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开闻无奈,一伸手,又将徐正庸没来得及喝下的茶水饮尽,这回,且轮到徐夫子恼了。
其实密旨只比公主的车马快了几日的脚程,这会子长琴公主的车马已逼近金陵,到黄昏时,已在城外小镇停留歇息,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入城。
只是消息还未传开,凌云书院里除了项院士和徐正庸,所有人都对这即将到来的麻烦浑然不觉。
此刻容靖正立在珍艺苑里等执事通报后他哥哥来接他,心里头负担重重,不知道又要接受哥哥什么样的教导。
容翊出现时,已换了一身玄色长衫,脸上的神情虽不严肃,但容靖深知他的脾气,也不敢造次,只做出一副虔心认错的模样,见了兄长便说:“今日的事绝不会有第二次,我也是要脸面的。”
容翊冷冷地看着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转身道:“跟我来。”
原来这珍艺苑本是修研音律的所在,容翊虽不长于此,也略懂一些,他知弟弟于音律之上有天赋,但生性懒散最厌恶那周而复始的习奏之事,又说这是女儿家才玩的东西,故而从小只陪着姐姐们摸两下琴箫,从没正经拾起来过。但仅是这玩一样的几次,就已经让家中教导几位姑娘琴箫的师傅击节赞叹,可见天赋极佳。
而今容翊倒不希望容靖能做到何等的好,只是想他每日放学后来此处静一静心,收敛收敛他张扬好勇的个性。
看着满室的乐器,容靖咽了咽口水,小声问容翊:“哥是要我学这些么?”
容翊看了他一眼,道:“我能指望你学什么好的?只想你每日放学后不要在书院里乱窜惹麻烦,从今日起,每日下学后来这里待到晚饭时再离去。我不会天天来监督你,但哪一天我来没有瞧见你…”
“哥!”容靖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束缚,鼓了勇气诘问,“这里可是书院,不是家里,难道学长有权利限制学弟做什么?学什么吗?哥你也太霸道了,非认准我会闯祸?”
容翊淡然看着他,平静地回答:“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这与兄长和学长无关。”
容靖直直地看着哥哥,他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印着自己的脸,是啊…那张脸上,已写上了“服从”。
“我知道了。”容靖还是没有反抗,他散散地走到一张古琴前,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古琴的音色从来清透润圆,此刻却闷闷得不甚悦耳。容靖闻之皱眉,索性坐下校起了琴弦调音。
容翊看他手势娴熟,问道:“你学过?”
“我学过的东西多了,大哥你有两三年不在家里,不知道也不奇怪。”容靖总算堵回来一句话,心里却有些胆怯,随即抬头冲兄长笑道,“其实大哥也知道我还是有些好的,再者说,若不好去年也不可能被凌云录取。”
容翊心里知道即可,决不在面上表露,只淡淡地说了句:“二姐最喜音律,你好生磨练一年,回去也让二姐知道你不曾荒废了学业。”
容靖嘀咕:“我只是喜欢,也不是为了二姐。”说着已校正了音调,十指齐上,轻弹间,行云流水般的乐律便充盈了琴房。
容翊见他能定心,倒也满意,转身要离去,却被弟弟从身后叫住。
“什么事?”他问。
容靖有一瞬的犹豫,开口亦不甚自信,“我还是想问哥一声,你和那个恒忻…”
“说来话长,往后…”容翊没有回头,一步步朝外走,声音越发低沉,容靖似依稀听得他说,“你总会知道的。”
大哥走后,容靖没有再弹琴,这珍艺苑很少有人来,看那松了琴弦的古琴便可知,于是在这样的清净之下,脑海里的思绪便又翻涌出来。
上午罚站时和表兄聊天,谈到过年时爹娘和姑姑姑父曾讨论过大表哥钟世英的婚事,说皇帝本有意在今年让钟恒两家同时完婚,钟家娶大公主长琴,恒家娶三公主无郁,但因恒亦宸尚未完成学业,故而不得不再拖延一年,顺带钟家的婚事也跟着推迟。
自然这些都不打紧,钟容两家都不会关心,但二表哥却分明说,四位长辈还提到了自己和大哥,说大哥已到适婚年龄,若想避免皇室赐婚,就必须先自行婚配。二表哥说:“舅母的心思很明白,她绝不要大表哥或者你娶什么公主。但舅母愁的是,大表哥他完全没这一块儿的心思。”
“大哥他,真的没这些心思么?那个恒忻又算什么呢?”想着表哥钟世杰的话,又想起那个殷勤的恒忻,容靖重重一把拂过琴弦,顿时满室铿锵。
“我以为是你哥哥在这里。”忽而门口有人说话,正是恒亦宸,他手里握了一支箫,神情有些讶异。
“他才走不久。”容靖起身回答,尚有几分耐心。
恒亦宸正要开口,突然奔来一个执事,说:“院士请恒公子过去。”
“只我一人?”
