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无处可躲,雪雪呼痛,狰狞地恐吓他:“你踢我,小心我告诉…”
小皇帝不屑一顾:“有本事你也别告状呀。”
天市愣住,又好笑又好气,“谁告状,你以为都像你似的,告状皇帝,呸。我是要告诉水池子里的龙王上来找你。你不知道龙王冬天睡觉最讨厌小孩子哭啊?打扰了他睡觉,他把你拖到龙宫里当人参果吃。”
摄政王停下脚步,立在原处看着这一大一小无边无际地斗嘴胡说八道,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个臭小子,总算遇到克星了。
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有这么一个克星的,他索性找了块平整些的石头坐下来,打算好好看戏。


八 岂曰山中无日月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小皇帝长风虽然吃了天市不少亏,可却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浓。以往他来母后宫中问安,总是在寝宫中盘桓不去。如今因为有了天市,每次来叩完头,太后问过两句话之后,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准是又去找天市了。”摄政王宽慰她,“你放心,不会有事儿的。”
“我自然放心,”太后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呢?”
摄政王不动声色地替她掖好被子,“你要是烦心,我把天市带出去几日如何?”
太后垂目没有答话,久到一旁的侍女筹儿都以为她睡着了,摄政王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她的回复。就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的一次较量。
太后终究还是先放弃了,微微摇了摇头:“不必,她在这儿很好,有她在,大伙儿脸上笑得都多些。”大概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语气不好,她握住摄政王的手,“益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看着天市和长风玩,听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心里面就像把刀在割一样。我一定是嫉妒呢,益阳,你带来的这个天市,让我嫉妒了。”
摄政王益阳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反倒挪到太后床边坐下,深深看着她。
太后目光良久停留在他的脸上,眼神渐渐变得幽晦难明,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说:“如今终于明白了你当初的心情。”
摄政王浑身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太后的力气却出乎意料地大,他竟然一挣之下没能脱开。他看了看彼此交握的手,涩然笑了笑,定下神来。
太后叹息,“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介怀呢?”
“璇玑!”他轻轻打断她,“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太后望着他的眼睛里,一丝光芒渐渐暗了下去,她点了点头,“是啊,都过去了。都该过去了。”她闭上眼,将头扭向里面,再也没有说话。
摄政王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依稀听到那两人说笑的声音渐渐近了,才放开握着太后的手,又精心地替她整理了被子,转身出去。
室外的天光照例会让人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的不适应,摄政王站在寝宫的门口眨了眨,看见两个高大的粗使侍女抬着张软榻,榻上不但有女子,还有那个小皇帝。幸亏小孩子再重也有限,两个侍女抬着并不太吃力。
还没等他们到近前,摄政王就已经笑呵呵地打趣起来:“昔日唐太宗最喜乘坐肩舆代步,陛下不妨也打造一台。”
小皇帝长风苦着脸不情不愿地说:“谁愿意被人抬来抬去的,又不是宗庙祭祀用的烤乳猪,朕也是没有办法。”
如果不是因为已经在太后寝宫的门口了,如果不是因为摄政王在,天市几乎要去揪小皇帝的耳朵了。饶是如此,她还是使劲儿戳了一下那臭小孩,咬牙切齿地说:“你说谁是乳猪?”
小皇帝假装没听见,把手里的东西抬了抬给摄政王看:“皇兄看看这个,天市弄出来的。”
摄政王这才看见,原来两人之所以同乘软榻回来,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合作抱着一个大冰块回来。冰块有一尺见方,不但晶莹剔透,而且冰块里还有水草和几条红金色的小鱼。颜色姿态一如生前,登时令那块冰显得无比生动有趣了。
摄政王惊讶地笑起来,“这是什么?龙王的水晶宫吗?”
天市笑道:“看,我就说是水晶宫嘛,他还不信。”
寝宫里,听着三个人说笑的声音,太后眼角滑下一滴泪水。
她知道自已应该感到欣慰,那孩子,那人都有了可以交托的人,可是如此其乐融融的景象,却让她此刻肝肠寸断。
所幸摄政王并没有停留太久,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小皇帝离开了。
才一走太后就打发筹儿去叫天市来。
“进宫也有十几天了,何不回王府去休息休息。”
天市似乎对她的情绪浑然不觉,笑道:“王府又不是我的家,做什么回那里去?太后这儿挺好,没什么要休息的。”
面对这么不知情识趣的人,太后也没了脾气,想了想问:“你在王府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
“鹤庭。”
太后一副了然的表情:“是吗?益阳对你可真是另眼相待。”
天市抓过一把干果一边嗑一边问:“这是怎么说的?”
