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老奴很想说。”嬷嬷脸上充满了温暖。
虽然并不敢十分信任谁,但乘鹤别无选择,赵嬷嬷是如今自己在宫里“最可靠”的人。
“你说。”
“如今宫里没有别的娘娘,正是…”嬷嬷絮絮叨叨地说,起先乘鹤还有些脸红,可越到后,却越有一股子悲哀与凄凉涌上心头。
京城之外,恒聿跟着容许一起见到了钟子骋,那素昔干劲十足充满斗志的小伙子突然变得闷闷不语,与宋云峰遇上后,恒聿并没有见过他,原来钟子骋一直在慎龙寨善后。
路上容许曾对恒聿说:“别的兄弟告诉我,他下令士兵们押走慎龙寨余下之人,自己却跪在地上,任凭慎龙寨里的每一个走过的老少朝他的身上吐唾沫,而他一动不动。”
恒聿眼下见到子骋,心中亦感凄寒。
此次容许会来找恒聿,也因是面临两难的选择。允澄那里定会重用子骋,但子骋若走不出这个心魔,君臣定无法默契相处。甚至子骋这般态度,早晚会激怒允澄。他顶好子骋能远离朝廷,但效忠国家,是他的抱负,亦是允澄的心愿。
钟子骋是容许看着长大,一直视如亲生兄弟,岂能看着他前程尽毁,甚至殒命。
“子骋,我和驸马多次共战沙场,遇到过更多比你更痛苦的事,但一件件一桩桩,我们都过来了。”容许缓缓地开口,将手指向恒聿,“驸马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钟子骋胸前微微起伏,“将军、驸马,所有的道理子骋都明白,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乘鹤,不…她已经是皇后。”


第一一二章 情之所钟(三)
“子骋,我说过你现在不能见皇后?你想告诉皇后真相?还是想与她忏悔?”容许的声音沉沉的,“皇上不想皇后知道,她就必须不能知道。”
“为什么?”子骋涨红了脸,“将军,乘鹤终有一日会知道的,难道到那时,她就不会痛苦了?”
“子骋。”恒聿出声,“叶乘鹤已经不是普通女子,她是皇后,她既然接受了这个地位,她也同时要承担起这个地位赋予的责任。皇上并非想欺瞒她,你应该明白,皇上能堵住众议册封一个民女为皇后,他对乘鹤的爱,已经能与对这朝廷这国家的责任相比重。或许你会说,那难道就要牺牲慎龙寨来成全这份爱?可据宋参将所言,叶老寨主一早便意识到这一点,你们在慎龙寨清缴的,不过是一些老弱残余,虽然仍有兵刃相见,至少不是屠杀不是灭寨。慎龙寨不是毁灭了,是散了。甚至这一切并非你和宋参将所为,叶老寨主一早便下定主意了,难道不是吗?”
子骋很倔,摇头:“即便事实如此,我也绝不要乘鹤受蒙蔽!她应该知道,身为儿女,难道连父亲的死活都不管了?寨主现在何处,我不知道,难道她知道,又或者他知道?”
这话到后来,语调益发地激烈,一手,指向了皇宫所在的方向。
“钟子骋,你糊涂!”容许怒斥,他第一次这样与子骋说话,或言,他第一次对子骋如此失望。这件事既成定局,解释与坦白已非是解决的最佳途径,并非他容许冷血,而是必须顾忌更多的事。
可是,子骋所承受的压力与心魔,又有谁能体会,那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给予了他第二次生命啊!所以,除却这一句“糊涂”,容许再无别的话能够应对子骋。
难道这件事,子骋有错?错!
“皇帝还不知你回京,一旦知道,必然召见你。但纸包不住火,他已不是当年的太子,万人之上者,自安而然会知道世间的一切。对帝王而言,没有看不到知不道的事,只有不能看到和不能知道的事。子骋,你必须懂。”恒聿放缓了言语,冷静地说着每一句话。
“政治与战争,是最冷酷无情的。”恒聿坐到子骋的身边,看一眼容许,好似云淡风轻地说,“那年我和大哥面对敌方嫡系最后一滴血脉,一个才足月的婴儿,仍旧不得不挥下屠刀。孩子死的时候,还窝在他母亲的怀里吃奶。那个女人的眼神,恐怕大哥也至今难忘,她没有说任何诅咒的话,偏这一个眼神,便能缠绕我半生的噩梦。可是子骋…”
恒聿拍了拍钟子骋的肩膀,“我与大哥担负这一份怨念,换来的,是边境百姓几十年甚至更久的和平生活。那个孩子的确无辜,可那也是他的命。在你看来,这样值得么?”
