“怕了?”平宗像是在安慰她,但说出的话让人听了只能浊气上冲。
叶初雪瞪了他一眼,放开他站直了身子。
平宗喊了一声:“焉赉!”
焉赉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
“护送叶娘子回去。”平宗说着,从焉赉腰间抽出一把弯刀来,笑道,“反正你用双刀,这个借我使使。”
焉赉露出担忧的神色:“将军小心。”
平宗将手中的刀掂了掂,豪情勃发:“放心,我这把刀离老还远得很呢。”
他说完发出一声长啸,一时间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有呼啸之声与之呼应。平宗摸摸叶初雪的脸,笑道:“别怕,我杀了贼人回来找你。”说完纵身便向箭射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叶初雪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焉赉守在她的身边:“叶娘子,末将送你回去。”
叶初雪皱眉问他:“堂堂北朝最高将官,拎着把刀去追个刺客,这是你们的习俗?”
焉赉被她问得笑了:“想来是这些日被政务缠得烦了,借机去舒展筋骨。”
叶初雪不赞同地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这也太冒险了。”
“等将军回来,叶娘子不妨好好劝劝。”
叶初雪朝他看了一眼,只见焉赉眼中带笑,丝毫不见紧张神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北朝男女之防远比南方宽松,焉赉身为平宗亲信护卫,出入内府毫无阻碍。看来他对内府也十分熟悉,带着叶初雪抄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将她送回住处。焉赉是叶初雪从昭明就认得的人,两人虽然交流不多,此时经历了这么多事重遇,自然而然有一种亲切感,也不须多余的客套,一路无言地来到山脚下。
焉赉看着山术掩映中那一片青砖房子,叹了一口气:“当年长乐郡主便住在这儿。”
叶初雪好奇起来:“我隐约听说这里是晋王的妹子旧日住处,她如今哪儿去了?”
“走了。”焉赉的回答言简意赅。走了两步侧头,见叶初雪斜睨者他一脸讥讽,只得又说:“长乐郡主是女豪杰,却着了男人的道,最终心碎远走,我们大伙儿都十分惋惜。这事儿将军不大愿意提起,所以如今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
叶初雪听了一呆,心中隐隐对那个从未谋面的长乐郡主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好奇来。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焉赉说起长乐郡主也是满心帐惘,“她从小跟着贺布卫的弟兄们一起练习骑射行军,大家都当地好手足。”
两人一路说着上了台阶,有人等在门前蜡梅树下。焉赉眼睛一亮,“晗辛!”随即想起了她之前逃脱的事儿,眉头一皱,板起脸问,“你戏弄得我好苦。”
晗辛走过来含笑施礼:“那时也是追不得已。焉赉将军,你就别生我气了。”她说这话时,可怜巴巴看着对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焉赉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有些绷不住,无奈地朝叶初雪看了看,又朝晗辛看了看,叹口气说:“各为其主而已,你也不必道歉,我也没有生气。”
晗辛甜甜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生我的气!”
“只是以后都是一家人,叶娘子既然进了王府,你也算是府中的人了,却不可以再这样算计我。”
“只要你不打主意想把我绑起来,我算计你于什么?”晗辛仍是一副无辜的模榉,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焉赉怔了怔,摇头无奈地笑了,只是问:“你把我的呼延搽藏到哪儿去了?”晗辛想起来那匹高大俊美的天都马,得意地笑:“放心,总不会贪了你的,迟早还你。”
叶初雪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彼此试探,忍不住暗暗摇头。晗辛早已不是当年自告奋勇要离开宫廷的那个小宫女了,她的狡猾心机、随机应变的能力远不是其他那些困守深宫的女子可以比拟的。如今看着她机变百出地生存在异国的惊涛骇浪中,叶初雪心中有说不出的羡慕和振奋。说不定几年以后,她也可以抛却心中那块黑暗的顽石,像晗辛一样痛快自在地括下去。
正在出神,突然焉赉察觉到什么,神情一紧,飞快朝她扑过来,两团黑影从屋后树丛中蹿出,雪亮的刀刃向叶初雪砍了过来。
晗辛最先反应过来,扑过来挡在叶初雪身前喊道:“小心!”
