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盯着他研判了一会儿,语气放缓:“你影射的是子衾与北朝纠缠不清,有证据吗?”
“若真有证据,只怕我就没办法活着回家了。”龙霄说起自己的生死,仍是一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反倒看着琅琊王问, “殿下你说呢7。
琅琊王叹了口气,“他在北边待了很多年,那边风俗人情、朝堂中的情况都清楚.也有不少的人脉,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烛明,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但是这凤都还是离不开你。再说了,你家中娇妻美妾那么多,永嘉怎么舍得你一走那么久?我看你还是安心留守。”他也知道这样的话说服不了龙霄,只能再给些甜头,于是凑过去低声说,“罗邂一走,明光军除了你也没有别人能束缚得了。到时候明光、羽林都归你统领.你看,我还是信任你的。”说完,琅琊王拍着龙霄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
龙霄却毫无笑意,只在他笑声微落的时候说二“莫非殿下以为我的眼界胸襟,就只有区区凤都吗?”
琅琊王面色一变,问道:“怎么,你是想说你志在天下?”
“也不全是。”龙霄面上再见不到一丝谈笑的意思,肃容道,“北方既然不稳,正是我们主动出击的好时机。我想,是不是可以想办法动一动,快过年了,薅点儿羊毛过年也不错啊。”
“薅羊毛?”琅琊王诧异地瞧了龙霄一眼,“没想到你胃口不小,连我也只是想着趁这个机会在北边朝局重铣中多找几个盟友而已,你就直接想去薅羊毛?烛明啊,年轻人到底是有魄力。”
“哪里,哪里。”龙霄慢悠悠地澄清,“不过是想着自当年落霞关大败之后,江淮之间诸州尽失,结果琅琊王这个封号也变成了空有其名,说来憋屈得很。。
他这话说得甚狠。琅琊郡在江北,当年琅琊王受封时还是南朝的地盘,十六年前丁零铁骑南下攻城略地,琅琊郡沦陷,凤都震动,举朝无措,是先帝苦守落霞关才在长江一线抵挡住了丁零人的攻势。在此之前,琅鄢王建修因母家实力雄厚被看作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不料落霞关一战后,当年熙帝便改变心意将太子之位传给了幼子建桅,也就是后来永德的父亲惠帝,同时将其他几个儿子遣出都城。琅琊王当日最为狼狈,他的封地已经不再,熙帝却因不肯放弃何机反攻夺回失地的信念而改封,将寿阳钟离之间三郡划为他的封地。
这本是熙帝当年激励军民不忘国耻,力图反攻之举。谁知不到一年光景熙帝驾崩,惠帝继位。惠帝在落霞关伤了根本,在位十几年也没有余力再起战端,恰逢北朝内乱不断,这十几年两边倒是各自休养生息。只是琅琊王这个封号却一直不尴不尬地留着,虽说时日久了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但专门拎出来说却不亚于当面打脸。
琅琊王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凉凉地笑了笑,说:“为了我的封号轻起战端,我岂不是要成天下之罪人了。烛明啊,你到底还是年轻,也没赶上当年打仗的时候。
打仗可不只是死人这么简单,能不打尽量不打的好。
龙霄兜了一个大圈子,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就笑道:“也不一定要打仗,薅羊毛也有不同的薅法。真刀真枪地去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这样太蛮,也不值得,还是要用巧力。”
龙霄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来:“我要说的话都在这里面。”
琅琊王将信封接过来,掏出几张生宣,见上面字迹浅淡,不大看得清晰,知道是用的棘草汁写就的,不由得又朝龙霄看了一眼,心头不悦与赞叹交织,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棘草汁是用鄱阳湖畔一种水草根茎捣出来的汁。用这种汁液在生宣上写字,字迹浅淡几不可见,需要以烟火熏燎, 才能令字迹显形,但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一旦半个时辰过去,字迹就会消失无形,一点痕迹都不留。
龙霄将要说的话用这种方式写在纸上给琅琊王看,就是不愿意留下任何把柄,将自已的后路留得足足的。意味也就十分明白,此事只限于他们两人知道,如果有任何泄露,他龙霄都会矢口否认。
琅琊王细细将内容看了两遍,点了点头,“她果然没有死?”低头思索了片刻,将这几张纸放在红泥炉上点燃扔在喝空的荷花杯中,看着它烧成了灰烬,这才抬头问龙霄,“你这计划有几分把握?”
