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他的脸,天市深切仔细地扫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细节。她说:“益阳,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缓缓睁开眼,深深看进她灵魂的深处。“你在发烧。”他习惯性地逃避,话出了口才发现,所有的伪装在与她目光相接的瞬间就已经土崩瓦解了。他抚上她的脸颊,手指微微发着颤,口是心非地说:“说胡话呢吧?”
天市相信,如果不是她现在头昏脑涨昏昏沉沉的话,一定会在他的反应下落荒而逃。可是现在不了,她觉得自己的脸皮比冬虫夏草的羽毛还要厚。
“你不是吴刚,我不是玉兔。我们相逢并不在广寒宫。别再推开我。”
一口气说完,天市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已经这么清楚明白了,已经不顾一切了,这一次不是因为那种没有来由的迷恋,这一次一点也不意气用事。在那个纷乱的梦中,已经有了解释和打算,醒来之前,她给自己鼓劲儿,她知道,他需要她。
嫦娥,离开了自己的丈夫,永居天宫,孤寂终老中,唯有吴刚与玉兔作伴。他们却不是。这十几日的光景已经看得雪亮。摄政王准备对纪家动手已经多时,却一直引而不发,大概只是在等太后离世的那一刻。他始终,不忍伤害太后,却不知道自己在这困局中已经被缚住了手脚。太后却未必真的感激他,否则何用将她遣回来。
天市明白,不论摄政王如何隐瞒,太后仍然看穿了她的身份,因此才有那样的另眼相待。她似乎想要用天市,替代自己,留住摄政王的心,然而刚才天市的表白却已经背叛了太后。怕他还犹豫,天市又再解释:“我跟她不一样,我是旁支血脉,纪家于我,无恩无情,我无牵无挂。”
摄政王却低着头,久久不语,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久到了,不管她说了什么话,都足以被遗忘。
“益阳…”天市渐渐不确定,追问:“你听见了吗?”
“我错了。”益阳低着头,声音微哑,“你也错了,丫头。”
“我…”天市慌乱起来,“我不明白。”
益阳抬起头,已经不复之前的犹豫迷乱。他的目光非常温柔地抚过天市的鬓角,面孔,嘴唇,脖颈,双手,乃至双足,很慢很仔细,像是要在脑中烙刻下每一个细节。
然后他抱歉地向天市微笑:“对不起,不该把你带到京城来。我会安排人送你回去。”
天市呆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他起身后撤,在衣袖再次被天市拽住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割裂那副袖帛,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天市不顾一切地喊:“益阳!”
回应她的,只有门扉开闭间,窗外夜风呼啸来去的声音。
摄政王在门外略站了一下,看着满天纷飞的雪,呼出一口气来,也不遮挡,踩着雪快步离开。夜色中,白茫茫的地上,只留下一串纷乱的脚印。
天色是什么时候黯淡下去的,天市并不知道。也许就是在他抽出匕首的那一瞬间,也许是在那之后漫长的天旋地转中。总之,当她试着呼吸以确定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凄惶地发现,天色已经黑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黑暗奇异地给了天市安全感。她把自己蜷缩起来,躲在床角,死死闭着眼,这样眼泪就可以不流下来。
脑中一片空白,一切来的如此突兀,她苍白的思维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摸得着轨迹:怨恨。
多么无情的人才能在前一刻还缠绵调笑,下一刻就割袍断义呢?
天市把那块袖幅死死攥在手中,袖口金丝线团成了结,隔在手心里生生地疼。可是,还有什么疼的过心呢?她又缩了缩,把自己团成婴儿的样子,用全身的力量去护住自己的心,用脊背去体验夜里的寒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簌簌响起,踩在外面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门被推开,一盏灯笼燃亮了这房间里的凄清。
天市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心里的声音告诉她,不是那个人,可是她忍不住,暗生期待。
紫岳说:“天市姑娘,是你吗?”
刚刚蔓延到胸口的暖意又退了。天市吸了口气,振作精神想要答应,刚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的做不得声,“是…”
紫岳显然松了口气,“到处都在找你,到处都找不到。爷发了脾气,大伙儿都担心极了。我突然你想起来下午带你到这儿来…”看见天市蓬头垢面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惊愕地张大了嘴。
天市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是王爷让你找的?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紫岳愣了一下,“准备什么?”
天市头发蓬乱地坐在床上,歪头盯着紫岳,表情疏离戒备,故作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不是说要送我回去吗?”
