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六章 番外:最好不相见(二)
书院是不能留宿女眷的,到了傍晚,容靖便不知该将宋怀玉安顿到何处去。下了课来到书院的客房,中暑的怀玉已经醒来,乖巧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滴溜溜地睁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可怜之态叫容靖怎么也说不出赶她走的话。
“可是怀玉,书院不能留宿你,要不你去我家的宅子里吧。”两人对视半晌,容靖憋出这句话。
怀玉摇头,呜咽着说:“你把我送去穆姐姐那里吧。”
“可是我二姐她…”容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才能让怀玉这丫头明白大家的难处。
突然房门被敲响,外头一把女孩儿的声音问:“容公子你在里面么?”
怀玉乘势问:“不是讲没有女人么?”
容靖哪里有功夫解释,转身去开门,果然是长琴的宫女,她问:“公主问公子要不要同行,大公子说不去了,问您去不去。”
“好好,我这就过去。对了…”容靖突然一个激灵,心想长琴已经收留了那么多人,再多一个怀玉也不要紧,可又担心姐姐不想见到怀玉,便一时犹豫不决。
怀玉是很机灵,忙凑上来说:“你去哪里?我也去。”
不料那宫女说:“公主讲了,公子可以带上这位姑娘,咱们那里多一个人也不多了。”
容靖无奈,只能将怀玉带上。他们二人和长琴坐一辆车,为避嫌,容靖便坐在车头代替车夫赶马,怀玉坐在里头,因见长琴形容骄傲,且一直绷着脸,故而也不敢说话。好半天才听长琴问:“你是宋将军的女儿?”
“是。”怀玉应答。
长琴眯着眼打量怀玉,冷笑一声:“果然江南出美女。”继而朝外头看了看,转来问怀玉,“你不是应该再杭城么,跑来金陵做什么?你是特特来找容靖的?”
怀玉一一作答,虽没有言明哥哥与穆姐姐之间的事,但提及自己特特来找容靖,到底羞赧起来,红了半张脸。
长琴呵呵一笑,故意叹气:“可惜了了。”
怀玉不知何故,也不敢深问,继而一路默声,终于到了行宫。只是等她跟着长琴下车,容靖早就不见了踪影。
“公主,容…容靖他去哪儿了?”怀玉茫然极了。
长琴清冷一笑,不仅没有回答,更神形骄傲地走开,存心将宋怀玉一人留在门外。
可怜怀玉被容靖遗忘在前,被公主冷眼相待在后,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哪里受得了这么多的委屈,此处金陵又举目无亲,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无助,心里头空得叫人发颤。但倔强的她却不愿向任何人示弱,便固执地等在行宫门外,决计要等容靖来接她,来与她说一声对不起。
这一边,容靖早已飞奔到行宫的后院急于见到他的其方。不料籽如早已等在门外,见了自己就说:“就知道少爷来了一定先看梁姑娘,小姐真真白疼您了。”
容靖憨憨笑道:“姐姐不会怪我。”
“自然不至于责怪少爷,只是呀,梁姑娘还没醒,她一个女孩家家的,您进进出出不方便,小姐说要您先到她屋子去,过会子一起来也不迟。”籽如这样说,便上来挽了容靖欲将他带去容穆穆的屋子。
容靖半推半就,一步一回头,好不容易到了姐姐的房门口,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宋怀玉,不由分说扔下籽如往外跑,却在拐角处和长琴撞个满怀,他那高高的个子,没有把长琴撞飞去已是造化。
长琴这样跌一跤,吃足了苦头,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宋怀玉呢?”容靖却没有半分歉意,只管问怀玉何在。
如是气坏了长琴,她扶着宫女蹒跚站起来,耐不住浑身的痛,指着容靖怒道:“你有没有教养,连一句对不起都不会说吗…”
“对不起啊怀玉,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当容靖来到行宫门外,果然见怀玉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一见自己眼睛就含了泪,只是强忍着不哭。
“我晓得你会来接我的。”怀玉到底忍住了难受,没有和容靖计较。
“姐姐就在里头,我带你去,不过别提你哥哥的事情,明白么?”容靖难得这样好言好语地和怀玉说话,自己也有些不习惯。
宋怀玉默默点头,乖顺地跟在他身边,走了半路突然想起来问:“你刚才那么着急跑进来,是要看你姐姐吗?我听公主身边宫女的意思,好像这里还有别人。”
容靖脸色微变,尴尬地笑着说:“是啊,还有徐先生的夫人和…一个同窗。”
“同窗?”怀玉奇道,“男孩子能随便留宿在公主的行宫?”
