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有人会提,只见容许兀自吃着碗里的菜,仿佛很不经意地问母亲,“大嫂和楚楚怎么不在?”
只这一句“大嫂”就已触怒了冯梓君,家里上上下下都已听命于自己改了口喊孟氏悦娘,只有儿子依然一口一个大嫂地对那女人尊敬不已,叫自己好没面子。如此,更是不屑回答儿子了。
第五章 当年还自惜(二)
反是冯梓君身边的丫头云想机灵一些,笑着上来给容许斟酒,口中道:“奴婢听云佩姐姐说,方才莉园的初蔓姑娘来过,说是孙小姐身子不爽利,悦娘便向老夫人告假不来吃晚饭,在莉园照顾孙小姐了。这会儿云佩姐姐和云霞去给三爷送饭菜,一会子回来了二爷问问便知道了。”
但不论云想如何解释,老太太一张黑青的脸已然将一顿饭弄得无比尴尬,所有人都唯唯诺诺只顾自己碗里的东西,半句话也不敢多讲,生怕一不小心又触怒老佛爷。
佟未虽对这家人的是是非非无甚兴趣,可好好吃一顿饭都仿佛是煎熬,这日子实在是叫人憋屈的。于是继一些体面的老妈妈和大丫头来行过礼,采薇又自报家门后,佟未也再没有说话。直到冯梓君撂下筷子说不吃乏了被绿绫等扶着离去,这顿饭才冷冷清清地散了。众人也因心里不自在,便没有谁来与新娘子亲厚,不过淡淡一笑点点头就都辞了。
离了厅堂,佟未挽着采薇跟随容许走在回藤园的路上。靖康公爵府是京城有名的大门大户,且佟未自小出入京城名邸之间,可谓看尽繁华。然一路将婆家的屋宇楼阁看在眼里,容宅建筑不论在奢华、工艺还是布局上,皆不差帝都豪宅,叫佟未忍不住赞叹江南园林的巧夺天工。
“二哥!”忽然从长廊的岔道里闪出容雨卉的身影,她一改方才的拘谨,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一把拉住她的兄长娇滴滴道,“你去了那么久,这次回来给我带好东西了么?”
容许也不似平时那般冷漠,轻轻刮了妹妹的鼻尖笑道:“一会儿送到你屋子里去,怎么敢少了容大小姐的?”
容雨卉欣喜不已,闪过兄长的身子对着佟未道:“二嫂,我能去你们的新房看看么?”
“这样…”佟未不置可否,看了看容许答,“二嫂没什么意见,你哥哥同意就好。”
容雨卉有些骄傲地挽着哥哥笑道,“哥哥最疼我,自然什么都答应了。”
可这回事实却非如此,只听容许道:“屋子里堆满了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过些日子再去玩吧。”
“为什么?”容雨卉撅着嘴抗议,“你们…你们其实成亲好久了呀,我也不是去闹洞房,做什么不好去玩?”
容许方要回答,忽又有悠扬地笛声传来,这一次的曲调更委婉更凄楚,好似倾诉着演奏者的无限哀伤。
“四姨娘又吹笛子了。”容雨卉举目看向翩翩小筑,口中嘀咕,“这两日真是不顺,先是二哥你和嫂子不好进城,又有三哥被人打伤,接着悦娘又惹怒了娘。本来大家都不痛快,偏偏四姨娘沉寂了那么久,突然又跑出了来。”
“吹得真好,比京城御用乐师吹得还好。”佟未不以为然只管欣赏这曲天籁,可客观的一句赞叹,却得来容雨卉这样的忠告。
“二嫂呀,在娘面前可不敢这样说,您一定要仔细些,不然可就要出大事的。”
容许却没有让妹妹再说别的话,找了些借口将她打发后,就带着佟未回藤园去,但他没有意识到聪明敏锐的妻子,实则早已察觉了其中的微妙。
不知是出于促狭想看容许尴尬,还是纯粹的好奇,当进了卧房夫妻二人独处时,佟未冷不丁冒出一句,“容许,那位四姨太…是不是对你特别得好?”
