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容许尚不知有诈。
佟未敛笑,顿了顿,继而严肃认真地问:“那位四姨娘好像会遭殃,你真的不去救她?若需我配合像为你的嫂子解围那样,我决不含糊,只要记得再欠我一个人情就好。”
“你…”这一个“你”字容许并没有说出口,在哭笑不得的情绪中,他忽然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妻子不仅能在母亲面前作出另一副模样,似乎在自己面前也不时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方才妻子离开藤园时痛苦无助的背影就在眼前,然此刻却又分明看到佟未灿烂轻松的笑容。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容许心中暗暗自问,只是,找不到答案。
但这一次,容许错了。
第七章 浮生总有半日闲(六)
他并没有错在对于佟未的疑惑,而是错在他尚不了解佟未。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为妻子解闷而让宋云峰送来的樊阿神,是让佟未此刻由心绽出笑容,并刻意寻了玩笑让自己轻松的重要原因。
“将军,嫂子!”樊阿神与采薇跟了上来,阿神忍不住抱怨,“你们怎么说走就走,叫我和采薇妹子好尴尬。不过呀,咱们也一不做二不休,一走了之了。”
采薇虽也笑,但还是顾全容许的面子,轻轻扯了扯阿神的袖子,示意她此刻二爷脸上不算太好看。
佟未却笑道:“既闹开了,我们呆着也无趣,这里头本就没我们的事儿不是?”说着回首看了看容许,追问了一句,“在问你,到底管不管?”
容许将心中的矛盾压下,淡淡地应,“不管。”
“那好!”佟未抚掌而笑,“既是如此,我们出门去!”
容许一愣,反问,“出门?”
佟未笑道:“自然是出门,你看好好的一顿饭吃不成了,我这里和阿神还有采薇都饿着肚子,藤园里说不定也没备下我们的饭菜,再去厨房倒腾我是不乐意了。不如咱们四个出门去逛逛,下馆子吃现成的,岂不是便宜?”
见妻子兴趣盎然,容许不愿她失望,只道了声“也好”便往外走。
佟未见他如此,甚是满意,左右挽起阿神与采薇跟了上去,一边还问阿神,“你来杭城多久了,知不知道最贵的菜馆在哪里?你先前说的那大片大片的荷叶哪里能瞧见?一会儿你都说了,让他…”
一行人渐行渐远,长廊的另一头,胡白舞也带着侍女出现,莲步款款,身形宛如扶风弱柳。
十五年前,父母双亡才满十四岁的胡小婉被狠心的舅父卖入醉君楼为妓,彼时的她挣扎过、反抗过、逃过,却皆是徒劳。在身心双重的折磨和疲惫下,为求一生的她,终屈服在了老鸨的淫威下,从此改名白舞,开始学习一切取悦男人的技艺。
三年后,十七岁的胡白舞初次登台,以绝色容貌、精湛歌舞名动杭城,一时之间狂蜂浪蝶纷纷涌来醉君楼。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在这奢靡放纵,将天下男子踩在石榴裙下的日子里,胡白舞幻想可以用歌舞迎笑来保住自己仅有的清白,可她不知道,即便歌儿唱得再好,舞儿跳得再美,她只是一只金丝雀,只是一只被老鸨当作摇钱树的金丝雀。
青楼女子就是一幕繁华的青春,今日的花魁,极有可能是明日后院里洗碗的粗使,在每一个妓女色衰之前,老鸨子都会想尽办法榨口口身上最后一滴血。
于是在二十岁那年,始终卖艺不卖身的白舞姑娘,终被妈妈将她的清白当货物一样以一千两银子做底价,进行了整整三日的竞拍。
但那一回的结果,却再次轰动了全杭城。胡白舞从没想过,在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中会走出一个人来对自己说:我要为你赎身,娶你回家。
整整三万两白银,平南侯容竞言将醉君楼头牌花魁胡白舞娶入家门,并宴请亲朋,亲自宣布她成为容家第四房姨太太,记入宗谱,死后牌位可入家族祠堂。
而当时,容竞言的长子容谔已有二十四岁,且家中二房、三房两位姨太均是侍妾身份,仅仅是不需干活的下人而已。
“姨太太,前面闪过的那些人好像是二爷、二奶奶。”水灵扶着款款而行的胡白舞,甚是怨怼地说,“如今二爷是怎么了?为什么任凭老太太欺负你?难道有了娘子,就忘记老爷的嘱托了?”
