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朝臣们看不到一位兄长对妹妹的疼爱,他们只看到了恒府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朝政新星,恒启丰已是日落西山正抖擞最后一丝光辉,但他的幼子当朝驸马恒聿,早早是皇帝的眼中血,来日,与其父相较,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城外军营,容许获恒聿邀约,换了衣裳跨上马正欲进城,却有副将赶来立在马下,递上一封信函,“杭城八百里加急,恐怕是紧急军务。”
容许平静地接过,坐于马上阅信。若是军务,便是敌军逼临城下他也不会惊乍,然此次…
“未儿!”容许一边心中大呼,蓦地将信纸捏成了团。
第一一四章 归去否(二)
“将军?可是紧急军务?”副将的脸色甚是紧张。
容许浓眉一凛,这动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定会惊动京城里的官员,指不定皇帝还会寻自己问出了什么事,故而这件事,多少要给出个交代。
“没什么,你…”容许顿了顿,又道,“我今晚在城内留宿,但有事和云峰商量,一会儿见到他,要他去我的宅邸,我过了恒府便就回去。”
“是。”副将答应,引了容许的马出营。
策马扬鞭,一路往城里奔去,容许的心却比那马背更颤。此刻已然归心似箭,顶好能放下京城所有的事赶回家去,天知道这一关,佟未能不能过。
造孽,自己除了给妻子带去精神和肉体的痛苦,还有什么?
一口气奔至宰相府,容许仍不能平复心情。
恒府外华丽冗长的仪仗林立两侧,整条街道已被官衙肃清,方圆几条街也都看不到一个老百姓,若非容许身份尊贵,只怕也近不得恒府半步。帝后的周全得以保障,容许知道,如今掌管这些事的人,正是钟子骋。
可子骋的抱负,仅仅在保护这一帝一后吗?家国天下,何为重何为轻?难道允澄对他的期冀,也仅仅在这点滴之间?
烦!琐碎之事不胜其烦,占满了容许的头脑。
“容将军请,皇上和皇后娘娘已来了多时了。”恒府的管家热情地引导容许进门,而厅外,更站了许多前来献殷勤的大臣。
众人见了容许,不免寒暄几分,从他们口中,容许能猜出杭城飞奔八百里加急一事尚未传开。
“大哥。”恒聿已出来,他的气色好了许多,据说德恩身体养得很好,多半是一个原因,“皇上正想见你,果然来了。”
“皇上出宫探视长公主,寻我做什么?”容许玩笑着随恒聿进去,闪过众人的耳目,方低声速语,“又要事,过后来我府上。”
恒聿不动声色一点头,算作答应。
入得里头,便只见允澄和子骋等几个大臣在一起说话,并不见叶乘鹤的踪影。此刻,叶皇后正在德恩的床前与一众女眷闲闲地聊家常。
自从接受乘鹤的调理,德恩的气色益发好,姮儿也不再时而疯癫嗤笑地吵闹,只是静静地跟在母亲身边,虽不苟言笑看着有些郁郁寡欢,但终究往好处去发展,叫江玉娇很是欣慰。
且听卞氏呵呵笑着巴结叶乘鹤:“娘娘真真华佗在世,救了驸马爷又救公主,连二小姐的病都越发好了。”
可江玉娇却突然冷幽幽一声:“你妹妹几时病了?”将卞氏堵得气结。
众人亦感尴尬,屋内气氛一时冷凝,恒姮知道众人说的是自己,不由得躲开去,避过大家的目光。
江玉娇更不悦,对二儿媳妇诸多怨念。
“这几日偶尔听驸马轻咳,不知是不是旧疾未愈,想请皇嫂再替他把把脉。”德恩笑着将话题带开,握起德恩的手,由衷一声,“多谢皇嫂,记得那一日对您无礼,实在愧煞…”
乘鹤心一沉,忆起往事,便会记起故人,那时候,大家还在怀瑾宫,允澄生母的殿阁。
子骋讲:你千万不能说这件事,皇上不告诉你,你便装一辈子不知,你该知道的,这是他心底最大的罪恶。
“不要用爱的借口,做伤害别人的事。”莫名又响起这句话,回头看,江玉娇正过去挽过女儿的手,慈眉善目温和如水,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便不过如是,叫乘鹤好生羡慕。她的话,便越发往心里去。
“皇嫂在想什么?”见乘鹤发呆,德恩笑言,“不知为何,觉得皇嫂与我想象的,总不大一样。”
“是吗?”乘鹤回过神,不置可否地问。
外头,允澄到底还是把恒府变成了朝堂,竟真的正儿八经议起事来,几桩要紧的事办完,天色已不早,乘鹤那里催问了几次,终得到摆驾回宫的谕令。
然临行时,允澄忽而问容许:“听说杭城来了八百里加急送到你手?”