第五章 当年还自惜(三)
彼时容许正坐于案前提笔书信,闻言犹自不觉手中笔管微微朝下一震,于是笔尖触及宣纸,一点黑色迅速在纸上晕染开,待他发现,纸上字迹已被污染了泰半。
换上一张新纸,用玉镇纸铺开撸平,这一系列动作容许表现得一如平常的镇定,可在他的心里早已对妻子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奇怪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战场上面对强敌也只一笑了之的大将军容许,竟会在家中完全挫败给一个小女子,这让他自己也汗颜不已。
“我没说错吧!”虽然丈夫表现得很镇静,但那张写坏的纸还是证明自己的话在容许的心里是起了作用,佟未乘胜追击,满分得意地立到桌案前追问,“你看,咱们一进家门她就冲你打招呼,比谁都热情。你妹妹不是也说,她沉寂好久又突然跑出来,我想不会那么巧是正好遇上你回家,应该是你回家,她才跑出来吧!这位四姨娘真是美丽动人,柳妈妈告诉我,她才二十九岁。”
容许手中的笔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他迅速写完一封信,将信纸在烛火前微微一烤便折叠装入信封,正要在信封上落款,却见一只纤白的手按在了上面。
“为什么不回答我?”
抬头看见的,是妻子一张蛮横的脸,只是在这样精致秀美的脸上,蛮横也显得那样可爱。
“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佟未兴奋地又往前凑了凑。
容许心里难抑一股热流,他不晓得妻子是否有意识,此刻两人的面颊是凑得如此近,甚至只要自己稍稍一动,就可以吻到她娇嫩的红唇。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坐怀不乱并非是人人都能有的品质,更何况是面对自己的妻子。
“我记得…”容许忍着咽喉里冒出的干热,直视妻子一双灵动的眼眸,缓缓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从今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应该有这个权力,不回答你提出的于我们两者之间关系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佟未滞了滞,随即很不满意地收回身体,双手撑着桌面对容许道:“你还真是小气啊,不说就不说好了,拿那么严肃的外交词令说话,真是奇怪。”可她岂肯轻易罢休,少不得又补了一句,“其实吧,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你看你脸红的,别再红了呀,冰做的人要是红化了,我可罪孽大了!”说罢旋身挑开水晶帘子,得意洋洋地往她自己的“地界”去。
长长舒了一口气,容许自然不会相信“脸红”一说,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何为脸红,只是他笃定了一件事,但凡能看到佟未人后表现的,一定不会相信那个乖巧温顺的容家二奶奶就是这位佟大小姐。
可容许却不敢笃定,下一回佟未再这样“亲昵”地和自己讲话,他是否还能遵守那“井水不犯河水”的约定。
这厢,佟未回到自己的地盘,慌忙去挑开妆台上盖着镜子的绸缎,果然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映在明镜里,她轻轻地吐了口气,一手捧着发烫的脸颊,一手捧着胸口安抚那慌乱的心跳。
实在是得意忘形了。她暗暗自责:要是刚才没来得及收住,一下子凑到他脸上去那该怎么办?唉唉唉…还是管管自己这个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脑袋,不然一定会闯祸。
缓缓做了几次深呼吸,佟未渐渐平复了乱跳的心,可脑海中又闪过一样东西,叫她好不烦恼。
倘若没有看错,方才容许写的那封信里,是有恒聿的名字的。难道…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第五章 当年还自惜(四)
忽有采薇在门外的呼唤打断了佟未的心绪,她应声喊采薇进来,趁势探头去看屋子另一侧的容许,可那位大爷仍旧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好似外头什么也没发生。
“少奶奶,二姨太送了果盘子来,柳妈妈叫我送进来。”采薇进门放下果盘,左右看了看,不禁无奈一笑,又道,“柳妈妈她们真体贴人,说怕您一时半会儿不适应,叫三香她们这些日子别进新房伺候,屋子里的活一概我来做。”
“来。”佟未将采薇拉到一旁,低声道,“既是如此,一会子你把容许桌案边的纸篓给我收拾出来,别丢到外头去,叫我先找件东西。”
“你的东西丢里头了?”采薇问。
佟未摆手道:“不是,你先别问,过几口口就告诉你。”
主仆二人正说着,容许却从里头走了出来,佟未立刻朗声道:“你好好跟着柳妈妈,先把家里带来的东西挑好的送给妈妈,其他的给园子里的丫头们分了,再有合适的,外头也送一些。”
这些事容许本无所谓,便由着佟未自己安排,只递了一封信给采薇,“交给柳妈妈,让她派人替我寄出去。”
“知道了。”采薇应了一声接过信,转身出了门去。
容许看了桌上摆的果盘,拨动了一下挑了只油桃在手里,口中很不经意却又是存心说给佟未听,“家里几位姨娘都是老爷的人,性格脾气都不同,能不打交道就别打交道,反正你本来也不喜欢我的家人。但雨卉和楚楚都是孩子,又是小姑娘,可以的话你多和她们接近,讲些外头的故事给她们听。当然,你若不乐意,我也不勉强。”
佟未不答却问:“弟弟伤了,你这做哥哥的怎么不去看?”