焉赉也已经赶到,但对方刀长,刀尖已经将将触及晗辛胸口,焉赉无暇多作他想,过去抱住晗辛反腿踢出,将刺客的刀踢飞,自己也就地滚倒。他不忘冲叶初雪喊了一声:“快跑!”
叶初雪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身后脚步越追越近,刀光反射着阳光,明晃晃落在她脸上。汗水顺着脖子滑进衣领,后颈升起一种奇异的麻麻痒痒的感觉,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觉得脑后就有一柄锐利的刀紫贴着后心,只要她稍微慢一点儿就会戳透她的身体。
叶初雪拼命地跑,很快便觉得上不来气。胸腔喉咙都痛得要命,眼前发黑,只有想象中那闪亮的刀尖在背后逼迫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风在耳边呼啸,她能听见心跳如雷声,不停地炸响,仿佛随时会突然崩裂一般。
突然身后有人搭上她的肩,叶初雪尖叫一声,脚一软摔倒。身后的人毫不客气地搂着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捞起来。
那手臂刚健有力,一瞬间她就被熟悉的气息笼罩,耳边响起熟悉的笑声来。
叶初雪大口喘着气,手抚上腰间的臂膀,顺着胳膊摸到他的手背,安下心来,闭着眼向后靠在他的怀里喘息。
平宗在她耳边笑道:“跑得挺快呀。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汗湿透了她贴身的衣服。他的气息吐在耳边,激得她浑身一阵战栗。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刺…刺客呢?”
“都死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搂着她往回走,“一共两个人,焉赉杀了一个,我杀了一个。楚勒没轮到动手,还挺不高兴。”
她这才睁开眼回头,他正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盯着她看,手指抚上她脸上的伤处,问:“疼不疼?”
叶初雪突然恼怒起来,劈手就要打他,幸亏平宗反应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皱眉道:“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没有道谢的习惯也不能动手就打吧?”
叶初雪怒视他,咬着牙控诉:“你拿我当诱饵!”
他一愣,大笑起来,顺手拍拍她的脑袋:“真是个聪明孩子。”
她越发生气,连踢带打在他怀中闹个不休。
“你突然拿着刀去追贼我就奇怪,这哪里是你该做的事。果然你做戏给贼人看,你明知道贼人冲我来的,把我带到这么个容易被人伏击的地方来,好把他们都引出来。你早就在这边等着了,是不是?”
“是,猜得都没错。”他被戳穿,却心情愉快。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清楚关节,更开心的是她在自己面前已经不再掩饰生气的情绪了。比起那个永远挂着讥讽笑意看不清真实心意的叶初雪,他更喜欢这个放任自己情绪流露的她。
颤抖不只来自惊恐,也来自刺激。剧烈的奔跑和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后,她的心到现在都仍然试图突破胸腔跳到外面来。她的胸膛急剧起伏,血液在周身奔流,刚才明明已觉得力竭,此时却总觉得身体里有股四处游走的冲动,令她突然急切地想要发泄出来。
平宗笑得很让人生气。他面容英俊,刚杀过人的眼睛里嗜血的光芒还没有退尽,阳光落在他的额头上,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耀眼的杀气。叶初雪恼恨地看着他,扑过去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用力地咬,似乎要从他口中尝到血的味道才能将那股堵在胸口的恶气发泄出来。
他起初愣了一下。
知道她素行不羁,却没想到火暴至斯,也不管旁边还有别的人,大日头还悬在天上,上一刻还在发脾气打人,下一刻就已经如此肆无忌惮。
但他如何肯错过这样的诱惑,只是略微意外了一下,便毫不客气地搂紧她的腰,把她抓进自己的怀里拥吻。
正在不远处检查刺客尸体的楚勒、焉赉和一众跟过来的贺布卫士都看得呆住,怔了半天才在楚勒的带领下悄悄抬走尸体。倒是晗辛淡定得视若不见,过去将房门推开,直到看着平宗将叶初雪打横抱起,目送他们进了屋,又体贴地为他们把门关好,乖觉地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叶初雪的吻一点点落遍平宗的整个胸膛。武人的身体,胸膛宽阔,肌肉饱满,只是肩下有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叶初雪的唇在疤痕周围久久流连,用唇、用牙、用舌头小心地丈量着疤痕的每一个细节。
他不再容忍她,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笑道:“哪有你这样玩的?轮到我了。”
她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慌乱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停下来,忍着冲动问:“怎么了?”