“水灵。”胡白舞却嘴角含笑,握了丫头的手道,“倘若他不帮我,宁燕的巴掌就一定会落在我脸上,他有他的方法,他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来。不要埋怨二爷,千万不要。”
水灵愤恨道:“也太折磨人了,好好地叫您来吃饭,却闹这一出。莫说方才是二爷之故宁燕才没打您,若她真敢,我定与她拼命。甚至、甚至…”
“傻丫头,我将你从醉君楼买回来,是要你将来嫁一户好人家过好日子,何苦为我拼命。”她含笑捧着水灵稚嫩的脸颊道,“你放心,这个家有二爷,我一定不会有事。”
水灵睁着一双含露欲坠的眸子看着她的主人,终忍不住问:“老爷准您离开这个家,准您再改嫁,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被那老婆子欺负?”
胡白舞淡淡一笑,细眉轻扬间带了几丝哀愁,她挽了水灵朝翩翩小筑走去,口中悠悠道:“你知道的,我此生要托付的人,在这个家里啊!留在这里,我终究是能等到他,出去了,也许,一生也见不着了…”
第七章 浮生总有半日闲(七)
水灵心下长长一叹,叹的是主人至今的执迷不悟。要知道,即便老爷破天荒地立下遗嘱遗命要容家上下善待他心爱的女人、甚至准许她离开容家、甚至改嫁,但她可以改嫁给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可能嫁给容许,这个道理谁都明白谁都懂,但她却依旧沉浸在这缥缈虚无的幻想里,不愿抽身。
她微微侧头望向长廊的另一头,那里再也看不到容许等人的身影,可事实是无法抹杀的,二爷和二奶奶,真真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出门时,正当午。佟未娇嫩的肌肤几曾经得起太阳毒晒,没走几步便闹腾吃不消,还未到西湖畔,便拉着丈夫和阿神她们进了餐馆。
才落座就冲着小二喊:“快上冰镇的酸梅汤,渴死我们了。”洒脱爽朗,完全不像侯门里出来的千金大小姐。
阿神自从嫁入宋家,眼里见的都是扭扭捏捏的贵妇小姐,早憋屈坏了,此刻莫说是来给佟未解闷,自己何尝不将佟未视作知己,旋即对小二笑道:“快听这位少奶奶的吩咐,早早地端了酸梅汤来,另外酒菜只管挑好的上,不必替我们省银子。”
容许对樊氏很了解,这个农村来的姑娘最是节俭持家之人,今天这样大方,应是真高兴了。可见自己让云峰把妻子送来给佟未解闷,当真不错。然轻摇折扇间,无意看了一眼妻子,却发现她看似兴奋的神情里,更多了一分心不在焉。
“几位客官,夏日里冰可是稀罕东西,酸梅汤不值什么钱,但若要冰镇的——就要这个数。”店小二伸出手指比了“二”。
“两个铜钱一碗?”樊阿神先问。
店小二摇摇头,有些不好意地笑道:“二两银子一碗。”
“啪”的一声响亮,但见佟未拍案而起,冲着店小二嚷嚷道,“你开的什么黑店,一碗酸梅汤要二两银子,难道你们用金子作柴火熬的酸梅汤?”
彼时采薇正喝茶,受惊之下将一口茶喷了满桌,慌得敛容致歉,又过来拉下小姐,压着声音道:“小姐呀,京城里三伏天冰汁子还能卖三两银子一碗呢!”
“真的?”佟未诧异。她自小锦衣玉食,即便时常跟着兄长或恒聿在外游玩,但从未真正掏钱做过什么,自然不知柴米油盐贵。
虽听采薇说了,仍是不肯服,又细细问了采薇,继而冲着那店小二道:“这不成,一碗酸梅汤二两银子,我们统共四个人,就要足足八两!八两银子,我们四个拿来点菜,吃的撑死也吃不完,你自己说黑不黑?好了,我不和你说话,把你们老板找来。我与他讲。”
樊阿神虽叨叨着贵,却也不能像佟未这般模样,笑着看了半日,见那店小二灰溜溜地走了,才道:“嫂子呀!你这气势上了战场也不含糊,云峰就总说我胆小儿凭人家欺负!”