“是啊。”紫岳以为她误会了,连忙解释:“不过不用府里的车,宫里已经派了车来呢。”
天市一愣,这才想起来还有皇宫这么一回事儿。“太后找我?”她摸不着头脑,白天把她轰回来也是她,晚上又巴巴派车来接的还是她。
偷灵药的是她,夜夜心的还是她。
紫岳避到外面去让她梳洗,不料一沾地脚猛地一软,整个人就已经狼狈地摔倒了。紫岳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查看,天市苦笑:“紫岳,怎么老让你撞见我这么狼狈的时候?”
紫岳十分体贴,“我去让他们把软兜抬过来。”
天市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用,别去。”见紫岳惊诧地看着自己,心头刀剜一般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咬着牙笑道:“太招摇了。紫岳你扶我出去就是了。”
宫里来的马车停在王府的门口,到那里去,会经过摄政王的外书房。天市从书房的窗下走过,看见里面灯火通明,那个身影就坐在窗前的不远的地方。天市在紫岳的扶持下,走过这段艰难的路,终于上了车坐下,才发现整条腿都已经僵得动不得了。
紫岳也出了一身汗,借着车里的光线打量了一下天市的情形,这才发现她脸色白的不像话,神情说不上什么不妥,总是觉得目光中带着一种凄厉的光芒。忍不住问:“纪姑娘,你…”
“没事儿。”天市不让他问下去,车中温软的坐垫让她精疲力竭,天市微笑道:“谢谢你,回去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很远,紫岳仍在不放心地张望。
有什么不对劲儿,可是又说不上来。雪夜寒气深重,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凝成白色雾气。马车的车轮溅起雪屑飞散,和马呼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很快就遮掩住了那辆马车的身影。
紫岳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身往回走,一抬头意外发现摄政王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吓了一跳,连忙问候:“爷,您怎么出来了?”
摄政王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
“哦…刚送了天市姑娘的车走。太后派人来接她的。”
“哦。”摄政王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负着手悠闲地又往外书房去。紫岳觉得奇怪,问道:“为什么要送她走?”
摄政王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反问:“太后为什么让她来?”
紫岳忍不住辩解:“天市姑娘不会对爷不利的。”
摄政王的声音中有一丝冷冽:“但有人会对她不利。”
紫岳愣住。谁会对天市姑娘不利?是太后还是纪家?他有些拿不准,好在这些事情并非他所该关心的,于是敛住思绪,问道:“爷今天晚上住哪儿?”
摄政王站定了,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事儿,皱眉想了一下,说:“去楚良娣那儿吧。”说着伸了伸胳膊,伸懒腰似的说:“听说今儿受了点委屈,我去看看。”
紫岳欲言又止,看着他慢悠悠朝楚良娣的住处走去,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什么时候去哪位姬妾房中需要说理由了?紫岳想,大概是因为天市姑娘没能留下来吧。
与此同时,天市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出神。
心头缺了一块儿,竟然不觉得疼痛,反倒是麻木。她茫然不知该作何反应。脑子里空荡荡只有那两句诗反复出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十 隐秘
因为雪光,夜似乎没有那么黑了。这样的夜里,人们通常睡得不够沉,所以当一架马车静悄悄停在摄政王府邸外面的时候,门房里守夜的侍卫立即惊醒了。
门打开,外面站着的是一个披着灰色连帽斗篷的人,见到侍卫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中一块玉佩亮给他看。侍卫不敢怠慢,将他延入府中。
另一边别的人已经飞快将那玉佩送进去,不消片刻便看见一个清癯瘦消的中年人匆匆迎了出来。
灰衣人站起来:“想必您就是康先生?”
“正是在下。”康先生抱拳回礼,“王爷等候大驾已有多时了,这边请。”
外书房此刻灯火通明,紫岳青山朱岭三人也都在坐,灰衣人一进门变齐齐起身,同声问好:“大师兄!”
