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再见,皆是百感交集,乘鹤赞佟未有如是美好的三个儿女,岁月却一点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佟未却叹:“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您看我那小儿子,从来没有让我省心过。”
“这也是福气啊。”乘鹤轻叹,眸子里溢出一丝神往。再如何疼爱长琴将她视若己出,她终究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换言之,叶乘鹤的身上并没有发生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后的蜕变。
“恒相和我家侯爷托我问皇后一句话,只要您给了确切的答复,不论答案是什么,他们都会遵循您的意志,绝不横加干扰。”寒暄后,佟未将来意说明。
乘鹤心有所领,但还是问:“什么事?”
“恒相大人想知道,这一次您是否会和公主一同回宫。”佟未问,随即将目光锁定在乘鹤的眼睛上,那里飞转的神采是不会骗人的。
乘鹤回答得很干脆,只是答案并非是大家想要的。
“等我要走的时候,你们自然知道了。是往京城,还是天涯海角,总有个定数。”她淡淡地一笑,眸中却是一股子坚毅。
“我明白了。”佟未嫣然一笑,正如她先前讲的,绝不横加干涉,尽管这答案不尽如人意。
另一边,容翊在房内与父亲和恒聿详细说明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才退出来,便见长琴立在廊下等自己,她笑得极灿烂,跑到容翊的面前说:“容夫人太美了,我一直以为宫里的传说是夸张的,是啊,难怪你和容靖都生得好看,二小姐也美得像仙女。”
容翊很少在乎相貌这样的事,只是一笑而过。
长琴却骄傲地站在那里,仿佛胜利者的姿态,问:“梁其方跟容靖走啦,那往后你们俩还会有瓜葛吗?”
换做平常人家的女子,有几个会这样问?
“不知道,兴许没有,兴许会成为亲人。”容翊没有逃避这个问题,给了很中肯的答案。
长琴想了想,故作淡定地问:“什么亲人,弟媳妇儿,还是你妻子?”
“翊儿。”
容翊正不知如何作答,容许和恒聿恰巧从屋子里出来,他们似乎要往恒亦宸那里去,见容翊转身后露出她身后的长琴,便忙过来行礼。
长琴则笑:“这里也不是皇宫,何况长琴只是晚辈,恒相大人和侯爷不必多礼,日后见面便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容许道:“公主谦厚,只是臣等不能逾矩。”
“有何不可,我和容翊就早不那么生分了。”长琴爽朗地笑,刻意靠近了容翊几步。
容许立定,见这番情景不禁疑惑,遂把目光移向儿子,竟见他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局促。
“大姐姐!”忽而又冒出恒忻的声音,但见她从长廊那一头走来,众人也不知她究竟何时在那里,只是这俏丽的小姑娘的脸上,隐约可见布了几分怅然之色。
“忻儿。”那长琴也倏地尴尬起来,只是干涩地应一声。
容许默默看一眼恒聿,两人心照不宣,这一处正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些孩子比当初的他们能耐多了!