“事在人为,几分把握要看是谁去做。”
琅琊王沉吟了很久,摇揺头:“太冒险。我不能将这万里江山、天下黎民、祖宗基业,赌在这样的事情上。”
龙霄终于有些急切,倾身过去低声说:“如果让我去,至少有八成机会。”
琅琊王哼了一声,并不回应。
两个人肚子里各自存着算计,屋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熏笼中的细银炭不时发出哔剥的声音来。琅琊王不吭声,龙霄便瞧着金貎口中吐出的淡蓝色烟雾,耐心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琅琊王始终还是要有所表态。
琅琊王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又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此处既然用作书房,自然少不了文房四宝,他桌上一应俱全,全都是珍品。左边还有一个绿檀手架,是用来书写时垫手腕用的。绿檀也不算太过名贵,只是手架上用阴文雕着一棵老松的纹样。琅琊王将手架拿起来在手上反复抚摩,状似不经意地问:“永德她真的还没有死?”
“这却不好说。当日龙城达官显贵面前,倒是说她死了。但我担心万一死的不是她,这事反正死无对证,除非有见过她的人去确认。”
琅那王叹了口气,“本来子衾去见见是最合适的。可惜他跟北朝的关系实在不让人放心…”他将那个手架递给龙霄,“这个收好,到北边用得着。”
龙霄惊讶地收过来,却忍住没有再问。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赘言,琅琊王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但至少他的目的达到了。
龙霄行了一礼,正要缓缓退出,琅琊王突然又叫住他:“烛明…”
龙霄转身看着他:“殿下还有吩咐?”
“永德的事永嘉知道吗?”
龙霄微微一怔,揺头:“她一直以为永德已死。”
琅琊王点了点头:“就让她这么以为吧,反正永德也活不了几天了。”他一边说着,唇边出现了一丝冰冷的笑意,看在龙霄眼里,没来由地浑身一寒。
龙霄一回到自己府中,立即去找离音,见到她不由分说就拉着往外走。
离音本来正要去永嘉房中何候,被这么生拉硬拽地带走,登时恼怒不已,一边挣扎一边怒斥:“你做什么?快放开啦!”
不料龙霄真听话,立即松手。她猛地失去借力,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
龙霄笑道:“你看,我放了手,你可怎么办?”一边说着,向她伸出手去,要拉她起来。
离音心中恼怒,避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低眉垂目看着自已的脚尖问:“侯爷有什么吩咐?”
龙霄皱眉低头看着她,问得直截了当:“你这几日为什么总要躲着我?不就是亲了你一下吗?也至手这样?”
离音脸上轰然烧了起来,连忙左右看看,见左近没有旁人,这才瞪着龙霄沉声说:“请侯爷说话小心,不要让人所去徒惹事端。”她匆匆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龙霄一把拽住。
“我话还没说完,你想到哪儿去?”龙霄笑嘻嘻地问,像是专门来欣赏她羞恼模样的。
“请侯爷放手。”离音挣开他,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戒备地盯着他,语气冰冷,“有什么话侯爷动口就行,请不要动手。”
“动口就行?”龙霄走近一步,仍然笑嘻嘻地,“这可是你说的。”他突然伸手揽住离音的腰将她圈进自已怀里,低头吻住她的唇。离音脑中登时一片空自,死死睁大眼睛瞪着龙霄,几乎要冒出火来。龙霄倒是被她这眼神给逗乐了,在她唇上轻轻一咬,总算还是饶了她,抬起头饶有兴味地问:“是这样动口吗?”