灰衣人此时才将斗篷脱下来,露出本来面孔来。
那三个师兄弟齐齐惊呼一声,青山行动最快,已经抢到了身边,“大师兄,你这是…”
那张原本应该俊朗刚毅的面孔,被一道狰狞的疤痕斜斜割开又被密密麻麻的针脚重新连缀在了一起,乍看上去像个蜈蚣爬在脸上一样。这还不是最触目惊心的。因为大伙儿第一眼是被盖住右眼的眼罩夺取了注意力。
紫岳颤声问道:“大师兄,你的眼睛…”
大师兄淡淡地说:“瞎了。”说完感觉到那几道目光里的情绪,无奈地解释:“被打瞎了。”
一旁的康先生忍不住解围,“王爷马上就到,博原…”
大师兄博原看着他,表情有些茫然,要稍微延缓了一下,才猛然醒悟过来,“康先生是在跟我说话?”连连道歉:“真是对不住,我…很久没用这个名字了。”
康先生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你现在叫昆仑。”
大师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带着赧色,“还是叫博原吧,以后都不用再用那个名字了。”
紫岳青山闻言大喜,一左一右把博原按在椅子上,青山说:“这可太好了。咱们师兄弟已经七年没有团聚了,二师兄,你说对吧。”
一直没有开口的朱岭点了点头,对博原说:“很好。”
门突然被推开,摄政王益阳疾步进来:“博原。”
博原激动地站起来,认真打量了一遍,才纳头跪下叩拜:“爷!”
“快起来。”摄政王托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跪下去,细细打量他的脸,感叹:“苦了你了。”
之前的师兄弟重逢都没能让博原情绪波动,此时听了这简简单单四个字,突然鼻头一酸,语声就有些哽咽:“爷…”
康先生在一旁打岔,“平安回来就好。博原,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你这边的消息。”
博原点了点头,还没有开始红的眼圈又恢复了原状,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递给摄政王:“这是纪党在朝中的名录。”
摄政王接过,展开草草浏览了两三页,面色发沉地递给康先生。
康先生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暗暗吸了口冷气,他匆匆数了一下,惊诧:“八页!”
博原肯定地点头,“一共八十六人,都是主事以上的各部京官。至于各省的纪党,爷…”
摄政王苦笑地摆了摆手,“不用提了,这天下还有不是他们纪家的巡抚吗?”
一向话少的朱岭突然道:“半个王府。”
众人惊讶地看向他,他却低头把玩起扳指,铁定了心言尽于此了。
大家于是又都望向摄政王。
朱岭的意思大伙儿都明白,别说天下的各省了,就是这摄政王府里,纪家的人也占据了半壁江山。只是内闱之事,作为下属通常不会诸多置喙,摄政王与纪家的渊源也不是秘密,所以府中的现状大家看在眼里,却没有人提出来。
只除了朱岭。
一个人话如果少了,他的每一句话也就会引得格外的重视。所以这个问题居然由朱岭提出来,别人尚还罢了,博原刚刚回归的,听见就分外吃惊。
“爷?这可是真的?”
摄政王点了点头,表情平静无波。
不料朱岭却不善罢甘休,又来了一句:“鹤庭。”
这次紫岳可听不下去了,轻轻拽了下朱岭的袖子:“二师兄!”
博原已经瞪大了眼:“爷让纪家人住进鹤庭?”
紫岳又替摄政王辩解:“天市姑娘不是定陶纪家的,她是楚乡的,青山去查过。”
博原皱起眉头,追问:“天市?纪天市?”
他的语气有些蹊跷,连摄政王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紫岳说:“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博原却支吾起来。他环视室内,其实除了摄政王之外,只有自家的兄弟和康先生,都是他深为信任的人。但是这话该怎么说,却没有想好。
一直安静旁观的康先生见状,连忙起身:“已经丑时了,不妨各自去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商量不迟。王爷,”他向摄政王施礼:“在下等先告辞了。”
他语中已经把紫岳那几个人给包了进去,他们也都识趣,便一同起身告辞。直到几个人离开,博原把门关好转回来,摄政王都没有起身,只是两只手捧着茶杯暖手,同时等待博原开口。
“王爷,”博原轻声时候,语气比刚刚回来时还要谨慎几分:“我在纪煌身边时,曾经听说过纪天市这个名字。”
纪煌是定陶纪家的族长。身为盘根错节无比庞大的定陶纪家最高族长,寻常的人即使连他多大年纪什么样的模样都不可能知道。依靠着纪家在朝堂中无数门生党羽的维护,纪煌可以说是整个纪家最神秘的人。就是连摄政王,也不过在当年大婚的时候见过一面而已。所以当博原想尽办法赢得信任潜入纪煌身边时,摄政王只能竭尽一切能力去保护这条线索的安全了摄政王知道,博原即将说的话将与纪家核心秘密有关。可是,天市这个旁支末裔会和纪家的核心有什么关系呢?他垂目看着亮澄的茶水,心里面直打鼓,面上却如水般沉静:“你说吧。”
“我曾见过她。”
摄政王抬起头:“在纪煌身边?”