“什么男孩子啊…”长琴竟一直等在她和容靖相撞的拐角处,当怀玉和容靖出现时,她正好听见这一句,便接了说,“是个漂亮的姑娘,大概是你这个好哥哥的心上人。”
面对长琴的刻薄尖酸,容靖若非看在其方寄人篱下的份上,真不知会如何发作,眼下他强忍脾气,真真如同上刑。
“心上人?”怀玉愣住了,脚步倏然停下不再往前。
容靖回身看着她,这素昔俏丽可爱的丫头,此刻竟被笼罩在黯然之色里,明亮的眼神渐渐散开,最终变得迷茫消沉。
她抬眸看一眼容靖,她的靖哥哥是最藏不住心事的人,他从来都把心情写在脸上,就算别人看不透,她宋怀玉一直都看得清清楚楚。
毫无疑问,那个公主说到重点了。
“我…我回你们家的宅子里等穆姐姐吧,穆姐姐会回来的对不对?”怀玉轻声近乎呢喃般说出这句话,又道,“我到外头找抬轿子的人送我,不会迷路的,你放心,我…你先忙,我先走了。我不走远,就在你家的宅子里…”
她反复说一句话,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回来时的路。
“怀玉,我二姐在等你。”容靖心有愧疚,出言挽留。
怀玉却一步步往外走,嘴里喃喃说一句,“还是不相见的好,最好不要见了…”只是不知她所谓的“不见”是见谁。
“长琴,你是不是看到所有人都难过,才会觉得舒服?”容靖忍无可忍。
长琴却冷笑:“我说错什么了?是你心虚吧。”
“好啊…我去把宋怀玉追回来,让我哥来时时刻刻照顾其方,让他和其方永远在一起,这样才是你最满意的。”容靖怒极,口不择言。
“不要把你的心虚怪在我的头上,容靖我告诉你,我就是见不得梁其方被任何人关心,你哥不行,你也不行,你们统统都不行。”长琴亦被激怒,厉声严词道,“我就是喜欢看到你们所有人都难过,怎样,你能奈我何?”


第一五七章 番外:物是人何在
“我不能奈你何,你是公主,冒犯你还不是以卵击石?我没那么蠢。”容靖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怒睁一双眼睛,一字字清晰地告诉她,“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出叶皇后,你不是最在乎这位母后吗?我会找到她,告诉她,你有多可恶多刁蛮多霸道多不可理喻多讨人嫌!”
“容靖,你敢!”长琴急了,真真急了,伸手指着容靖的尖声道,“你若敢在母后面前诋毁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不会放过梁其方,不信你试一试!”
容靖冷声道:“我不会再让你欺侮其方,你休想再碰她一根手指头。”
“来人,把这个混蛋赶出去,赶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他,不要再看到。”长琴气得浑身打颤,转身跺着脚对身边人吼,开始施行她公主的权力。
两人的争吵已惊动了其他人,籽如搀扶着小姐出来,穆穆见他们势同水火,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劝。
此时有侍卫奉命赶来拉扯容靖,可他那里肯受人摆布,作势就要和侍卫动手,穆穆终呵斥:“靖儿,不许放肆,这里是公主的行宫!”言罢便要籽如带她到长琴的面前,言辞婉转地说,“还请公主不要和他计较,他常常这样糊涂不懂事。”
长琴总算给穆穆几分面子,平了三分气后对侍卫道:“你们下去吧,他自己会离开的。”继而冷声对穆穆说,“我可以让侍卫放了他,但不许他再进我的行宫,不然我难保侍卫会不会和他兵刃相向,到时候磕着碰着缺胳膊断腿的别怪我。”言罢拂袖而去,看那背影,竟依然因愤怒而打着颤。
“凭什么不让我来…”
“靖儿!”