容许心服允澄如今的敏锐,这是身为帝王的基础。
“不瞒皇上,本是家事,然家母着急,私自动用了关系请官衙派了八百里加急,虚惊一场,实在罪过。还请皇上念在家母年事已高,且臣常年不能侍奉左右遇事难免慌张,而恕臣及家眷的欺君之罪。”容许深知允澄有办法打听到所有事情所有细节,此刻如实禀告,才是上上策。
允澄眉头舒展,一摆手,“容卿不必介怀,想老夫人如此着急,定是要紧的事,容卿不可怠慢,好生去处理,便是要离京…”
“皇上。”允澄的话没说完,恰巧江玉娇等拥簇乘鹤出来,人一多,许多话便不能再讲。
却如容许所愿,他并不希望皇帝一早把话说死。
如是熙熙攘攘,众人恭送帝后回宫,恒聿不得不与兄长一起送走其他客人,恒启丰又喊三个儿子说话,故而容许与众人一起离开恒府回到自己家中,直等到天擦黑,才等来恒聿。
恒聿进门便见容许和宋云峰沉郁的眼神,不免心提起,“出了什么事?”
容许大方地递过那封皱巴巴的家信,只因对恒聿与佟未的过往毫不计较,他方能如此洒脱。
“怎么会这样?”显然因了不同情境,恒聿的情绪得到了很好地抒怀,他亦团起了那封信,质问容许,“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小未会死么?真的会死?”
“不知道。”容许心里亦很乱,但现在他们之间说什么根本是隔靴搔痒,能有什么用?更何况女人之事,他的确不懂。
宋云峰拍着腿叹气,“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当初在慎龙寨分开时,嫂子还好好的。”他突然眼睛一亮,“叶乘…哦皇后,要不再求皇后,他都能救下驸马救下公主,也能救下嫂子吧。”
容许与恒聿对视一眼,他们明白,让乘鹤离开皇宫去杭城,莫说允澄未必肯,连他们都觉得很不合适。
“大哥寻我来,是想商议你离京的事?”恒聿不做请出叶乘鹤的幻想,直截了当地问容许。
“今日皇帝话说半句,若是从前,我能猜出他的后半句,且定是心中所想。但如今,我纵然敢猜,也未必猜得对,而猜对了,又怎知是否为圣心?定圻军在京城,我若孤身离去,兄弟们的命运实在难卜。类似的事,之前已发生过。”容许缓缓说着,蓦然想起佟未,好一阵心酸。
恒聿自然记得当初先帝在位时便有朝臣欲瓦解定圻军来削弱容许的兵权,如今允澄欲再起此念头,也不见得有多奇怪,只是…
“我若是你,此刻绝不会站在这里。”恒聿双目圆睁,一改方才的神情,眼神直逼容许,“你没看见信上说她会死吗?”
第一一四章 归去否(三)
容许坦然迎接他迫人的目光,“你以为我不愿离去?”
“不然呢?”恒聿冷笑,将信纸仍回他的手中,“容许,你若归心似箭,还会来找我商议?”
宋云峰看不过,说起:“没有战事没有篡逆的时候,定圻军对于皇帝,就如同芒刺在背。这样一支威武之师,哪一个不怕?大哥在京城,便在皇帝掌控之内,他手里捏着大哥,等同于控制定圻军。可大哥一旦离京,若带走定圻军,皇帝定不肯,可留下,皇帝有何曾指挥得动?军队里哪一个兄弟不以大哥马首是瞻。对他们而言,皇命毫无分量,唯有军令如山。驸马,难道你不明白?”
恒聿发问:“你看过信没有?信上说什么你可知道?你的嫂夫人随时都可能面临死亡,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你要她怎么办?”
这些话如刀戳在容许的心里,但是定圻军几十万兄弟,他如何放得下?逃过上一次,还能躲过这一劫么?他很明白自己和允澄之间的关系,仅仅在时间上,早晚会有个了解。
但现在太早,他不希望自己的主动离京,变成导火索,所有的事他尚未安排好,几十万兄弟便是几十万个家庭,他未必能做得面面俱到,可必须有交代。
定圻军于他是责任,佟未于他,是生命。
“所以,恒聿,我需要你帮我。”容许长叹,耐着性子讲事情一一讲过。
此时,深宫内,允澄正斜斜靠在美人榻上读一卷古书,见乘鹤进来,尾随她的宫女们手里各捧了餐盘,才道:“这书读得,都忘了吃饭的时辰,御膳房那里又团团转了吧。”
乘鹤浅浅一笑,“是啊,御膳房昨天还派人来问我,皇上到底喜欢吃什么。”
允澄笑:“你怎么回答?”
