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白舞不以为然,拢一拢臂上的披帛笑道:“大姐着急么?您大可以慢慢等着看天地如何不容我这个小妾,又何必这样好心费心地来提醒妹妹?更何况…”她幽幽一笑,眼眉间的神韵几乎能倾倒众生,“您、或者有谁亲眼看见我唱了?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姐一定比妹妹书读得多,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家法?家法也要有理才行。”
冯梓君忍无可忍,一拍桌案道:“胡白舞,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狐狸精么?你以为自己还能在这座宅子里横行霸道?”
“当年?”胡白舞仍保持着那极富感染力的恬静,可这分明又仅仅是伪装,“昨儿晚上那首曲子妹妹从前也会唱,里头有一句‘当年还自惜,往事哪堪忆?’,大姐,难道您——愿意记起那些往事?”
看着冯梓君愈发黑青的脸,胡白舞其实一点也不得意,正如自己触碰了冯氏心底的伤痛,她何尝没有把自己带回到过去。
九年前容竞言千金换得美人笑,将她胡白舞从醉君楼赎身风风光光地纳入容家成为四姨太,虽然自己青楼出身,可有婆婆怜惜、丈夫疼爱,家中上下谁又敢对她不敬。但婆婆没多久就去世,丈夫也仅仅照顾了自己五年,若非容竞言临终那一道遗命要冯梓君母子善待自己,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然之所以甘愿孤寂凄凉地被锁在那高高的翩翩小筑里,并非依恋丈夫曾对自己的呵护疼爱,胡白舞想要的,其实容家上下都知道,却谁也不敢明说。
九年前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今还会拿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么?难道从今往后,他的眼里就只有那个高贵美丽的新娘了?
那一边胡白舞兀自身神伤,这一处冯梓君早已因她方才那句挑衅而怒火冲天,手中紧握的拳头将指上几枚宝石戒指摩擦地“咯吱”作响,正欲开口整治胡氏,偏偏外头又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通传声。
“二爷、二奶奶到了。”
一声传入,冯梓君心内又是冷笑:呵!我这好媳妇,总来得及时。
挽着小姑跟随丈夫一起进入莉园的正厅,看见抱了女儿跪在地上的孟筱悦,佟未不由得柳眉紧蹙。
“二奶奶也来了?您的大嫂——又惹恼她的婆婆了。”
闻声看去,说话的正是那美若天仙的四姨娘,这一刻,佟未方觉得,她身上那极富感染力的恬静,是一种最极致的伪装。
“许儿说你身子不大好要歇一天。”冯梓君先开口,“未儿啊,这里事情多,你还是先回去吧。”
佟未收敛神思转来看着婆婆,脸上绽出最甜美乖巧的笑容,聪明如她,很容易就能想到,婆婆之所以将昨天的旧事重提且闹得如此大动静,显然为了敲山震虎,用大媳妇来警示新媳妇。到底,她还是要抖一抖婆婆的威风,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的。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一)
一屋子静悄悄,所有人都等着二奶奶的回答,这个新媳妇将来在家中地位如何,仿佛就在此一举。
“媳妇已羞愧难当,娘您还这样心疼我!”佟未一张如樱红唇轻轻一动,那黄莺出谷般的声音便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但见她轻轻提了石榴红百褶裙款款走向婆婆,面上含了娇羞,笑道,“今日媳妇进门第二天就这样浑睡到日上三竿,若是叫我母亲知道,定要拿家法治我,真真是丢了她的脸。”
这一边容雨卉兀自咽了咽口水,悄悄扯了兄长的袖子,低声道:“二嫂她…真不简单!”
容许却没有任何反应,极俊的面颊好似石刻一样毫无动静,就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可那双深邃的星眸中所射出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了妻子的身上。
但见佟未搭了冯梓君的臂弯,笑道:“二爷他心疼媳妇,却不知这样是害我,哪有新媳妇进门第二天不给婆婆请安而在自己房里蒙头大睡的?若叫外头人知道,媳妇这不孝的罪名可就洗不清了。娘啊,今日的确是因一路过来的劳累才让我起晚了,往后可再不敢了。您看,可否赏脸让媳妇给您露一手?权当是孝敬您。”
儿媳的声音如乐曲般动听,冯梓君也不由得被带开了心思,不禁问:“露一手!怎么个说法?”