佟未甚是得意,然才道了声“下回把云峰兄弟也喊上!”,便见外头一个衣着光鲜、身材发福、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煞有气势地进来,一边冷笑着问:“敢问是哪位客观在这里诬陷我们家开黑店呐!”
可人方进门不过一刻,待看清了坐北朝南神色淡定的男子的面容,便慌得拉着店小二屈膝跪下,赔笑道:“侯爷来了,原是侯爷来了。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您看您怎么坐这儿,另有雅间,您要是不介意,挪一挪地方如何?”说着将身边的小二一顿数落,直骂他没有眼力劲。
樊阿神笑道:“怪他做什么,一个小孩子能认识什么人,店主也起来吧,咱们将军可不兴叫人卑躬屈膝的。”
那店主看了看樊氏,觉得眼熟,细细一想,连连笑道:“啊呀,是参将夫人、宋大奶奶,哎哟哟,今天真是小店的好日子。”说着四处看了看,又笑道,“倒是不见参将大人!”
“连我也认得?店主还真是见多识广,我以为杭城里没什么人知道我樊阿神哩!”阿神颇有些意外。
那店主笑道:“当年参将大人带着您骑马进城,那等风光,全杭城都知道,小的这才记得夫人的容貌。”说着目光落在佟未的身上,但见她一身华丽衣着、形容多姿瑰丽,却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不禁笑着问樊氏,“敢问这位少奶奶是…”
第七章 浮生总有半日闲(八)
“平南侯在此,我自然是平南侯夫人,容许容大将军的妻子啦!”佟未骄傲地仰起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店主道,“我说店老板,一碗酸梅汤卖二两银子,是不是太黑了?”
那店主一头虚汗,连连赔礼,“怎么敢卖给您这个价,只是小店贮冰不多,这才把价格抬高,大热天里图个稀罕。您若要喝,还不是言语一声那般便宜…”
容许静静地坐在一边,他素昔有不闻身边事的本事,此刻佟未和店老板讨价还价穷客气的话他是半句也没有入耳,但却有一句话久久萦绕耳畔不去。
“我自然是平南侯夫人,容许容大将军的妻子啦!”这一句话用佟未那美妙动人的嗓音说出口,竟是比冰碗更沁人心脾。
容许在唇际勾出淡淡的笑,舒心,畅意。
不多久,四碗乌紫晶莹的酸梅汤端上了桌,佟未摔先捧起一顿痛饮,甚是爽快,脸上的笑也越发灿烂起来。
“不要贪凉,这东西收敛,小心积了胃寒。”容许小小地饮了一口,亦不忘嘱咐一句。
佟未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大冰块自然不怕热,殊不知别人的辛苦。好不容易费尽口舌要来一碗这么贵的东西,连谢也不带一句,却会瞎操心。”
樊阿神自然不懂什么大冰块,喝了酸梅汤才问:“大冰块?哪儿有大冰块?我这里只有些碎冰子,店主忒小气了。”
采薇在一边掩口而笑,只不敢说明。容许则泰然自若,不为所动。不多久,小二麻利地将菜肴上齐,又殷勤地添了两壶酒。
折腾了大半天,容许也饿,遂拿起筷子动了几口,然才要喝采薇盛的汤,抬头却发现坐在一旁的佟未正一杯接一杯地猛饮壶中酒。
缓缓放下碗筷,额上浓眉微微一蹙,容许不动神色地问:“你不饿?空着肚子喝酒,是要醉的。”
“平日里少见你说话,今儿可真热情。”佟未一手拿酒壶,一手举着杯子,双颊的微红已显出她几分醉意,眼眉间很是不服气。
容许的手稍稍一动,终是没有抬起来拿下佟未手里的酒杯,并非怕她尴尬或纵容于她,只因他看到了妻子眼角那一点晶莹,那一点迟迟不肯落下,被硬生生含在眼眶里的晶莹。
“嫂子,你尝尝这菜,还不赖。”樊阿神笑着给佟未夹了一筷子菜,算作打了圆场。
佟未却反递过一只杯子,笑道:“来,阿神你也喝,咱们难得半日闲。”
可不等阿神饮下杯中酒,她又连灌三杯,酒气上头,将一张芙蓉脸染得通红。
“她就是人前好强的主。”
容许忽记起那一日在客栈里采薇对自己说的话,此刻看着佟未强作欢笑、买醉疗伤,原来这都是真的。
也许她要出门并非只是想出门,是不是连她也发现,在那个家里,是不能有自我的?