“无耻!”离音回过神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这一次她是真的怒了,力气极大,啪的一声响,在晴雪清晨空旷的庭院里格外响亮。一旁梅树虬枝上积的雪被震得簌簌落下,洒了龙霄一头一脸的雪屑。龙霄只觉半边脸火辣辣地痛,连带牙龈都一片火烧似的感觉,伸手一抹,原来破了口腔,流了些血。
离音一见血吓坏了。她也没想到龙霄竟然毫不躲闪。此时她掌心也是一阵钻心的痛,以至于不由暗暗怀疑竟是生生将自己的掌骨打断了不成。龙霄起初的惊怒过后最先冷静下来,见她眼睛蕴着泪光默默抚着手掌,叹息一声,将她那只手拉过来低头査看:“你这算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吗?还没见过打人打伤白己的呢。”
“你放手。”离音已经顾不得用尊称,话说出口才发现发着颤,浑身透着狂怒过后的虚弱。
也不知道是怕又被打,还是见她这个样子实在不忍,龙霄居然真的放手,后退一步,看着她说:“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在考虑如何说得得体一点儿。
离音瞪了他一眼,转身飞快地离去。龙霄叹了口气,急忙跟上,拽住她的手臂:“我还有话问你,你跟我来。”
离音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一抬头见他面色肃穆, 全不似调笑的模样, 立即明白过来,低下头被他拽着离开。
每到冬天,永嘉早上都要喝碗杏子羹。每年初夏时采集最新鲜的时令杏子捣烂,加入桂花蜂蜜蒸熟酿成酱在地窖里贮存起来,到了冬天每日用糯米枸杞一起熬制成羹,喝时再撒上葡萄干芝麻干酪,口感酸甜软糯,暖胃明目养颜。这本是宫里流传的做法,永嘉下嫁自然也就带了出来,凤都妇人不少人在永嘉这里尝过之后回去也自己酿制,但到底不如永嘉公主府里的香醇味浓。
阿缳亲自去小厨房将杏子羮端来,见永嘉倚在窗边的锦榻上,手里拿着两枚螺钿却瞧着窗外出神。阿缳放下碗,过去将螺钿从她手中接过来,笑着问:“夫人要戴这一对?晴雪天里倒真是好看。”
永嘉回过神来,颇有些惆怅:“这是阿丫的。”
阿缳是从宫中就随身服特永嘉的,知道阿丫是永德长公主的乳名,听了不禁一怔,又仔细看了一眼,笑道:“是了,还是先帝在那会儿的事儿。”
“是啊, 一眨眼他们都不在了。”永嘉长长叹息了一声,从阿缳手中将螺钿接过来,握在掌心用力攥住。
“阴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夫人就不想出去走走?”
“走?去哪儿走啊?”永嘉还是懒洋洋的,将碗放下头靠在窗棂上,仔细看着手中那两枚螺钿,“我打算把这个给离音。”
“啊…”阿缳怔了一下,脱口问道,“为什么?”
“这有什么好问的。她跟了永德这些年,给她做个念想也好啊。”
“只是…夫人为何如此善待她?”阿缳话中其实有另外一层意思,她怕永嘉不明白又说,“刚才进来时看见她在花园里,和驸马在一起…”
“我知道。”永嘉淡淡地打断她,目光投向窗户外面。从她这个角度,恰恰能看见花园中的一个角落。那角落里梅枝横斜伸出,一朵朵花苞在银装素裏之下蓄势待放。永嘉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你家驸马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由他们去,我看离音比那碧鸳要好。上回逼着他把碧鸳打发了,好歹要还个人给他。只怕,他有这个心,离音还没这个意呢。”说到这儿又是冷冷地一笑,“离音毕竟是紫薇宫出来的人,另外两个没死的,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柔然可贺敦。离音跟了他那才是天大的委屈。”
天光透过窗户渗进来,映衬得永嘉皮肤品莹剔透,宛如雪雕的一般。
龙霄拽着离音一路穿过花园来到他在内府的书房里。这里他并不常用,只在不去妻妾处过夜时胡乱应付作寝室,收拾得没有外书房那样整齐像样。屋里一张千工大床尤其夺目,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睡房。
离音被他半拉半拽地进了这里登时慌张起来,手脚并用地把他推开,问:“你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龙霄见她脸涨得通红,忽然明自了她在想什么,气得笑了:“你就算是仙女下凡,也不至于让我大白天的什么都不顾了。别把自己想得太美。”
离音气得浑身发抖,转身拉开门就要走,龙霄赶紧拽住她:“都说不会对你怎么样了怎么还要走?”
