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陪着太师进来,阳子若无其事的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玉叶,给太师上茶。顺便,让人把那张书桌抬走。”
“什么?”玉叶吃惊的看着主上,又求救似的向太师望去。
“唉,”太师叹息,点点头,让她依言去做。“主上…”
“一个国家的王和麒麟竟然不能共处,太师,是不是庆国遭受了什么诅咒?”
“主上的心情老臣明白。老臣钦佩主上为庆国做出的一切。”
“四万人无家可归,四万人啊。”阳子突然说起似乎无关的话,“在蓬莱,如果国家的领袖不合格,人民可以不要他。一个领袖做了错事,就必须要自己承担后果。而在这里,却总是由无辜的人去承担王的错误。真是残忍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承受的起那么多的责任?在蓬莱,领袖的任期总有个年限,他们很多人到了时间,不愿意放弃这样的地位和权利,执著的不择手段的保护已有的一切。真应该让他们到常世来,让他们看看一个不能休息,要永远工作下去的王,一个卖身给玉座毫无退路的王是个什么样子。大概看过以后,他们会很庆幸是身在蓬莱了吧。”
“这里,不是蓬莱。”
阳子斜睨着老仙,“太师,你曾经说过,王不会有孩子,庆国的百姓就是我的孩子。可是上天竟然用孩子的生命来惩罚母亲的错误,这是多残忍的一件事情。”
“主上,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阳子苍凉的笑着,“景麒的错?太师,你安慰人的水平可真不怎么样。”
太师无语,经过那天的事情后,他当然看得出来主上对台辅的心,只怕不比台辅对主上更淡,只是那股将自己伤到体无完肤的狠绝,是温和的麒麟所没有的。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年轻女王心中最深沉的悲哀。
太阳完全没入云海,夜晚的寒意一丝丝纠缠上来。
突然暮色中一个黑影从窗外撞进来,落在阳子面前的桌上。
太师站起来,诧异道:“凤凰?蓬山捎信来了。”
阳子从凤凰的腿上拆下信柬,匆匆浏览了一下,面色苍白的递给太师,空洞的声音泄漏了太多的担心:“碧霞玄君让我立刻去蓬山。”
二十七
蓬山。春意如潮,繁花似锦的蓬山,数不清的山,数不清的石径,将蓬庐宫环绕其中,绿水蓝天,一片世外仙境。
阳子到的时候,女仙祯卫已经在蓬庐宫门口迎候多时了。
“拜见景王陛下。”不等阳子回应,她便一径说下去,“玉叶大人正在等您,特命我来迎驾。请随我来。”
“呃,好的。”
蓬庐宫是麒麟生长的地方,阳子十年前接受天赦的时候曾经来过。那时是景麒陪在身边,他带她看了舍身木,那个他出生的地方。阳子跟在祯卫的身边,心情复杂,如今人事已非,这里却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
和上次见过的女仙蓉可比,祯卫的态度虽然恭谨,举止间却总让人感到冷漠生疏,穿行在迷宫一样的道路间,她一路沉默,如了必要的客套,一言不发。
这样的情形让阳子越发觉得不安。“玄君她找我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呢?”她没话找话。
祯卫脚下一顿,问道:“难道景王陛下不清楚吗?”
怎么会不清楚?阳子黯然,就是因为太清楚,才不敢深想。从来不知道会被这样矛盾而尖锐的心情纠缠,即渴望知道他一点一滴的消息,等到临头的时候,又害怕面对。从来不知道,这让她想起久远前的往事,在蓬莱的时候,每到大考成绩公布的时候,就满心忐忑,希望得到赞扬,又害怕万一失利,无法面对师长们责难的目光和同学们转过身去的窃笑。那时的她懦弱,总是尽量拖延去看成绩的时间,在外面徘徊,直到人群散尽,才敢独自在榜上找自己的名字。
这样逃避的心情,想不到多年以后,会重新出现。阳子握紧了拳,手上伤痕未消,仍有浅浅的刺痛,似乎在提醒,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谨小慎微的班长,而是肩负着沉重责任的一代女王。
深吸了口气,她问道:“景麒,他怎么样了?”
祯卫蓦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动作那么突然,如果不是阳子反应快,两个人就会迎面撞上。“景王陛下还记得有这个人吗?如果不是玄君亲自下柬相邀,陛下是不会来蓬山的吧?景麒他的情况怎么样,陛下也不会想到询问一下的吧?”
“祯卫?”被她突来的怒气怔住,阳子有些迟钝,“当然不是这样,你怎么会这样想?”