“恒大人!”那么巧,凑热闹的又多了一个。只见府尹匆匆赶来,身后带着一个信使,喘了粗气引见说,“这位信差大人带来了皇上的御旨,请大人接旨。”
算算日子,皇帝那里也该收到找到皇后的消息了。
容翊无意回头,却看见长琴煞白了一张脸,娇弱的身躯也瑟瑟发抖,好似面对什么极可怖的事情,平日里的霸道娇蛮荡然无存。


第一六三章 番外:皇后的命运(二)
果然,长琴的害怕不无道理,允澄的旨意写得很清楚,让恒聿护送女儿回京。对于皇后一事只字不提,众人推测,皇帝发出这道旨意时只怕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叶乘鹤。
这边厢叶乘鹤还在和佟未叙旧,但见长琴哭着跑进来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苦苦哀求,“母后救我,父皇要把我送去和亲,他真的不要我了。”
恒聿等赶来,将允澄圣旨一事说明,叶乘鹤冷肃了一张脸,即便心中怨念允澄冷血无情,也不能在这些丈夫的臣子面前表露,只是让大家退出去,让她好好安抚女儿。
众人出来,佟未便告诉二人:“皇后不肯正面答复我是否回宫,只说离开金陵的时候大家就能知道了,听她的口气,多半是不想回去的。”
容许道:“相信这些年子骋不会完全不知晓皇后的下落,皇后若要回去,也不会等十一年。”
恒聿却说:“从前叶慎初老寨主还活着,皇后终是有许多事放不下,如她已了无牵挂,兴许事情能有转机。况且这一次送公主回宫未必不是一次机会,你们也瞧见了,公主不愿出嫁和亲,她自小被皇上宠坏了,心气极高,若逼急了什么事都会做得出,翊儿不是说她已经自寻短见过一回了么。皇后对公主的宠爱绝非尔尔,兴许公主一事能让她顺着台阶下,皇上那里若能有进一步的表示,暖一暖皇后的心,毕竟慎龙寨这件事上,皇上无话可说。”
“但愿如此。”佟未轻叹,又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皇后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她的命运又会如何?”
恒聿面上一惊,显然他把自己的妹妹忘记了。
“过年时我们佟家也收到了皇贵妃的礼物,她为三皇子花了多少心血,只怕满朝廷的人都知道?可是叶皇后不过三十来岁,依然美丽,依然健康,即便她无心争什么,别人也绝不能容得下她。”佟未对恒聿道,“并非我刻意诋毁皇贵妃,你的妹妹你最清楚了,这些年后宫如何,如今的恒皇贵妃未必输给当年的瑾瑜皇后。”
佟未讲的正是恒聿最无奈的地方,他道:“从姨母到姐姐,再到姮儿,我们恒家的女人像是被诅咒了一样。”他说着,将目光投向远处,那里容翊和恒忻正相对而立,两人似乎都没有说话,可恒忻看起来并不快乐,“作为臣子,我自问十几年来尽己所能无愧于心,可作为父亲,我未必能做得齐全。”
佟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糊涂,茫然地看一眼丈夫,容许却轻松淡定地笑:“这里头许多层的故事,就是你年轻二十岁也未必能妥帖。”
“呵…婆婆又该说,这俩小子究竟随了谁。”佟未明了,随即放心,她对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不以为意,过来人的她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看着他们夫妻俩这会子还有心思玩笑,却是自己羡慕不来的。十几年来,他和妻子李氏只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两人的情分。因为失去了德恩和对她一生一世的愧疚,他尽力地对李氏好,不让他感到自己对这段姻缘的寡情,可年复一年,他的心越来越累,幸而孩子们长大了,无意中分担走自己一部分责任,南下这段日子妻子不在身边,他竟感到很轻松。
佟未见他怅然,想起往事,唯余感慨。
之后众人来到恒亦宸的屋子,佟未与亦宸寒暄几句后便带走了女儿,她知道穆穆也受了伤受了惊,看着她消瘦了许多脸颊,做娘的很不好受。挽着女儿回她屋子的路上,佟未玩笑一般说:“当年你恒叔叔也救过娘,也是伤在心门口,也是九死一生。”
穆穆默默听了,没有说话,直到回到屋子,籽如退下只剩母女俩时,她才开口:“娘,我和宋涵予的亲事是您和宋婶婶订的,可最终我们都辜负了你们。我知道您和爹爹都希望未来我能嫁得更好,宋婶婶也一定这样想,不然她一辈子都会不安。可我有自知之明,出身再好也掩盖不住我双目失明的事实。可我没有对人生绝望啊,我更不想成为爹娘的负担。娘啊,您给女儿一些时间好不好,我知道我不小了,可等一等,兴许等一等一切都会好起来。”
佟未歪着脑袋听完女儿这番论调,笑道:“娘催你什么了呀?”