博原却有些不确定:“只见过一面,纪煌将她找来密谈,内容不详。”
摄政王细细思索:“什么时候的事儿?”
博原:“八月底。爷,她的确不是纪煌亲信的人,但却不能排除为纪煌所用的可能,爷还是要谨慎些才好。”
摄政王垂目无声地笑了。谨慎?谨慎是一把钝刀,伤人于无形,却痛彻心扉。他记得那女孩破碎的目光。他亲手拒绝了她,不给她,太后,乃至纪家任何机会,皆因谨慎二字。然而那是在见到博原之前,博原带来的消息,反倒让他相信天市的真心了。一个为纪煌所用的人,不可能背叛太后。
“纪煌把她安排到我身边来,自然有其用意。只是冷子热用,终究不会趁手。天市没有问题。”
博原仍然不放心,“不如让我去会会她,她见过我,如果心里有鬼,自然会表现出来。”
摄政王笑起来:“博原,这些年你变得可真大,以前你从不会这么小心。”
博原赧然:“在定陶,必得事事小心,爷就别笑话我了。”
摄政王肃容点头:“是,委屈你了。天市不在府中,她现在在陪着太后。”
博原惊讶:“陪太后?可是…”
“这不是很好吗?把她放在太后身边,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会比较安全。”
回到宫里,天市要了水洗澡。她让伺候的人在外面守着,自己将衣服一件件都脱了,又把发簪卸下,最后,看了看脚上新裹上的包扎,拿过剪子来也都剪开,直至身上没有了一丝余物。这一切她做的很慢,很慢,每一次抬起手似乎都要用绝大的力气,等到她终于沉入水中的时候,早已经精疲力竭。
她躺在水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水光下潋滟,目光细细扫过每一个部分,胸膛,手臂,腰肋,最后停在了肚脐处。
天市心头抽痛,让她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否则无异平抑胸口疼痛的憋闷。
自己都做了什么?她这么问着,眼睛干涩。
嫦娥应悔偷灵药?天市涩涩地苦笑,不该自己得到的就不该去觊觎,她连灵药都没有偷得到,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
直到房门被敲响,天市才愕然察觉水早已经凉透了。
“天市姑娘,睡下了吗?太后向见你呢?”
天市一惊,半晌回神,“知道了,我这就来…”
换好干爽的衣服,两只脚却还赤着。天市望着已经肿得不像话的左脚,苦笑,那道被自己割破的伤口久久无法愈合,不晓得是不是他干的好事。她不敢怠慢,找出太医留下的药敷上去,小心缠好,自己拄着拐去见太后。


十一 托孤
“天市,来,过来到这儿坐。”一看见天市,太后就让筹儿扶着自己坐起来,殷切地向她招手。
天市连忙过去。夜深,更静,阔大的寝宫里,拐杖敲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笃笃的声音。
太后笑道:“看来去见益阳还是有好处,瞧瞧你,抬着去的,回来的时候自己都能走路了。”
“太后您取笑我。”天市讪笑,“实在是不好意思老让人抬着走,心想年轻身体也好,从小也没那么娇贵,何必去讨人厌呢?还是靠自己吧。”
她说的时候,筹儿就不停地递眼色,天市只做没看见。太后静默了片刻,淡淡一笑:“这么说我可是个讨人厌的讨厌鬼了。”
天市连忙跪下:“太后您这么说,天市可就没有活路了。天市不会说话,惹您生气了,您怎么责罚天市都好,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太后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说:“筹儿出去。”
筹儿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寝宫里一时极安静,婴儿臂一样粗的蜡烛突然爆了芯,轻微“啪”地一声,让人惊心动魄。
太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来,到我身边来坐。”
天市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失望,答应了一声,笃笃地走到太后病榻边坐下。太后还不满意,微微嗔道:“就那么怕我?坐到床上来吧。”
天市无奈,只得挨着床沿坐下。
这一来就必须扭身面对太后。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切,天市并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太后研判她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缕不该是病入膏肓的人具有的精光。天市竟然有些无法承受,略略避开。
失望的神色渐渐上来,太后叹了口气,“我给你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这话倒激起了天市惆怅,她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带,一言不发。
看这情形,太后反倒心中如明镜一般,微微笑了:“见识了吧,他可不是外面传说的好内远礼呢。”
天市也忍不住露出了然的微笑。
在定陶的纪家流传着关于摄政王的一个典故。摄政王年轻时沉溺玩乐,犹喜女色,当时的太后为此十分头疼,专门在自家家族里选了一位美貌端庄的女子给他做王妃。那位王妃也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人,对年轻皇子的荒唐并非一味阻拦,反倒是在不动声色中用对方听得进去的言语慢慢潜移默化。眼看着一两年下来,益阳已经长进了不少,不料一日大醉后竟然与几位姨辈的年轻女子鬼混起来,王妃愤怒无奈,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希望以后的谥号是个炀字。”
好内远礼曰炀。
隋炀帝也不过是二三百年前的旧事,皇室中深以为戒,皇子益阳深受震动,亲笔写了好内远礼四个大字悬于书房正堂,引以为戒,从此痛改前非,遂成皇室宗亲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好内远礼?”天市略带讽刺地微笑,皇室上下,纪家里外,谁又不是呢?偏偏来指摘他。
太后笑道:“这是只有纪家的人才知道的典故,你可别跟别人说去。”
天市点了点头,心里想,倒不如好内远礼,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太后想了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吗?”
