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烟熏火燎的后厨里一呆一年,全靠何首乌老婆婆教的避温口诀。
岑安琢磨了一会,然后放了一池子冷水。
他小心翼翼的把半只脚伸了进去,连眸子都睁大了。
泡澡的感觉——这么好的吗!
于是在白狐叼着一整只的雉鸡精从窗户里翻进来时,浴室正传来哗哗的水声。
狐狸眨了一下冰蓝色的眸子,把存粮放到了桌子上,抬爪走了过去。
浴室的门半掩着,还在散着似有若无的草木香气。
它伸头一看,发现岑安趴在浴池旁边在玩玩具鸭子。
“白白?”岑安笑了起来:“又过来玩吗?”
他在侧身的那一刻,后颈的右侧露出淡红色的印记。
它看起来介于伤痕和胎记之间,卷曲如云纹一般。
狐狸歪着头看着这痕迹,总觉得有点眼熟。
儿科的日子很好混——至少比叶肃预想的要轻松很多。
在人类医生的视角里,来这干活要比坐牢还惨。
婴儿和小孩都不擅长表达和沟通,往往要费老半天劲才能确认到底哪里疼痛不适,而且一不留神就会开始嚎啕大哭。
而这些小孩的背后一般都会站着好些关心过度的家长,一瞧见闺女孙子开始扯着嗓子嚎叫,就方寸大乱到恨不得掀桌子找人打一架。
这些年儿科医生的数量越来越少,与被打被骂的飙升概率确实相关。
奇异的是,在岑安实习的这个诊室里,小孩们都温顺又听话,如同一头头被驯服的幼熊。
植物自带着无声无息的亲和力,而且好闻的气味也会舒缓孩子们身体的不舒服、无形中能让他们放松下来。
甭管是因为拉肚子哇哇大哭的婴儿,还是拼命挣扎打滚的小男孩,被拎到岑安面前之后就跟见着幼儿园园长似的,乖巧听话到喂药都不反抗。
叶肃索性把问诊的事情都交给他,自己在旁边试用雉鸡干磨牙棒。
——果然只有拖油瓶能解决这堆小拖油瓶。
好些大妈大婶都发觉这个小医生看病又快又准,开的药也是便宜又实用,一个个都问他的电话号码试图开启长期绑定。
后来连儿科主任都发觉某个诊室自带粉丝群,一开门就好些人排队等着,瞧着都有些纳闷——不就是个实习生吗?这些人连专家号都不挂了?
“第四十六号——薄和小朋友,请就诊。”
岑安已经干活干的得心应手,琢磨着回头可以写篇论文投稿看看,还在翻另一本参考书查新的知识点。
医学生的书是看不完的。
也是吃不完的。
除了几十门必学课程之外,还有大量的辅助资料也要进行配套学习。
要了解许多种检验报告和影像的分析,要搞懂同一个病症在不同体征不同年龄的区别,还要定期充电学习国内外前辈的经验,以及定期参加考试和检测。
岑安已经预感到自己这辈子的食物都已经被包圆了——好在文献资料打印之后尝起来是奶油味儿的,可以搭配着其他的书一块吃。
“薄和,快一点!磨蹭什么呢?”
一个小男孩不情不愿地被牵了进来,满脸都写着不开心。
他穿着卫衣和牛仔裤,看起来利落又俊俏,鼻子又翘又挺,还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这要是长大了,不知道得让多少小姑娘记挂着。
岑安把书放到一边,笑吟吟道:“哪里不舒服呀,小朋友?”
薄和本来在低头玩着PSP,一抬头看见他时愣了一下,直接转身跑到了他妈妈的身后:“妈,换一个医生,我不要在这里看!”
年轻的女人露出抱歉的笑容,试图把孩子拉过来:“只是看一下喉咙而已——谁叫你昨天连着吃了三根小布丁?这时候知道躲了?”
“妈——这医生的眼睛是绿的!他是妖怪!”薄和超大声道:“你不能因为我吃了三根小布丁就把我扔给妖怪好吗!”
叶肃眼神变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岑安。
他的黑眸维持的很好,完全没有露出破绽。
“小岑医生怎么会是妖怪呢……”女人抬手揉了揉他的软发,哄劝道:“那让另一个医生看看好不好?开点药就回去啦,不会打针的。”
男孩警惕的露出半个脑袋来,瞧了一眼那冷着脸的叶医生。
“不好!”他抗议的更大声了:“这也是个蓝眼睛的妖怪!”
年轻女人轻声说了句抱歉,架着小孩的咯吱窝就把他摁到了椅子上,两指一卡就让他把嘴张开了。
“呜!”