收回目光时,恰与采薇相对,但见她一只手藏在桌下悄悄摆了摆,仿佛在示意自己,不要打扰她的小姐。
略略颔首算作回答,容许轻握了手中杯,侧脸看着妻子面上“灿烂”的笑容,却因她眸中无尽的伤楚,而在心中隐隐作痛。
佟未自是大醉一场,一发连路也走不得。遂有容宅好些仆役看着二爷怀抱了先前还在厨房干得热火朝天,此刻却烂醉如泥的二奶奶回府来。众人皆惊讶不已,不由得奔走相传,不消一刻就传遍了整个容家。
许是从日头下甫进如阴凉的屋子,腻了一身香汗的佟未被入骨的清凉惊醒,但因醉得厉害,神思依旧模模糊糊,只稍稍动了动眼皮子。
抱着妻子稳稳地走向卧榻,容许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只怕伤了她。垂首看一眼酣醉的娇妻,那一张红如晚霞的脸,竟美得醉人。
“聿哥哥…”
正弯腰预备将妻子放上床的容许闻声蓦然停下,浓眉紧蹙,深邃的星眸锁定在妻子的脸上。
“聿哥哥、聿哥哥…”然而他没有听错,更没有看错。
妻子如花一样美丽的脸上,一双细眉紧紧扭曲,泪水缓缓滑过面颊——她在梦中饮泣,在梦中唤她的恒聿,她的心上人。
第八章 忆情(一)
轻柔地放下妻子,容许拉过一床纱被盖在佟未的身上,转身时,却看到惊慌且紧张的采薇。
“你——”容许顿了顿,终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指了指妻子说,“不知她会不会酒醉呕吐,你最了解她,顶好守着她到醒来。”
采薇方回过神来,连声道:“二爷不要误会,少奶奶她从前喝酒也不过是应景应酬,从没有喝醉过。奴婢虽从小服侍她,也不知她会不会呕吐。自然,您吩咐了,奴婢会好好照顾少奶奶。”
容许颔首默许,又道,“你不必担心,老夫人那里我自有解释。”说着旋身离去,仅在将踏出房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酣睡的妻子。
“二奶奶没事吧!”柳妈妈关切地凑上来问,又道,“若是醉了,要不要我去做一碗醒酒的酸汤?”
“也好。”容许淡淡地应了,只吩咐,“你进去就好,莫再让旁人打扰了她。”又问,“楚楚在哪里?”
“天热,让四荷带着去小睡一刻。您放心,我不会叫人打扰少奶奶休息。”柳妈妈甚是体贴,却还是皱了眉头问,“老夫人那里只怕已经知道了,您这会子过去回话么?”
“也没什么大事,不必那么担心,照实说就是。”容许言罢,坦然离去,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母亲将会对此事作出的反应。诚然,此刻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梗在他心里,已容不得再为其它费思量。
越是入夏,日头越是长,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只是好一阵头疼叫自己从梦里抽身。软绵绵睁开眼睛,看见采薇瞪着一双溜圆的眸子看着自己,竟吓了一跳。
这一吓反醒了几分酒,佟未揉着额角嗔怪:“这样看着我作甚?怪吓人的。”
采薇已绞了冷帕子过来给小姐擦脸,不答只问:“要不要吐?可曾反胃?饿吗?冷吗?哪儿不舒服吗?”