“我…”穆穆的脸倏地就红了,尴尬得不知如何应对。
“傻丫头,你不会是爹娘的负担,爹娘也不会再自以为是地给你安排什么姻缘,当初你和宋涵予的娃娃亲我本是不答应的,现在你看,还是应验了。”佟未道,“爹娘当然会陪你一起等,你真是多操心的。”
穆穆听母亲这般说,当下欣然,软软地依偎住娘亲,笑道:“世上再没有比娘更疼我的人了。”
佟未笑道:“怎么没有?那个你再等的人啊,将来一定比爹娘更疼你。”
“哪有什么人!”穆穆急了。
佟未见女儿焦急,明知她有心思,只是不想点破,便哄道:“将来,不是说将来么。”
穆穆这才安心,想到家里人,便问:“元元怎么样,她还好吗?”
“我们穆穆就是有姐姐的样子。”佟未很欣然,虽然被堂妹伤害了欺侮了,可女儿似乎并不记恨人家,“你走后家里就平静了,元元因为她母亲而积怨了很多年的自卑这一次算是全发作出来了,你奶奶和爹爹都和三叔谈过了,如惜姨娘为容家尽心尽力,也该让她暖一暖心,便定了过年的时候举行仪式将她扶正。”
“这样才好,如惜姨娘是个好人。”穆穆也为如惜高兴,却还是感慨,“可怜元元对宋涵予的情分不比从前的我来得浅,不晓得几时能抽身。”
“那不一样。”佟未解释道,“元元只是希望自己能嫁一户家世好的人家,她对宋涵予的感情并不纯粹,所以她比你容翊抽身,如今你奶奶给她张罗着婚事,对外称呼如惜已经是三夫人,元元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她现在已经没事了。娘说你不信,回家瞧见便知道了。”
“这样顶好。”穆穆道,又说,“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您回头和奶奶说,我好了没事了,只是要在这里看着靖儿念书,年底他们放假了,我自然和翊儿、靖儿一同回去。”
佟未看着女儿的眼睛,她的神采里哪里仅是流转出这些心思,可她既然决定不点穿女儿,自然要装作视而不见,只是道:“你安心住在这里,爹娘办完了皇后娘娘的事就要回去的,若非你恒叔叔求来,若非和皇后是故交,你爹爹真真不想过问朝廷的事。”
“娘…”说到这里,穆穆突然想起恒亦宸说的有关弟弟的抱负和理想,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母亲。
这一边,另一对母女也定下了一件事,长琴抱着叶乘鹤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对母亲道,“儿臣知道您不会不管长琴的。”
叶乘鹤轻抚女儿的背脊轻声哄着她,心里却有几分茫然和凄凉,她真的只是为了女儿要回去么?十一年,什么情分都淡了,什么缘分都尽了,她和允澄之间还有什么呢?命运的轮盘似乎开始转动,可谁也不能预知未来。


第一六四章 番外:君不语(一)
皇后回宫的决定传到恒聿和容许面前时,叫他们着实松了口气,他们深知这一次皇后若不回宫,皇帝虽不至于追究他们的责任,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来日不知何时又会为难他们,让他们再次重复眼下的事。如今皇后肯回宫亲自去和皇帝结解这恩恩怨怨,再好不过。
佟未与女儿长谈后,神情不豫,闷闷不乐,回到屋子里便再没有说过话。容许应酬完金陵几位官员回来,见她如是,不免担心。
“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容许问,脱下外衫想换家常的衣裳,一边说,“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我们回自家的宅子去。皇后的意思要再看几天亦宸的伤她才放心离开,你知道的,恒聿肯定要护驾回京,如果亦宸不好,他怎么能放心走。”
“我会留下来照顾亦宸,你们放心。”佟未上来为他拿衣裳。
这句话本稀松平常,可容许却听出了妻子话里不同的味道:“你留下?那我呢?”
佟未一愣,抱着衣裳静了片刻,终开口道:“相公,有件事我错了十八年,你也没有察觉?”