“来,医生,直接看吧。”
两只妖怪:“……”
岑安无视那男孩充满警告的眼神,用压舌板固定好了之后瞧了一眼:“扁桃体发炎,最近一直在咳?”
“对,晚上总是睡不好,老是咳嗽。”薄和妈妈松开了手,任由小男孩躲到自己身后:“开点药?还是打针?”
“妈你说了不打针的!”
“吃药就好,但要注意用嗓和饮食,平时少吃刺激性食物。”岑安见叶医生已经开好了方子,起身双手把病历本递了回去:“总是迎风说话的话,这小病会经常犯的——再严重就得打针了。”
“谢谢医生啊,你们辛苦了。”薄和妈妈笑着打了个招呼,把男孩牵了回去。
男孩这时候还不忘扭头再盯他们几眼,试图跟她讲清楚:“妈,他们真是妖怪!那个叔叔还有尾巴!尾巴哎!”
“行了,回去给你看走近科学,开心了吧?”
岑安尽职尽责的挥了挥手,按了叫号铃。
“第四十七号——”
叶肃一时没忍住,噗的笑了出来。
第17章 第 17 章
叶肃总感觉自己在哪儿见过那个印记,但就是想不起来。
那一池子气味清幽的泡澡水他没敢碰,全都拿去浇花了——
阳台和书房的花花草草这几天就跟打了三吨催肥药似的,长得比山东大葱还要粗壮。
他活了七百六十四岁,如同在六个朝代中穿梭而过的旅人,见过的青铜鼎金玉瓶数不胜数,时间一久也快分不清饕餮纹与夔纹的区别。
那呆子的身体既然是草叶做的……为什么会有那种印记?
叶肃平时面冷心也冷,自然不会跟某人说‘喂我那天看你洗澡了对我就是内被你天天当大爷伺候的狐狸你跟我讲讲这怎么一回事吧’,也只是在这事上留了个心眼,没有过多深究。
岑安倒是还没发觉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小日子依旧过得简单又逍遥。
周一到周五每天要出门诊跟手术,但双休日可以好好休息。
这几个月里,他渐渐把附近的地图也摸索熟了。
时都第三医院的南边有一长条的小吃街,从泰式卷饼到日本料理应有尽有,生意也是相当红火。
小吃街以南顺着大道走五分钟,就能到叶医生住的小区,对面那条街上还有个小学。
医院的西边有个人民广场,每天从下午开始就有好些老太太和大爷们一起在那唱歌跳舞,还一度发生过不同歌舞团争抢地盘举着音响斗舞的情况。
而再往北一些,在车水马龙的商业区之间,还夹着一座小道观。
匾额是激光打印的,流仙观三个大字用着微软黑体,虽然从门槛到殿里的泥塑都透着股寒酸,但香火那确实算相当的旺。
岑安原先只是去海鲜市场买扇贝的时候路过这里,没想到又碰见了那小道士。
那大男孩捧着一摞传单,上面用WORD艺术字印了好些看相算命的鬼话。
“哎?是你?”小道士一瞧见他,就笑的眉眼弯弯:“进来逛逛啊!”
岑安举着菜篮子说自己要早点回家,然而直接被他肩膀一搂就给带进去了。
“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当医生当腻了,过来跟我们混也行,”男孩往怀里一摸,掏出个名片递到他手上:“月薪过万不是事儿!三年买车十年买房!”
岑安完全没想到自己真给拐进道观里了,脑子里头连白蛇传都出来了,拔腿就打算跑。
然而他左右看了一圈,这里除了络绎不绝的香客,半个真道士都没有。
他屏着一口气,把气息收到了最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名片。
『首席命理咨询师屈尘』
“……”
“这儿就我和我师父两个人,他老人家回家看闺女出嫁去了。”屈尘搂着他的肩往里走,在瞧见三清道祖时还不忘拱手作拜,口里念念有词。
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了好些人,跟着外放的录音带三跪九叩,神情都挺虔诚。
岑安在确认安全之后,才望向这些敬香的客人,在看清时露出惊讶的眼神。
好些……都是他们院里病人的家属。
先前几个月里,他每天早上都跟着叶医生查房,有时候还会跟着去别的科里转转,认熟了好些人。
这些病人的家属竟有好些都在这里,还有人找屈尘买长明灯供在前头,给钱的时候满脸都堆着笑容。
屈尘在收完钱之后拍了拍他的肩,指引那大叔去远处敲钟,过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
“来许个愿吗?”他挤挤眼道:“我们道观许愿很灵的哦——不过要回来还愿才可以。”
“不,”岑安摇摇头,认真道:“我从来不许愿的。”
“过生日也不许愿?”屈尘撕开一袋薯片,示意他也来点:“这世上还有这种人?真是奇了。”
岑安笑着尝了一块,任由黄瓜的清新香味在口中蔓延。
“在我出门远行之前,我奶奶教过我一句话。”
那时候他刚刚从一株灵草化得人形,在一众长辈的教导下逐渐学会许多东西。
“小安,记着奶奶的这句话。”何首乌老婆婆把粗糙的手指按在他的额间,声音苍老而又郑重:“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你活在这世上,即便是有双亲的庇佑,将来也得一个人面对种种磨难。”
“小安,不要求天,不要盼地,想要好好活着,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
岑安那时候还处在孩童般的心性里,说话也有几分懵懂:“这很重要吗?”