“值得?”钟子骋迷茫地望着他,到如今他的脑海中,似乎已没有任何价值的存在。他的心里脑中眼前,更充斥所有神经与思绪的,只有慎龙寨里老少们幽怨的眼神和斥责,还有那曾经繁华热闹严肃庄严的宅子,被拆毁成的一盘废墟。
“明日早朝后,我带你去见皇帝。”容许低声慢语,将事情敲定。
钟子骋凝视容许,半日不出声,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想你和皇上谈过后,有些想口口继续改变。”恒聿温和地笑着,“你必须承认的一点是,这件事已无法挽回,如果隐瞒是减少痛楚的办法,欺骗并不是罪。你还年轻,慢慢地你都会懂。譬如…”他看了眼容许,“此刻你的脑子里有的是义,暂时忘记了情,你可知你若与皇帝对抗,若不得善终,是不是会有人伤心欲绝?”
子骋垂首无语,的确,他的心里冒出了另一个人,他心念的雨卉。
雨卉,倘若是你,要如何抉择…
“子骋,这件事由你来说,比任何人都具备说服力,你一个‘好’字,抵得上朕的千言万语。”翌日,朝会后,允澄高高坐在御书房宽大的书案之后,如是对俯首案前的子骋说,“快起来快起来,这是何苦?”
子骋叩首在地面,一直未动。
允澄略微有些恼怒,可他终究有隐隐一丝心绪,到底松口:“之前和现在,都太为难你,可是,你想在将来为难朕,为难皇后吗?”
“子骋…明白了。”钟子骋的额头磕在沁凉的大理石上,这分凄寒一点点随着肌骨沁入心脾,他的心该冷,该硬,这条仕途亦是他一心所追求,或许放下这一个心结,能为天下苍生,做更多的事。
“你去吧,据说皇后等了你很久了。”允澄淡淡一语,垂头翻阅奏折,直到钟子骋的背影将消失在视线,他才悠悠抬头,某种有一股霸气缠绕着忧愁,纠结、难解。
再见乘鹤,恍如隔世。
一个仍旧是普通衣衫黑肤精神的小伙子,而另一个,一身珠光宝气,金煌煌的发饰服饰将叶乘鹤打造成了“天人”。
见第一眼,钟子骋便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斯美丽的叶乘鹤。可,这不再是乘鹤,她是皇后,甚至“脱”去了“叶”姓。
赵嬷嬷识趣地带着众宫女退散去,将宫门实实地掩上。
“钟子骋,你去什么地方了?”乘鹤倏地跑下来,她已习惯了行走时提起那厚重的裙摆,虽然仍有些不方便,但看着已不再便扭,她立定在子骋的面前,笑着拍打他的肩膀,“你去那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可说着,眼圈骤红,哽咽无声。
子骋好心痛,努力掩饰住满心的愧疚和痛苦,笑道:“皇后娘娘可不能这么跟我说话了,书院里的夫子们,可是也教过礼义尊卑…”
“你混蛋。”叶乘鹤嗔怒,含泪道,“跟我装什么?装什么?”
“乘鹤,你很好看。”子骋笑。
乘鹤收敛,摸摸自己身上光滑水润的丝绸衣衫,低声道:“好看是好看,可穿着便扭,你知道,我是天上飞的鸟儿,越轻盈越好,然现在…”她悠悠住口,露出难过的脸色,“子骋,有件事我搁在心里,太难受。”


第一一三章 赏菊
秋阳高照,却不再有夏日的炎热,她只是暖暖地烘烤着大地,催熟万物带来丰收。秋之凄凉,在于文人雅士,然于平和朴实之人,最是可爱。
此时香气四溢的珍馐美馔被齐整地罗列在宽大的餐桌上,宫女内监侍立一侧,允澄款款而来,忽而驻足:“请皇后一起过来与朕用膳。”
“陛下,娘娘那里已有人来传话,中宫已经备膳,皇后娘娘正招待一位朋友。”侍者回答。
允澄浓眉微蹙,“钟子骋还在宫内?”他自嘲,“朕竟忘记了。”
“是,钟公子还未走,此刻已在中宫用膳。”侍者小心翼翼地回答,心中也感奇怪,新皇后的行事作风果然与众不同。皇后与不明身份的男眷独处,实在不成体统。
允澄坐到上首,举目扫过每一道菜品,并无可喜之色,懒懒地点了几样由内侍夹到碗中,随意吃了几口,心里则想着别的事。
钟子骋,既非科举出身,也非高门之后,自己到底要如何将他插入朝班?怎样的位置,文或武,才真正合适他?