“错了十八年?”容许不解,迅速回忆自己和妻子婚后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唯一能与十八年这个时间限制联系上的,就只有儿子容翊了,他试探着问:“翊儿怎么了?”
佟未的眼睛倏地红起来,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恨我,可我不是有心伤害他束缚他的,我的确有些偏心,可翊儿对我何尝不比生命重要呢,相公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这些年容许很少再见到佟未如此无助的模样,一瞬间又燃起了当年一心只想保护妻子的心,他把快要哭出来的佟未拥到怀里,柔声说:“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佟未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细细地将女儿的话复述给丈夫听,然容许听过后心疼的却不是儿子,而是妻子,他一时不知如何做才能让妻子放下这份愧疚。
“相公,你和恒聿一起送皇后和公主回京吧,你和我爹和哥哥们谈一次,我想…”佟未欲言又止,拿恳求地目光看着丈夫,她不敢说是因为那会让丈夫很难做。
可是容许已猜到妻子的心事,她不怪佟未,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明白。
“如果我那样做能让你消除对儿子的愧疚感,我可以去尝试,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容许捧起妻子的脸,“可是你想过没有,翊儿他若知道我们私下为他搭桥铺路,他会怎么想?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比任何人了解他。”
“可是相公,我怕他年少气盛被人利用被人欺骗,你也知道你那些同僚有多狡猾,我怕他吃亏怕他受委屈我怕…”佟未益发不平静。
“如果你觉得妥当,我可以和儿子谈一次,男人之间说这些话题更契合。”容许安抚她,“我不会告诉他你的想法,只是想告诉他我们不会再执拗下去,如果朝廷给他机会,而他也争取到的话,容家子弟不能入仕为官的规矩,完全可以当不存在,好不好?”
佟未点头,窝进丈夫的怀里,一如二十年前的娇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知道…”
容许悠悠地笑道:“傻瓜,难道翊儿不是我的儿子?”
这边厢,恒忻静静地趴在哥哥的床边,许久不见,哥哥竟受了这样重的伤,她心疼坏了,揉揉地抚摸着哥哥的手,一边期待哥哥醒来与自己说说话,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就连父亲从外头进来她也不曾察觉。
“忻儿,你去休息吧,累了一天了。”恒聿言。
恒忻这才回过神,却是站起来低着头,也不说话。
恒聿拍拍她的肩膀,“我恒聿的女儿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不是答应爹爹会好好的么?”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大姐姐这样不好,她怎么可以…”恒忻未语泪先流,终忍不住各种难过扭头跑了出去。
恒聿愣在原地,有些莫名。
“父亲。”恒亦宸却醒了。
“好些么?皇后说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都要说出来,她才好为你诊治。再过几天她就要和公主回京了,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千万要说,不然我没法儿跟你母亲交代。”恒聿坐下来,摸了摸儿子的头,见他体温正常,放心地玩笑说,“都说你像我这个当爹的,现在是真真像了,在同一个地方受同样的伤。”
“虎父无犬子嘛。”恒亦宸有心玩笑,又很高兴叶乘鹤愿意回京的事,只是不忘提醒父亲,“父亲一路上要小心,那些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恒聿冷冷一笑:“由我护送他们还敢乱来?”
“父亲的意思,您也觉得是姑姑…”
恒聿摆手示意儿子不要说下去,“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去的事不要问过不要插手,你们这一班孩子将来会是新帝的臣子,那就不要沾染上一代的恩怨,记住了?”