离音回头想要反唇相讥,张开嘴却发现不管说什么都会落入他的圈套,一时间竟然愣住。
龙霄哈哈大笑:“不错,幸好没说就是因为我说了不会怎么样你才走。”
这样没脸没皮的人离音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啐了一声,骂道:“无聊无耻。”却到底松开手回到屋里。
龙霄被她骂得满脸喜色,顺手把门关上。
这几日龙霄都没有在这边过夜,屋里并没有笼火盆,冷得如同冰窖一样。离音只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连眼皮都是冷的。
“有什么事就快说,这儿冷死了。”
龙霄从床上拽了条锦被丢给她: “先盖着暖和下。”
离音本想拒绝,实在扛不过寒意,板着脸围在身上。被子上有若隐若现的龙涎香的味道,正是龙霄日常常用的香。想到他夜里贴身盖的被子被自己拥在怀中,离音还是忍不住满脸通红。
龙霄却诧异起来:“脸怎么这么红?别是冻病了吧?”说着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离音一巴掌把手打掉。
“別碰我。“离音向后缩,飞快地说,“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间吧。”
“我是要问你,我就要出使北朝了,如果在那边见到永徳,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她的?”

第十五章 松树当轩雪满窗

平若的居处本在瑛风堂,平宗为了便于看守,将他挪到了湖心岛上的一处画堂中,周围由亲信贺布卫里里外外布了三层守卫,只允许贺兰王妃和有数的十几个下人出入往来,一切其他闲杂人等都不得上岛。
贺兰王妃带着从西域新罗南诏各地搜罗来的外伤药在平若的屋里守了整整三天,一边盯着人用各种药水给儿子擦洗伤口,一边自己以泪洗面,好容易熬过了最漫长的三天,平若终于从高烧中醒过来,拉着她的手叫了一声“阿娘”。这一声叫得不但王妃自己,连一众不眠不休伺候了他三日的婢女内官也都喜极而泣,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一片啜泣呜咽的声音。
再出门来已经不知道天又亮了几回。门外仍是一片银装素裹,碧蓝的天上几缕流云悠闲游弋,雪白耀眼,刺得贺兰王妃不得不掩住眼睛,将两眼的泪水抹去。身边侍婢莺歌轻呼了一声:“咦,那是谁?”