容许反一愣,神色闷闷地答:“下午母亲叫我过去就是为了三弟,她说三弟受惊,这一个月藕园是禁地。”继而反问一句,“你好像比我更关心这个家的人?”
“我不过好奇问一句。”佟未被噎住,生气地转身回自己那边去,一壁抛出一句冷冷的话,“谁稀罕你们家这冷冰冰的人情啊。”
容许哑然,没错,妻子说的一点没错,在这个家里又有多少人情是能够因血脉相连而温暖的?
如是直到天黑,两人再没有说话,待采薇回来将容许那边的纸篓收拾出来,悄悄闪到自家小姐这边时,但见她拉着佟未凑在她耳旁问:“小姐,你是要找姑爷写坏的信纸么?”
佟未悄声问:“你怎么知道?”
“那封信上写了是送给京城宰相府三公子恒聿的呀!”采薇皱起一对柳叶眉,很不放心地问小姐,“您终究是放不下呀?”
佟未面色黯然,兀自伸手拿过纸篓翻了翻,将一张被墨迹染黑了一块的纸拽在手心里,一壁把采薇往外赶,“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歇着去,我这里自己能行。”语毕将采薇推出了门,哐当一下将门合上了。
转身见容许站在水晶帘子后头看着自己,佟未不禁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听到响声,起来看看你。”容许依旧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佟未没好气,嘴里挤出一句“谢您了”便回了自己的地盘去。待坐到妆台前,就着那一盏红烛,却开始犹豫是否要展开手心里那张皱巴巴的信纸。
容许静静地立在原地看了半刻墙上映出的倩影,直到对面再没什么动静,才回身就寝。睡到大半夜,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低低的啜泣声。出于一名军人天生的机警,他即刻翻身坐了起来。
果然见房门洞开,皎洁的月光洒入房内,并有一道纤长的身影投射在墙上,且微微颤动着。
披了件衣裳起身,几步走到帘幕前,眸中所见,的确是妻子正穿着一身睡袍坐在门槛上,手里还不知捧了什么东西。
挑开帘子,容许悄然走到佟未的身后,用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的温柔语调问,“你怎么了?”
忽听得身后有人发问,佟未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待看清了是容许,才意识到这个屋子里还住了自己的丈夫。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泪水,来不及咽下嘴里的果子,更来不及将手里捧着的果盘藏匿起来,总之就是这样将一副最狼狈的模样展露在了这个男人面前。
“你吃吗?”佟未将手里咬了一半的油桃放回果盘,双手将盘子举向容许,“你也饿了吧,要不要一起吃点?”