她始终看着他,目光迷离妖娆,却从不曾与他的分开,仿佛两人的结合必须要依靠这样的眼波纠缠。他被她这样看得有些心烦意乱,腾出一只手去捂住她的眼睛:“闭上眼才能好好享受啊。”
她却推开了他的手,执拗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如影随形,仿佛雨夜中一盏飘摇的灯火,晦明不定,却挥之不去。
他突然间明白了,这是上一次留下的阴影。原来她必须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才能安心享受。平宗心中一软,低头吻住她,良久后才放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放心,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你看着我,我一直让你能看着我。”
她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平宗抚摸她的眼睛,将她的手拉起来十指相扣。
过后平宗为她擦拭身体,笑着问:“为什么那么怕看不到我?”
“我怕看不到人心。”这是她从进屋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还带着欢爱后的沙哑,语气却已经冷静。
“一开始热得像火,然后又冷得像雪。你可真是多变。”平宗小心地将她脸上伤口处理好,“幸亏伤得不深,应该不会留疤。”
“那些是什么人?”她静静地躺着任他收拾,思绪早就飞到了之前的那场剌杀上去。
“不知道。一共四个人,前面射箭的两个,后面拿刀的两个。倒是没发现任何能证实身份的东西,只知道是冲着你来的。”他又笑起来,“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怎么老是有人要取你的命?”
“还不是你害的?”她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起身穿衣服,“你当着全龙城的人说我是永德。还以为进了你的晋王府就能安全,还是让人杀上门来。”她冷笑地讥讽,“你这王府也太好进了。”
平宗也不生气,笑了笑,“这么说还真是我的错。以后就让焉赉贴身保护你吧。”见她惊讶地转过头来,平宗一摊手,“我惹的祸我承认。这些人大概已经在江北找你很久了。”
“是罗邂?”她问,声音低低的,像是怕说起这个名字一样。
“应该不是。罗邂这个时候应该不会专门惹事让人注意他。”
“那我知道了。”她怔了片刻,低低笑了一下,“要杀我的都是曾经真心要对他们好的人,你说奇不奇怪?”
他也穿好了衣服,抱胸站在一旁观察她,良久才说:“你这种人,如果不是自己把破绽露出去,谁能伤得了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平宗不打算再细说,转身拉开门,看见守在外面的晗辛,又把门关上。“你的这个侍女,晗辛,她不能待在我的府上,你尽快把她打发了。”
叶初雪愣住:“为什么?”