祯卫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淡淡说了一句:“放心,他一时还死不了。”
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阳子感到一阵轻松,“那就好。”她轻声说。
脚步声在山间回荡,两人间的僵局让这一路变的出奇的长。祯卫的指责在阳子脑中不断的重复,不记得景麒这个人吗?当然不是。她倒希望能这样,她倒希望能将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像处理那张书案一样,轻松从心中铲除。可是啊,有时候人的心就那么奇怪,你越是想要忘记的,就越是时时刻刻的萦绕不去。
“景台辅他…”经过长久的沉默,祯卫突然开口,语气中浓重的忧愁让人听来不由心头一紧,“他什么都不肯说。”
“欸?”
祯卫回头看她,双眼中含着两汪泪水,“其实我更喜欢叫他景麒。从他一出生起,我就这么叫他了。”
阳子突然想起来,景麒好像提到过,蓬山公时代的他,是由女仙祯卫照顾的。这样就明白了,难怪祯卫的态度这样奇怪,女仙往往跟自己照料长大的麒麟感情深厚,景麒那个样子被送上蓬山,自然让如母亲一样关怀他的祯卫心急如焚,伤神心碎。
“对不起…”面对她,阳子能说的,竟然只有这三个字。
“景麒跟别的蓬山公不一样,他从小就是个严肃的孩子。很认真的对待每一件事情,自从知道了作为麒麟的使命后,他就很努力的学习,他的目标,不仅是找出王,更是要好好的辅佐王。”祯卫缓缓的说着,神情渐渐柔和,“我经历过很多个麒麟,无论是泰麒还是更早的镐麟,在女怪和女仙们的宠溺下都快活的成长着,象普通孩子一样玩耍。只有景麒,总是沉默寡言,一个人在书房读书。有的女仙就说景麒的性格严肃,不大敢在他面前说笑,可是我知道,那孩子只是很努力的要成为一个好台辅。”
“景麒…”似乎能看见小小的景麒神情严肃,皱着眉头努力学习,阳子心头暖流传过,忍不住微笑。
“景麒是公认最勤奋的蓬山公。他的知识渊博,是唯一一个在四岁就收服了第一个使令的麒麟,他自己也以此为傲。我一直记得那天,景麒笑的特别高兴,他问我,他是不是最出色的麒麟。那时候,我真的相信我照顾的景麒,会成为一个辅佐主上成为一代名君的宰辅。”说到这里,祯卫的眼泪流下来,她低下头,声音沉重的如同有万钧之重压在心上,“可是昨天,他却说他不配做一个麒麟。”
阳子一震,难过的垂下头,不敢看对方。
祯卫的忧愁的声音里更多的是不解:“予王在位仅仅六年就失道,原因还是因为对他动心,甚至那个时候他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假装没有事情的样子,马不停蹄的开始寻找新的王,我知道他想那时候他心里一定也是难过的。听说新的景王践祚,那时候我想,这一次景麒的运气应该会好吧,这一次,终于可以实现他的梦想了吧。可是他却那样说。”祯卫说道这里,严肃的看着阳子:“请陛下告诉我,景麒他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什么样的错误?他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心乱吗?如果说对王动心是错误的话,那么自己不也动心了吗?那么连她自己也是有错的,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承担?阳子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敢说话,生怕一出声,就会泄漏说出不该说的话。
“我们走吧。”避开祯卫的目光,她大步绕过女仙,急着逃离。
“景王陛下,”祯卫的声音冰冷如雪山。
“什么?”
“你走错路了,应该走这边。”
金波宫里,刚送走景王的一众人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不速之客突然登门。
玉叶和祥琼等人听到通报匆匆迎出来,在阳子平日接见客人的偏殿外,看见了那个英武磊落的君王,纷纷拜下去:“延王…”
“阳子和景麒都去蓬山了?”尚隆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到底怎么回事?前两天我离开的时候,不是都伤的还很重吗?”
“是。”玉叶答道:“说到这个,主上还说多谢延王的帮助,没能当面感谢…”
“呵呵,何必那么客气呢?”尚隆爽朗的笑着:“如果不是我那边也是一堆的事情要处理,也不会不等她苏醒就走了。因为牵挂着这边的情况,所以今天冒昧的过来,没想到他们却都不在。”
“多谢延王陛下挂念了。”
“哪里,哪里。”延王乐呵呵的摆手,突然面色一沉,问道:“祥琼,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祥琼与玉叶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把事情前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不配做麒麟?”尚隆诧异,“景麒这么说?”