佟未笑道:“媳妇别的不行,却能做几个小菜,知道要嫁来杭城,母亲赶着请师傅又教了几样西湖菜色。不如今日娘的午饭让媳妇来打理。我呀,北方的、南方的各做一二样,让娘尝一尝,也评一评,看看媳妇的手艺比不比那大师傅差。”
“果真如此?”冯梓君惊叹,“我真没想到,未儿你侯门出身的千金大小姐,竟也能下厨?”
“母亲说,最贤惠的女子当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虽然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一辈子沾不了几回阳春水,可若能做几样小菜偶尔孝敬一下长辈又何尝不好呢!柳妈妈昨日告诉我,当年老太爷进京赴国宴回来,急着要您做了饭菜给他解馋哩!可见御膳房的大师也不及您的一星点儿。离京前母亲还不住地嘱咐我要跟着您多学学,如今看来,媳妇即便真心想学,也只怕十年八年都到不了您一半。”佟未笑靥如花,口齿伶俐地将这一番恭维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她只将一双眼睛看着婆婆,尚不知自己的言行已唬住了一屋子的人。
本赶来凑热闹看好戏的林飞凤不由得在一旁酸溜溜对侍妾马如惜道:“这张嘴,都能拿去犁地了。还以为国公爷家的小姐如何高贵,竟也是个低眉顺眼上赶着讨好婆婆的俗人。”
然而冯梓君偏偏就吃这一套。所谓“嫁女嫁高门,娶媳娶低门”,可这一回顶着圣旨操办下的容家大婚事,竟将这世人皆知的道理完全颠了个,从圣旨到家那天起,冯梓君就浑身不自在,又听闻佟家女儿在京中家喻户晓的“厉害”,于是对这个已过门却没进门的儿媳妇是左右都喜欢不起来。可她万分没料到,新媳妇竟然是个如此圆滑玲珑的女子,从昨日起,就没有一处表现是能让自己挑她的毛病。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二)
此刻被媳妇不着痕迹地大大恭维一番,且言语里听得亲家母对自己的尊重,不由得心里更喜欢,拉了佟未的手摩挲着笑道:“我的儿啊,当年我也爱那厨房里的事。虽说看女儿家是否心灵手巧都在那针线功夫上,可绣得花呀鸟呀能做什么用?远不如一桌佳肴讨人喜欢。罢罢罢,今口口笃定是要孝敬我,我岂能不赏脸。”说着招呼绿绫,“你带着云想、云佩去给二奶奶打下手,厨房里的婆子都粗手粗脚的,我不放心。”
这里婆媳俩只管亲热,仿佛全然忘却了地上还跪着孟筱悦母女,佟未更是从进门起就表现得对此视而不见,好像眼里就只有她的婆婆。
胡白舞看着一老一少乐呵呵的模样,嘴角不禁勾出一抹冷笑,随即将目光转向容许,可眸中万分柔情竟只换来了“无视”二字。
难道一个俗女子,能值得你如此专注地看着她?不过空有一副美丽的皮囊和一张伶俐的嘴,难道你这么多年的等待,就是等佟未这样的女人?
胡白舞眼中的柔情骤减,取而代之的凄哀将她精心打扮下闪耀的光芒一并抹去。正当她失望地垂首,却听容许的声音响起。
“楚楚,到二叔这里来。”抬眼望去,方才还纹丝不动的容许,竟已蹲下身子去哄他的侄女了。
佟未亦循声而看,见容许终于开口,心里不禁恨得骂一句:好歹你行动了,像个木头人似的杵在那儿,你就不怕我编得词穷?真是一点默契也没有!
但见楚楚怯生生躲在母亲的怀里不敢动,脸上还挂着泪珠,正是应了她的名儿那样楚楚可怜。
孟筱悦知道这家里谁是能帮自己的人,她虽不清楚佟未的立场,但绝对相信二叔的为人,于是哄了女儿道:“好孩子,二叔叫你呢!”