“鹤庭是益阳自小读书的地方,那几只鹤可是他的心肝宝贝,从来就没有别人住进去过,如今给你住,那待遇可是连他的那些王妃们都比不了的。”
这倒不是第一次听说,之前冯嬷嬷也这么说过的。
天市没心没肺地笑:“那几只鹤真吓人,我差一点被啄到呢。”
太后不禁微笑起来:“是冬虫吧?它最喜欢跟人闹着玩。不过一定是你欺负益阳了,不然它也懒得理你。”
天市嘀咕:“谁敢欺负他呀,有摄政王呢。”突然想起来,问:“太后对王府的事儿很熟悉啊。”
太后淡淡一笑:“很多年前的事儿了。鹤都长寿,还是两只吗?”
“四只了。”
“是吗?”太后的笑容里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意味,“除了冬虫夏草还有…”
“还有黄芪白芷。”
太后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就喜欢乱起名字。以前还养过两头鹰,一头叫沉香,一头叫王不留行。结果打仗的时候沉香叫人射下来死了。王不留行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倒也合了名字。”
天市大为好奇,“还有这样的事儿?”
“还不止呢。他自己住处养着几头梅花鹿,那名字才叫奇怪…”
天市摇摇头,“可惜,我没见过那些鹿,倒是听说过。”
太后微笑着陷入回忆,“两头鹿,雌的叫嫦娥,雄的叫后羿。”
天市变色,轻轻“啊”了一声,瞪着太后,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太后却仿若未觉,当然,此刻天市在怀疑其实她早就在等待自己这样的反应了。总之,她只是拉着天市的手说:“刚才拌了两句嘴,你替我去瞧瞧他。”
天市心乱如麻,失措地点了点头,不由又再打量了一眼太后,却见她表情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回到了王府却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人,天市找来含笑金蕊细细地问,金蕊心思浅,立即说:“王爷上午到宫里去,下午在前面书房见人办事,晚上有时在内书房歇息,有时…”
刚说到这里,被含笑捅了一下,突然醒觉,闭口不言。
天市起先还不明所以,追问:“有时怎么了?”
含笑含混其词:“爷有时就在各处院子里歇息,并没有定规。”
天市也就明白了,摄政王的十几房姬妾可不是放在那里好看的。她颇觉尴尬,摸了摸鼻子笑道:“也对,怎么我没想到呢?”
含笑仔细看她脸色,说:“其实爷每日里都要抽空到这里来坐坐,喂喂鸟儿,您只要在这儿等他便是。”
“说起来,老听说爷书房里养着鹿,倒是想去看看。”
“这个好办,”金蕊笑:“爷吩咐过,您要是想四处走走,不必拘束,只要有人跟着别走丢就行。”
天市指着自己的脚笑了:“你看我这个样子,自己走得了嘛?”
“也是啊。”含笑金蕊两人蹲下来研判她包的粽子一样的脚,“也有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好?”
“王太医不是说两个月不得走路吗?”
“不得走,不是不能走,是说走了不好,没说走不成呀。”
天市轮流看着两个小丫头认真地讨论自己的脚,心里面也奇怪。每日换药,右边的已经好得很多,行走也不觉得疼痛了,倒是左边自己划伤的那个口子,一直拖拖拉拉没有好转,伤口久久不见结痂,每次换药还钻心地疼。太医来看过几次,只说多养些日子。天市知道,举凡生病,过了这么段日子,或好转,或恶化,要一直这个原样还真不容易。
她也实在抬来抬去得烦了,索性让含笑找来一根拐杖,拄着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走路还是要自在些,就让金蕊陪着她在王府里逛逛。
摄政王绝对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不止是鹤庭鹿苑风雅有趣,府中各处还分别养了孔雀鹦鹉,奇珍兰草。王府甚大,据说院落亭堂有不下五十处之多,由一条水系相连,水上内侍撑船往来,各房姬妾都有自己的彩船,其余下人由乌篷船接送,熙攘来去,倒是别有意趣。
天市在水畔立了一会儿,起先有些心动,然而想到若有什么特别的日子各房的彩船出动,船头再立个美人,这条水系倒有些像秦淮河了。一想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向后退去。
金蕊尚好奇,“姑娘不坐船了吗?我可以让人去取咱们的船去。”
天市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招摇过市的,红牌阿姑一样,惹人笑话。”
金蕊忍不住偷笑,突然看见一个宫装的少妇带着三四个下人过来,脸色变了变,连忙向天市使眼色:“姑娘,楚良娣来了。”
摄政王十几房姬妾,一半姓纪,最宠爱的却是楚良娣,天市早就有所耳闻。楚良娣当初也曾经跟摄政王在定陶别馆住过,回来时路上见过几面。
“哟,纪姑娘…”楚良娣微微一笑,眨着眼无辜地问:“还是纪姑娘吧?”