两个人都无声点头。
“是这样阿…”尚隆靠在椅背上,眉间凝重,“他怎么会这样想?”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阳子对乐俊的事情反应如何?”
说到这个,就更加沉重,祥琼更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别过脸去不做回答。
尚隆是什么样的人物,一看这个情形,也不比多问,自然明白。叹息了一声:“阳子是个念旧的人,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玉叶听了这话越发难受,黯然落下泪来,把阳子的情形细细说给他听。
尚隆越听,面色越是阴沉,待听到她说阳子如何伤害自己,终于腾的一声站起来,长叹一声:“我应该早点来。”
延王尚隆历经五百年岁月,所知所见比太师还要清明,忍不住问道:“陛下您说,台辅会不会有事?主上的性子,如果台辅再有什么事情,我真怕她会…”话一出口,随即醒悟,如果一国麒麟死去的话,王也会在一年之内身亡。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心里面连连自责。
尚隆却没有理会她的失言,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阳子登位刚好十年,这是一个门槛,能不能顺利通过,关系到之后数百年的国祚。这一关,不好过。”
他想了想,温言安慰两个女官,“你们也别太担心,我一直很看好阳子。她如今在关口,你们应该多支持她才对,不要让她分心。”
“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可是帮不上忙啊。”
“嗯。”尚隆若有所思的点头,说道:“我这就蓬山,只怕她身边需要有个人支持。”
祥琼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一听之下不由喜上眉梢,连连点头:“那就拜托延王了。”
尚隆凝神看着她,目光闪动,忽然一笑,说道:“你这个机灵鬼。”他不再停留,立即就要离去,突然被窗外花园里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那是谁?”他问祥琼。
祥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终于忍不住透出微笑:“那个孩子叫嘉尧。”
二十八
碧霞玄君玉叶的笑容让心情沉重阳子终于感到有些安慰。看着祯卫冷着脸施礼离去,玄君无奈摇头,向阳子道歉:“祯卫是太担心景台辅,景王陛下请不要见怪。”
“不会。”阳子苦笑,“我明白她的心情。”见玄君从容看着自己,知道对方在等自己开口,只得问道:“祯卫说景麒他生命无忧了?”
“请景王恕我直言。”玄君突然异常严肃。
尽管心中猛地一沉,阳子还是力持镇静:“请说。”
玄君不慌不忙的端起茶杯,凝视袅袅升起的水雾,半晌忽而一笑:“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阳子口干舌燥,也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水来喝。
玄君注视着她裹着白布的双手,一双仿佛洞撤一切的眸子闪了闪,问道:“景王伤的很厉害吧?”
“啊?”阳子眨眨眼,立即明白她言外之意,惨然一笑,“玄君想必都知道了。”
“也不全知道。”玉叶大人的目光从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向上,移到她的脸上,盯着她的眼睛,“我还不知道,景王陛下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阳子沉默的想了想,轻轻开口:“我怎么想,重要吗?”
“也不是全无解决办法。”
“呃?”阳子愕然抬头,仿佛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陛下想必听说过《太纲天卷》吧。”
“是。天帝对于王和宰辅的职责,在里面都有规定。”
玉叶闲闲的抿了一口茶,“如何治理国家,我不明白。但是我却知道,无论王,或者宰辅,身上都承担着天命,一言一行都不可以掉以轻心。天行之道,各有法则,这些法则维持着天地间平衡。而王,就是这些法则的中心。这也就是为什么,没有王的国家,会有各种天灾,这是因为那种平衡被打破了。宰辅代表着天意,自然也承担着维持平衡的责任,宰辅的言行失当,也会打破平衡。”
阳子默默听着,细细咀嚼。她是不是在说,因为景麒打破了平衡,导致那些事情的发生?可是为什么是景麒呢?为什么不是她自己呢?这个问题,她已经无数次的思索,问过太师,也问过自己,却始终无法得到答案。相对于宰辅来说,难道王不是才应该负起更大的责任吗?
玄君看着她变幻的面色笑,“其实要我说,也简单,只要平衡不被打破,天卷里的规定没有被违反,就不是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对不对?”
阳子若有所悟,却又似乎还不完全明白,迷茫的看着对方。
玄君拍拍手:“是我多言了,景王你可别见怪。请你来原不是为了说这些没用的话,这次请景王来,主要是景台辅的问题非您没办法解决。”
“什么?”阳子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迷迷茫茫抬起头,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景王一定希望景台辅早日康复吧?”
