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许递过一个眼神给恒聿,他苦涩一笑,深知其意,此时此刻深宫之内,妹妹恒姮当不知被气成什么样,她辛苦十几年,却终比不过一个连人影也见不着的人。
“臣兵部尚书钟子骋恭请皇后金安,奉皇上圣旨请娘娘移驾銮轿进城回宫。”钟子骋来到叶乘鹤的马车前,抱拳躬身如是言。
乘鹤坐于车内,搂着怀里的长琴,淡然道:“本宫就这样进城吧,不必銮轿相送。”
“娘娘,圣旨不可违,还请娘娘移驾。”钟子骋面色坚定。
乘鹤不愿妥协,一口心火攻上来,冷声道:“十几年了,钟大人还是这样忠臣于皇帝,甚好,甚好。”
钟子骋知道她是旧事重提,不敢反驳,只是道:“臣亦忠于娘娘。”
“母后…”长琴不愿母后还没进城就和父皇闹僵,柔声道,“母后就算为了儿臣,好不好?”
乘鹤明白女儿的心思,她是担心自己若不能与允澄复合,便没有在皇帝面前说话的分量…也罢,此行本就是为了女儿。她心内一叹,终松口答应了。
缓缓下车来,钟子骋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叶乘鹤傲然立在他面前,说道:“原来我如今都不值得你看一眼了?”
子骋一愣,随即抬头与叶乘鹤四目相对,岁月都在他们的眼睛里留下了印记,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乘鹤百感交集,看着这个沉稳的男人,回忆十几年前他的模样气质,终究含泪笑了起来,哽咽着说一声:“子骋,你还好吧。”
钟子骋眼睛红润,无声地点了点头,继而侧身一指让出道路:“娘娘,请升轿。”
“好。”乘鹤答应,转身正下车的女儿道,“琴儿跟母后一起。”
“娘娘,公主的鸾轿也准备好了。”钟子骋不等长琴回答便插上来一句,显然不希望长琴与母亲同坐。
“母后,儿臣坐自己的轿子就好。”长琴先答应了。
叶乘鹤没有勉强,便往她的銮轿去,宫女掀起轿帘的那一瞬,她呆住了。
轿子里早端坐了一个人,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双眸充满了血丝,一脸疲倦,只是那期待、心痛、激动、怨恨交杂着,从眼神、呼吸、动作满满地传达出来。
乘鹤缓步入内,坐到他的身边,帘子被放下,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响起,是要预备起驾。两人却无语相对,静得骇人。
“你好狠的心!”直到銮轿被抬起那一刻,允澄方开口,“叶乘鹤,你好狠的心。”


第一六五章 番外:缘尽执手(一)
“娘娘,您猜得不错,皇上他果然不在宫里了。”华丽的鎏金飞鸾镜台前,一位中年宫女俯身对端坐着的女子如是言。
那坐着女子螓首微抬,一张华美精致的脸庞便从镜中映出。
“呵…那我是不是也该去迎接她?”
“咯噔”一声随着女子的话音落而响起,她硬生生地折断了手里的发簪。
皇贵妃恒氏,在叶皇后离宫十一年里代掌凤印,俨然副后的地位无人可动摇,膝下三皇子亦是朝中拥立太子呼声最高的一位,她所缺的,仅仅是一个皇后的名分。可辛苦经营十一年,到头来似乎终究要一场空。
“就说我病了。”恒姮站起来,扬手拆下发髻上金灿灿的凤簪,一头青丝顺滑而下落在肩头,她回眸对身边的宫女道,“传旨六宫,皇后性情淡薄,不喜欢铺张奢华的场面,叫大家不必去迎接,但凡皇后要见众姊妹,会有懿旨,皇后回宫这些日子不许去打扰凤驾。”
“是…”
“还有,叫三皇子来见本宫。”恒姮这样说着,又要宫女脱下了她才穿上的华服,便是笃定不去迎接了。
这一边,当皇后的仪仗进入宫廷,却只见稀稀落落几个人相迎,瘦削的陆贵妃已没了当年的风采,只是瞧见叶乘鹤的第一眼,眸子里绽放了光芒。天知道这十一年她如何在恒姮的欺压下度过,如今盼得皇后归来,宛如救命稻草一般。
可这一切不是乘鹤想要的,也绝不是她所期盼的。
十一年光景,物是人非岂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当年那位因形似容雨卉而得宠的安昭仪早已驾鹤西去,至今人们仍不敢提她的死状,而本聪明伶俐甚得圣心的四皇子瑞昊更是因亲眼看到母亲去世而痴痴呆呆至今,由皇贵妃抱养在宫里不常见人。
至于其他妃嫔,乘鹤只在路上听长琴絮叨过,但人太多又生疏,她终究记不得几个,此刻瞧不见,在她而言反是大好的事情。
等候乘鹤更衣的功夫,陆贵妃时不时往外看,满头发已染了白霜的赵嬷嬷瞧见了,不免问:“娘娘这是在等谁么?”