“容公子已经过去了。”
恒亦宸朝容靖点头示意了一下,便随那执事离去。
容靖重新坐回去,腹诽一句:“怎么有我大哥的地方,就会有你?”
翌日,金陵城的夜色还未退散,凌云书院里除了洒扫的仆役外,连执事们都还不曾起床,然仆役们正挥舞着大扫把洒扫庭院时,书院的大门忽而被拍得震天响。夹杂着脆生生的女孩儿声。
“开门,开门…”


第一三六章 番外:侍书难当
当容靖准时到达课堂时,一些学生正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他生性多好奇,坐定后就拍了拍前座的梁其方问缘故。
梁其方没有回应,那是他笃定了不要再理会容靖的,偏偏一晚上人家都没和自己说话的容靖完全没意识到这点。
“喂,梁其方,我在和你说话,你这样太没有礼貌了吧,我们好歹是同房的。”容靖低声嚷嚷。
不晓得这句话里哪一个词引起了梁其方的反感,他倏地转回来冲着容靖说,“昨天是你说叫我别管你的事,我说你是记性差好呢,还是为人出尔反尔没信用呢?”
容靖被噎住,幸而脑筋灵活,马上顶回去说:“我叫你别管我的事,又没让你别理睬我,哦…难怪昨天一晚上都没和我说话,原来你记仇啊。不敢相信,梁阁老家里怎么出你这样小家子的男儿。”
梁其方眼睛瞪得大大地反问:“凭什么你说什么我都要听?容靖,你也太奇怪了吧。”
“你们真的是同房吗?如果这样一见面就掐的话,日子该怎么过?”一旁的同窗笑着来劝架,玩笑说,“从来没见过两个大老爷们儿耍嘴皮子的,你们要是真的看对方不顺眼,到外头去干一架,谁赢了,往后就听那一个的,如何?”
“好男不跟…”容靖莫名其妙地蹦出这句话,但很快理智地改口说,“好男不跟弱男斗。”
边上的人哈哈大笑,窘得梁其方面红耳赤,未免再惹笑柄,便索性不说话了。如是容靖倒和其他学生熟悉起来,一人告诉他说,凌云书院出了大事,当今皇帝的宝贝女儿长琴大公主清晨毫无征兆地驾临书院,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文章。
容靖记得昨日傍晚院士急招兄长和恒亦宸的事,心里想,这未必是真的“毫无征兆”。
将至辰时,课堂里突然进来十来个执事,他们客气地请坐在前排中间的几位学生离开座位,替他们将书桌坐席移到边上,腾出一块足够坐下六个人的地方,紧接着搬进来一张有普通学生的书桌两三倍大的红木矮几搁在那一处,又弄来精致的坐垫蒲团,折腾了好一阵,总算布置妥当。
大家看在眼里,不用说也知道,是有大人物要来,只是学生们的想象力有限,他们还无法想象书院收录女学生是怎样一种光景。
但很快,现实摆在了眼前。
辰正时分,项院士和徐夫子一左一右陪着一个年轻女子进来,她也穿着与一般学子一样的白色深衣,只是依然留着女儿的发式,容貌虽不见得倾国倾城,却也清秀漂亮,配着这干净简单的院服,倒别具风格。
项开闻的声音有些颤抖,呵呵笑着向大家介绍:“这位是长琴大公主,大家先见个礼吧。”
这礼数分好多种,项院士到底指那一种?欠身、作揖,还是三跪九叩?