楚楚方缓缓离了母亲的怀抱,继而一下扑到叔叔的胸前放声大哭,“二叔二叔,您求求奶奶,不要把我带走。”
容许哄了几句,便随了侄女的话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冯梓君才愉悦起来的心情少不得又灭下泰半,冷声道:“正好,你就抱着楚楚走吧,往后不要她跟着悦娘了。这孩子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你看看你媳妇,这才是侯门出身的小姐该有的品性气质。楚楚是我们容家长房嫡孙女,难道由着她娘糟践不成?”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三)
“娘啊!”孟筱悦跪着爬了几步到婆婆面前,哭着求道,“儿媳妇不敢糟践您的孙女,只是这孩子跟惯了媳妇,怕是去了别处难照顾。您就当心疼孙女,让她再和儿媳妇住在莉园里吧!”
“哭哭啼啼做什么?我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总做出一副可怜相给谁看,想是要全杭城的人知道我冯梓君是个虐待媳妇的恶婆婆?”冯梓君十分厌恶,恨恨地骂道,“楚楚是我的孙女,我要请师傅调教她,给她谋大好的前程,难道还错了?孟筱悦啊孟筱悦,你这个做娘的,究竟在想什么?你这么寻死觅活的,难道不是挑拨我们祖孙的情分?”
“娘,大嫂她并不敢这么想。”容许说着转身把楚楚送到妹妹的怀里,上前几步将嫂子从地上扶起来,安抚道,“娘也不是要分开你们母女,大嫂你是不是太激动了。”一壁说着在孟筱悦的臂上暗暗用了一把劲。
孟筱悦心中一动,知道二叔暗示自己不要再说话,虽然还看不到结果,但心已然全放下了。
冯梓君则冷冷瞥了一眼儿子,拉着佟未道:“我们娘儿俩好好地说话,却被打扰了。罢了,难得这些人在跟前,我带你认认。未儿,你妹妹手里抱的孩子,是你先大哥的女儿楚楚,这个么——就是她的娘,家里人都喊她悦娘,你也这么叫吧!”说着指向了胡白舞,于是刻意在语调里加了一味不屑,冷笑道,“你四姨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还想着等你进门后要不要带你去翩翩小筑看她,偏那么巧这几天姨太太反了常态,没事就爱在府里转悠。这不,也省了我们娘儿俩的事了。”
佟未朝胡氏颔首示意,继昨日感叹她周身散发的恬静,到方才感悟她的伪装,这一刻,似乎又在她美若西湖的眸子里读到了一股敌意。佟未不禁暗笑,四姨娘,您这醋可吃得太偏了。
收回目光时不巧与容许四目相对,佟未极快地递过一个嗔怒的眼神,示意他速战速决,不要再让自己演戏了。
冷不防看到妻子的嗔怪,容许竟觉得有些好笑,说实话每每看到佟未在母亲面前的表现,他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娶了两个妻子。但此刻局面尚混沌不清,他不敢去想这些,遂对母亲道:“娘的好意儿子明白,只是楚楚这孩子从小孱弱,若是从外头请师傅来调教,怕她未必肯学。儿子有个建议,您看是否合适?”
“说来听听。”冯梓君闲闲地应了一声,而心里却也生了疑惑,若是从前,儿子应当如衙门里的老爷那般直截了当地对自己宣判“楚楚不能带走”,可如今却要提建议来征求自己,难道真是娶了媳妇,改了性子了?