“等你能够坦然接受所有苦楚与福禄的时候,你就会懂了。”老人摸了摸他软发,露出无奈的笑容:“总会明白的。”
屈尘听他讲了这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挺适合论道修仙的。”
他指了指这庭前院外的人群,压低声音道:“我在这庙里呆了二十二年,打记事起就开始听他们许愿——这些人在神像前求完还觉得不够,还眼巴巴地跑去求我师父供灯作法。”
岑安一偏头的功夫,又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容。
他跟着轻叹一声,慢慢道:“好些人不信心理医生,对神佛却趋之若鹜。”
其实他们求得……都是内心的一份安宁吧。
他们两一块去逛了流仙观的前庭后院,还去瞧那听说活了七八十年的桂花树。
等到了送别的时候,小道士扒在门口挥手,笑眯眯的扬长了声音。
“下次来尝我师父做的桂花年糕呀!”
岑安笑着挥了挥手,拎着菜篮消失在了人潮里。
叶肃原本窝在地毯上补着觉,突然有个同事打电话来拜托他临时顶个班,便又返回了医院里。
他换了白大褂穿过输液大厅的时候,忽然又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眼神。
某个被化脓性扁桃体炎困扰的小孩被输液器钉在座位上,妈妈在远处和朋友打着电话。
叶肃原本不想搭理他,但瞧见那小孩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他一靠近,薄和就往座位里头缩,满脸都写着‘你再靠近我我就要叫救命了’。
叶肃单手插兜瞧了一眼药袋的标签,又低头扫了他一眼。
小孩毛都快炸了,偏生喉咙又崩了,只压低声音小小声道:“你凭什么当医生呢?”
叶肃蹲了下来,眼神与他平视,一本正经的问道:“妖怪就不能当医生吗?”
“我要跟院长举报你——”小男孩故作镇定道:“等会就去写举报信。”
“好啊。”叶肃慢悠悠道:“不会写的字可以用拼音。”
男孩见他这么淡定,反而陷入疑惑之中。
难道真是他眼睛出问题了?那这叶医生身后的狐狸尾巴是怎么回事?
“哎,”他瞧了眼还在打电话的老妈,扭头盯着叶肃道:“你到底是不是妖怪?”
叶肃已经起身准备离开,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你别不理我啊……”薄和拽住他的衣角。
叶肃转身看向他的这个角度刚好背对着摄像头,而且附近也没其他人。
吓一下这小崽子得了,免得他以后乱说话。
他微微挑起眉头,佯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情。
那薄唇之侧的虎牙忽然延展伸长,露出纯白的锋芒。
小男孩直接看懵了,脱口而出道:“卧槽,牛逼啊。”
叶医生:“……?”
“小和!不许说脏话!”薄妈妈刚好走了回来,跟叶医生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孩子他爸爸出差去了,我刚才在打电话来着。”
“叶医生,”薄和试图撬出更多情报:“你爸爸也会出差吗?”
叶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只简短地与那位母亲叮嘱了两句,转身便回了办公室。
他并不承认那个所谓的父亲。
也不希望任何人提到他。
岑安对儿科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热忱。
他在这里可以天天见着好些可爱的小天使,而且治愈他们的成就感也总能带来满满的幸福。
虽然这其中会夹杂些一脸鼻涕的小倒霉蛋,但更多的小孩听话又懂事,笑起来也让人想伸手去抱抱。
在又一个误食橡皮泥的小孩被牵出去之后,一对夫妇抱着个襁褓走了进来。
“哎?这医生这么年轻啊?”那男人瞧了一眼岑安的样子,示意女人抱着孩子坐下来。
“叶医生去开会了,要等一会才回来。”岑安瞧了一眼那女婴,发觉她两颊都红的厉害:“她怎么了?”