陆氏讪笑:“旁的人不来,我也知道她们是怕了那一个,可是怎么也不见皇上来呢?”
赵嬷嬷道:“皇上素来以朝务为重,这会子一定是被什么事牵绊了,皇上巴巴地天南地北找回娘娘来,怎么能和人家一样呢!”
陆氏连声道:“是啊是啊,那一位气的不还是这个么,什么叫六宫莫去迎接娘娘,不要打搅娘娘,这叫什么话。娘娘不见我们自有她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妃嫔的,岂能这样无礼呢? ”说着问身边的宫女,“快去问问,大皇子怎么还不来。”
“母妃不必去找瑞祥来了,母后说她累了今儿本就不想见人。”长琴从里头出来,这一回宫,穿上华丽的衣衫,她那大公主长女的姿态便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不过母后托母妃办一件事,我们从金陵带回来给弟弟妹妹们的礼物,还麻烦您一一分派了去。”长琴如是说着,面上的傲气却分明写明了,她也不曾将陆贵妃放在眼里。
“这是小事,本宫知道了。”陆贵妃很客气,也不计较长琴的倨傲,又略略说了几句,便走了。
长琴要去找乘鹤,却被赵嬷嬷拉住道:“小祖宗,好些日子见不着,怎么瘦了那么多?金陵那里的东西吃不惯么?你想吃什么,嬷嬷给你去做。”
长琴心里有事不能说,只是淡淡一笑,“我好着呢,就是路上累了,不如嬷嬷做些母后从前爱吃的东西,你们也有十一年没见了。不过嬷嬷你老了,别太累了,往后我不在宫里,再没有您陪在母后身边,那可怎么好。”
赵嬷嬷还以为是好事,笑道:“是不是公主和钟大公子的喜事近了?”
长琴却冷笑:“只怕是成不了了。”
正说着,外头太监高声通报,正是皇帝驾到。长琴不敢无礼,带着一众人到门口迎接,这小半年没见到父亲,回来却是为了和亲一事,长琴顿感委屈,一边给父亲行礼,一边眼泪便滑落,只道:“父皇既不要女儿了,何不把女儿从金陵直接送走,又把我找回来做什么?”
类似的撒娇本是长琴在父亲面前屡试不爽的事,可今日允澄却没有娇惯女儿,竟正着脸色说:“这是你该对父皇说的话?是你该有的姐姐模样?朕让你去金陵是做什么?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凌云书院做的那些事谁也不晓得?”
长琴委屈极了,才刚见面就被训话,而且父亲明知自己在说什么,却避重就轻不提那件事,分明就是不愿意给自己一个说法,她鼓起腮帮子不服气地看着父亲,愣了半晌竟道:“难怪母后要离开了,父皇你太无情了。”
众人皆惊,见皇帝扬手作势要打,李真忙拦住了,劝道:“公主小孩子脾气,万岁爷千万别动气,闹了起来,到底是在娘娘宫里,叫其他主子怎么想呢?”
长琴竟益发娇纵了,冷笑道:“李公公你何必替我求情,在父皇心里我早就可有可无了,不是吗?”
