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过去的宫妃,是出离宫廷的天师,还是未毕业的学生。
这时候贸然举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实在是不合适。
“再者,你想过没有。”他抬起头道:“为什么李言闻身为医科大的讲师,都不敢自作主张的安排他进校参与修撰,还要特地来拜托你?”
沈如婉想了想道:“因为机密?”
“对。”严世藩严肃了神情道:“这医书也有各种作用,这孩子如果真的天赋异禀,恐怕寻常的汤方伤寒论都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所以才想进大学读更难的医书。”
李言闻还保留着太医院的原职,等于半个身子还扎在官场里,更怕其他人的诋毁中伤。
“那就不再管理此事?”沈如婉皱眉道:“我出宫不久,对医书也好人情也罢,都颇为生疏。”
“先不急。”
严世藩示意侍女给她斟一杯茶,自顾自的开始看那本李时珍写的两本医书。
沈如婉本身颇为耐心,只是心里有些好奇。
严承学当初十五岁考取寻仙考第一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只是医书总归是另一门学问,怎么他好像还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又一个时辰过去,严世藩才抬起头来,发觉沈如婉还在翻着课本等着他。
“我看完了。”
沈如婉抬起头来,没有吭声。
“你恐怕想问,为什么我会看得懂这东西。”严世藩失笑道:“沈大人有所不知,这民间有句话叫‘儒而医’,但凡在科举上无所成就的儒生,多半会转投杏林,也算是实现抱负了。”
实际上,还有些官宦在厌倦勾心斗角之后,利用之前的积蓄购置医书,辞了官行医救人。
沈如婉还真不知道这一茬,心想原来他自己也有基础,难怪能看得懂如此晦涩难懂的东西。
她在拿到李时珍的这两本脉学脉论之前,有读过《黄帝内经》,还自以为对医学有所了解。
黄帝内经讲述的是五行调和等等学说,对十二经脉的认知也颇为清晰。
但是李时珍的脉论,显然是在谈论别的东西。
刚才在去严府的路上,她忍不住翻开看了几页——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就晦涩难懂,颇有些令人意外。
“他写的东西……很有趣。”严世藩忍不住又低头翻了几页,仿佛意犹未尽:“这些东西虽然还需多加磨砺和深化,但单纯从看问题的角度和立论的高度,都可以看出功力的深厚。”
沈如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多了几分惋惜。
如果自己换一个身份,也许还能帮帮这个孩子。
可惜如今的自己都在风口浪尖,又何谈帮他?
“好了,这两本书交给我吧。”严世藩深呼吸道:“我去跟陛下谈谈。”
按照官场里的规矩,这种事情算的上无关紧要,拿去叨扰忙得脚不沾地的圣上,那完全是自寻死路。
可是严世藩看得出来,如今圣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惜才爱才。
无论是二十多岁就身居高位的陆炳虞鹤,还是十一岁就被破格录入大学的徐渭,陛下对有才学的人几乎有求必应。
他这也算是大着胆子去投其所好。
沈如婉愣了下,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李时珍年纪尚小,不善言辞,可也是个有潜力的苗子。”
“我知道。”严世藩起身送她出去:“回头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的。”
虞璁这头难的休沐日不用加班,去西苑泡花瓣温泉浴去了,这头舒服的都快睡着了,突然听见黄公公一声唤:“陛下,严承学来找您了。”
严世藩?
虞璁抬了眸子,懒懒地应了一声,示意旁边的侍女伺候自己更衣擦发。
严世藩等在凉亭里,看了眼摆盘精致的瓜果没好意思吃。
“别紧张……有事说事。”虞璁披散着如墨长发,穿着宽大的长袍从容落座:“怎么了?”
严世藩毕竟年纪还小,在皇帝面前心里难免有几分忐忑,何况这种私人场合皇上还换了装束,更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微臣,想举荐一个有才的苗子,是杏林世家出身。”
嗯?好事啊。
虞璁这头正尝着桃子,漫不经心道:“谁?”
“李时珍。”
李什么珍?
什么时珍?
皇帝叼着桃子懵了半天,整块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再说一遍?”
“李时珍。”严世藩大着胆子道:“是太医院医官李言闻的长子,天赋异禀。”
我当然知道他天赋异禀……
虞璁现在端详严世藩,就如同端详一个突然叼了钻戒金条过来的哈士奇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严世藩露出为难的笑容:“陛下……”
“算了,这不重要。”
虞璁揉了揉脑袋,心想李时珍按年岁……还真是嘉靖朝的?
他自己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多少岁了?”
“十四。”
“十四岁!”