容穆穆喝止了弟弟对长琴的诘问,由籽如带着她到了弟弟面前,抓着他的胳膊苦口婆心道:“我原不信你和公主的关系这样糟糕,现在才信服了。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呢,好像前世的冤家,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弟弟,你和你哥哥身上有责任在,你该花更多的心思去办妥那件事。那件事妥了,我也不必在这里寄人篱下,你自然也不用再和她打交道。你听姐姐的,这些日子不要再与公主起争执,若耽误爹娘交代的事,你哥哥也要恼了。”
容靖从来最听姐姐的话,也从来不会对姐姐发脾气,此刻已完全没有了刚才面对长琴的戾气,反好脾气地答应:“姐姐别着急,我听你的。”
“这样才好。至于其方,自然有我照顾,你别太担心,如有什么事我一定派人告诉你,你先回书院听你哥哥的安排。”见弟弟听话,穆穆很是安慰。
然一旁籽如忽道:“三少爷,刚才您又跑出去做什么?”
容靖一愣,犹豫要不要告诉姐姐事实,可撒谎的事他不擅长,对姐姐撒谎更是不现实,遂道:“是宋怀玉来了,刚才我把她忘记在外头…然后、刚才、刚才她又因为一些事…跑了。”
“跑了?”穆穆不解。
容靖却道:“姐姐别惦记了,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怀玉,我不会带她来找你,你放心。”
“傻弟弟,怀玉何辜?”穆穆虽百般坚韧,心底还是掀起了涟漪。
容靖憨憨一笑,不再提宋家的事,但问:“其方好吗?”
“其方很好,她还没醒,太医说脉息很强不打紧。”穆穆说罢,催促弟弟,“赶紧去找怀玉,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不放心。”
因担心怀玉,且顾忌长琴的脾气,容靖得知其方好后,到底放弃了去看看她的打算,便匆忙辞别了姐姐,奔出来寻找怀玉。
怀玉的确没有走远,她只是无助地蹲在行宫外的墙根下,不晓得去什么地方,亦害怕容靖若跟出来会找不到她。果然,不多久容靖便出来,可是真的又看到心上人,宋怀玉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我送你回我家的宅子去,时辰不早,我也要赶回书院…”容靖努力平静地说这些,可是越看怀玉楚楚可怜的模样,越是语塞不能言。
“靖哥哥,你有心上人了,是不是?”见容靖不言语,怀玉如是反问,只是红唇颤抖,似乎强忍着满腹辛酸勾起的眼泪。
可容靖紧绷的肩膀反松弛下来,他伸手扶住怀玉,温声细气地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的心情。好玉儿,你靖哥哥我不配受你这样待我好。”
“她是谁?我认得么?是哪家的小姐,还是平常老百姓家的女孩儿?靖哥哥,她是不是生得很好看?”怀玉哽咽着,颤抖着如是絮絮不休,终忍不住万般情绪,哇一声哭起来,扑在容靖胸前捶打,“靖哥哥,你真的不要怀玉了?你不要我了…”
若是从前,容靖定厌恶怀玉的纠缠不休,在遇见梁其方之前,他并不懂得什么是口口,根本无法理解怀玉对自己的一厢情愿。到如今,他自己对其方有了一厢情愿,才知道怀玉是如此的不容易。故而不会再向从前那样推开她,躲着她,他可以不爱怀玉不要怀玉,但不能伤害她。
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资格打着“为你好、不忍心”等等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伤害”一个真心待他但他却不爱的女人。
这一点,容靖懂。
却在此刻,行宫里呼啦啦出来一行人,长琴被簇拥着出来,瞥见立在墙根下这一对人,恨恨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容靖压着脾气不想和长琴起争执,便拉着怀玉要走。
长琴忽然冷笑:“你在也好,我要去找你哥哥,要和他说你的事,你若有兴趣,大可旁听。别回头说我编排你。”
“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容靖恨极。
“靖哥哥,不要无礼。”怀玉虽不知这位公主和容靖到底有什么怨仇,但深知长琴公主身份,容靖若冒犯,绝没有好果子吃,遂伸手来想拉开容靖。
“别动!”可长琴突然惊呼,随即扑向宋怀玉抓起她的手腕,眼睛里似要冒出火,声音却微微发颤,“你…你这串金铃铛是哪里来的?”