“她和柔然人牵扯太多。”他看了她一眼,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见叶初雪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点点头,转身出去。

第十七章 半山星月动霓裳

转眼腊日将近。凤都城里顿时忙碌了起来。
江南习俗,一年里最重大的节日,除了除夕,便是腊日。腊日是除夕前最后一个节日,在这一日里各家各户,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备好太牢、少牢诸般祭品祭先祖报百神,祈请先人来年保佑子孙诸事顺遂,也感谢各方诸神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家人子女、农事婚丧诸务的护佑。
而公主府里除了准备腊日里大大小小的祭祀之外,另外还有忙处,便是要准备龙霄出使北朝的事情。一时间府中上下忙乱成了一团。永嘉借着要给龙霄打点行装的由头,让各房姬妾将龙霄贴身衣物用品都送到她这里来一总打包。那些姬妾因为碧鸳的先例并不敢多事,各自回去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东西送过来。
此番龙霄出使北朝不但是从罗邂手中抢下来的任命,而且大大地给罗邂下了个绊子,一连七八日各部各种表章满天飞,闹得罗邂在北方效命于摄政王的事情朝野上下尽人皆知。一时间议论汹汹,大有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罢休的态势来。
琅琊王起初只想将这事压下去,好歹应付着过完年等龙霄从北朝回来再敲定应对方略,但不知哪里出了错,事情越闹越大,眼看着腊日将至,文武官员丝毫没有过节的意思,连番追问下,将吏部尚书侍郎以及当日录下罗邂自己陈情的一众官吏也都翻出来质问。
这种情态下,罗邂无法自己出声,每日除了执掌明光军京畿巡防之外,很少再公开露面,对一切汹涌疑问不闻不问不做任何回应。而琅琊王却有些不大坐得住了,不管罗邂到底清白与否,至少他现在住在罗邂送的宅子里,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大清。
龙霄便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带着手下两千羽林军并一班工匠连着十几日吃住在王府工地上,硬是赶在了腊日前将琅琊王旧宅修葺扩建一新。琅琊王自是大悦,迫不及待地从罗邂送他的宅邸里搬回了自己的王府。
龙霄连着忙了一个多月,见诸事停当,又将园子里里外外检视了一遍,这才赶回公主府来。他一进门就按住青奴不让通报,绕过永嘉的院子,直奔离音的居处而来。
离音正在侍弄鹦鹉,突见他闯进来,吓得连忙丢了手中的细嘴银壶便要下拜,却被龙霄一把拽住,笑道:“穿些衣服,我带你出去逛逛。”
离音被龙霄带着坐在车里,也看不见经过了什么地方,只觉得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许久。
这一路上龙霄难得地老实,既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也不曾言语轻薄,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眼养神。离音知道他其实劳累了许多天并没有真正缓过劲儿来,刚睡了些时候又被她跟永嘉公主吵醒,刚才跟她斗嘴说话已经是在强撑精神,便不敢打扰他,自己默默坐在一旁,打量着他的侧脸。
龙霄是凤都出了名的美男子。
当年龙霄率领明光军随扈先帝从锦山汤泉宫回京,凤都女子闻风而动,拥上街头,将通衢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就是为了一睹明光龙校尉的风采。那时正值暮春时节,桃花正艳,牡丹待放,凤都历来就有以花投少年郎的旧俗。从过了洒金桥进城起到一路将先帝护送进入禁苑,短短十七八里的路,尚是良驹驷马一路飞驰,几乎是闪电般一掠而过,龙霄仍然没能躲开掷花的袭击,到紫薇门前下马时,一人一马身上几乎被桃花覆满。身后长街上,更是鲜花铺路,繁若锦被。
他其实年纪也不算大,来年才到二十五岁,只是从小随侍君侧,成名很早。离音觉得自己光听他的名字就有十年之久了。只足最初这名字对她来说只是高高的宫墙外一抹看不见摸不着的霞光,被传奇的色彩笼罩着,令她们这班锁在深宫中的少女悠然神往。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在离他这样近的距离,偷偷窥视他的模样。
她知道龙霄对自己的种种撩拨必然事出有因。但真听他说了出来,心中却又难受得仿佛大冬天喝了一口冰水,心肝脾肺都一片冰凉。她不知道自己对龙霄该有什么样的期盼,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去面对他。她的心意幽微到了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地步。
马车停了下来。离音回过神,才发现龙霄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静静瞧着她。离音脸一红,转过头去往窗外张望。
龙霄先跳下马车,回头冲她伸出手:“来!”
外面一弯新月静静挂在天幕。地上的雪已经扫干净了,露出白色大理石的地砖来。他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袍服,外面裹着件白色的锦裘,长身玉立,向她伸展手臂,脸上虽然清减,这一刻却丝毫没有一丝颓相,半仰起下巴,唇边带着得意的微笑,像个要拿自己得意之作来炫耀期待夸奖的孩子。
离音被他脸上纯粹孩子气的神情迷惑住,不由自主地伸手与他相握。龙霄轻轻一拽,将她从车上拽下来,双手恰到好处地把她接住,却并不立即放手。
“这是什么地方?”