“虽然年纪尚轻,可是他已经著书立论两本,”严世藩一脸恭谨的开口道:“微臣看了一下,确实很有见地。”
“这……”虞璁还沉浸在天降鸿运的惊喜和惊吓里,缓了好久才开口道:“你举荐他做什么来着?”
“这孩子想进入医科大学,跟随其父进行资料的整理编著,”严世藩心知有戏,从容道:“由于部分医书涉密,所以才来跟您通报一声。”
虞璁心想朕把这大学送他都成,何况是这么点小事啊。
他深呼吸道:“准了——以后有关此子的事情,随时跟朕通报。”
不得了啊,这是全明星阵容集齐了吧?
这头虞鹤在东殿忙完会议安排,略有些百无聊赖的开始翻闲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严承学是不是连着三四天都没有找自己了?
从前这个时候,可是会来带些点心聊聊天的啊?
他眼睛一眨,心想不会是终于情窦初开,在外面有相好了的吧。
他虞鹤是谁,锦衣卫统领,整个京城哪儿掉了粒芝麻他都能知道。
锦衣卫大人终于回过神来,直接跟苏公公交代了几声,去了锦衣卫的衙门。
两三句一问,消息就全都出来了。
这严世藩最近几天都出入宫闱,完事了频繁的与另一个人私下见面。
听见少年郎三个字的时候,虞鹤眉毛一跳:“什么意思?有多小?”
“大概十四岁……”被审问的小侍卫只感觉杀气在无声的扩张,越说声音越小:“听……听说是太医院那边的公子,私下见了三四回吧,还见过两次沈姑娘。”
虞鹤淡淡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拂袖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有点不爽,可是这时候若是严世藩再讨好着凑过来,他可不肯再给个笑脸了——
然而哪怕到了现在,也没见着这混蛋的半片衣角。。
也不知道在哪快活呢。
“这虞大人从前碰见贪腐大案都不曾黑过脸,今儿是怎么了?”
“嘘!还敢非议虞统领,不要脑袋了!”


第109章
虞鹤这两天闷闷的, 也不肯说是出了什么事。
虞璁试着讲个荤段子逗逗他,这小孩也很敷衍的干笑了两声, 让气氛更加尴尬。
哎, 难道是叛逆期到了?
小皇帝想了半天, 此刻见不着陆大人心情也有些低落。
“虞鹤,你帮朕找套小太监的衣服来。”
虞鹤愣了下, 也没有多问,就麻溜的去了。
发改委成立之后, 有两个人快忙到吐血三斗了。
徐阶猝不及防的被提拔到了经部尚书的位置顶班,王老爷子身体不好自然要陆炳多帮忙主持政务,在那次会议之后眼瞅着半年过去了,休沐日都没有真正的休息过一次。
陆炳好歹没有成家, 徐阶那边娇妻幼子都等在府中, 愣是见不着他一面,颇有种再历大禹治水的感觉。
虞璁知道自己若是以皇帝的身份再去一次中央会议厅,恐怕处处都井然有序。
他突然有种想窥探的欲望。
虞鹤自然是什么事都肯惯着他的。
他穿了飞鱼袍, 带好御赐的令牌,然后带着小太监打扮的虞璁从侧门进了会议中心。
“陆大人的话,此刻恐怕在玄字会议厅吧。”虞璁看了眼二楼的排班表, 若有所思道:“这次开会大概有四五十个人,我带你从后门绕进去, 只要弓着背找个角落坐下,不会发现的。”
虞璁点了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悄悄混了进去。
颇有种大学时串到别的系蹭课听的奇异感觉。
一个官员正在有板有眼的念着公文, 声音字正腔圆又洪亮的很,满堂都是他大嗓门的回音。
虞璁竖着耳朵听了一小会,悄悄地越过六七排去看远处中心的陆炳。
他穿着官袍,抿着唇在低头看着报告。
那官员踌躇满志的把这稿子念完,全场安静了几秒钟。
“读完了?”陆炳抬起眼睛来看他:“你知道自己在念什么吗?”
那个官员愣了下,肥厚的嘴唇翕动了一刻,木讷道:“苏杭一带的经济发展情况和改革方案建议……”
陆炳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缓缓道:“还真是有意思。”
他站起身来,看着全场寂静下来的众人道:“税收的数目,商户发展的层次,还有人口和田产都得计算——三个数据都是假的,这是在读给谁听呢?”
那姓高的官员表情一滞,僵硬道:“没有的事!每一个都是通报上来以后反复核查过的!”