“你这滴滴答答的一串话,我答你哪一个好?”佟未嫌烦,摆手道,“渴死了,要茶吃。”
采薇样样都依着她,一切妥帖后才坐在床沿上问,“你睡醒了?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佟未朝着窗外看了一眼,估摸着答:“看着天色不晚,不过日头好似没什么力道了。是不是近黄昏了?”
“老夫人那里早传了晚饭,二爷带着孙小姐过去吃了。”采薇皱着眉答。
“那我们就随便吃点罢。”佟未竟不以为然,还道,“我也不饿,要碗鸡蛋羹就好。”
采薇愁得眼泪都要出来,抓着小姐的腕子急道:“你什么也记不得了?”
佟未挪动了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 ,答:“记得,不就是喝醉了么?也不是独自出去疯玩疯闹的,难道他们容家连这个也容不下?亏得姓这样一个‘大肚能容’。”
“小姐!”采薇叹一声,“你不记得自己做什么梦,可是二爷他却听见你在梦里喊恒公子了!我的小姐,你怎么这样糊涂!”
采薇的焦虑,在佟未脑中化作了一记古钟长鸣,满脑子只有低沉的“嗡——”音,竟什么也再听不到了。
许久,她才怔怔地问,“他真的听见了?”
采薇用力地点头,“‘聿哥哥’,你喊了好几声‘聿哥哥’,我在旁边也听见了,他抱着你怎会听不见?”
佟未的心沉下去,一直沉到最底下,她无法预料这一切,会带来什么。
“二爷回来了!”忽听得外头三香的声音,“孙小姐,晚饭可乖乖地吃了?”
“小姐…”采薇难掩焦躁。
佟未却异常冷静,“慌什么,喊了又如何?他又能奈我何?我俩之间,本就是有约定,有默契的。再者,他那里不是也有个胡白舞么?”
采薇咽了口水,眼见小姐这般态度,至此,她也再不愿去猜测之后会发生的一切。说话间,已见容许牵着侄女跨了门槛进来。
第八章 忆情(二)
“二爷,孙小姐。”采薇迎上去福了福身子,却是垂着头笑得尴尬,“少奶奶醒了,一切都好,您放心。”
容许颔首不语,只松开手低头对侄女道:“奶奶要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记得。”容楚楚点头,却并不热情,转身怯怯地朝佟未走近几步,弱弱地道,“奶奶要我替她问婶婶好,还嘱咐楚楚往后要好好跟着您认字读书学规矩,要做一个像您一样大方得体的侯门家小姐。往后我去哪里,就是代表了容家的规矩,一刻也不能忘记了。”
“好——好,楚楚真乖。”半躺在床上,佟未硬挤出笑容应着,她自然听出了小侄女的话音,这分明是婆婆借着孙女儿来敲一敲儿媳妇,要媳妇明白婆婆心里是明镜一样无所不知的。随即抬眼看着容许,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射穿,那僵硬窘迫的笑里,分明在问:你到底怎么解释今天的事情了?
“二叔,我好去找柳奶奶么?”楚楚完成任务,便不大乐意与新婶婶亲厚。
容许揉了揉她的额发,嘱咐了几句便唤来三香将侄女带走,随即旋身要往自己的地界去,却听妻子在身后问:“你能出去一会儿么?或在园子里逛逛,或找你侄女儿玩去。”
无声地愣了须臾,容许转身又从门前离去,竟没有询问半句缘由。反是采薇急着道:“小姐又要做什么?”
佟未不以为然,闲闲地推开纱被起来,“我要洗澡,腻了一身汗不舒服,他怎么能在这屋子里?”
采薇掩口笑了笑,却见佟未瞪着自己,嘴里嘟囔:“我们虽是夫妻,可…也仅仅是夫妻而已。”想想不知该如何解释才算妥帖,便也不再絮叨,只推着采薇去预备热水。
侍儿扶起娇无力,浴后,只觉得头上微晕,口中干燥,佟未摇着扇子倚在门口,看着藤园里的安逸雅静,口角含笑道:“不知这园子是何时建起来的,若是容许的手笔,他倒是有心过日子的。这个家,我唯喜欢这个园子罢!”
采薇端了茶过来,却不接着小姐的话,只管说:“二爷回来,可一句话也没和你说,你猜他此刻心里怎么想的?”