第五章 当年还自惜(五)
垂首看,果盘里的果子全被咬过,容许咽了咽口水,担心此刻拒绝会让妻子窘迫,于是勉强挑了一只还算完整的油桃。
“坐吧!”佟未满意地收回果盘,低头将方才那只咬了一半的油桃拿起来继续吃。
“你…哭了?”容许手里拽着桃子,不知要不要坐,不知要不要吃。
佟未缓缓咽下嘴里的果子,清了清嗓音答:“嗯,我哭了。”
“想家?”容许活了那么多年,除了行军打仗、进京述职外,还从未这么主动地去关心一个人。
佟未转过一张凄哀的脸,眼神亦有些迷茫,只听她答非所问,竟看着容许手里的桃子缓缓道,“这只很酸,你还是别吃了。”
容许察觉了佟未的精神恍惚,于是撩了衣袍坐到门槛的另一边,举手咬了一口油桃,虽然那足以酸倒牙的汁水叫人难以忍受,但还算提神。他小心地咀嚼着果肉,一边看着月色说:“如果你实在想家,我可以带你回京,就住之前那座宅子。”
“你真是好人。”许是提到京城,便想起父母,佟未越发伤感,哽咽着对容许道,“平白无故地娶了我,生活里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可是你却对这个人很好。容许,谢谢你对我这样好。可是我们不好回京城,我不能回去。”
容许没有再吃第二口果子,转来看着佟未,但见泪水又从妻子美丽的眼睛里奔涌而出,面前娇弱的女子哭得如此伤心,仿若雨打的娇蕊,我见犹怜。
“本来我也很少在家住,皇上曾提过希望我不带兵时上朝议政,如果我们回京,也在情理之中,你不必担心旁人会有什么想法。”柔和皎洁的月色下,素昔冷漠严肃的容许也露出了少有的温柔,这些话说得婉转而亲和,仿佛是花心思呵护着什么。
佟未经不起别人对她好,可是自从嫁给容许,这个丈夫就处处对自己好。虽然他很少笑,很少与人亲和,甚至一天到晚绷着一张冷脸,可他就是默默地对别人好,不计回报地对别人好。他不是传说中冰做的人,他的人格魅力足以降服敌军,足以让宋云峰一干兄弟对他誓死效忠,足以年纪轻轻统帅三军笑傲疆场,足以让自己不愿欺骗他…
“我不想家,在路上已经把家都想完了。”佟未止住哭泣,欲抬手抹泪,却因满手粘乎乎的汁水而悬在了半空。
容许不忍她尴尬的样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便将身上的衣服递过去。不想佟未竟大方地拿下,抹了眼泪后又把一手的汁水擦了个干净。
“谢谢你。”佟未将衣服重新塞回容许的手中,站起身,道,“我吃饱了,要去睡了。”说着跨过门槛进房,走两步又折回身,“我哭不是因为想家,如果想家想回京城我一定会告诉你。今晚,谢谢你陪我吃果子。”说罢转身走进房间,钻入了她的卧榻。
躲在床上,听到房门被合上的声音,于是月光一点点从房内消失,继而是水晶帘幕的碰击声,再后来,屋子里完全静下来。
佟未用纱被捂着嘴减弱呜咽,她好想放声大哭,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已经是容家的少奶奶,她不能再为了恒聿哭泣,更不能因他娶妻而哭泣,不能,永远不能。
藤园很安静,屋子里更安静,于是那已用纱被捂着而减弱的哭泣极容易地传到了屋子的另一端,容许立在桌案前,手里拽着那张从门槛角落捡到的已湿透的信纸。
他记得这张已黑成一团的纸,记得这张纸湿透前上面未被墨汁污染的字,更记得恭喜恒聿新婚的贺词。
她是为了这件事哭?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当年还自惜,往事哪堪忆?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遥遥传来的吟唱,让本因此而疑惑的容许浓眉微皱。明日又将一场风波,他轻叹。
“往事——哪堪忆?”另一边卧榻上,佟未听着那略嫌凄哀的吟唱,口中反复呢喃这五个字,渐渐沉入梦乡。
第五章 当年还自惜(六)
翌日,晨曦如期而至。
不知睡了多久,从梦中醒来但觉周身酸痛,抱着一团被子托腮细想,佟未才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蓦地抬头朝外探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推开被子下床,光着脚丫子一直走到容许所在的水晶帘幕前,可那位大爷的身影不在其中,早已不知去向。忽然想起那一张“偷来”的信纸,佟未慌忙在屋子里四处寻找开,但那张纸却和容许一样,消失了。
匆忙打开房门,在门槛四处搜寻,仍是毫无踪影。
“采薇,采薇。”佟未大声喊,唬得在附近的三香、四荷姐妹俩跑着就赶了过来。
“二奶奶,您起来了。”
毕竟还陌生,佟未收敛了一些,将身上的睡袍裹了裹,问道:“采薇去哪儿了?”