“是。”恒亦宸服从,这个话题算是到此结束,自己不能问什么,而父亲也不会再透露一点。
“对了,你妹妹怎么了?”恒聿道,“她今天看到容翊后就一直不开心。”
恒亦宸猜想恒忻兴许是发现了长琴对容翊的爱慕,才让她觉得无法接受,但这件事已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妹妹和容翊不可能会有结果,所以此刻他要做的事,是为自己争取未来。
“父亲,儿子有件事想求您。”恒亦宸用了一个“求”字,这是他这个骄傲的儿子从没有对同样骄傲的父亲用过的字眼。
见儿子答非所问,恒聿更加莫名。
“父亲,儿子一定要娶无郁公主吗?”恒亦宸一边说着,慢慢爬了起来,企图靠在床上,但牵扯伤口,还是疼痛难当。
恒聿先来帮儿子坐稳,随后才平静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恒亦宸凝视父亲,心中慢慢衡量之后的话是否会触怒他,犹豫许久终冲出口:“儿子想娶容穆穆,那样的女子才是儿子中意的人…”
“容穆穆?”父亲的声音是那么沉,让恒亦宸心中一凛。


第一六四章 番外:君不语(二)
“是。”虽然忐忑,但他的声音却亮而坚定。
恒聿看着他,再问一遍:“你要娶容穆穆?”
恒亦宸点头:“是。”
“你和她说好了?”恒聿的脸色益发冷肃。
“没有,没有确定之前,我不想对她许诺什么,许诺这一句话,说起来太容易,可若要付诸行动,很难。”恒亦宸道,“我不能给不了她将来,还在现在把她伤害。”
恒聿竟带了激赏的神态看儿子,站起来轻拍他的肩膀,仿佛心里放下了什么一般,“比你爹强!”
恒亦宸却愈发忐忑,父亲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叫人一时无法适应。
“爹只能许诺你想尽办法让你不要和无郁公主成婚这件事,你对无郁没有感情,爹不想从前的悲剧重蹈覆辙。”恒聿道,“这件事我能答应你并尽力去做到,至于和容穆穆的事,既然你心里有谱,我就不叮嘱你什么了。因为那件事我对你而言只需点个头,但穆穆也好,你世伯世伯母也好,是要你自己去面对的,明白吗?”
“儿子明白。”
恒亦宸的心安安稳稳地落回肚子里,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展开了舒心的笑颜,他之所以比容翊幸运,不在于父辈,而在于自己。恒亦宸不至于求父亲太多事,但他素来愿意与父亲沟通,但容翊不同,他什么都闷在心里,以为自己闷头苦干就能解决一切困难,却不知某一时刻不经意地钻入牛角尖,便不能回头。所以,他会抑闷,他会觉得被束缚,可事实上束缚他的,正是他自己。
“天气热,你小心养伤,休息吧。”恒聿收回手,又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当年你爹选择不争,是怕争的话会给彼此带来痛苦,可是我避免了那不会太长久的痛苦,得到的却是一辈子…”他停了下来,转而道,“所以儿子,好好品味接下去的日子你会遇到的各种麻烦,如果能因此换取一生的幸福,你会感谢自己。”
“是,孩儿记下了。”恒亦宸发现父亲有些忧伤,他知道父亲一些过往的故事,他也知道父亲对母亲是怎样的感情,只因他亦是性情中人,并不为母亲觉得委屈,自然这十几年父亲对母亲从来都很好,做儿子的,又凭什么跳出来指责父亲的不是?
“休息吧。”恒聿轻声说罢,转身离去。出得房门,却见女儿被长琴公主拉着,很不情愿地跟着她往前走,他驻足看了半天,总算悟出几分女儿难过的原因,不由得大叹这金陵的神奇,竟能将这天南地北的人聚拢起来,更产生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问世间情为何物?又有几人能生死相许?
五日后,恒亦宸的伤情益发稳定,便定了第二天出发回京,地方府尹忙里忙外为皇后打点行装,务必要给皇后留下好印象,好为他们将来的仕途抹上光鲜亮丽的一笔。
叶乘鹤却很是淡漠,有宁伊为她打点一切她很放心,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行宫的屋子里,之后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她,她必须让冷静成为常态,可她深知自己扼制了十一年的心,兴许就会不听自己的使唤,当初她爱允澄远胜过允澄对她,如今时过境迁是否还如是?她不知。
“娘娘…”忽而一把小宫女怯懦的声音打扰了她的宁静。
“什么事?”