天市抬起头,“太后把我当作了自家妹子。”
“错。”太后轻轻地说,“因为他喜欢你。”她拉过天市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纪家嫁给他的女孩儿多了去了,他跟纪氏一族的风流债两辈子都还不清,但不是我说,还从来没见过对你这么上心的。”
天市低头不语,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她知道此时说话越少,也就越安全。
太后吁了口气,目光遥遥穿透天花板,望向不知名的虚空。“这些年,我总是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快乐,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唉,你别看他这么嬉皮笑脸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其实是个心重的人。当年好内远礼是真,痛改前非也是真。为的不过是人家一句话。”
“是啊,这么情深意重,却生生分离,换作别人,即便不反面成仇,只怕也老死不相往来了。”一开口,天市才发现自己声音中的冰冷比预料的要重得多。“只有那个傻子…”
太后静静地听着她的指责,面不改色。
“天市,你还不懂。有些事情本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这世上太多的身不由己…”
天市毫不给她推脱的空隙:“也有太多的言不由衷。”
太后轻笑一声,借以掩饰自己心头的不悦,淡淡道:“指责别人总是容易的。”
“说身不由己何尝不是把一切推给别人。”
太后终于沉下脸来:“即使有他的另眼相待,欺负我这么个濒死之人,对于他有任何助益吗?”太后淡淡地笑,“不过是将他更推向我这边而已。”
天市噎住,她扭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也惊诧于自己的胆大妄言。
好在太后并没有追究,见她不再顶撞,就继续说:“自愿也好,无奈也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都回不去了,只能向前看,对不对?”
天市眼皮跳了一下,脑子里突然撞进摄政王说过的那句话:“我们总要活下去,对不对?”
当时她满心酸楚绝望,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但是此刻听见太后这话,不由心头一动,暗想,会不会,摄政王这话有别的意思?
这个想法太大胆,天市不敢往深想,连忙深吸了口气,让脑袋保持清醒。
太后注意到天市的反应,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这不是我给自己在找借口,你想想我说的话吧…”
“我明白…”天市轻声打断她的话。也不知为什么,此刻突然心软了,她柔声劝慰:“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好吗?你身体也才比前两日刚好了一点。”
太后一把抓住天市的手,几乎是急切地,她盯着天市的眼睛说:“你听我说,我有话要说。”也许是一时情急,她抓着天市的手冰凉发颤,让天市自见到她之后,第一次发觉这个女人,她真的活不长了。
“好,你说,我不打岔了。”天市握住她,轻声安抚。
太后却似力竭,回到枕上躺下,微微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虽然这么说着,却又终究不甘心,于是拉着天市的袖子,近乎乞怜地说:“天市,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看好他。”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天市想,且不说这场谈话的两个人都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天市心中抽痛,“王爷是大人了,太后何必为他操心。”
太后死死盯着她,“我是说,长风。”
天市轻轻“啊”了一声,更加糊涂了。
“还有摄政王呢,您看他对陛下多宠溺啊,难道连摄政王都…”说到这里突然呆住,天市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风好像长了眼睛,专往她衣服缝里钻,寒气侵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