“长琴!”忽而乘鹤的声音响起,她的出现到底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众人看去,却也是目瞪口呆,十一年的岁月仿佛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痕迹,她依旧美丽动人,而那繁重的发髻首饰和华丽的凤袍在她身上,比当年更能体现出了一个皇后该有的威仪。
允澄眼中还是刚才那个步入銮轿瘦弱平常的叶乘鹤,这一刻竟完全颠覆。
“叶乘鹤,你好狠的心啊。”一路回来,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可坐在边上那个倔强的女人,却是一言不发直达皇宫,而这一路,允澄还找不到任何借口发作,因为先开口,他已经输了。
“母后,父皇他…”长琴颠颠地跑来乘鹤身边企图撒娇,乘鹤却正色道,“快向父皇赔不是,不然母后也要不高兴了,方才的话母后可都听见了。”
可是长琴的心性儿太高,她心里积压着那么多的事,却在这样的时候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如是怎肯低头,竟也不理会乘鹤的劝说,哭道:“你们原来都是一样的,那又何苦叫我回来,还不打发了我去才好的。”
说完也不顾什么礼仪规矩,竟撇下父母便跑了,慌得一干太监宫女不知所措。
“嬷嬷,你去跟着吧,别叫她做傻事。”乘鹤叹一声,转而才向允澄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允澄方才只顾看着华服下明丽不凡的妻子,竟没理会他们母女说了什么,只道:“平身。”再无言语。
乘鹤淡淡一笑,“皇上进屋坐吧。”
允澄“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往内殿而去,那李真跟上来,规规矩矩地给乘鹤磕了三个头,含泪道:“到底将娘娘盼回来了。”
被人真诚地惦记着,乘鹤倍感窝心,忙让宫女搀扶起他,颔首道:“这些年公公可好?”
“老奴很好,只是皇上他…”李真不敢多说,只道,“娘娘啊,这十一年皇上着实不容易啊。”
乘鹤心里一阵发酸,只是点了点头,亦一言不发地跟随允澄而去。不久宁伊带着宫女们出来,对李真道,“奴婢和公公到在外头等吧。”
李真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便支开所有人,好叫帝后二人单独说话。
这边厢允澄正负手立在窗前,身后是乘鹤细心地斟茶,夫妻俩相隔十一年重新站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一个人想开口说什么。
“皇上请用茶,这容夫人送给我的西湖龙井。”许久后,乘鹤递过一杯香茶,笑盈盈来到了允澄的身边。此时她的神情与先前在銮轿上全然不同,这一刻的叶乘鹤竟仿佛与十一年前无异,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谢谢!”允澄接过茶。
“谢谢?”乘鹤笑了,笑得那样不屑,“皇上也会对别人说谢谢?”
允澄浓眉微蹙,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过什么,可是看着叶乘鹤挑衅的笑容,心中却好生窝火。
“茶很香。”乘鹤从容应对皇帝迫人的目光,笑道,“皇上很久没喝过江南的茶了吧。”
允澄道:“江南年年都会进贡,朕怎么会吃不到?”
“是啊,江南总会进贡,而宫里更不缺为您烹茶的人。”叶乘鹤嘴角微扬,无不挑衅地看着允澄,“皇上有话就说吧,您要臣妾回宫做什么?做完了那件事,臣妾自然何处来回何处去。”
“叶乘鹤!”允澄怒极,竟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碗,那滚烫的茶水与肌肤接触瞬间将允澄的手染得通红,而碎瓷片亦在他的手心划下伤痕,殷红的鲜血从被烫得通红的肌肤里渗出来,刺目惊心。
乘鹤却仿若不见,仍旧笑着,用她最美的笑容挑战允澄最后的底线。


第一六五章 番外:缘尽执手(二)
“叶乘鹤!”允澄再喊她的名字,“从今天起,朕不会让你再离开半步,不信,你大可试一试。”
“你的命令能留住我的身体,可我的心怎么办?我的心怎么办?”乘鹤终于哽咽,含泪凝视此生她唯一深爱的男人,“十一年,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么?”
“乘鹤…”
夜幕徐徐而至,皇宫各处开始落锁,一个小太监却急匆匆要出宫去,侍卫拦住不许,他亮出腰牌说:“皇贵妃娘娘有要紧的事差奴才去办,若耽误了,差大哥可担待不起。”
侍卫听闻是皇贵妃那里的事,便忙放了行,那小太监一路跑出去,便朝宰辅府邸方向而去。
那几个侍卫关了宫门,闲扯道:“今日皇上派好大的阵仗去迎接皇后,可是到了宫门口,各宫主子就来了一个陆贵妃,真是笑死了人,我来得晚,不曾见过这位叶皇后,皇上如此重视她,难道比皇贵妃还美不成?”