这个问题缠绕允澄许久,更如今多出慎龙寨一事,总觉得让子骋留在京城,未必是顶好的事。难保有一日,他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乘鹤。诚然,自己无心欺骗乘鹤,此事于乘鹤是伤害,于己,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他随手指了几样菜品,“不错,送去中宫。”
便忙有人上来捧走,迅速往乘鹤那里去。
“朕…这样。”允澄计上心头,“让太医备下滋补之物,一会儿朕与皇后要出宫去恒府探望皇妹。”
侍者则道:“产妇三日后方可见客,且小公子夭折,皇上还是避忌些好,您的龙体为重。”
“有这规矩?”允澄不满,但也不愿惹这样的不自在,想了想才说,“在御花园摆些茶点,朕一会儿和皇后还有钟子骋赏花。”
“赏花?”中宫内,乘鹤已与子骋吃过饭,方才皇帝送来的菜品她也顺手给了赵嬷嬷们吃,此刻正与子骋喝茶,却听来者通报皇帝的话,即刻要去御花园赏花。
“赏花这种事,不是春天才…”乘鹤恹恹地,她很想和子骋单独呆着,这是长久以来她唯一感到自在的辰光,并非说不想见允澄,她亦顶好口口夜夜和允澄在一起,可如今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到哪儿都一群人围着看着,连个手儿都牵不得了。
“知道了。”终究还是答应,继而抱歉地对子骋道,“你等一等吧,我去换身衣服,你看多麻烦…走几个殿阁,都要穿不同的衣服,这宫里的人活着,实在太累。”她面有讪色,
看着乘鹤施施然离去,长长的裙摆轻柔曳地,无限风光绰约里,透着满满的凄凉。
叶乘鹤,她的名,是昔人已乘黄鹤去,可她的命,本该是梦随云鹤追神仙,但如今,她却是一只被囚禁的金丝雀,没有自由,甚至了无生气。
而她这一生,都将如此度过,钟子骋,心痛。
乘鹤再出现,已然换了一身褐色宫服,较之先前的那一身更端庄稳重,厚厚的衣衫包裹着她的身体,硬是层层叠叠添出了几分女性的丰美,厚厚的发髻顶在头上益发显出她脸颊的娇小。
的确很美,只是,太不真实。
“我们走吧。”乘鹤淡淡地一笑,无奈地挽着嬷嬷的手朝外走。子骋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宫女、嬷嬷和内侍将他们远远地隔开,子骋明白,兴许刚才那一刻的单独说话,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除非有一日,这只美丽的仙鹤能逃脱牢笼。
然,可能吗?
御花园,繁华如锦,皇帝悠闲地坐在亭台上,他身边还有一二女眷。远远看着,乘鹤认出是江玉娇母女。
乘鹤施施然入亭,江玉娇与恒姮恭敬地起身,乘鹤随允澄称呼,说:“姨母也入宫了,不知公主身体如何?”