“一位我不认识的夫人给我的,因为我捡了她的钱袋还给她…”怀玉莫名地看着长琴。
长琴含泪哽咽,“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容靖以为长琴故意找茬,却见长琴轻轻捏起一串铃铛里最大最精巧的那一只,将内面朝上,夕阳一抹红晕照来,折射出“长琴”二字。
容靖哑然。
凌云书院,容翊兄弟、恒亦宸、长琴和宋怀玉静默对坐,怀玉那串铃铛已经褪下,正被长琴紧紧捏在手里,屋子极安静,偶尔从她的手心里能听到细细的铃音。
“我…我真的不知道她们去哪里了。”怀玉怯怯地看了众人一眼,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大事情,却又无辜得紧。
长琴咬牙道:“这是我出生后就一直戴在身上的东西,母后离开那一年不见的,当时宫里的嬷嬷宫女找了好久好久,直到赵嬷嬷说兴许是母后带走了,我才不哭闹。母后凭什么随随便便给你这个陌生人?”
怀玉吓得缩到了容靖的身后,容靖哼道:“你别张牙舞爪的,又不是怀玉偷来的。”
容翊起身到了怀玉面前,平静地问她:“只是你捡钱袋,还钱袋这样两件简单的事?”
怀玉摇头:“那位夫人请我在茶馆喝了茶,我们聊了些许时候,她问了我家里,我见她面善,就说了我爹是哪一个,铃铛是分手时她给我的,说谢谢我拾金不昧。”
容翊闻言,看向恒亦宸,后者笑而点头,悠悠道:“这样就好办了,至少皇后娘娘不会抵触我们要将她找出来这件事,不然不会将铃铛给宋小姐。”
长琴却道:“这东西只有我一人识得,母后怎知她会到我的面前?”
恒亦宸言:“大公主下江南求学,如今还有谁人不知?再或许,皇后早就见过我们也未可知。”
“但是!”容翊插话,“又可能是夫子那里的事一早在皇后身上发生过,她亦身处险境,这才故意留下线索,让我们能尽快找到她。”
“那母后直接来我的行宫找我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等我们找她?”长琴还是不理解。
容翊耐心解释:“皇后若能来,自然会来。她不主动来找我们,一定有她不能言的苦衷。不论如何,昨日在夫子家里的事,那位宁伊夫人一定会告知皇后。如今杀机四伏,皇后必须处处小心。她若暴露行迹,那躲在暗处欲图取他性命的人,一定会开杀戮。”
“容翊!”长琴霍然站了起来,那盛气凌人的模样没有了,换而是虔诚的恳求之态,“你帮我找到母后好不好?我要她平平安安,你答应过会帮我的。”
恒亦宸越过容翊的身体看长琴,眉头微微一动,似乎品味出了不一般的情绪。
众人散后,恒亦宸折回来道:“皇后抚养长琴五年,我姑母抚养了她十一年,但是她极不喜欢我姑母,反而对皇后念念不忘。容翊,你还记得你五岁前的事情吗?”
“记得!”容翊头也不抬,随即幽幽地说,“你总是喜欢深究事情背后的缘故,做什么要把事情看得那么透?”