一个道:“这宫里你能见到的妃子还有不美的吗?只怕对皇上而言,容貌倒在其次,人更重要吧。都以为皇贵妃早晚入主中宫,谁想到还有这一出。呵呵,听说这叶皇后还年轻着呢,且等着看后头的好戏吧。宫里哪个不知道,皇贵妃一心要三皇子做东宫,可皇上却并不中意这个儿子。”
“嘘,小心脑袋…”闲聊到政务,这几人到底不敢再胡说,便各司其职,散开了去。
且说这小太监一路来到恒府,却是送来恒姮一封密信,书房里恒聿读了信后,便着了亲信近侍,说:“去大爷、二爷府里说一声,这几日不论皇贵妃如何相邀,都不要去见她。”
那近侍得令离去,迎面遇上夫人,便顺口通报说:“爷,夫人来了。”
恒聿放下手中的事迎出来,但见李氏进来,脸上是一如既往温和如水的笑容:“这样晚了还不休息,这一路的颠簸多辛苦,忻儿那孩子早早就睡着了。”
“我正要找你。”恒聿说着,将妻子引到桌边坐下,说道,“叶皇后回来,宫里一定会有大动静,你听我说,不论皇贵妃送出怎样的话,你都要告诉我。继而她若请你或忻儿去宫里,你尽管推辞了,不怕她动怒,但凡有我在呢。”
李氏是聪明的人,也本不愿搀和皇室是非,忙颔首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是,叫爷这样紧张。我记得便是了,皇贵妃那里不论怎样,我一概不闻不问就好,便是我娘家来人问这些,我也不管了。”
恒聿笑道:“忻儿若都随了你,便极好了。”
提起女儿,李氏脸色微恙,“孩子这次回来总闷闷不乐,我问她也不说,你知不知道她在金陵遇见什么事了?若说是亦宸的伤,也不至于她如此担心。”
“宸儿的伤只怕这会子都好了,你不必担心,至于忻儿…”恒聿道,“这孩子确实遇到一些挫折,可若说大还不至于,只是她还小,怕是有些想不通。眼下我要忙朝廷里的事,等过了这一阵我自然与你商量。”
“你且忙你的,家里总有我在。”李氏从不质疑丈夫说的每一句话,当初续弦嫁入恒家,而之前还是公主那样尊贵的人儿,李氏便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身份该有怎样的命运,她不愿去知道丈夫过往的故事,因为她嫁的是当时的恒聿,是未来的恒聿,她要把握的是将来的生活和感情,而非那分明已不存在的过去。夫妻十几年来,和和睦睦相敬如宾,膝下又有一堆可爱的儿女,李氏很满足。
而恒聿也明白,李氏和德恩不同,她向往平静的生活,而德恩却在爱情里越陷越深,他感激皇帝把李氏赐婚与自己,可以让自己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家,更平平淡淡地维持着。
“早些休息才好,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李氏知道恒聿今晚必然留宿书房,也不勉强,作势便要走了,只是临出门道,“过年的时候便听说容侯爷夫妇在京城,只是你不提,我不敢多事。但既然和人家是世交,做什么不请来府上聚一聚呢?这次容侯爷又来了,我很想请他来家里做客。哪一天你觉得合适便请回家里来吧,饭菜总是备好的。”
恒聿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妻子的用意,说起来这些年容许夫妇不止一次上京,但每次他在家里都缄口不提,并非刻意隐瞒,只不想多事弄得家里不平静。
“自然还是你决定的。”李氏似乎是让步,淡淡一笑转身要走。
恒聿却道:“我记着了,哪一日请他来,自然叫家丁先告诉你知道。”
“那再好不过了。”李氏竟显得很高兴,又叮嘱恒聿早些休息后就走了。恒聿送她到门前,等她的身影消失后,才转身要回,忽而目光注视到院落一隅,一阵风拂过,猛地勾起他的回忆。
就是在那里,自己曾经痴心地每日遥望南方,念念不忘分明身心都已远离自己的佟未,而那个每天提着灯笼召唤自己回去的人,却最后为自己的痴念付出了代价。
方才那一刻,他似乎在李氏的神情里读出了什么,而她那一番话也一定不寻常,她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出身、容貌、秉性无一不出众,可她十几年来默默地守在自己身边,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从来不问不取,这次仿佛是成亲以来第一次要求自己什么。