“不必了。我往后与大家是同窗,大家见了我便与见了旁人是一样的,该如何便如何,不必又跪又拜的,你们麻烦,我也不自在。”年轻的公主笑盈盈地看着所有人,眼睛里透出友善的光芒,只是与生俱来的贵气和骄傲是无法掩盖的,她站在那里,就是显得高高在上。
她大大方方地坐到那个“专座”上,抬头对项开闻说:“院士大人辛苦了,您去休息吧,这里也该上课了。”
项开闻点头如捣蒜,也不顾得在学生面前的形象,只管对长琴言听计从,正要退出去,由突然听公主喊他。
长琴说道:“我要一个侍书,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我才不让宫女嬷嬷么一起进入书院,但是很多事我自己照顾不来,所以要有一个人来帮我,院士大人替我挑一个人吧。”
项开闻愣了半晌才回答:“公主殿下…凌云书院里连端茶送水的仆役都是男子,您看若是来照顾您,这,这,这…总是不妥帖的,不如您还是请宫女嬷嬷们来…”
“那可不行,我未必能拘束她们所有人的行为,万一给书院闹出什么笑话,父皇会责怪我的。所以侍书必须是书院里的人,项院士给我挑一个可靠些的人便好,也不要他们侍奉洗漱,我夜里也不住这里,能有什么不妥帖的?”
项开闻明白一般的执事仆役是不行的,若是学生,他的脑子里就只有两个人,容翊和恒亦宸。
但前者性格冷漠是断不愿意屈就做公主的侍书,后者怎么算也是公主未来的妹夫,这两个人都不行的话,就不晓得挑谁好了。
“梁其方,你起来。”沉默许久的徐正庸突然开口。
梁其方听得夫子喊自己自然要起立,正巧长琴公主别过头来看她,脸上才惊讶,嘴里跟着就说:“好清秀文质的书生,好,我就要他做我的侍书。”
梁其方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夫子只是叫了叫自己的名字,怎么就成了公主的侍书了?
“来,你坐到我边上来。“长琴招招手,示意梁其方过去。
梁其方很矛盾,他是来凌云书院念书的,如果从此变成侍奉公主的人,被她随意呼来喝去,那还能读好什么书。那般千辛万苦地进入凌云,岂不成了一场笑话。他好歹是梁阁老的后裔,梁家虽不如从前,却也不能被外人轻易看不起,如今他梁其方就是代表着梁家。可是公主的命令,真的可以违抗吗?
总之这件事绝不能轻易就妥协。
“梁其方,你不愿意吗?”长琴并不习惯被人拒绝,她直白地问梁其方,“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大可以说出来,这样浪费大家的功夫,很不好。”
梁其方遂道:“学生不敢,但是学生自问没有能力能做好公主的侍书,不想给公主添麻烦。”
坐在后头的容靖第一次觉得梁其方有了男人的样子,凭什么因为是公主,就可以随便指派别人做自己的奴才?没记错的话,这个大公主就是大表哥未来的妻子,娶这样一个骄傲任性的女人,大表哥实在可怜。
长琴没再说话,课堂里的气氛极其尴尬,项开闻的额头上汗涔涔如雨下,心中暗暗责骂梁其方不识时务。
“公主殿下,微臣叫梁其方并非是想让他做您的侍书,书院里是有规矩的,学生不可以带侍书在身边,任何人进入书院都要抛开世俗门第的观念,是皇上当年的圣训,想必公主也很清楚。”徐正庸淡定从容地对着长琴微笑,“但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总有许多不能亲力亲为的事,故而微臣想,但凡您有需要人搭把手的时候,就让梁其方来帮一帮您,一来不耽误他的学业,二来也不至于让公主事事亲力亲为。您看如何?”