江玉娇脸色苍白,恹恹无力,显然是被迫无奈才入宫,她本无颜面对允澄。婆婆没能尽责,竟让公主媳妇儿的孩子夭折,叫她好生愧疚。可皇帝下令要她携女儿入宫,自己怎好推却。
“公主很好,多谢娘娘昨晚亲临,公主亦感激不尽,待来日养好身体再亲自进宫谢恩。”江玉娇软软地回答。
乘鹤含笑,“不惦记这些,姨母也保重身体。”说罢才对允澄道,“皇上好兴致。”
允澄眉头微动,欣欣然打量乘鹤的装扮,他果然娶得至宝,乘鹤如今不仅性格上收放自如,行动神态亦能在紧要的时候得体从容,那些太妃口口念叨皇后孺子不可教,偏偏乘鹤自身要强,早已蜕变成了一个端庄温婉的皇后。这叫他很安心。
远远看见钟子骋侍立停下,便对身边近侍道:“去请钟公子上来。”
乘鹤缓缓坐下,看着子骋走入亭中,叩首行礼,方才她没有让子骋行君臣之礼,此刻见昔日好友匍匐在自己脚下——好不自在。
“你是雨卉的朋友吧?”一直静默的恒姮忽而开口,她突然对钟子骋充满了好奇,仿佛一些被淡化的记忆复苏。
“姮儿,你认得他?”江玉娇有些惊讶。
恒姮憨憨甜甜地笑起来,“我瞧见过他和雨卉一起玩儿,他们可要好了。”
“雨卉?你是说容家四小姐?”
钟子骋始终无语,有内侍替他搬来椅子,也只是静静地坐下,没人问他话,他便不作答。有些事他很明白,恒姮是早早定下皇帝的女人 ,雨卉是皇帝一心喜欢的人,可乘鹤却是他如今的皇后,这里头一层层的纠葛,怎能三言两语说尽,又怎能随便提及。
稍稍抬头,果然见到允澄眸中异样的目光,子骋的心一沉。
“容小姐如今已是子骋的未婚妻,朕之前亲自许的婚约,待先帝先后的丧期一过,朕便要为他们主持婚礼。皇后,这些事,来日也需得你尽心。”允澄不紧不慢地说着,微笑着握了乘鹤的手。
皇后——这个称呼,熟悉而陌生。
如今,允澄已很少喊自己的名字,除却单独相处,然单独相处,实在越来越少。
“我明白了。”乘鹤微微一笑,太妃跟她说过,她要对皇帝自称“臣妾”,可是,她做不到。
“你怎么在?容雨卉呢?”恒姮跳离了自己的座位,蹲在钟子骋的面前,满心好奇地问她:“她怎么没有来?你怎么不带她来?”
江玉娇颇尴尬,上前搀扶女儿回来坐下,朝身后的侍女递过一个眼神,随即对允澄、乘鹤道,“请皇上恕罪,姮儿该吃药了。”
允澄自然不计较,随她们母女去,自己让子骋坐近一些,两人聊些朝政军事。乘鹤静坐一侧,略略听一两句,兴趣索然。
适时,恒姮的药被端来,江玉娇好言好语地哄她来吃,如今的恒姮宛如一个纯真的孩童,喜与恶,通通写在脸上,恼这药苦,不愿吃。
出于好心,乘鹤端一碟蜜饯送到她手里,欣然笑道:“好甜的果子,吃了药甜甜嘴。”
见女儿不抗拒,江玉娇便亲手来喂女儿喝药,便是这药碗在乘鹤面前一晃,一股气息沁入鼻中,让乘鹤本能地眉头一紧,竟劈手夺过了江玉娇手中的碗。
此举吓得恒姮不轻,松手滑落那一碟蜜饯,碟子落地出声。又再见众人闻声奇怪地看着这里,不由得更害怕,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怎么了?”允澄皱眉。
乘鹤用汤匙沾了少许药汁点于舌尖,细品之后,柳眉大皱,取茶水漱口,惊坏了一旁的侍女嬷嬷。众人本欲侍奉,却见乘鹤抓着江玉娇的手问:“这药恒小姐从何时开始吃?又是谁开的方子?”
江玉娇一愣,随即答:“从南方回来便开始服用,这方子是…是先皇后托太医拟的。”
乘鹤的手蓦然一松,脸色苍白,缓缓坐回原来的位置,茫然地看了眼允澄,又无比怜惜地看着娇柔的恒姮。
“怎么了?”允澄再问。
乘鹤一惊,将苍白的脸色转向他,又看见满面担心的子骋,可那些话堵在心头,当真说不得。
恰,有内侍匆匆而来,言几位尚书在御书房恭候圣驾,国事为重,允澄便不再追究。只是临走时,说:“子骋,随我来。”
人去,亭台内唯留下一干女眷,江玉娇将女儿托付给身边人,过来拉着皇后的手问:“娘娘,您告诉我,是不是这药。”
乘鹤好心痛,凝视江玉娇许久,方问:“夫人一定要知道吗?往后不再服食便好,不提不行么?”