“那…当然。”不知为什么,想到那双深沉的紫色眸子,阳子竟然有些迟疑。
“眼下有个问题。”碧霞玄君看来十分为难,“必须要由景王来解决。”她目光灼灼看着阳子,似乎在期待她的回复,等了一会,见她没有表示,便接着说下去,“景台辅的问题有些麻烦啊。虽然我们止住了他的庸毒,可是角上的伤害已经造成,没办法痊愈了。”
阳子的心提起来,“什么意思?”她想起被砍掉角的泰麒,“那他还是不是…”
“当然他还是麒麟。”玄君立即明白她的心思,“他跟泰麒的情况不一样。只是,因为角的伤害,他无法再感受王气了。”她向她逼近,“也就是说,你是他最后的王,即使以后景王不是景王了,他也没办法再去寻找下一个王了。”
这话说得更加隐讳,阳子昏昏沉沉的脑袋要想一下,才明白“景王不是景王”指的是什么。但她此刻更担心景麒,没有了选择王的能力,那个家伙只怕越发认定自己不配做麒麟了吧。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沉重到了麻木,她努力咬牙,力持沉着的点点头,“明白了。还有呢?”还有什么,一起来吧。
“哟嗬,”玄君拿起扇子掩着嘴笑,“别这么紧张嘛,后面的问题,主要看景王的态度了。”她站起来,“请景王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
蓬庐宫中青山碧水,女仙们来来往往,分外忙碌。
“过些日子就是巧麒接见升山者的日子,大伙都忙着准备。”玄君引着穿过宽阔的隔堂,不理会向她们恭谨伏拜的女仙们,继续说道:“景台辅说他违反了天命,不配做麒麟,这个问题很让人头痛啊。”
“违反天命,玄君也这样想吗?”阳子忍不住道:“当时情态所迫,景麒他别无选择啊。何况只有他才能杀庸,他是别无选择的。虽说麒麟是仁兽,可是一个为祸四方的怪物,跟成千上万的百姓的性命比起来,景麒他并没有辜负天帝的仁爱之心啊。”
“哦?”玄君瞥了她一眼,“景王还是很维护景台辅的啊,那我就不必担心了。”
“什么?”阳子还是不明白。
她们来到一间宽阔朝阳的水阁,明媚阳光映着水波点点鳞动,水面上几株荷花将淡淡幽香随风送来,沁人心脾。阳子纵有再多的愁绪,也不由精神一振。
临着水面,一张宽大的软榻,淡金色的麒麟卧在上面,闭目养神,长长的鬃毛随风轻摆。
“景麒…”阳子上前一步,却又踌躇的停下来。看到活生生的他,突然间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原来不是不担心的,只是千百中心情纷杂零乱,她不能,也不敢让这样的牵挂占据半点心思。
玄君在她身边轻声道:“还是很虚弱,不过好歹命保住了。”
“嗯。”她哽咽着,目光不离他,说道:“多谢。”
“可是啊,”玄君叹息:“却还是不能变为人形。”
心紧紧揪起来。
玄君终于说:“如景王刚才所说,杀死庸,其实是为了万民福祉,天帝又怎么会怪罪?”
“什么?”阳子震惊的转头盯着他,“什么意思?”
“可是景台辅确确实实违反了天命。”玉叶仿佛看不见她的惊讶,继续说:“他违反的,是当初跟景王盟约。他选择向天帝请罪,请天帝处置。这样的事情,既然是因为违背了跟景王的誓约,那么只有景王能决定如何处置了。”
“什么?他如何违背誓约了?”阳子越听越糊涂,目光来来回回的在景麒和玉叶身上扫,“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具体怎么回事,景台辅却不肯说。但是不能变身,就证明确实有这样的事情。所以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靠景王陛下您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千里迢迢请来陛下。”
阳子轻步走到景麒面前,原先焦黑的角现在褪成浅浅的灰色,连带着头顶的鬃毛,根部也变成了灰色。她看的心中又酸又痛,不知该如何是好。
玄君说:“其实事情也简单。如果真如景台辅所说,是因为违背了誓约,而景王又不追究的话,那么我来做个见证,你们重新盟誓,表示景王宽恕景台辅的过失,就可以了。”
景麒听见她的声音,张开眼,紫色的眸子在看到阳子的瞬间闪亮。眼光中的渴盼让她的心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景王愿意宽恕景台辅的过失吧?”玉叶笑着说,“刚才您可很维护台辅呢。”
被那双紫色的眸子所牵引,阳子无法移动眼睛,也不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迷迷茫茫的点了点头。然后,她看见景麒的眼睛突然像被点燃一样,出现活力。
“那就好,那就好。景台辅,你看景王陛下既然如此表示了,你就重新盟约吧。”
他微弱的动了动,向她低下头去,灰色的角触着她的手,浑身刹那间放出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因虚弱而缓慢的语调低沉如故,“臣宣誓,不离御前,不违昭命,誓约忠诚。请主上宽恕。”
阳子怔怔看着,怔怔听着,如在梦中,半天反应不过来。多么熟悉的誓言,他曾经向她说过两次,从此缔结了终生的约誓。
“景王只要说一声我宽恕,就可以了。”玉叶喜气洋洋的说,“不管有什么过失,有什么恩怨,景王只要不介意了,台辅也没必要耿耿于怀,对不对?”