三香答:“采薇姐姐跟二爷出去了。”
“出去了?”佟未大惑,采薇这丫头怎么把自己一个人撂在家里就跟着容许走了?
四荷又道:“一大早二爷就起了,嘱咐我们不要打扰您休息。老夫人那里二爷也亲自去说了,说您今天不出藤园,要歇一天。后来说您习惯用的东西家里都没有,所以带着采薇姐姐去给您置办,怕过几天要回军复职就没日子了。”
“这样!”佟未还是不太理解,又问了句,“这里今天有人打扫过吗?”
“有粗使的丫头扫过了,奶奶放心,藤园里也有规矩,每日在主子起床前就要打扫毕的。”三香答了,低头看见少奶奶光着脚丫子,不由得笑道,“二奶奶,还没到三伏天呢,您这样要着凉的。”
正说着,她们的祖母柳氏从后面捧着水盆过来,嗔道:“没规矩,怎么和少奶奶说话的?快去厨房传二奶奶的膳食。”
姐妹俩吐了吐舌头,机灵地闪了去。
柳氏则捧着水盆进来,转身将房门合上后,放下了水盆又过去佟未的床前拿来睡鞋,正要蹲下身替少夫人穿鞋,却被拦下了。
“我自己来吧,怎么好让柳妈妈您给我穿鞋。”佟未说着,自己利索地把脚伸入了鞋子。
柳氏满脸慈和温柔的笑,她看了眼水晶帘幕里的摆设,将佟未扶到桌前侍奉漱口洗脸后,低声道:“二奶奶,有些事情二爷都告诉我了。”
佟未嘴里含着青盐,怔怔地看着柳氏。
“莫说您了,就是我们二爷,我看着他长大,他又岂是能随便叫人束缚的。你们从互不相识到突然结为夫妻,又都是大户人家有气性的孩子,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佟未不用再问,大抵猜出容许已把两人之间的“夫妻关系”全盘告诉了这个乳母,毕竟叫她先知道,总比往后忽然发现自己和容许分床睡而大惊小怪的好。
柳氏递过水杯给佟未,轻声笑道:“但是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看见这样般配的新郎新娘。我的二奶奶,二爷他虽然有些严肃,可人是极好极好的,只怕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可靠的男人。您且静静地仔细地瞧,往后您一定觉得柳妈妈的话是不错的。”
漱了口,洗过脸,佟未顿感清醒,转而对柳氏笑道:“昨晚采薇说您嘱咐三香她们不要进新房,我就该想到是您为我们着想的。柳妈妈,谢谢您这样体贴。说实话,我和采薇在这里除了二爷外,没有谁能依靠,这样的尴尬若叫婆婆她们知道,一定是不肯的。谢谢您能理解我们,至于以后的生活,我们会互相努力,毕竟…我们是夫妻,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了。”
柳氏疼惜不已,拉着佟未的手道:“这世上还能有比二奶奶更好的姑娘么?”
佟未笑而不语,忽记起昨晚那低低的吟唱,遂问柳氏:“昨晚有人唱歌您听见吗,是不是那位四姨娘?我听四小姐说,吹笛子的那个人就是她。”
柳氏面露难色,几番取舍后,一咬牙拉着佟未到妆台前坐下,拿了梳子在手里道:“二奶奶您听我说,有些事情家里有规矩不叫提,可我见不得您蒙在鼓里。”
透过镜子看柳氏那张充满矛盾的脸,佟未由心感觉她接下来要讲的,会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这一厢,容许刚带着采薇回府,就被小妹雨卉逮了正着。
“二哥,只有你能帮楚楚和悦娘了。”雨卉不由分说地带着容许往莉园去,哭丧着脸道,“都怪我不好,害苦她们母女了。可是那个四姨娘做什么呀,这两天总是跑出来火上浇油。真真讨厌啊!”