江玉娇一震,贝齿咬唇,半晌才道:“是因为吃了这药,姮儿才越发痴痴颠颠?”
“或许本来只是心气郁结,却因这一剂猛药,更失了心智。可夫人放心,只要从今不再服用,好生调理,来日会有清醒的一日。小姐他日进宫,我也会好好照顾她。”乘鹤终究还是说了。
“原来她,到底还是算计我了…”江玉娇的心大寒,放开了乘鹤的手,回眸细细看女儿,恒姮较弱可怜的模样无不刺痛她的心。
“皇后娘娘。”她忽而转身来看乘鹤。
“夫人您说。”
江玉娇的嘴角带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微笑:“姮儿入宫已成定局,我无力改变,而她这般模样,也不会有所建树。反是您,时日一长,您便会越发觉得这个位子坐得辛苦,可我却希望,您永远永远不要变成姮儿的姨母。不要用爱的借口,做伤害别人的事。”
此时有宫女鱼贯而入,各人手捧大盘的菊花,各色各形,甚是美丽。
江玉娇走过去挑下一朵金灿灿怒放的菊花,回身来簪在乘鹤的发鬓,“这条路,娘娘要勇敢地走下去,倘若有一日您不愿再走,那就干干脆脆地退出。这世上,没有比保全人性良心更重要的事。”
乘鹤定了定心,阖眼,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第一一四章 归去否(一)
不知不觉,秋益发深了,凉风吹在脸上已有凛凛痛感,佟未的身子越加沉重,终日懒懒的。
这日阿神抱了春儿来看佟未,小家伙带着穆穆满院子疯跑,偏穆穆的眼睛看不见,却跟在春儿身后不曾跌倒。
佟未难得精神好,便叫摆了茶点在外头晒太阳,更请大嫂带着楚楚和雨卉一起来做伴,雨卉俨然孩子王,和两个小娃娃玩得高兴,唯有楚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柳妈妈绣花。
阿神笑:“楚楚越来越有大小姐模样了,到底是容家的闺女。”
孟筱悦好不骄傲,欣欣然望着女儿,口中道:“如今老太太那里没有得心的人,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她倒也受用,渐渐离不开我了。不比从前对我死敌一样的态度,而今虽也不见笑脸,倒客气了许多。总想着,我到底是熬出头了。”
佟未不语,细心瞧孟氏,虽然脸色确比从前好,可眼眉里总缺了点什么。是啊,她如今的生活全扑在婆婆和女儿身上,几曾为自己想过呢?自然比起旁人,少了一分鲜活的神采。
“娘,娘…”忽而小春儿一头扎进了阿神的怀里,蹭着满头的汗水撒娇。
那边穆穆找不到小哥哥了,被姑姑抱着,正静静地“找”他的声音,脸上的笑容好似蜜一样甜。
“怎么了?玩儿得好好的撒起娇来,跟个小丫头一样,你阿爹知道定要揍你了。”阿神已经把儿子当大人来养,说什么都一板一眼。
小春儿皱着眉头寻思母亲的话,到底还是没弄明白,只憨憨地口齿不清地说:“带穆穆回家,带穆穆回家…”
阿神大笑,掰着儿子的脸对佟未说:“嫂子,我儿子要来提亲了啊。”
孟筱悦亦大乐,招呼雨卉把穆穆抱来,搂在怀里问小丫头:“穆穆告诉大伯母,可愿意跟春儿哥哥家去?”
穆穆静静地听着,小小人儿脸上的神态竟如大人般娴静安宁,接着眨眨那双少了丝丝神韵的眼睛用力点头,更是“咯咯”笑着,快活得不行。
阿神啧啧道:“两个小东西,比咱们还正经呢。”
此话惹得满院子的人大笑,柳氏来凑趣道:“既然宋大爷和我们二爷称兄道弟,大奶奶又和我们二奶奶姊妹一样亲昵,何不就定下这娃娃亲,多好一对小鸳鸯。”
阿神朝佟未努努嘴,“谁不想呢,岳母大人这里不肯松口呢。”
佟未不以为意,微微笑:“小孩子家家的,由他们玩儿去,我们大人一掺和,就没意思了。都还是奶娃娃,将来再说吧。”不知为了什么,对于“定亲”这类事,佟未心里始终怀有芥蒂。
柳氏还想说什么,见阿神脸色,知道不必多言,遂抱过小春儿乐呵呵说:“柳奶奶做了好吃的点心,小少爷吃不吃?”