“是吗?”陆炳勾起笑容道:“高中宪,你自算一下,税银和人头是匹配的吗?不要忘了之前还有无禄令改革,中间隐去的那四成银子,是被你活活吞了?”
中宪大夫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道:“微臣怕是看错了数字,还请大人……”
“如何?”
陆炳瞟了他一眼,冷然道:“先押下去。”
旁边穿银玄轻甲的护卫直接把他从人群之中带走,捂嘴的速度快到如同只是拿走了一块石头。
虞璁屏住了呼吸,心想自家饼饼在别人面前跟教导主任似的,凶巴巴的怎么感觉有点可爱……
“还有什么假的,都不要再现出来了。”陆炳垂着头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道:“继续汇报。”
下一个官员已经被吓得双腿都打起了摆子,战战兢兢地开始念另一个地区的财报。
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旁边的虞鹤也颇有些惊讶。
如今的陆大人,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之前的他,那可就是个冷面的阎王爷。
从入宫的那一刻起,陆炳主要经手的就是各种混杂着血污浊气的案子,几乎在一开始就站在了文官的对立面上。
这几年里,虞璁在不断地修改他的身份和地位。
最初是情报机构的头子,然后进入禁军转变为统领和将军,训练出了可以单挑三万蒙古精兵的执罡军,再然后又提升为发改委的高层,开始着手管理与国家政策有关的核心问题。
整个过程只花了接近五年,而且无人敢有任何非议。
现在的他,从威慑文官转变为驾驭文官,身份在不断地攀越。
而能力的展现,也完全超出了虞璁的预期。
待那个小官战战兢兢地念完,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时候,远处传来温和的声音:“条理很清晰,但是增长比和对照数据还不够清晰。”
陆……陆大人没有生气吗?
那典簿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来,看清了陆斌鼓励的眼神:“回去再改改吧。”
“好好好的!”
“恩威并施……”虞鹤嘀咕道:“他已经在发改委找到感觉了啊。”
他扭过头来,看见虞璁捧着脸远远瞧着他家檀郎,无可奈何的笑道:“你们两人还真像。”
“像吗?”虞璁侧过头来,挑眉道:“训人的样子很像?”
“不,都喜欢悄悄地暗中观望对方。”虞鹤失笑道:“陆大人这两年里也在殿侧悄悄看过您好几次,然后再默不作声的走掉。”
就好像,见一眼,就已经颇为满足了。
从会议中心出来,虞璁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带了虞鹤找了条宽阔的大道慢慢散步。
虞鹤在锦衣卫历练多时,虽然没有成为武林高手,但是防身的功夫还是练得颇快。
相比于从前瘦不禁风的瘦马皮囊,现在的他已经有紧致又线条漂亮的肌肉,虽然看起来依旧挺拔瘦削,但已有力量了许多。
下午的太阳正好,街边有喧嚣与马蹄声,比起那死寂的宫城多了许多人间的气息。
虞璁突然站定,看着街口敲着铃铛远去的公交车,看着那路边往来的人群,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们。
每一个小孩,都被困在棋局般的四方格里,几乎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现代的孩子们,可以去公园游乐场,可以去看电影坐飞机,可是这个时代的他们只有华丽的衣裳和所谓珍馐的吃食,对宫外几乎一无所知。
“你说……如果我微服私访,去苏杭一带视察的时候,带上两个孩子……”
虞璁喃喃道:“宫里会不会炸锅?”
虞鹤怔了下,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去苏杭?还带两个皇嗣?!”
上两次监国就已经让他感觉够呛了,陛下还要玩更大的?
那可是皇嗣啊!
“不可能只带陆炳一个人护着,毕竟还有孩子,”虞璁想了想道:“打扮如商人,让锦衣卫扮作仆从下人就行……”
“为什么要去苏杭?”
“我总觉得,那边恐怕已成气候,官商沆瀣一气,但是具体怎样,京城这边都一无所知。”
无禄令哪怕修订的再滴水不漏,这些人也有法子来造出假象来,继续瞒天过海的捞钱。
这次南下,最好看看各港口和南京的情况,同时象征皇帝身份的东西也要一并带上。
虞璁揉了揉眉头,心想这事跟智囊团的人讲,恐怕又是更麻烦的一轮舌战。
私心也好公务也罢,总该出宫城了去看看实地情况。
但如果半路出了问题,皇帝皇嗣全折在那了,恐怕也会很麻烦。
之前西巡那可都是大张旗鼓的带着军马去的,可这一次毕竟是微服私访啊。
果不其然,等皇帝略有些忐忑的把这想法说出来,智囊团的诸人都安静了。
虞璁看着那几个老头,心想果然这步子迈的太大了,怕是让他们心里也不好办。
“多带些侍卫吧。”杨慎叹气道:“监国这边,自然会稳妥的提前准备好的。”
李承勋已经从蒙古折返,留下毛伯温在那边协调军务。
他看向皇帝,也欲言又止,只点了点头。
不拦着我?一句反对都没有说?