那宫女朝屋内张望了一眼,低声道:“奴婢想问娘娘,您见过公主么?奴婢们四处找她,不知道公主要带些什么回去。”
“公主不见了?”叶乘鹤有些担心,起身来走到门前,看看外头的天色,似乎转眼就要有一场大雨,“赶紧去找一找,府衙也去看看,兴许她去和恒公子告别了。”
话到此刻,她忽而意识到,女儿不该是去与恒亦宸道别,她要见的人当是容翊才对。
“你们…”
“是,娘娘还有什么吩咐?”那才要走的小宫女又折回来。
叶乘鹤想了想,摆手道:“不必去找了,她自然会回来,就不要劳师动众了。你们回去等吧,公主回来了,让她来见我。”
果然知女莫若母,此刻长琴正在凌云书院,她要等的人还在珍艺苑里排演什么琴箫合奏,长琴百无聊赖地等在外头,心中腹诽容翊好高雅的情操,好悠闲的人生,难道他不知道很多人就要在明天离开么?
直到她等得再不耐烦,里头在她听来毫无乐趣的音乐才停下来,学子们陆续出来,见到长琴无不毕恭毕敬迅速绕道离去。
长琴不以为意,大摇大摆来到琴房门外,果然里头只剩下容翊一人,可那个人瞧见自己,只是礼貌地说一句:“公主来了。”
长琴不与他计较,直接地问:“我要走了,你真的不去京城?”
容翊点头:“不是已经定下了恒相大人和家父护送您和皇后回京?”他忽而微笑,“祝公主和娘娘一路顺风。”
“容翊。”长琴赧然一笑,眯着眼睛道,“现在梁其方走了,和你弟弟走的,与我无关啊。接着又有母后送我回京,有她在父皇一定不会把我送去塞外和亲。所以…容翊,我还能再见到你的,对不对?”
容翊明白长琴的心思,可是他要怎么回答?说对,代表什么?说不对?又为什么?
“容翊,你听见我说话么?”长琴笑着,没有着急,也没有蛮横,能这样平静地来期待一个答案,大概是因为再没有人会和她争了。骄傲却无比单纯的她,不经意地就会把事情看得简单,一如在容许、恒聿看来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她便以为其他人都退出后就该属于她
可是,容翊迟迟没有给出答案,他默默地收拾着琴房里的一切,一言不发,仿佛对长琴的存在视若无睹,便更不说她想要的答案。
“轰隆”一声雷响,颤得人心慌,随即有雨滴落在石阶上发出的噼啪声,再后来声音越来越大,那雨便倾盆而下。
“我想我们会再见的。”长琴的笑渐渐淡去,轻声合着雨声说这句话,继而转身离去,带着满腹惆怅钻入那如瀑的大雨里。
等容翊回过神来追出去,她早没了踪影。


第一六四章 番外:君不语(三)
翌日,下了一夜雨的金陵略有些凉意,晨雾才退的时候,皇后公主一行就要动身,恒聿身为宰辅却离京那么久,本事极不稳妥的事,但兴许对淳熙帝而言,没有比迎接皇后回京更重要的事。而容许也会同行,叫恒聿有些意外。
此刻大家尚没有收到皇帝那里对于如何安排皇后行踪的指令,而皇后即日回京的事也才刚八百里加急没几天,双方的信息无法及时沟通,只怕在半路还会有变数。幸而如恒聿所料,那些欲图伤害叶乘鹤性命的人,没敢轻举妄动,一行人顺利回到京城。
七月光景。
阔别京城十一年,京城的城门旧貌不变,只是立在城门前迎接自己的钟子骋已然褪去当年的少年模样变得沉静而稳重,物是人非,让人慷慨万千。
容许和恒聿下马,他们料到会是钟子骋来迎接,只是没想到有这样大的阵仗,钟子骋竟带来了金碧辉煌的皇后銮驾,显然皇帝的意思是要昭告天下,皇后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