“那么他愿意吗?”长琴到底有些生气,直接问徐正庸,“他看起来很不情愿,要是再拒绝,就连徐夫子的面子也没有了。”
不想梁其方已经主动回答:“学生谨遵夫子之命。”
这样一来长琴更觉得没面子,转身来想对梁其方说什么,却看见他身后一个学生正不屑地笑着摇头,分明一副看笑话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指向那个人说:“还有你,梁其方生得太柔弱了,不太可靠,往后你也和他一起,我有事的时候,要来帮我。”
她把那个“帮”字念得很重,然心里则是另一个词——伺候,她一定会好好招呼他们。
容靖呆楞在自己的位子上,他还不知道就是刚才那笑容出卖了自己,一瞬间和梁其方同为天涯沦落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拒绝,徐夫子已经替他答应了。
这件事总算有个交代,项开闻唯唯诺诺地离去,徐正庸优哉游哉地开课,旁边座上刚才开玩笑的那学生又掩嘴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这种事也要有个伴儿。”
容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开玩笑,心里已经把这个公主恨了至少八百回,再看梁其方淡定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心里就更加不服气。
徐正庸坐在上首,优哉游哉地将每一个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心里头一叹又一笑:慢慢来吧。


第一三七章 番外:非礼勿视
长琴公主的驾临,彻底改变了书院的氛围,学生们下了课不再随意于书院里走动,项院士可是给每个夫子施加了压力,绝对不允许任何一个学生冒犯公主。而他也答应同僚们,一定会努力尽早送走这位金枝玉叶,还书院一份安宁。
这件事中唯一一个得利的人,该算容靖。因是日容翊就派一个执事来告诉他,不用再每日去珍艺苑,只要好生遵守书院规矩便可。但容翊从不是朝令夕改的人,容靖难免疑惑,便问那执事,“我哥哥怎么不自己来和我说?”
那人却答:“容公子忙着呢,脱不开身。”
容靖不便追问,只能作罢。
待吃了晚饭回到生舍,但见梁其方在灯下看书,他总是一副勤奋好学的模样让容靖觉得好没意思。本想和他聊聊天,可才走到他桌前,就被喝止:“不要吵我念书。”更是窝了一肚子憋闷。
不多久执事送来热水供学生洗漱,容靖毫不客气地开始脱衣裳,嚷嚷着说:“我今天很累,要先洗了睡,热水要是用完了,你自己找人去拿啊,我洗澡费水…”
“你怎么在这里就脱衣服?屏风后头不是有衣架么?”梁其方那里涨红了脸,手里一册书被卷得极紧,另一手指着容靖“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里是我的卧室,我为什么不可以脱衣服?我又不是女人…难道,你是女人?”容靖瞪大了眼睛,故意怄梁其方,这两天逗他生气变成了容靖最大的消遣。
“容靖,你不要太过分。”梁其方真的生气了,他卷起手里的书,气呼呼地冲出门去。
“你这样子跟我三姐挺像,大小姐脾气。”容靖嘀咕着,也不去追,没心没肺地自顾自洗澡去。
这一边,梁其方一口气跑进了凌云书院里的问渠园,那里栽种四季花草树木,本是学生夫子们白日里小憩的所在。此刻大家都在房内休息,且夜里仍有几分春寒,故而园子里静悄悄,除却进门时遇见两个看园的执事,便没再见到其他人影。
微微清风吹过,那一丝丝凉意到底熄灭了梁其方心里的怒火,他摸着一块人造湖边的大石头坐下,叹了一声说:“算了,好不容易来了这里,总不见得被一个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家伙给气回去,何况已经这样了,本就是回不去的。”
这一声叹罢,河对岸恰时悠悠响起长笛之声。笛声婉转从容,随风袅袅而散,灌入耳中,竟引人心神安宁。
梁其方知道凌云多才子,却不知还有这等音律高手,竟情不自禁地被这笛声吸引,一步步往那声源处走去。