“你是想证明自己,是不是?”恒聿无奈却又释怀地一笑,“也好。只是你本不需要向谁证明,你早就是别人无法取代的了。”
门外,李氏恰端着一盅点心折回,立在窗下听见丈夫这句话,便再无力向前,只怕这一刻是梦,多走一步就会醒来。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听见丈夫对自己说如此温柔的话,今日虽隔了一道门,却比面对面的诉说更有分量,她知道自己为恒聿付出的一生,终究不是一场空。此生,足矣。
翌日,皇帝如常早朝,众臣见他面色不豫,猜想因为叶皇后之事,便都默契不提皇后之事。
然正如众臣所料,此刻的后宫真真阴云密布,气氛异常诡异。且说陆贵妃一早来到皇后的殿阁请安,如昨日一样不见其他妃嫔,宫里有名分的妃嫔不在少数,且皇子公主众多,可却弄成这样的光景,不得不叫人叹服皇贵妃的手腕。贵妃陆氏若非这些年处处忍让,且她膝下大皇子资质愚钝根本无力竞争储君之位,兴许早和那安昭仪殊途同归了。
但忍让归忍让,陆氏凭什么咽下这口气,如今皇后回宫,她自然要站出来,若有一日皇贵妃失势,这宫里还有谁能和她争皇贵妃的头衔?
故而等皇后出来的辰光,陆贵妃从赵嬷嬷口中得知皇帝昨夜留宿,不禁喜形于色,竟比自己得宠还要高兴,笑道:“娘娘这样好,来日方长呢。”
赵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娘娘也正当年,您更该为自己多惦记着。”
陆氏无奈地笑道:“哪里能和皇后娘娘比,我那里皇上每年只去一回,便是我的生辰日去点个卯,略坐坐吃杯茶便走了。我倒是惦记,可要怎么惦记呢?”
赵嬷嬷面上不做色,心里则苦笑:“皇贵妃这十几年益发精明能干手腕厉害,你却半分没有长进,叫人想帮也无处下手,亏得大皇子愚钝些,但凡聪明伶俐碍了皇贵妃眼,只怕不等皇贵妃下手,早先栽在你这个亲娘手里了。”
二人正说着,乘鹤一身华服从里头出来,陆贵妃昨日接到皇后时她还穿着寻常的衣衫,后来乘鹤盛装打扮的模样她并不曾瞧见,此刻一见,委实心里叹服,也再不计较为何皇帝十一年都忘不掉这个女人了。
她行了礼,说道:“娘娘才回宫,若有需要臣妾效劳的,请您尽管吩咐。”又道,“如今大皇子已获允许上朝了,这会子还在聆政殿,臣妾已派人去嘱咐,等散了朝便要他来向您请安。至于其他皇子公主…呵呵,皇贵妃那里不松口,臣妾也不好逾越了她。”
乘鹤只当没听见最后那一句,笑道:“总有日子见的,不急这一时半刻,我倒喜欢清清静静的。”
赵嬷嬷也笑道:“这些年多亏皇贵妃和贵妃两位娘娘主持后宫,一切都好好的,娘娘大可宽心。皇子、公主个个儿都讨人喜欢,改日您瞧见便知道了。”
赵嬷嬷分明在替陆氏遮掩她的别有用心,偏偏这一个不明白的人,还忙不及地凑上来说:“嬷嬷说得不准确,这些年可是皇贵妃一人操持着宫里的事,我这懒怠肯病的身子几时管过半件事。倒是托了娘娘的福,您回来我便好了,皇贵妃那里怕是积劳成疾,这会子倒病了。”
赵嬷嬷背着陆氏递给乘鹤一个无奈的眼神,乘鹤笑而会意,当年她便摸透了陆氏的脾性,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也看不到她半分长进。


第一六五章 番外:缘尽执手(三)
恰巧宁伊出来,笑道:“公主昨晚兴许是哭累了,这会子还酣酣地睡着呢,奴婢舍不得叫醒她。”
“就叫她安安稳稳睡一觉,也没什么事的。”乘鹤一边说着,一边有宫女奉茶上来,才喝了口茶,外头执事太监禀报,尚书夫人钟氏在宫外求见。
乘鹤心头一动,因道:“用本宫的软轿接来,这日头还烈着,莫叫钟夫人一路过来晒着了。”
陆贵妃是知道钟夫人容雨卉是何等的人,总算有了眼色,晓得皇后需要和那钟夫人私下说话,便借故告辞,不敢在跟前杵着。
她才刚走,乘鹤便对宁伊叹:“她若再来,你替我挡了吧。本没什么事,我也不会为她做什么,没得叫皇贵妃误会,等将来我再离去就拿她做筏子,岂不是我的罪过。”
赵嬷嬷等听见,均是一惊,她们不敢多问,却一个都不愿乘鹤再离去。但她方才分明那样说,难道真的会再走?