佟未含了口茶,缓缓吞下后方道:“我猜…他无所谓吧!”
“无所谓?”采薇不信。
“自然是无所谓,我与他又没有什么情分,不过是挂名的夫妻罢。将来他若有相中的人取来做姨太太,甚至休了我将那女子扶做正房,我也不会哭闹不依的。”佟未摸索着茶碗盖上的花纹,忽而露出俏皮的笑,压低了声音道,“薇儿,我告诉你,那个四姨…”
“二奶奶!”不等将话说完,却见四荷兴冲冲端着一盘水果过来了,一边将盘子递给采薇一边笑道,“今儿这些果子是二爷叫预备下的。”
“要这个做什么,谁夜里还吃?”佟未正要再问,脑中忽闪过昨夜的事,又念这是容许存心做的准备,顿时气结,虎着脸问四荷,“你家二爷现在何处?”
“方才还见着的,这会儿可能往别处逛去了。”四荷不知其中缘故,笑盈盈答了便径自离了去。
又有采薇摆了东西回来问:“提起来了我也要问问,昨夜小姐你饿吗?竟把一盘子果子吃得残残零零的。哎呀,到底是二爷有心,我们都忘了。”
佟未恨得咬牙,将扇子塞入采薇的手道:“他不回来,我寻他去便是了,你别看他冷冰冰的,可是长了个七窍的心。”
第八章 忆情(三)
这一说,便是不等采薇应不应,佟未挽起臂上垂坠的烟纱就往外去,气得采薇直跺脚,“去吧去吧!这么大的宅子,不信你找得到他。”
待小姐身影消失,便见柳妈妈来,问道:“采薇姑娘怎么了?”
采薇瞒不过,遂将事情前后说了,末了抱怨:“小姐脚程极快,我是赶不上,又怕自己走丢了,这才没去追。二爷是嘱咐过我,不许我一个人在宅子里行走的。”
柳氏嘴角先是甜甜的笑,或是在感念这对小冤家之间微妙的情分,继而却稍稍皱了眉,扶着采薇道:“二爷的话要记着,千万不要随便在家里走动,容家规矩极大,你慢慢等我给你讲。”
采薇自然不知个中文章,耐心地应下后,又与柳氏一起喊了几个粗使的丫头来收拾浴具,便一起坐着随意聊些话题一壁等主子回来。
这一边,佟未才出藤园就没了方向,且容府家大业大,来来往往总不乏下人丫头,众人见了新奶奶无不毕恭毕敬,反让佟未不自在。于是闪过一道角门,只想避开众人,却不料角门之内竟别有洞天,无限美景吸引着佟未越发往深处走。
小径蜿蜒,佟未提着月牙白百褶裙款款而行,径边是挺拔幽静的竹林。原有些温热的风穿越其中后再拂于身上,已凉凉的叫人惬意。这一处更胜在无人,无人便无嘈杂,不曾想容宅里还有比藤园更静的所在。
又行数十步,竹枝呼应间,一潭盈盈而动的湖水跃入眼帘。此时,夕阳已下,殷红的晚霞铺洒在湖面,绚烂如火。
举目而望,佟未似乎在寻找这水的源头,她不敢想一个宅邸里的人工湖,却不是死水。然而没有瞧见水来自何处,反被湖对岸开得烂漫鲜艳的木槿和紫薇吸引了目光。
“小小一个园子,却能看尽世间的繁华与寂静,此处原不是静,而是随性。”佟未淡淡一笑,抬手拢过修软的鬓发嵌于耳后,湖光照应下,面上又重现那醉后的娇美。
沉浸于美景和安逸,佟未的心褪去了所有伪装,她长长地呼气,意图将心中的痛吐出,可越是如此,越是感到沉重。
“恒聿,你现在好吗?”呢喃之后,佟未唯觉眼中温润,亦忘记了自己出门的目的。
不知站了多久,忽而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打破了宁静,倏地回身寻觅,佟未才发现这园子里还有一处别致的屋宇。
“吱嘎”一声,屋门洞开,从内而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洁净整齐的白袍子将他衬得儒雅风流,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