恒亦宸呵呵一笑:“我只是特别好奇,你答应长琴什么了。”
日暮西沉,天黑了。籽如从外头跑进来,对屋内的二人道:“公主她们来了。”
穆穆忙松开手,便见梁其方径自躺下,籽如上来为她掖好被子,便静静地立到小姐的身后。
须臾房门洞开,长琴见穆穆在,带了几分笑颜:“容姐姐自己的伤还需养,却这样尽心照顾梁其方。您千万养好伤,不然容翊和容靖都要寻我的不是。”
“公主玩笑了。”穆穆扶着籽如的手站起来,笑道,“只是过来看看,正打算去徐夫人的屋子问候。其方还没有醒,不如公主与我一起同往。”
长琴抬眉看一眼其方,见她无异状,遂欣然答应,携穆穆离去。
房门吱嘎一声合上,其方的倏地睁开了眼,迷茫地望着团花锦簇的纱帐,一滴清泪。


第一五八章 番外:龙舟竞渡(一)
安寝前,籽如替穆穆换了药,欣喜于伤口愈合得快,说:“到底是给公主用的药,这样灵的。”但须臾又嘀咕,“小姐,为什么要梁姑娘装病呢?万一让公主知道她醒过来了但装着不醒,她会不会生气啊?”
穆穆那里正沉思什么,半晌才回答籽如:“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理,籽如啊,千万守口如瓶,别叫公主知道她醒了。”
“那小姐是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吗?”籽如好奇。
穆穆摇头,“那晚到底谁砸碎了药碗,药碗里装的又是什么药,只有公主一人知道了。其方只知道,是那一声瓷碗碎裂的声音唤醒了她。她当时还没有力气睁开眼,本想试着喊人,可只听见公主在斥骂那些宫女,她就不敢出声了。一直到人去屋空,才醒过来。”
“小姐,是公主要加害梁姑娘?”籽如听得心里发毛,凑到小姐面前低声问。
穆穆顺手摸到她的脸,堵住她的嘴说:“你说书的听多了,浑猜呢。不许你再提这件事了,知道了没有?不然万一惹怒了公主,谁都没好果子吃。”
籽如被小姐吓到,连忙答应。就寝后她倒早早入梦,还轻轻打起了鼾,穆穆反一夜不眠,心事重重。
辰光匆匆而过,初四那一日傍晚,恒亦宸来了公主的行宫,因知他是受托来看其方的,长琴应付后便自行去休息,随意他在后院走动。亦宸得知其方还未醒,不免觉得奇怪,因太医那里再问不出什么,只能作罢。便顺道探望徐夫人,此刻则来探望穆穆。
穆穆虽年长恒亦宸好几岁,且身形修长,但因生得眉目婉约,纤秀柔美,再有恒亦宸少年老成,颀长俊伟,若不言二人有年岁上的差别,便也能将两人看做兄妹。籽如奉了茶,便掩口而笑出来,与外头这几日混熟了的宫女说,“瞧瞧,这就叫郎才女貌。”
丫头们闲来的一句玩笑话,不知能不能当真。
恒亦宸问过穆穆的伤口,得知愈合得很好,方安心,因说:“家父时常提起您,亲如生生之女,闹得忻儿不时还会吃醋。”
“多谢世叔惦记了,只是在杭城诸事繁杂来去匆匆,只有缘见过恒小姐一面,却没有好好领教世叔的指点,便这样急匆匆来了金陵,实在辜负世叔对穆穆的拳拳怜爱之心。”穆穆含笑应答,落落大方,来金陵后与亦宸几次见面算得上熟悉,但毕竟寄人篱下,穆穆还是端着侯门千金该有的仪态。
亦宸明白其中的道理,也不会计较。来到金陵这些年,见过的人繁繁种种,便是算上在京城遇到的各色人物,都未曾有如同第一眼看见穆穆时的惊艳与宁静。时常感慨,真真天妒红颜,这样美好的女子,偏偏看不见这个世界。
诚然,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看清这世事不见得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看着穆穆熟稔地自己饮茶,小心翼翼地将茶碗又放回原处,只是行动比正常人缓慢些,其他并无异处。她总是这样梨涡浅笑,分明有许多的烦心事,却能叫她恬静的一笑给带走,而她也如是做出坚强的一面,好叫那些心疼她惦记她的人不要担心。佳人如斯,恒亦宸心底本是小小的涟漪,今日已泛泛成澜。
“亦宸。”穆穆忽而这样亲昵地喊他,随即道,“姐姐这里有些事想问你。”
恒亦宸见穆穆以姐姐自称,他略感不自然,但还是欣然笑道:“您尽管问,亦宸知无不言。”
“亦宸你久居京城,与皇室之人来往密切,在你看来,公主…”穆穆停了停,似乎在感觉门外是否有人迹,确定无碍后,方道,“公主为人如何?倘若只以善恶来评判呢?”