“发烧,不是大事。”男人摆了摆手:“你开个头孢什么的,打一针就好。”
“还是先检查一下吧,至少要验个血。”岑安在回答的同时直接用灵识又看了一眼,动作僵在了那里。
这根本不是感冒——小婴儿的心脏有先天问题,而且她的魂火已经奄奄一息,显然快撑不住了。
“验什么血啊。”男人扬高了声音道:“就是着凉感冒了,打针吃药你不会开方子吗?”
“那至少让我听一下她的心音。”岑安戴上了听诊器,抬头看那女人的意思。
妇人犹豫了一下,反而把孩子抱远了:“你别随便碰她。”
这个动作看起来古怪而反常,不应是一个母亲的作为。
“怎么看个病这么费劲呢?还治不治了?”那男人恼火道:“头孢两个字不会写吗?”
岑安直接摇头,语气很坚定:“您不配合检查,我是不会随便开药的。”
他不能害了这个孩子。
第18章 第 18 章
眼瞧着那男人要当场发作,拿着一沓奖金的吴主任突然走了进来,直接皱了眉头道:“怎么回事?”
“医生,这男孩实习的吧?连药都不会开也不怕丢你们三院的脸啊?”
吴秋一一看这女婴呼吸困难的样子,语气都变冷了:“先给她查体,然后去化验。”
“凭什么啊?哎你别动她!”
“医院有直接拒治的权利,”吴秋一盯着这对夫妇道:“你们不配合检查,我们是不可能随便开药的。”
“不开就不开!真当自己是大爷呢?!”那女人忽然恼怒了起来,起身就带着孩子往外走。
岑安还在用灵识看这三个人的关系——他刚才甚至还在想想,如果这孩子是他们捡来或者偷来的,他就直接报警了。
可那孩子的魂火都沾染着父母的颜色,显然真是他们两人亲生的。
“吴主任……为什么?”
“以后碰到这种病患,也绝对不要心软。”吴秋一简短道:“不确定就去找叶医生。”
如果不是她在,这孩子但凡跟这小医生沾上一点关系,只要最后不治身亡了,都将是小岑医生的全责——这对父母会直接控告医院救治不力害了他们的女儿,然后借此讹上一大笔钱。
吴秋一行医多年,早就见惯了这种借着婴儿为自己谋好处的丑恶行径,心里都只觉得厌烦和鄙夷。
这些人为了闹事要钱,不光肯牺牲自己的孩子,还可能要毁掉一个年轻医生的一辈子——实在是太人渣了。
岑安还没回过神来,突然间脸色发白,直接推开凳子冲了出去。
“小岑?小岑你去哪里?!”
他刚才用灵识感知到,那对夫妇在下楼之后,竟然直接把那孩子扔在了后院门口的垃圾车里。
——他们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
岑安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一路冲下楼,在跑下楼梯的时候还连着撞到了好几个人,一路跑到医院的后门。
还没有等他靠近墙角里臭味熏天的垃圾车,那对夫妇就已经坐上出租车扬长而去了。
不要死,你还可以活下去——
他直接伸手去翻开垃圾,发馊的泡面与烂菜叶子把白大褂都蹭上了脏污。
那小孩便被埋在中间,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没有了。
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刚才那女人把孩子抱得太远,他甚至没办法查看清楚她具体的病症,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情况有多严重。
先天性房间隔缺损,发绀情况严重,而且还有严重的呼吸道感染问题。
幼小的生命在不断地变冷,魂火已经越来越微弱。
“你撑住——”岑安把复苏气囊贴近她的口鼻,指尖开始释放灵力去保护她的心脉。
婴儿的心跳声微不可闻,连胸膛的起伏都在变得平缓。
“撑住——我会救你的——”岑安直接用灵力引出她鼻腔和器官内的痰液,让复苏囊的氧气进入她的身体。
不够,还是不够——
叶肃在回到诊室的时候,刚好看见岑安匆忙跑下楼的背影,他下意识地看向诊室,发现吴主任也在这里。
“发生什么了?”
“刚才有个孩子被送过来,”她简单解释了几句,神情有些担忧:“然后他突然就冲出去了。”
叶肃眸子一紧,匆匆应了一声就顺着气息快步下楼。
当他一路追到医院后门的时候,两个鬼使已经站在了那白袍医生的身后。
鬼使手中拿着引魂索和归安幡,在看见叶肃时一脸的为难:“这孩子不肯放她走——他太年轻了。”
岑安还挡在他们的身前,机械地重复着心肺复苏的动作。
可哪怕他已经释放出足够的灵力,那孩子的意识也已经渐渐消失不见,连胸膛中的火焰也终于熄灭。
“不……”他喃喃道:“你明明是可以活下去的……”
先天性房间隔缺损是可以被治愈的。
但凡那对夫妇肯松手,让他当时直接检查那个孩子的情况,事情都不会到这一步。
他们把这个孩子当成了什么?讹诈医院的工具?没有用就直接扔掉?