离音被他半拥着,鼻尖被他锦裘上的毛软软地一扫,差点儿打出介喷嚏来。只得努力扭头,朝他的眼睛望去。
他却没有看她,伸手一指前方:“看。”
原来却是一座宅邸的大门前。离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门楣上挂着琅琊王府的匾额。她登时沉下脸来:“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琅琊王联合罗邂设局扳倒了永德,这个仇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龙霄拉住转身欲走的离音,笑道:“放心,也就剩这个匾还在了。琅琊王已经搬走了。”
离音这才忆起他这些日奔命似的忙,便是为琅琊王修葺王府的事情。这才消了怒,却仍然不解既然人去楼空了,为何要带自己到这里来。
“跟我来。”他故意卖关子不肯说明,拽着离音往里面去。
庭院中苍松翠柏古木参天,林泉石榭疏朗有致,一路行来隐隐听见泉水流瀑的声音,越来越近。龙霄笑道:“可惜是晚上,白天来看,景致更好。”
离音沉着脸说:“大冬天的,能好到哪儿去?这宅子比咱们府里差远了,巴巴地拉我来这儿看什么呀,又不是没见过。”
“是,你是跟着永德见过大世面的人,自然不稀罕。”他丝毫不恼,兴致高昂,笑道,“我却稀罕得不得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你不是说过嘛,琅琊王的宅邸。”
“这里本是罗邂的府邸,琅琊王在凤都的王府没修好,罗邂就把这里送他了。”
离音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所有事情都跟罗邂有关系。”
龙霄笑了笑。他们开始爬山。虽然山道旁早有人布置了灯笼照明,却仍然看不大清楚,加之积雪未尽,脚底打滑,龙霄怕离音摔倒,牵过她的手紧紧拉着,说:“跟紧了,小心。”
上这种小山对离音来说也是颇为吃力的。她渐渐喘息,不能再说话。龙霄就慢悠悠地边走边说:“我前些日子来过一回,见这院子里收拾得气象端严,很是好奇。照理说,当年罗家倒台,这宅子收了官,这些年一直闲着。你也见了,他们不过搬个家就萧败成那样,这么大的园子怎么也不该是现在的样子。我就打听了一下,人家说最近四五年一直有人照看。”
离音突然明白了,轻轻“啊”了一声,停住脚步。
此时他们距离山顶也不过一步之遥,龙霄放开她的手,让她能够转身向来时路上张望。这山虽是人工堆出来的,倒也颇有些气象。从山上看下去,只见各处灯火闪烁,映衬着园中湖水波光明灭。整个园宅已经空了,只有几处门内有人走动。冷月孤悬,园林静谧,只有不远处一处石壁上,一线瀑布赫然倒悬,飞湍喧豗,轰然作响。
离音怔怔望着跟前一切,仿佛看见了人世间所有的繁华与萧败,永恒与瞬间。过往的云烟,流转的时光,被突然地拉开了距离,让她能够从远处从容观察。“是她?”她好容易说出这两个字来,还险些被瀑布的声音掩过。
他却到底听见了:“是她。”
离音蓦地回头,那人就在上面不到~步的地方等她,冲她伸出手:“来。”
黑夜中,他的双眸闪亮,炯炯有神。这一次离音再没有什么犹豫,将手交了出去。
他拉着她走完最后一小段路,来到山顶。
此处不若别的地方,总要在山顶置个凉亭,只是在一株老松下放着一张石台,供上来的人略歇歇脚。龙霄并不放开她的手,腾出另一只手来摸了摸石台,果然一片冰凉,便将身上锦裘脱下来铺上,拉着离音:“坐吧。”
离音却低头不语,半晌垂下泪来。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他其实知道她的心思,不过无话找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