“您媳妇才进门,家里上上下下没有她能效力的地方。闲着也闲着,不如让她带带侄女,教楚楚写字读书,如此既不用另请师傅,也好让您媳妇有些事情做。”容许说着转而问妻子,“你看呢?”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四)
佟未自然默契地接过话茬对婆婆说道:“媳妇但凭娘做主就是。”
“偏你不疼媳妇,只想着给她找些事来做。”冯梓君嗔了一句,她本来就是为了拿大媳妇警示新儿媳,可如今佟未玲珑剔透一个乖巧的人,自然也用不着再如何折腾悦娘来唬她了,于是乐得顺着儿子搭好的梯子下,缓缓扶了佟未起身道,“就依你们吧!未儿啊,我可把楚楚交给你了。”
佟未笑道:“媳妇一定好好照顾侄女。这会儿呀,您先去歇歇或逛一逛,媳妇这里收拾一些楚楚的东西,就即刻下厨给您准备午饭去。”
笑着嘱咐了几句,冯梓君便要离去,林飞凤见二嫂不送,忙不迭上来搀扶,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佟大小姐的对手,往后就是十车话也未必顶得上二嫂一句话能让老太太中意。于是这端茶送水搀搀扶扶的事情,更是不敢怠慢了。
一干闲人随着老夫人离开都散了去,莉园里唯剩下容许夫妇和容雨卉,初蔓、初菊两个丫头含泪上来将少奶奶扶到一边,拿了热帕子给她擦脸。
初菊忍不住哭道:“二爷您不知道,您不在家这些日子,我们莉园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上一回老太太把大奶奶关在祠堂里一天一夜,回来病了大半个月都不好。还不许请个大夫瞧瞧,还是我们去求了柳妈妈,她帮着找了个懂医的老姐妹来给我们奶奶开的方子。不然…指不定就过去了。”
孟筱悦有了精神,嗔怪婢女一句:“胡说什么,二奶奶还在呢。”说着站起来拉了佟未的手道,“把孩子送去藤园我能放心,只是这孩子淘气一些性子古怪一些,往后要二奶奶多担待了。”说着泪如雨下,转去容雨卉面前将女儿抱在怀里。
佟未不忍,安抚孟氏道:“大嫂不必担心,楚楚先过去藤园,过几日二爷要回军中去,我就推赖身子不好不能照顾楚楚,我想到那会儿老太太也没那么生气,定不会阻拦你把楚楚接回来。您放心,即便到时候老太太不肯,我也有法子叫她点头。”
一番话说的雨卉、筱悦面面相觑,一时间辨不出这位二奶奶究竟什么性儿。可孟氏听佟未那一句“大嫂”,便晓得容许没有娶错妻子,往后更多了一个能护着自己的人。遂帮着整理了一些女儿的东西,半点没有犹豫。
继而在领着楚楚去藤园的路上,采薇忍不住问:“姑爷明明吩咐我叫您别出来的,您怎么偏要出来,且不见二爷恼?”
佟未睨了她一眼没有答话,嘴角却是满满的得意,将楚楚交给采薇搀着后,回身几步对跟在后头的容许道:“我帮了你一回,你可欠我个人情了。”
彼时容许正缓缓跟在后头看着妻子牵了侄女说笑的美好场景,突然又见妻子恢复了蛮横的本性,竟也一时没转过来,愣了愣才道:“这里不是藤园,说话诸多不变。”
佟未没好气地哼了一句“小气鬼”便转身去,才走几步又回头道:“快些走,咱们回去再算。”
容许在嘴角绽出一抹笑意,可随即摸了摸袖笼,几分淡淡的不安涌上眉头。
长廊的另一侧,一位绿衫女子盈盈而立,手扶着朱漆的廊柱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兀自口中喃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五)
“四姨娘,我们回吧!”丫头水灵在一旁轻轻道,“您该吃药了。”
胡白舞惨惨一笑却没有作声,直到再看不见容许的身影,她方敛了衣袂带着婢女离去。
一路行一路想,终究是猜不出这对新婚夫妇到底有着怎样的情分。
这里佟未带着楚楚回到了藤园,小丫头这两日受了惊吓尚未转还过来,对佟未和采薇又陌生,于是一见了柳氏祖孙便黏着不愿再放开。
“这样也好。”佟未不以为然,反哄着侄女道,“楚楚啊,你先跟着柳奶奶和三香姐姐们玩一玩。婶婶一会儿要去给奶奶做饭也没空照顾你。等吃了午饭,婶婶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楚楚挽着柳氏的手点了点头,便拉着她往常来玩的假山下去。
佟未很满意,直起身子抬手在额上打了凉棚看那孩子,又嘱咐采薇:“去看看我们带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拿出来让三香四荷陪着孙小姐玩。”说罢欲转身回房,却见容许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佟未皱眉问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来又绽出诡异的笑容,带着一股子坏意问容许,“你看到了没有?今天那位四姨娘有心妆扮过了,真真是仙女下凡啊,我从没见过这样柔美多姿的女人。你知道的,京城里的贵妇千金大多拿金银首饰和胭脂水粉来妆扮自己,虽然看着养眼,若往那四姨娘面前一放,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又是四姨娘!容许知道,佟未和胡白舞耗上了。
“不错,即便到今天,四姨娘还是杭城第二美人。”容许索性坦然面对,淡定道,“放眼我所见过的京城贵妇甚至妃嫔公主,能比过四姨娘的人,也就一二而已。”
佟未没料到大冰块的反应会如此从容,反愣了愣,可耐不住好奇,还是追问,“那杭城第一美人是谁?江南山水果然养人,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四姨娘更美的女子!”