然待将接近,却借皎洁的月光瞧见两个身影,如此,梁其方感到自己有些唐突,便犹豫不前,有了回去的心思。
此时,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回荡在问渠园,唯留风吹花摇悄然为舞。
“较之前,此刻听来笛声进益许多,看来你回杭苦练过。”有人说话,那声音梁其方听过,是入学那一日那个亲切询问自己是否有问题的恒亦宸。
“只是陪着家姊练过几次,你过誉了。”另一人如是回答,这把声音梁其方也听过,入学那一日赶着夜色来找容靖的,他的兄长容翊。
这两个人便是凌云书院的风云人物,虽然有正副会长之分,实际琴棋书画文韬武略,都是不相伯仲的。据说旧年皇帝亲临书院,曾与众学子探讨国事,这两位不仅将抢了学长们的风光,更天衣无缝地互相配合,将皇帝的几个谋臣问得哑口无言。故而项开闻院士断定这二人来日定飞黄腾达,便从那时起,就对恒亦宸和容翊另眼看待。
自然世人皆知他们二人的出身,如是种种,也都在情理之中。
“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可是你怎么想,我真真猜不透。”恒亦宸又说话了,却是用一款温柔如水的语气提问。
“我还能怎么想,不是早就说过听你的么?”容翊回答。
梁其方立在后头打了个寒战,他与生俱来的某种天赋告诉自己,这里的气氛有些…非礼勿视,母亲打小教导自己这个道理。
于是转身要走,却不记得来路跨过一处藤蔓纠缠的所在,急行之下来不及收腿,便硬生生跌倒下去,这般免不了惊呼,免不了惊动——那两个人。
“谁在那里?”问话的还是恒亦宸。


第一三八章 番外:冤家
“学…学长有礼。”梁其方匆匆忙忙爬起来,涨红了脸,不敢多抬半分头。但低垂的眼帘,还是看见两人走近了自己。
“梁其方?”容翊认出了眼前人,语调轻松,“你来这里读书?也没有灯光火烛,你要借着月色看么?”
“不是…是…”梁其方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答,他心里打鼓,如果自己真的是看见不该看的,这两位书院里的夫子都要让三分的学长大人,会不会从此就给自己穿小鞋,想着法儿地撵自己出去?
“天还没热起来,这会子夜里还凉得很,你长得这么单薄,还是注意些身体,再怎么也不该穿一身单衣就出来。”恒亦宸这样说,伸手拍了拍梁其方,“回去吧,这里怪冷的。”
梁其方连连点头,他刚才被容靖气糊涂了,穿着屋子里的单衣就跑了出来,方才还不觉得冷,倒是这会儿听着恒亦宸说话,越发感觉有寒气儿从脊梁骨爬上来。
“学弟告退。”梁其方不敢多说话,更没有胆子问什么,转身要走,突然听容翊在身后叫住自己,吓得瞬时僵硬了身体,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忽而一阵暖意笼罩全身,他倏地转过头,却不小心将额头撞在了后面人的下巴上,惊慌之下向后退了一步,才看清竟是容翊脱下他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看着梁其方的尴尬模样,容翊也有些局促,也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恒亦宸干咳两声走上来说:“学长关心学弟也是正常的,梁其方你不要…总之…”他本以为能解释些什么,却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那外衣带着容翊的体温裹住了自己的身体,梁其方的确感到很温暖,只是…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什么,学长千万不要误会,我走了。”他满脑子就只有这句话,说完就匆匆跑开,却有意识地用手拢住了容翊的衣裳,没叫它随风落下去。
“他的确很瘦弱,可见梁府里的确不好,竟把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养得这样瘦弱。”恒亦宸望着梁其方奔跑去,笑着对容翊道,“据说梁家若想再崛起,只有靠这唯一一个嫡孙,如今瞧着,也真真替他捏一把汗,真不知哪天风大一些就把他吹跑了。”