恒亦宸呵呵笑起来,语气无奈:“评论这位公主,简单的善与恶是远远不够的。譬如她虽然与忻儿姐妹相称感情热络,却也会耍性子闹脾气把忻儿赶出宫,但没过几日心情又好起来亲自出宫来接忻儿入宫去玩,弄得我们家很无奈。皇上素昔宠爱她,甚至溺爱她,很多事除非闹得不可开交,他从不插手,一来二去,没有谁再敢惹怒大公主,大公主做错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报到皇帝那里去。就连我的姑母,如今统御六宫的皇贵妃,也从不插手干预她的事。”
穆穆听得,略有所思,又道:“我记得大公主早已指婚于我的表弟钟世英了。”
“是啊,几位公主的婚事都早早被定下了。”恒亦宸答得自然,也因此记起自己和三公主无郁的婚配,心情顿时黯然。
不知穆穆是有心不提,还是本不知道,她并有深谈这个问题,反而笑道:“说了半日,你还没有告诉我公主究竟是好是坏。”
恒亦宸方收敛心思,告诉穆穆:“公主本性不坏,只是脾气糟糕,倘若真要她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是绝做不到的。再有,她虽脾气暴戾且冲动,其实耳根子很软,是极容易心疼别人的,她只是一只纸老虎。”
穆穆沉吟半晌,启口言:“有件事我这里不能和两个弟弟说,但不说总得不到解决,不知亦宸能不能帮我?”
“您尽管开口。”见穆穆如此信任自己,恒亦宸心情大好。
穆穆遂将那一晚的事以及其方苏醒的事都告诉了恒亦宸,悄声道:“这才会问你公主品性如何,实在想不出,她那一晚要给其方吃什么药。”
恒亦宸哑然,他自然得会选择相信穆穆不会随意诋毁别人,可是凭她对长琴的了解,残害人命这种事,长琴绝做不出来。如此自相矛盾,他不知要怎样给穆穆一个答复。
穆穆见亦宸半日没有答话,便道:“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我没有诋毁公主,若只是我丫头一面之词,我还要掂量一些,可是连其方她自己都知道,我便再不能怀疑。诚然,我并没有说公主要加害其方,只是闹不明白她那一碗药是做什么用的。”
恒亦宸笃定这件事和另一个人绝对脱不了干系,遂也不顾什么约定,开口道:“您了解容翊吗?”
“翊儿?”穆穆一愣。
恒亦宸很无奈,但还是道:“这件事就只能与他有关了,但背后更多的事,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恐怕连您也不知道。”


第一五八章 番外:龙舟竞渡(二)
容穆穆的神情渐渐凝肃,她“看”着亦宸,用心去品读他的每一个字,缓缓道:“亦宸与翊儿相识不过两年多,你对他的了解,会比我这个姐姐还深刻?”
恒亦宸淡然笑道:“自然不敢比您,只是无意间知道了一些事,也因此成为我和容翊之间的嫌隙。”
穆穆的眼角有淡淡的忧伤挂起,她似乎是猜到些什么的,今日仿佛就是来验证猜想的,她努力地笑一笑,“我静静听你来讲。”
恒亦宸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将那一段故事娓娓道来。
就是在他们第一年进凌云,也是五月初五龙舟竞渡的日子,容翊和恒亦宸所在的班级拔得头筹,夜里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偷偷溜出书院庆祝,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他和容翊二人更是兴奋,一人执一壶酒,摇摇晃晃出了酒馆,不知不觉竟一路走到秦淮河边。醉了,也累了,仰天躺在石板台阶上,各自唠唠叨叨各自的事,恒亦宸很快就睡着了。当他带着一身酒气醒来,竟看见容翊那里又多出了几瓶酒,他醉得更厉害,一边还将酒洒入河中,口中嚷嚷着:“去找容翊吧,找容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