虞璁愣了下,心里突然也有了数。
这几年里,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几样是大臣们能拦得住的?
与其费时间再互相拉锯,还不如把事情办得尽可能稳妥些。
“王琼已经折返回京,安排了明日与您会见,”虞鹤在旁边低头道:“外交的事情已经按流程准备由礼部交代给严世藩,让他担任新职。”
虞璁闻言抬头,惊讶道:“王琼回来了?”
老爷爷之前在吐鲁番那边,这天高地远的折腾回来担任承学,也真是身子骨硬朗啊。
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放心了。
外交官这个位置,是为了有个足够合适的人,在自己出京的时候能够协调和蒙古女真朝鲜的诸项事宜。
经济是国之命脉,肯定要交给持重沉稳又心细如发的徐阶。
教育会影响未来的承接和经济发展,自然归杨慎全权整合发展。
严世藩生来通透机灵,又是几个老阁臣谆谆教导下长大的,深有王守仁的几分处事能耐,虽然年纪是轻了些,可是他放心。
直到其他重要的事情一一讨论完,杨慎才又开口道:“陛下打算带哪两个皇嗣?”
虞璁想了想道:“没有打算。”
这两个名额,要留给那六个孩子去争。
对那个位置的争夺,从这一刻起就开始了。


第110章
第二天一早, 六个孩子就被叫到了乾清殿里。
虞璁看着六个小不点,心里其实不太放心。
最大快满六岁, 最小刚满四岁, 怎么说都还是懵懂的年纪。
朱福媛作为最小的老六, 按理应该说是最天真无知的那一个,可大概是和兄姐们相处了太久, 现在也能说会道,反应力相当的快。
“今日父皇叫你们过来, 是为了宣布一件事情。”
虞璁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是没底的。
但有的事,必须要试一试。
“在明年年初,父皇会南下出巡, 也就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听到这话, 几个孩子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从前的帝王和子女们关系疏远,可以说距离感太甚以至于没什么家庭氛围。
可是虞璁没事就去育婴殿陪他们玩,在沈如婉不在的日子里去给他们讲故事上课, 孩童的天性让他们都不自觉地粘着父亲,谁都不希望他再消失好久见不到人。
“但是,”虞璁慢慢道:“这一次, 父皇会带两个孩子,一起去。”
在这一刻, 小家伙们的表情瞬间变得欣喜而又雀跃,几乎想扑到他的怀里欢呼撒娇,但是都被礼数压制着, 只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渴望出来。
“在此之前,每个月,父皇都会带你们去外头转转。”虞璁把凳子往前拉了几分,与孩子们坐的更近一些:“每次不会带很多,但每个人都会轮得到。”
“到了腊月,大概会有一次考核,成绩最好的两个孩子,就可以去苏杭和父皇一起坐船了。”
四皇子抬起头来,悄悄握紧了拳头。
“好啦,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小孩儿们露出欢喜的神情,开始七嘴八舌的问起问题来。
就连平日里最安静的老二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上次被徐渭带出去见世面之后,就无比渴望再出去看看。
虽然不知道苏杭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是肯定很远很远,如果能出去,还是和父皇一起出去,那该有多幸福啊。
虞璁耐心的回答着各种鸡毛蒜皮的小问题,然后意识到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越过一个个小脑袋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朱寿瑛,好奇道:“媖儿不想去吗?”
小女孩望着他,突然开口道:“如果想赢得话,应该去学什么?”
虞璁愣了下,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别的孩子拐弯抹角的问那么多,她却就这么直白的问出来了。
所有孩子里,她是最直率又直接的。
不管是从一开始使计去赢那棋局,还是后面坦坦荡荡的说想做女帝,几乎在自己面前,她没有任何的弯弯绕绕。
但,这是莽撞吗?