容翊已知梁其方的家世背景,他是梁阁老的三世孙,当年梁阁老是太祖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但随着太祖皇帝驾崩、梁阁老亦去世后,一朝天子一朝臣,梁家子弟就渐渐不为朝廷所用,最终淡出朝政,举家从京城迁回祖籍洛阳。而后两代亦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到如今,梁家除了老祖宗留下的体面,再无其他。倒是这一代出了个梁其方颇有几分梁阁老当年的才貌,洛阳第一才子的名号亦流传极广,故而梁家所有的指望都在这一个少年身上。
对于梁其方,容恒二人素闻其名不见其人,对他的才气也有几分敬佩,可如今瞧见的却是如此孱弱一位公子,委实有些失望。
自然人不可貌相,就凭梁其方的入学答卷,便已容不得旁人小觑他的学问素养。
不过,刚才恒亦宸的话无意中戳到了容翊心底极深处的一件事,而那件事至今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此刻自己翻出来,颇有几分无奈。
“走吧,方才说的事,既然你心里的意思不变,我也不必纠结。”容翊调整了心绪,朝恒亦宸友善地一笑,大概也就在这件事上,两个人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梁其方的确是看到了旁人看不到的一幕。
恒亦宸答:“你放心吧,我明日就打发人去办,总不能叫你心里惦记着,我也过意不去。”
容翊淡淡一笑不再多语,须臾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问渠园。
翌日,金陵城大雨,辰时开课,长琴公主竟没有出现。可徐正庸却好似什么事也没有,照旧懒洋洋地上他的课。
一直到中午也不见公主殿下的身影,有人笑说,是不是公主自在惯了,受不了书院规矩的束缚,就一天功夫便懒怠了;也有人合十念佛,希望长琴就此不复返。
但大公主似乎并不这么算计,人家待中午雨停了,便差了个随驾内侍来书院传递消息,让她的两个“侍书”傍晚下学后去行宫,说她要知道今日书院里学了什么。
起先两人谁也不愿意,可徐正庸竟亲自出面来“请”,便推脱不过了。
不想夜里回来还好好的,却在亥时将过时,南苑的学生突然听见两人大吵的声音从生舍里传出,彼时已该熄灯就寝,如是大吵大闹,不由得叫执事去惊动了恒亦宸。一如那日入学时他统管新生所有的事,课堂之外学生之间的事,也通常先由他处理,若无果,才上报至书院。
如是更深露重,已就寝的恒亦宸匆匆来到南苑,果然两人还在屋子里争吵,偏偏恒亦宸是好脾气的人,竟还能耐着性子立在他们俩的屋子门前好声好气地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和我说。”
容靖一下子蹿到恒亦宸的面前说:“我要换生舍!”
没想到梁其方也跑过来,一脸的怒气,大声道:“我也要换。”
这一幕叫恒亦宸看得哭笑不得,未免再生事端,便答应说:“你们先过了今晚,明口口再听你们解释,替你们安排。你们再吵,旁人如何休息?”
谁知容靖是真怒了,竟说:“要是今晚还要和这个人睡一个屋子,我宁愿现在就背包袱走,谁还想留在这里不成?”
“容靖!”那么巧,容翊早不来晚不来,弟弟叫嚣这句话他便来了,且听得真真的。
那里容靖傻了眼,梁其方倒得意了。
“呵,连你也惊动了?”恒亦宸无奈地一笑,摊手说,“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办,你说他们也不是孩子了,和我们也差不了多少,怎么那么孩子气呢?”
这话看似不痛不痒,却让容梁二人无言以对。
“容靖,你跟我来。”容翊没有多的话,也不会做让弟弟在旁人面前没面子的事,但语调语气都已明白地告诉容靖一件事,他生气了。
看着容靖灰溜溜地被容翊带走,梁其方倒得意不起来了,反而问恒亦宸:“会有事么?”
恒亦宸温和地回答:“明天你问他便知道了。”突然有些好奇,说,“可以告诉我缘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