“要,要!”说到吃,春儿立刻把刚才的心思丢了,又朝孟筱悦怀里的穆穆招手,“快跟我来,跟我来…”
穆穆即刻找到了春儿的位置,挣脱着要从大伯母怀里下来。
小孩子可爱的模样消散了方才的尴尬,佟未扶着阿神说:“让他们吃点心去吧,疯跑疯跑的,才吃的午饭又不耐饥了。我觉着有些冷,也累了。”她一壁说着一壁要站起来,却突然脑晕目眩,两眼发黑,身子沉沉地就往下坠。
幸而阿神有气力,到底稳稳地将佟未扶住,众人虚惊一场,赶忙将佟未送回房内休息。
孟筱悦慢走一步,拉着柳氏问:“给二爷的信送去了没有?”
“送了送了,三爷花好些银子托了衙门里送八百里加急。”柳氏说罢,长长一叹。
且说佟未浑浑噩噩睡了一觉,醒来便觉头疼发紧,好生难受。又心里恹恹思念容许,不免悲伤。回想之前怀穆穆时的精神,再看如惜的神采奕奕,总感自己的身体有哪儿是不好的,可抚摸肚子,那小东西却又似生龙活虎,时而还踹得自己生疼,甚是健康。
“到底怎么了?”佟未轻叹,稍许弄出些动静,外头便有人推门进来,叫她意外,来的竟是采薇。
“你怎么来了?”佟未问,拉她到身边坐下,埋怨说,“家里人多口杂,何苦回来招惹是非。”
采薇淡淡一笑,“是三爷请我回来的。”
佟未摇头,“他?”
“三爷派人给宋府递了封信,说他不会纠缠痴缠,叫我以你为重,他也…不想叫我看轻了。”采薇轻轻撸顺头尾的鬓发,笑言,“你也知道,我多想你多惦记你。”
“也罢,从来都是随你的。”佟未不再纠结,懒懒地躺倒下去,见采薇转身去绞帕子,不禁道,“你知道么,我总觉得大家有什么事瞒着我,怪怪的。”
背对着佟未,采薇眼眉一挑,随即绽出笑容,转身来问:“怎么说?我回来瞧着大家都挺好。”
“就是怪怪的,看我的眼神也不对。”佟未嘀咕着,接过采薇的帕子,又说,“你回头替我留心些,听到什么都来告诉我,我心里好不落实,不安得很。”
“好好的,别胡思乱想,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采薇简简单单带开话题,她家小姐如何机灵她最清楚,自己那点斤斤量量的功夫,在她面前稍不注意就要露出马脚,最好的法子,便是不与她纠缠。
如是,采薇又抛下佟未,喊三香四荷来陪着,自顾忙去了。佟未也想法子引这俩小丫头说话,可她们却真真是不知道,缠了半日,等来了采薇的点心,也不曾问出些什么。
“我让人也给老太太、大奶奶、四小姐还有如惜姨奶奶他们送去了,看着今年的桂花极好,忍不住多做了些。”采薇说着,拿碟子来分装桂花糕。
佟未不由得睹物思人,又想起那年自己做了精致的菊花糕送去军营的事儿,容许与自己的点点滴滴从前当真没怎么在意,反是如今越发记得清楚,连一颦一笑都那么清晰。
“想二爷了?”采薇拿着碗筷过来床边。
“嗯。”呢喃一声,佟未竟落泪了,这情感,连她自己也不曾控制得了,想是念想太过强烈,已然超越了理智。
采薇替她抹去眼泪,送了一口清甜的桂花糕给小姐吃,心里头,却已疼得好似针扎。
“小姐啊,这一关您真的能过去么?二爷,快回来吧。”哑声喊着,几乎要哭出来。
一日复一日,京城的秋风已萧索得叫人心生凄凉,唯有皇宫里金灿灿的金顶从不曾黯淡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