七月的金陵,夏日火炉的威力还未散尽,街巷过了早市便安静了,偶尔路过凌云书院,还能听见里头传出的郎朗读书声。仿佛一切都恢复如常,谁又记得就在不久前这里来来往往多少显贵之人?
容宅里,籽如和老妈妈将用井水湃过的西瓜切好端进堂屋,那里夫人和小姐正坐着说话,见她端了西瓜来,佟未笑道:“都七月里了,不兴吃这样凉的东西,你且放一放,过会子再叫你家小姐吃。”
籽如笑道:“原是恒公子想吃凉的东西,奴婢才和妈妈们拿西瓜用井水湃了,这会儿还要端过去给恒公子呢。”
“那更不行了,你们只管哄着他,可他那么大的伤才好了,身体正要养的时候,怎么受得了这寒冷的东西。”佟未嗔道,“往后天越发要凉的,恒公子要吃什么你们都先问过我,不许胡闹。”
穆穆在一旁笑道:“亦宸他说‘本以为我娘是天底下最顶真仔细的人,如今受了伯母照顾,才知道我娘不过尔尔。’,娘啊,您忒小心些了。况且今天实在有些热得慌,我都懒得喝一口热茶,亦宸他终日闷在屋子里一定更难受,就让他吃两口瓜,不会有事的。”
佟未看着女儿,她说这番话时脸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忽闪的眼睛里透着甜腻的神采,还是那句被佟未念叨烦了的话,她依旧不敢相信女儿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只因她总是这样从眼睛里折射出一个美好的世界示人,叫人安心。
女儿复明的事情她已听说了,也知道了女儿唯一看见的人是恒亦宸,彼时只当故事听了,玩笑几句没有往心里去,但这些日子留在金陵照顾恒亦宸,看着女儿在一边嘘寒问暖很是殷勤,还时常独自去恒亦宸的房间陪他说话给他解闷,每每出来都是欣然之色溢于言表,竟是比从前更好的模样。
佟未这个做娘的,岂能猜不透女儿的心思,可她不敢往深里去想,就如恒聿有怎样的命运,恒亦宸也笃定逃不过,而他不就已经和三公主无郁婚配,只等皇帝降旨礼成么?又怎么好让他和女儿有了情愫,再重演过去的悲剧?
可一日复一日,女儿表现出的种种迹象都考验着佟未的耐心,她真的不知道会在哪一天惹不住便去询问女儿,可那一问之后,定要牵扯出种种麻烦,心灵才受伤害的女儿能承受住么?
真真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儿子女儿竟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眼下长子虽好好地在书院里读书,可有一口口入仕,自己就不得不提心吊胆过每一天。而次子那个混小子,一别金陵久久不归,眼下天南地北竟无处去找他。做娘的何曾不担心,只是不愿表露在脸上连带女儿和长子一起忧虑。
正说着,怀玉也过来堂屋,见桌上摆着西瓜,竟有些神伤,呢喃一句“也不知他此刻在哪里,有没有一口水解渴。”
众人知道她在惦记容靖,都不敢细问。佟未冷眼瞧着,也是心疼可怜,但细心地她却发现另一件可喜的事。这段日子外甥钟世杰往来过家中几次,见了怀玉后便很是殷勤,他们正是年少青春的时候,那点心思并躲不过佟未这些过来人,只是孩子们的感情纯粹而脆弱,她不敢随意介入。但世杰若当真中意怀玉,而怀玉能放下对小儿子的牵挂开始新的生活,她这个做舅妈的又岂能不祝福这一对。诚然,这仅是佟未一个美好的愿景,一切的一切还须得顺其自然,勉强不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