第五章 当年还自惜(七)
“雨卉,不许乱说话。”容许挣脱了妹妹的手,止住脚步,冷声道,“四姨娘是长辈,你要记住。”
容雨卉见兄长一脸严肃,也不敢再言语放肆,过来拉着容许的手央求,“倘若哥哥你不出面,楚楚一定会被娘从悦娘身边带走。悦娘够可怜了,楚楚是她的命根子,没了楚楚你要她怎么活?都怪我不好,昨天非要偷偷带着楚楚去看你和二嫂,结果被娘撞上了。二哥,求求你了,只要你一句话,娘一定会放过悦娘的。”
容许似乎不为所动,仍旧冷静地问:“娘要把楚楚送到哪里去?”
“也没说送去哪里,只是不准她再跟着悦娘了,说跟着悦娘迟早要学坏的。”雨卉急道,“哥你别问这么多了,先去好不好?昨天悦娘发急就打了绿绫一耳光,说不定今天再闹开了,娘一上火就要对她动家法了。我们不为别的,难道要让才过门的新嫂子看到我们家是这样无情残忍的吗?”
浓眉微微一动,容许抬眼对妹妹道:“家里的事情素昔都是娘做主,我不便插手,大嫂她也自有分寸,而楚楚是娘的亲孙女,她更不会害她。”说完转身对跟在一旁又惊愕又尴尬的采薇道,“你先把东西送回藤园去,叮嘱少奶奶不要随便出园子,我一会儿就回去。”
采薇得了赦令,捧着东西转身就走,只听到四小姐在身后带着哭腔问他的哥哥,“这件事情,你决计不管了?”没有听见姑爷的回答,也不敢听,只盼远远地离了这是非才好。
然此刻的莉园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正房内桌椅乱成一片,孟筱悦死死抱着女儿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破了一些,一旁绿绫、云想等个个喘着粗气,而冯梓君则如佛像一般稳坐于上首,和所有人一样闭气凝神,将目光落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四姨太身上。
看着楚楚如同受惊的小兽躲在母亲的怀里瑟瑟发抖,胡白舞心内一阵发痛。
冯梓君啊冯梓君,为了显摆你一家之长的威风,你就能狠心摧残一个可怜的年轻寡妇,你就能甘愿让嫡亲的孙女从小在心里种下仇恨?究竟这一切能给你带来什么?如今太夫人、老爷都去世了,这个家就是你的天下,你到底还有何不满足,又奢求什么呢?
“啧啧啧!”可即便如是感慨,胡白舞口中所言仍异于心中所想,只见她轻描淡写地问冯梓君,“大姐这又是恼谁?听说昨天二爷才带着二奶奶去祠堂祭了祖,此刻看起来,大奶奶也是要去一趟了?”
冯梓君上下打量胡氏,她今日的着装一改往日大块的白色,竟换了一身湖绿色绸衫纱裙,臂上一抹通透的烟纱,发髻上多了几件珠钗,仅一夜功夫,眼前的人就仿佛年轻了许多。再看一眼跪在地上与之同龄的大媳妇,一个恬淡从容、一个凄凄惨惨,果真是天壤之别。
冯梓君心内冷笑,一个寡妇作这副媚态给谁看?青楼女子一辈子就指着个“贱”字过活,真真没错。
第五章 当年还自惜(八)
“我劝四姨太安分一些,容家规矩大,入夜后上上下下一概宵禁不得随意在宅子里走动,更不可莺歌燕舞奢华吵闹。昨日夜里不知是我没睡好,还是听岔了,怎么隐隐约约听着像是四姨太在唱?呵呵…我记得老爷死时你是发了毒誓的,说这一辈子都不再唱了。”冯梓君傲慢地看着胡白舞,“你还说,倘若违誓,天地不容。不过这会子,恐怕是家法先不容了。我这里正做别的事,四姨太还是回你的翩翩小筑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