容许心内暗暗一笑,却道:“以后你会知道。”说罢撇下满腹疑惑的佟未在外头,径自往屋子里去。
可才近房走到书案前,便有佟未气呼呼跟了进来,不服气道:“说你小气一点也不假,你以为你不讲就没人会告诉我了?”
“那等着别人告诉你不就成了?”容许手里拿着一卷册子,另指着外头桌上一堆东西道,“采薇说你习惯用这些东西,过几天我要回军中去一段时日,怕你们人生地不熟不方便所以今天带采薇去替你置办了。”
佟未看了一眼,极自然地答:“谢谢了,回头我把钱还给你。”
倘若此刻容许正喝茶,一定会被呛住,他极无奈地看着佟未道:“这个钱,应该不必还了。”
佟未还犹自不觉,反认真地答:“怎么能花你的钱?你放心,我爹娘给我带了好些银子下来的,只要不乱花一辈子都够用了。”
意识到不该再在这问题上纠缠,容许兀自摇了摇头,拿了书册往书架前走,但听佟未在身后笑道:“容家那么大的宅子,你做什么把书房弄在卧房里?”
这本是一个习惯,真问起来反不知如何回答。转身想解释,却见佟未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问:“我说大将军!你——你刚才听见我对老太太说的那些话了吧!”
容许颔首默认,继续听妻子说下文。
佟未道:“说实话,我都几乎不认识刚才那个自己了。所以,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虚伪特别假?”
容许心中一动,暗暗自问:她在乎我对她的看法?
嘴上却道:“的确有些意外,不过很欣赏你的做法,也很感激你的付出。譬如今日母亲那里的午饭,还有暂时照顾楚楚,就要辛苦你了。”
“我想听实话。”
看着妻子异常认真的模样,容许缓缓道:“这是实话,我知道这并不是你。”
“很好!”佟未欣然而笑,随即带了几分客气道,“那昨晚的事情,你能不能当没有发生过?”
容许一震,眉梢有着极难察觉的耸动,但犹豫不该出现在一个军人的生命里,似乎未经过任何考虑,但见他伸手从袖笼里拿出一张被烘干后折叠齐整的却黑漆漆一片的信纸,递于佟未道:“这是不是你昨日掉在门槛边的?”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六)
佟未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此刻容许手中握着的那张纸,不就是自己从他纸篓里“偷”出的信纸么?亏得自己先前那样好找,原叫他拾去了。
“昨晚拾到时信纸已湿透,我将它在香炉上放了一夜,晨起时便干了。”容许神情平静,缓缓道,“怕是你遗下的,所以先自己收着了。”
佟未怔怔地接过信纸,因曾被自己的泪水浸透,上面的字迹已几乎辨不清,这会儿烘干后脆脆的一张黑纸,便更叫人无法看出上头写过什么。
昨夜既然没有拿谎话哄骗他,那今日是否要承认这一张信纸的归属?
佟未想着,一边细细摊开那张脆生生黑乎乎的信纸,在一团漆黑中,竟仿佛又看到了那熟悉而刺目的两个字——恒聿!