虞璁垂了眸子,突然的想到了另一个人。
虞鹤。
虞鹤在当初被送进宫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他在极快的时间里,成为了比男宠更亲密的存在。
两个人相识不久,他就敢打着胆子吃同一根糖葫芦,还赖在自己的身边撒娇逗趣。
这样的直接,在旁人眼里,都不可思议而且放肆。
可是虞鹤最清楚不过,自己要的,就是这种恰如其分的亲近和温暖。
哪怕相识不久,他也敢用这样直接的方式,给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有的亲昵和接近,都是无关情欲和暧昧的,该保持距离的地方他避的干干净净,该恣意洒脱的时候也毫不矜持。
与其说,这是城府深厚,善察人心,不如说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察觉到别人的真实需求,和预判回应的本能。
朱寿瑛在每一次做出看似过分放肆的事情的时候,几乎都在试探自己的底线和需求。
可是自己就喜欢这样直接而又坦荡的方式。
她如果对别人也如此,那就是不识分寸。
可凭直觉来看……这孩子在外人面前,恐怕又是一副面孔。
“寿媖,”虞璁看向她,淡淡道:“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是谁教你的?”
小孩儿愣了下,想了想道:“儿臣逾矩了吗?”
这一句反问,反而让虞璁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父皇告诉你,”虞璁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长大了以后,自己未必管的住:“想赢,要学的……就是观察。”
观察二字,是对于帝王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认知所处的环境和情况。
可是真的想要做到,哪怕活到虞璁这个份上,也略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古代的帝王最难的,就是识人和识境。
这两件事,在嘉靖帝朱厚熜和崇祯帝朱由检身上,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朱厚熜赢了识人,输了识境。
他这一辈子,都如同玩狼人杀一般,在不断的判定和鉴别忠奸。
除了忠奸之外,还要不断地转换着利用奸逆,来达成权术的制衡。
最开始,是杨一清和桂萼张孚敬的拉锯和党争。
然后杨一清倒台暴毙,夏言加入战局,和郭勋桂萼再次纠缠不清。
每一个臣子都看似忠心耿耿,在自己面前都表现的滴水不漏。
可是背后到底是什么嘴脸,到底应不应该剔出这场棋局,只有皇帝一人可以判断。
没有任何可以帮忙参谋的人,也没有任何可以辅助的工具,只能靠内心的反复斟酌和现实的试探来确认,谁可以成为首辅,担当大位。
他重用严嵩,玩弄夏言,自己埋首于青烟丹炉之后,却把整个朝廷都控制在了掌心之中。
可是作为帝王,他虽然有南巡的经历,但是对整个中国的现境,都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识境不清,他在确认权力和地位稳固之后才会耽于西苑,不顾风雨飘摇的明朝一步步衰落,不顾江河日下的社稷,让国家继续走向衰亡。
而崇祯在这方面,做的更加糟糕。
虞璁作为被剧透过明朝三百年的局外人,哪怕在猝不及防的当了皇帝以后,也经常忐忑而又不安。
他知道谁堪用,可除了陆炳之外,不知道谁可以信任。
徐阶,看似忠良隐忍,可到了中年之后贪墨吞田数万,不比严嵩胃口小。
张居正,自然才藻心机过人,可在帝王陨落之后独断专横,让年幼的万历如同傀儡一般,把权力集结于内阁而只手遮天。
还有如今被蝴蝶了人生的严世藩,剧本之外的秘书郎虞鹤,甚至是这些孩子,他有时候在接触他们的时候,心里都会涌上几分不合时宜的茫然。
“观察?”朱寿瑛依旧望着他,喃喃道:“这是第一件要学的吗?”
“你可能,需要很久很久。”虞璁俯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和道:“不要紧,慢慢来。”
于是虞鹤又多了一项任务,安排皇帝每十天一次的带娃出巡。
每次大概两到四个孩子,争取所有孩子都可以逛一遍京城的各大景点,同时掌握纸币公交车等新兴事物的适用方法。
也算是为来年的出巡做准备,让这些雏鸟般的孩子们先试飞一小段,感受下外面的天空。
在此期间,虞璁也并没有闲着。
他如今把主要的压力都分了出去,让工教改三科代为分析运作和规划,自己只用担任总设计师的职位,进行审批和修改。
在政务渐渐减轻,人也终于能睡个好觉的同时,也终于能动点旁的心思了。
赵璜再次被虞璁叫去的时候,心里紧张又期待。
他感觉自己跟宫里的野猫似的,平日里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可是一旦被皇上想起来,就能领到一条大肥鱼。
这工部尚书的位置,跟三四年前相比,已经有了许多的不同。
不管是利润的进账还是管理事务的日益繁杂,他对自己能力的认知也在与日俱进。
能看见整个京城乃至于国家在工部的努力下蒸蒸日上,比俸禄提升了多少都令人高兴。
乾清殿里很罕见的支了个炉子,白色的蒸汽在缓缓飘着。
陛下穿着龙袍倚在炉子旁边的椅子上,正翻着书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