贺兰王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远远看见隔着湖水,西面岸上一处缓坡上,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迎风而立,几乎与周围白茫茫的园林景色融为一体。见王妃朝她望过去,白衣女子行礼致意,动作幅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姿态娴熟优雅,就像她生来每日都要如此行礼一样。
“是那个女人。”另一个侍婢燕舞认了出来。
“那个女人”是近日府中被人频繁议论的话题,贺兰王妃也听人说起过几次,只是她全部心思都挂在平若身上,哪里分得出精神去留意。此刻才认出来“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便连忙带着莺歌、燕舞越过拱桥快步迎上去。
叶初雪裹着一件白狐裘氅,面色照例苍白,全身上下一片素白,只在耳边垂着一对红宝石的耳珰,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倒是在她腮边投下一抹浅淡的红晕。她一直含笑立在原地,直到贺兰王妃到了近前,才款款敛衽行礼:“王妃胜常。”
贺兰王妃连忙趋前一步托住她的双臂阻止她行礼,小声说:“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多礼。”
叶初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王妃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公主。那个南朝长公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贺兰王妃意识到自己失言,登时脸上烧了起来:“哎呀,是我的错,妹妹你…”
“我姓叶。叶初雪。”
“叶妹妹,这名字可真好听。”王妃见机也是极快,一把挽住叶初雪的胳膊,亲昵地带着她往外走,笑道,“妹妹这两日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气色倒像是比之前好了很多。我这几日也没有顾上多关照,妹妹莫怪我啊。”
“怎么会,娘娘对我已经是关怀备至。”叶初雪这话说得倒是出于真心。她被贺兰王妃带出宗正寺的时候除了平宗给她的那件锦裘大氅确实身无长物。进入晋王府这些天来,王妃本人虽然没露面,却有人源源不断送来衣服饰物日常所需各种用品。
“只怕你瞧不上我们北方这些东西呢,跟南方是没法比的。”贺兰王妃说起这些来,满脸都是艳羡,“以前人家送来过一套金首饰,那花样手工,真是精巧华丽,远不是我们这儿的工匠能做出来的。所以我就吩咐她们,无论如何给你送去的东西务必要最好最精致的,不能让你笑话我们龙城的妇人不会打扮。”
叶初雪微笑地听着她一路絮絮地说着,等她停下来才问:“世子伤势如何?我天天过来看看,他们不让我进去。”
说起世子贺兰王妃就忍不住落泪:“不怕私底下跟你说一句,这下手也太狠了!身上从上到下就没一处好的。他一个孩子,再错也不用这么打吧,打坏了可怎么好。”
永德思忖了一下,斟酌地说:“好在棍棒打不坏筋骨,多养养就好了。说来他还是心软的,到底没有下狠手。”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底隐隐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王妃不明所以,问道:“怎么?”
“哦,没什么。”叶初雪赶紧摇头,仍旧跟上王妃的步子,“想起小时候看人打板子的事儿了。”
王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她唇边笑意渺渺,双目却益发清冷如冰凌。
叶初雪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若在以往也许会但笑不语,但今日不知为何,许是因为眼前这妇人所表露出来毫无心机的模样令她有那么一刹那放松了心中的戒备,轻声补上了一句:“我亲眼看着那人最后被杖毙。”
“啊!”王妃近日尤其听不得“杖毙”两个字,惊得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瞪着她。
叶初雪笑笑,反过手挽住她,笑道:“所以说殿下到底心软,杖毙不是没有,他只是不忍心而已。”
王妃突然捉住她的手,疾行两步,将她带到一旁树林中,眼睛朝莺歌、燕舞瞟了一下,那两个婢女便乖巧地守在外面不敢再多走一步。
“妹妹,你是阿若的救命恩人,我在你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妹妹,你说阿若以后可怎么办好?”
叶初雪沉吟了片刻,问:“殿下对阿若的处置说什么了吗?”
王妃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他要真有个话下来,我倒也好办。既然不杀,是逐是贬,好歹留条命在,我也都认了。只是都这些日子了,我连他的一个字也不曾听到过,他这些日子又忙,想见到他也难。妹妹,我知道你在他心目中是不同的,你要是能再帮阿若一次,便是我们母子的再生父母活菩萨,我以后日日给你念经求你福寿双全…”
“王妃千万别这样。”叶初雪赶紧拦住她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能耐,这次不过是机缘巧合。”她略一沉吟,说,“我这几日帮你打听打听吧。”
“如此就有劳妹妹了。”王妃长长地舒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知道话尽于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这才又与她相携从林中出来,一路朝着自己居处毗卢院行去。“妹妹初来乍到,这几日我关照不到,让你受委屈了,我带你见见府中其他姐妹,你放心,有我在,往后你们好好相处,别人不会冒犯你。”
叶初雪略怔了一下。这几日平宗与贺兰王妃各自忙着,她的居处又远在山间,寻常见不到府中诸人,尤其是平宗的姬妾们。她心中满是别的计量,一直到贺兰王妃这话说出口,才赫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已经是平宗府中的侍妾,处事为人都要被纳入晋王府的规矩和气氛之中。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绝新的体验,甚至比她独自渡江北上更奇突古怪。
贺兰王妃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来问:“怎么了?”