一阵厌烦从心底泛起,天市需要很大的克制才能不翻白眼过去,这就开始了,能不能有点特别的呢。
见她不说话,金蕊有点着急,轻轻拽她的袖子,“楚良娣在问姑娘呢。”
天市有些恼怒,这丫头怎么这么拎不清,到底是跟谁的,居然帮别人的腔。一口恶气一直憋着,她头皮微微麻了一下,恶语已经自觉自愿地冲了出去。
“是啊,纪姑娘还是纪姑娘,楚良娣也还是楚良娣,大家都没变,这不是挺好吗?”见楚良娣愕然脸青,恶毒的话更是喷涌而出:“前两日建州给太后送了上好的人参来,太后说好东西别随便糟蹋了,让我专门收好。”楚良娣和金蕊等人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显出迷茫的神色,天市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回过身劣质地笑着说:“对了,这两日清粥小菜,太后常让把高丽进贡的萝卜干拿出来吃。还说,味道虽好,却不经放,怕搁久了连这点儿香味都没了。我就跟太后说,不过是个萝卜干,扔了也不值什么。反倒招了太后骂我,说即便是萝卜干,也应该物尽其用。”
说完连拐都不拄了,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么发泄一通,不但心里面憋得火下去些,似乎连脚伤也轻了。除了落地时脚掌处有些微刺痛之外,连脚趾也不是那么疼了。
她不但走,而且走得极快,再抬头时发现金蕊已经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而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王府中,又有哪里不陌生呢)。冬日雪地映着枯枝仿佛要刺穿青天一般,不远处一处青砖的院落,式样方正庄凝,门口还有内侍值守,不时看见定陶别馆中的那些斯文儒雅的年轻人出入,想必不是内眷们的住处。
天市想起来含笑她们说摄政王每日下午在这里见客办事,猜想这里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内书房了。
此时已过午后,天市猜想摄政王在忙,也不愿意现在去打扰,想想还是等吃过晚饭再说。可是转过头才愕然发现,竟然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时的方向和路径了。
天市心里叫苦,脚下的靴子已经被雪浸湿,脚又凉又痛,伤口处随着脉搏一跳一跳,她隐隐觉得寒气似乎蛇一样沿着脚心向上蔓延。来时逞强,回去可真不好办。
转过身再盯着内书房的门口看,心说这可怨不得自己,误打误撞地撞到这里来,除了他又不认识别人,只能硬着头皮去讨人厌了。
正心里纠结的时候,一个玄袍的年轻人拿着一沓案卷从里面出来,看见她惊奇地站住,“这不是天市姑娘吗?”
“紫岳!”天市猛然松了一口气,又惊又喜,“太好了,你在这儿!”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紫岳赶紧过来扶住她:“脚还没好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没人陪着吗?”
天市可怜兮兮地说:“我迷路了。跟着我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紫岳强忍着没笑出来,搀着她往书房走:“我来安排吧。爷现在在见几个军中的将领,你先在隔壁的房间里休息会儿,我找王太医来给你看看伤。”
“千万别!”天市抓着紫岳的袖子求饶:“太医不让我下地的,给他知道了还不骂死我?”