“岑安。”叶肃开口唤了他一声道:“松手。”
“不,”岑安还在调整着氧气罩的位置,身体在微微发抖:“她还有救……心肺复苏还没有做完……”
“岑安。”叶肃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浑身冰冷的孩子,示意鬼使过去把魂灵带走:“她已经离开了。”
穿着黑色长袍的鬼使抬手一摇归安幡,薄雾般的一团气体便从女婴的胸膛上升了起来。
岑安本能地想要伸手去保护它,两颊有眼泪在不住地往下淌:“不可以——你们放过它——”
“结束了,岑安。”叶肃脱了自己的那身白大褂,把婴儿包好抱在怀里,轻声道:“作为医生,你需要记录她的死亡时间。”
每一个做医生的,都必须要接受生死的轮回,也必须目睹一个又一个灵魂的离开。
这便是他们无法逃离的宿命。
岑安低头不语,拳头握的很紧。
“岑安。”
“死亡时间,十五点三十分。”青年哑声道:“我记下了。”
那团薄雾升到归安幡上,化作一道淡淡的铭文,如同被记名寄存了一般。
“生死有道,命理难究。”另一位白袍的鬼使叹息一声,立在岑安的面前:“年轻人,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看开些。”
岑安下意识的摇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也罢,”那白袍鬼使抬头看了一眼叶肃:“行医百年也未必能放下执妄,这原本便需要顿悟。”
叶肃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不与他们再多言一句。
岑安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往回走,红着眼眶一言不发,一路都没再开口说话。
吴主任等候在诊室里,在见到叶肃怀里的白色襁褓时就已经了然,起身去帮他们办太平间的手续。
“我已经报警了,”她低声道:“警方会以遗弃罪起诉他们的。”
岑安低头签了自己的名字,安静的接过那个小孩抱在怀里,仿佛她只是甜甜睡去。
“小岑,”吴主任带着他们往地下一楼走,语气温和而平静:“三院的妇产科在每一年,都会收到好几个弃婴。”
她不清楚叶肃为什么会突然转科,但也接受他的选择。
“有的母亲在生产之后会连夜离开,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医院里。”
“也有人直接把襁褓扔在医院门口,不作任何的解释。”
岑安抱紧了那个孩子,深呼吸着忍住情绪。
吴主任原本想和他谈谈,可见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也只能作罢。
“我等会陪他走走。”叶肃开口道:“您受累了。”
“没事,”她示意工作人员把那孩子接走安置好,转身给岑安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拥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医生在第一次遇到死亡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她轻声道:“作为成年人,我们都是被迫学会面对这些事情的。”
“上天从来不会优待任何人。”
他的白大褂上沾满了脏污,还散发着一股来自垃圾桶的沤臭味道。
可她如长辈般抱紧了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岑安,你会做一个好医生的。”
等吴主任离开之后,叶肃把最后一道手续签完,带着他往外走。
他看了一眼他的狼狈样子,那白袍上的脏污便在转过墙角的那一刻消散干净,连布料都重新变得柔顺而服帖。
“跟我来。”
岑安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只依言照做。
这是叶肃第一次带着他走遍整个医院的住院楼。
四楼的病人刚刚在呼吸衰竭中断了气,三楼的生产室里便诞下一个健康的女婴。癌症晚期老人躺倒在床上,孝子孝女围了一圈痛哭流涕,楼上ICU的某间病房里,有小孩握着输液杆独自一人寂静的呼吸着。
岑安目睹着一对夫妇抱着孩子笑的幸福而满足,又有亲兄妹为了遗产在办公室门口大打出手。
这里的病人很多,多到让这里如同一个微缩的人间。
他们有截然不同的表情与状态,面对死亡时也可能重归释然或者陷入绝望。
在走回诊室的时候,叶肃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岑安的样子。
他原本觉着这笨蛋该多被浇几桶凉水,可在真的这么做了之后,反而心中觉得有些烦躁。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先前等着的病患都去了其他诊室,清洁工开始打扫清理大厅和窗口,日光灯也被一盏盏的熄灭。
岑安帮叶肃收完桌子上的杂物,哑声开口问道:“叶医生,人的生死是早就定好的吗?”
叶肃思忖了几秒,如实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