“哦…”叶初雪迅速理清思路,笑道,“我也一直有心拜见诸位姐姐,只是无从入手呢,毕竟到如今我连个进门的说法都没有,怕去了被人家拿扫帚撵出来,姐姐肯引见自然是最好的。”
贺兰王妃有心拉拢她,听见她这样说自然欢喜,拉着她进了毗卢院。
院中一进门便是一片空地,四角上立着四尊石雕的菩萨,个个都高鼻深目,广额宽颐,身上璎珞繁复,衣饰轻薄,姿态宛然,栩栩如生。若非他们全身上下都细密錾了金箔,在雪地里闪亮夺目,几乎就会被人认作是西域远道而来的大德高僧。叶初雪平生头一次见到如此生动贞静的佛像,乍眼看过去,仿佛那菩萨像是要活过来一样,望着她的目光似乎洞彻了她心底的所有秘密,唇边若有若无的笑容也如同火印一样直直烙在她的心头。
叶初雪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脚下积雪被她踩得咯吱作响。贺兰王妃在一旁观察她的神态,笑道:“这几尊菩萨是从青州请来的工匠雕的。”
叶初雪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她。贺兰王妃不无意地絮絮说起来,“据说青州的石匠手艺源出一门,祖师来自犍陀罗。他们这一脉的手艺与别处都不一样,却世代都只是秘传,外人无从效仿。我这几尊菩萨雕时,是在一间屋子里,任何人不得窥视探访,用了整整半年才雕成的。装座那日殿下也来了,蒙着的绸缎一被掀下,连殿下都吃了一惊,恭恭敬敬地敬拜了一番。”王妃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语气恬淡满足,“殿下素来不信神佛,自打这几尊菩萨立在这儿之后,他就再没有进过我这个院子。”
叶初雪意外地朝她望去,见她也正向自己看来,明白她这话后面确有深意。她不好回应什么,便借着向菩萨行礼,转身合十,躲开了王妃的目光。
王妃直到她直起身,才说:“好啦,快进去吧,你身子弱,不能在外面太久,万一着凉生病,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她不由分说,拉着叶初雪往里走,直到穿过了月洞门,叶初雪还不由自主地回头,向沉默安静立于青天之下八维四角的菩萨们张望。
穿过一间倒厦,再往里就是王妃的正堂。此时屋里已经坐着七八个女子,正在嘻嘻哈哈地谈笑,见到王妃拉着叶初雪进来,齐齐起身行礼。王妃一进了门就放开了叶初雪的手,指示莺歌引导她在自己这张榻上坐下,这才转向众人,说:“众位妹妹不必多礼,都平身吧。”她此时神色端然肃穆,全没有了片刻之前与叶初雪亲切私语时的模样。
叶初雪也知道这几位就都是平宗的姬妾了,心中不禁有些惊讶。之前私下相处,只知道贺兰王妃是个疼爱儿子的慈母,却未见有什么手腕心机。但王妃照顾平若几日不曾露面,这些姬妾也照样日日来此伺候,不敢稍有怠惰。如今看来,世子得咎,她本人也遭到平宗冷遇,却丝毫没有影响她作为王府主人的威信。
叶初雪细细将这些姬妾一个个打量过去,只见众人皆是舒眉朗目体态高健,看上去竟然都是胡族女子的风范。
果然贺兰王妃为她一个个介绍引见,这位是侧妃慕容氏,那位是素黎氏,还有莫干氏、忽律氏、尉迟氏等,无一不是出身丁零八部。看她们的举止容态,也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想来也都是各部首领之女。叶初雪心中暗笑,这晋王的内府倒比朝廷更像是八部联盟推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