“这是岳丈大人或者岳母、舅兄他们留给你的书信吗?”容许在妻子的沉默中,忽而冒出这个问题。
蓦然抬头看着容许,直视那双看似冰冷却又仿佛盛满了人情的眼眸,佟未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大可以不承认,大可以随便编一个谎言,大可以不在乎容许。可是,她不忍心,当真不忍心。
“进城前那晚,我已修书致京城国公府,想必再过几日岳丈大人就能收到我们报平安的信。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自己写一些书信,只要交给柳妈妈就好,她会为你安排人送出去。”容许将话语缓缓说出口,眼眸则紧锁在妻子的身上,细心观察着她神情中一丝一毫的变幻。
“好,我知道了。”佟未这一声在她看来并非是回答,但手上却已小心地将那张信纸收起,攒在了手心里。继而转身,似要走。
“还有一件事。”
佟未微微一悸,不安瞬间侵袭周身,慢慢转身,问:“什么事?”
容许不忍,然话已出口,如何能收,倘若…没有“倘若”,她是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
“如果没什么事,我要去为你的母亲准备午饭。”佟未脸上早没有先前的神采飞扬,也许她猜到了容许要说什么,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该从丈夫的嘴里将这件事情做一个确认。
而确认?又为了什么?
行军打仗最忌拖泥带水、举棋不定,这更不是容许的性格,可今日的容许,的确失去了往日的果断。
“在我们南下的路上。”他最终选择理智地将事情全盘托出,但负于身后的手却兀自握了拳,“皇上与皇后将他们的幼女德恩公主下嫁给了我的好友义弟,宰相恒启丰的三公子恒聿,他已成为圣上的东床快婿,封为平阳驸马。”
闻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生命里抽去,顷刻,整个世界都静了。心何其痛,可麻木了,也就没感觉了。
“这件事与我何干?”佟未有些木讷地问了一句。
容许心里亦有一种被揪起的痛,是因为她在痛,还是因自己对她的残忍?他停了须臾,才答:“贺信已由昨日发出,接下来该备一份贺礼托镖局送去京城,我想也许你有更好的意见。”
佟未冷笑,将臂上的披帛轻轻一挽,“这当算容家的事,你做主便好。现在时辰不早,我必须去为你的母亲准备膳食。”她幽幽说完这一句话,旋即转身离去。
衣袂披帛轻拂过后,一张黑色的已发脆的信纸翩然而落,却不知落在了谁的心头。
“一见倾心。”
容许颇有几分无奈的苦笑,那一日恒聿欣然向我介绍佟大小姐时,我为何没有从他的眼眸里看出别样的情绪?那一日恒聿送我至城界时,从马车里送出的那一方锦盒难道是信手捏来的东西?而她佟未,又几曾知道会有人前来相送?
原来,我终究又害下一个绝世女子,使之芳心付水,东流。
“四荷!”轻叹后,容许扬声唤人,便有小丫头赶到跟前。
“二爷有什么吩咐?二奶奶去了厨房,采薇姐姐也跟去了。”四荷的答话显然多余。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七)
这一边,佟未在婢女地引领下带着采薇来往容家大厨房去,绿绫已带了云佩、云想摆开阵势,只待查验新奶奶究竟是有真功夫在手,还是满口胡诌说大话。
一路走来,佟未并不记得路过些什么地方,她满脑子都是恒聿和他十七岁的新娘,那个秀气文雅、纤柔娴静的德恩公主。
细细数来,恒启丰膝下三子,长子恒靖之妻乃皇族嫡系岐山王之女越桥郡主,次子恒修则娶了圣上胞妹庆熙长公主的女儿,他的大女儿恒嫦早已是大皇子永嘉王府的女主人,小女儿恒姮亦默许将来配与三皇子。恒家子弟无一不是与皇族结亲,那么恒聿也注定是无法娶我这个小小民女了。
心里长长地一记冷笑,佟未暗自叹:难怪你一直不肯向我爹娘提亲,原是你一早就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只怪我自作多情,耽误了你恒三公子的大好前程。
“小姐。”采薇见佟未神色怔怔的,遂轻声唤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昨夜那一封姑爷写给恒聿的信一定对小姐有了影响,采薇不能让别人看出小姐的心思,她是带着夫人何美琦的嘱托陪嫁过来的,千万不能让容家的人知道恒公子与自家小姐曾经的那一段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