“我…”她张了张口,那两个字在舌尖打转,却古怪的无法说出口。
“陛下?”玄君轻声催促。
“我…”宽恕?为什么这两个字这么难以开口?阳子闭上眼,眼前闪过的,却是乐俊的影子。宽恕?如何宽恕?她知道这一声承诺说出去,解脱的是不仅是他,还有她自己。可是,就这样宽恕?这样轻易的揭过给别人造成的苦难?
阳子垂目看着他,惨灰色的角微微颤抖着,不,是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我…我宽…”还是不行,不是不能宽恕他,是无法宽恕她自己。一切都因她而起,她无法面对乐俊离去的事实,便无法坦然接受他的誓约。“不…”她向后退。
“景王陛下?”碧霞玄君察觉出不对,上前向要拉住她。
景麒的眸子黯下去。
“我做不到,”阳子泪流满面,“我无法宽恕。景麒,对不起…”她转身飞奔逃离,不敢看景麒失魂落魄的目光。
“景王,景王陛下…”女仙急得直跺脚,“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变了?”
“玉叶大人,算了吧。”景麒淡淡的说,身上的光辉渐渐消去,“不要逼她。”
阳子不顾身边女仙们诧异的目光,飞快的奔跑着,仿佛这样,便能把那双紫色哀愁的眸子跑在脑后。
不可宽恕!害死了乐俊的,不仅是他,还有她。怎么能无视这样的罪恶?如果她宽恕了,以后两人将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罪恶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清的。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易的放过自己?
宽恕,怎么会如此轻易出口?
狂乱的飞奔在陌生的蓬庐宫,阳子失声痛哭,泪雨滂沱,不为乐俊,不为景麒,只为自己的自私。对不起,景麒,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罪恶,所以无法救赎你。
“景王?”有人拉住她,“这是怎么了?”
透过泪眼,她看见祯卫疑惑的表情,一口气堵在胸口无法透出,“对不起,”她哭,愧对眼前这个如母亲一样关心着景麒的女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景麒。”
祯卫仿佛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脸色大变,“明白了。”她淡淡的说,“只能怪景麒命苦了。”她面色复杂的看了迷乱的阳子一会,冷酷的转身离去。
五脏六腑都被她这样浅淡的埋怨搅碎,阳子大口喘着气,却似乎仍旧无法呼吸,嗡嗡做响的脑中,只有四个字反复的萦绕,“不能宽恕,不能宽恕!”
她痛苦的捂住耳朵,整个人抖成一团,混乱中根本不知道置身何方。
“阳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跑了多远,迷茫中突然被一双强壮的臂膀拦住,“阳子,怎么了?”
头疼的几乎要裂开,她抽搐般的小口吸着气,隔着朦胧泪眼,看见那个黑发英武的君主关切的神情,突然紧崩的心弦一颤,啪的一声断开,只来得及浅浅呼唤了一声:“尚隆”,便晕倒在他的怀里。
二十九
阳光暖暖的投射在眼皮上,阳子睁开眼,要用手遮住阳光,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阳光明媚的陌生房间中,一时间不知道身处何地,有些茫然的坐起来。
“醒了?”
浑厚带着揶揄笑意的声音听来如此亲切熟悉,她寻声望过去,窗边的横榻上歪歪斜斜靠着一个黑发男子,“尚隆?”
“醒了就好。”尚隆把手中的酒杯放下,仿佛知道她心中的疑问,说道:“这里是关弓城的一家上好客栈。无论我带你回玄瑛宫还是金波宫,只怕都会被大臣们念,所以索性再做一回风汉大人。”他冲她挤挤眼。
“是这样阿…”她低声应着,脸上有些发烧。的确,无论在哪国的王宫中,两个王都无法这样私下相处吧。这时她已经想起来在蓬山的事情,想起自己晕倒在他的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又好奇:“你怎么会去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