“那…”紫岳沉吟了片刻,“我让人烧些热水帮你洗脚吧。”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说:“照理不该我多事,可是这府里你认识的人不多,爷现在也没空…”
天市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得了,别跟我说这些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保证不告诉别人。”
紫岳忍不住笑了,将她扶进内书房侧手的一处西边的厢房,找来此处的总管嘱咐了一番,不消片刻就有人送上茶水点心,又端来滚水给她泡脚。还没来得及把脚泡进去,又有人端过来一碗杏仁羹,说是摄政王专门让送来的,天市道了谢,捧着热气腾腾的杏仁羹,心里面不禁暖了起来。
想来是紫岳已经向他报告过了,所以专门让人送来这个。
喝了一口,果然香糯盈齿,天市忍不住又要暗喜,他知道她的口味。
天市来到窗边向书房的方向张望。
所谓书房,其实是个六角形的宽大亭子,装了镂花的门窗,关上便是书房。只见镂花的门窗后面,隐隐约约有两三个人影,或坐或立,似乎在激烈辩论什么。天市本不想偷听,只是不知为什么,此刻特别想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凝神去分辨,似乎有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偶尔才有一个沉沉的声音简单说一句话,然后就会是一阵沉寂。
天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那个声音说话时,心就会不由自主地跳一下。她觉得自己的心境此时也像书房里那样,忽左忽右交锋激烈,每每争执不下的时候,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便立刻有了分晓,对也罢错也罢,喜也罢怒也罢,总之都因为那个嗓音那简单的句子有了着落。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有个清脆的声音通报:“康先生来了。”
于是看见一个清癯的中年人匆匆地走来,在门被从里面打开的一瞬间,天市听见摄政王的声音:“…多年,剪除纪党…”
天市心头一跳,再要听,摄政王已经停了下来。
中年人进屋,和各人客套见礼,随即讨论继续,书房门被关上,也就在这一刻,天市又听清了一句话:“军中早已准备…”
谁?纪党?是定陶纪家吗?天市问自己,旋即失笑,除了定陶纪家还有谁呢?几任皇后和摄政王妃都是纪家人,纪家外戚遍布朝野,这是普天之下都知道的事情。朝廷对纪家其实早已戒备深重,只是因为摄政王对太后表现出来的深情让天市忽略了这一点。难道摄政王一直在谋划动纪家?而且是要动用军队的。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摄政王还怎么去见太后…
天市心头忽然一亮。一些过去的只言片语这一刻被串联了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图画。


九 嫦娥应悔偷灵药
天市做了一个梦。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很久以来唯一一次来到她的梦里。天市一边在梦中贪婪地看着他,一边不无遗憾地想,可惜,这么好的梦,却与风月无关。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不经意的诗为什么会让他触景伤怀?
“王爷来住了小半年了,这次突然的很,…太后娘娘病重,我们要立刻回京。”
“我们要去见谁?”“我的母后。”先帝驾崩,京中只剩下孤儿寡母,摄政王怎么却在定陶山中隐居?为什么听说太后重病就风雪兼程地赶回京城。
“太后也是定陶纪家人。”“是啊…跟你同宗。”她是定陶纪家,他府中一半妃妾是定陶纪家人,天市曾经好奇过,是什么让摄政王对定陶纪家的女子这么着迷?他那么深爱着太后,为什么还一房又一房地收入府中?太后为什么对此没有表示?
“自从知道她病重后,我已经心神大乱。…天市,求而不得,得而复失,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如果有什么能撕裂我们,便只有这个了…”在世人的眼中,她是他的庶母,他们却毫不掩饰两人亲密的关系,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不容于世的情感吗?
“两头鹿,雌的叫嫦娥,雄的叫后羿。…你去看看他。”
太后为什么对王府了若指掌?从没有人住过的鹤庭里,她知道其中两只的名字,那另外两只为什么会不知道呢?因为他再没有告诉过她。他给宠物起的名字充满了宿命感,嫦娥和后羿,莫非是在暗示着他们主人的命运?
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拼成了一幅图画,点睛便是那句:“…多年,剪除纪党…”
天市重重地吁了口气,全身失力地跌回枕上。
“你在折腾什么?”他不悦地声音响起,天市这才注意到一个身影坐在窗前。她揉了揉眼睛,有点迷糊,“我怎么又睡着了。”
摄政王益阳看着桌案上的案卷,头也不抬地揶揄道:“说不定你觉得自己的睡姿特别漂亮,所以老对我表现。”
天市没有力气跟他计较,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左右看看:“我在哪儿?”
“我的书房侧厢。”
“对了…”天市拍了拍额头,想起来了,她迷了路,被紫岳带到这里来,然后…然后…她猛然坐起来,因为的动作猛烈,脑袋猛地晕了一下。“哎哟…”她扶住墙,稳了稳神。
摄政王回过头来,“怎么了?”
“没什么,起的猛了。”天市抚着额头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摄政王看着她,气得笑了:“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是是是,是该你问,可是现在我问了你能不能先回答一下呢?”天市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特别好。
“因为有个笨蛋迷路了,不但迷路了还在我这儿睡着了。我只好过来看着这笨蛋,以防她摔到床底下去。”
天市敢保证,说这话时,摄政王的神情十分严肃正经。她哼了一声:“我摔下去有地接着,与你何干。”
“狗咬吕洞宾。”摄政王鄙夷地骂,合上手中的案卷,这才第一次抬头看她,“太后让你回来干什么来的?你来了就知道睡,我等着你传话,只好到这儿来守着了。”
天市脑袋嗡地响了一下,隐约觉得异样,太后跟她私下说的话,他怎么听去的?昏昏沉沉地,她抚着额角使劲儿揉了揉,“等等,慢点,我跟不上你的话。你知道太后让我回来的目的?”几乎就是在一瞬间,一切碎片被拼凑了起来。
这回轮到摄政王奇怪了,他走过来仔细打量天市,“怎么脸这么红?”
天市拽着他的衣袖,恳求:“你坐下,我有个故事要跟你说。”
摄政王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在床边坐下,找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在榻边靠着,将两条腿也放上来:“你往那边儿去点,给我腾点儿地方。”
天市被挤到了里边,“你真是一点顾忌也没有?”
摄政王哼了一声,问她:“你不是要说故事吗?”
天市不高兴:“说书的还有赏钱呢,哪儿有你这么不客气的。”
摄政王轻笑:“财迷。说好了,爷照样赏你。”
天市这才发觉上当,啐了一口:“呸。我不稀罕。”天市愤愤地看着他:“别打岔,听我说故事。从前有个小姑娘,她家里很穷,只有一个当教书先生的爹爹相依为命。”
才一句,摄政王已经知道这是在说她自己的故事了,便不再多嘴,撩起她一绺头发在手中把玩,静静听下去。
“听爹爹说,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娘就死了。一直以来,这个小姑娘都以为这就是她们家全部的故事。直到有一天,爹爹带她远离家乡,来到一个叫做定陶的陌生的地方。爹爹告诉她,这里是她母亲的家乡,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姐姐。”天市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摄政王,见他专注听着,没有什么反应,这才继续说下去:“她从来不知道,还有一个姐姐。爹说的并不多,只知道姐姐似乎在定陶归了宗,连带她娘也入了祠堂享受祭祀。后来才明白,爹是要将她托付给姐姐,因为他自己,得了很重的病。”天市微微哽咽了一下,摄政王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肩,似乎是想要给她一些安慰。
“可是好容易找进了纪家,却只听来一句姐姐已经出嫁,嫁给了…”
“我。”摄政王接下她的话,轻声微笑:“在定陶,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和她,很像。”
天市有些凄惶:“他们说姐姐死了。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天市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只是,我听人说过一句,说我姐姐就像嫦娥一样。”
“嫦娥吗?”摄政王随声应着,思绪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忽而一笑:“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嫦娥。”
于是天市更加笃定了答案,这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天市长长叹息,心中一阵酸楚,探过身去伏在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他。他的呼吸突然就热了起来,心跳的声音穿过了静谧的夜,在她耳边轰鸣。
“喂,你在干嘛?”他笑着说,手臂却已经抚上她的背,“纪家的女孩子,还没见过你这么野的。果然是旁支,没有规矩。”
籍着他的体温,天市心中那一片冰凉才有了温度,沉默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用他听得见的声音喃喃地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一切都停止了下来。风雪,阳光,呼吸,都停止了。
天市得不到回应,微微抬头盯着摄政王,而他,他是静止的。
也许是须臾,也许是良久。
“自古嫦娥爱少年,你一定做了什么风流梦了。”他讥笑着,面色平静无波地直起身子想要抽身,却发现衣袖被她紧紧拽住。
“上一次我念这两句诗,你吻了我。”天市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但说话的时候,声音无比镇定沉着,“上次你吻了我。”
摄政王的眼睛里似乎现出一丝笑意,“嗯?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现在不吻我,我就要吻你…”她的话没能说完。
那两片唇像蜻蜓落在荷尖上一样,轻微震撼重瓣迭蕊,像重阳前的风。天市微微眩晕着,像是闻到了菊花和茱萸的味道,像是回到了那片菊花的海洋里。
他的手掠过她的头发,仿佛阳光,所到之处温暖蔓延,渐渐灼热,烧得皮肤生痛。
他舔了舔嘴唇,笑道:“是这样吗?”
“不是。”天市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益阳。”不要在她想说下面的话的时候,这样看着她。益阳顺从地闭上眼,天市能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扫过,一阵电流瞬间流过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