乘鹤见宫女们放好了餐点退出去,方有玩笑的心思,拉着允澄到餐桌前坐下:“我说,皇上喜欢吃我做的东西。”
允澄一愣,又见她喜笑颜开:“这不我今天亲自去御膳房督导,做了这一桌子菜。本该是粗鄙的东西,偏偏你家的厨房里只有精致的材料,我怎么做也没有寨子里的味道。”
提到慎龙寨,允澄有些不自在,笑着去把话题带开:“你这样子还不把御膳房吓坏了,哪有皇后亲自下厨的?你若技痒,下回就在自己的小厨房里给朕做。记住了。”
乘鹤有些委屈,但见允澄已筷如雨下,到底满意了。
“你看着,德恩的身体养得如何?将来可还能做母亲?”允澄满意地品尝妻子的手艺,不可否认这些东西的确远比御膳房那些华而不实的吃食好。
德恩道:“养得极好,恒夫人与驸马都尽心尽力,长公主还年轻,来日方长。”
允澄颔首,又道:“你学医多久了?”
“从记事起,怎么,皇上质疑我?”乘鹤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看着丈夫,她总想,如果称呼里能撇去“皇上”二字该多好。
允澄轻声笑起来,拍拍她的脑袋说:“哪里敢质疑你,如今叶皇后在世华佗的名号朝野皆知了,朕是为你骄傲。”
乘鹤索性玩笑:“我口口吃白食,老没意思,不如皇上降旨叫我去御医馆供职吧。”
“胡闹!”允澄嗔怪,随即又问,“方才在古书上看到古人女子怀孕的例子,朕问你,倘若女子腹中怀了双生,一胎存活一胎不活,产妇会很危险么?”
乘鹤点头,“自然危险,弄不好产妇和孩子都保不住,怎么了?哪里能看到这些?”
允澄没有说明,只含糊道:“一个小故事,回头翻来给你看。”心里头,却有了另外的计算。他明白,容许今日没有直接将事情说明,心里已是有了顾忌,他们君臣间的情分,到底疏远了。
秋夜,凉意渗骨,佟未从女儿的屋子回来,扶着采薇慢慢地走着,秋风打着卷儿钻进廊下,吹起她散落开的修软鬓发。停下脚步,抚过耳际,忽觉两耳发烫。
“怎么了?”采薇问。
佟未摇摇头,“不知道,我…我想再看穆穆一眼。”她说着,挽着采薇折回身去。
“你慢些走。”采薇劝阻,可小姐的步子,竟快得很。
“柳妈妈,你说夫人她过得了这一关么?”才至女儿窗下,却听奶娘的声音,她依然改不掉唤自己夫人的习惯。
于是就有柳妈妈的声音说:“大夫说很难,你看二奶奶身子这样弱,可不是真的难么?”
“难道当真不告诉夫人?”
“二奶奶一定会保孩子,这使不得。”柳妈妈那里长吁短叹,“再等等,二爷的信一回来,我们便有主心骨了,这件事现在谁都不能说,特别是老太太那里。”
“柳妈妈,我怎么了?”佟未推门进去,柔柔地问这句话,其实她的心早就乱了,这般平静不知是不是反常。
柳妈妈和奶娘同时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看着佟未,竟还天真地问:“二奶奶,您…您听见什么了?”
采薇也早慌了,急着问:“什么叫过不了这一关,她到底怎么了?”
“哥哥…”穆穆突然在梦里说话,奶声奶气地喊着春儿。
佟未母性使然,忙至床边安抚,轻轻拍着那小丫头,哄着她又甜甜睡去。却道:“你们说这孩子梦里看不看得见?知不知道她的小哥哥长什么模样?”
一语毕,眼泪如雨。凄然地抬头望着柳妈妈,后者,却说不出一句话…
“咚咚”的敲门声,自女儿房中回来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天色黑的深浓,房门却被敲响。一直陪着小姐没睡的采薇起身去开门,外头却是披着斗篷顶了夜色而来的孟筱悦。
“大奶奶。”采薇惊讶。
孟氏道:“我都听说了,实在放心不下。”
采薇朝里看了眼佟未,低声道:“她像是闷住了,也不说话,只管发呆,刚才还会哭,这会子都不带出声了,大奶奶给劝劝吧。”
“你还是姑娘,自然体会不得她的心思。”孟筱悦说着脱下斗篷交给随行而来的初蔓,让采薇也随去歇歇,便独自进了屋子来,缓步走到床前喊了声“未儿”。
“嫂嫂。”佟未倒是应了,但眼神很快又黯淡下去。
孟筱悦转身瞧见烛台上蜡烛已近燃尽,便笑着过来替换下蜡烛,一边还说:“昨天楚楚与我讲,叫把家里这些蜡烛头攒一攒,融后拈了烛心再做成蜡烛,分派给些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好叫他们夜里也能读书。你说这丫头,是不是长大了?真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嫂嫂。”佟未闷闷地出声。
孟筱悦欢喜,捧了碗茶来:“你慢慢说,渴不渴?”
佟未推开那碗茶,只管问:“嫂嫂,赵局主和您的事,真的就不成了?”
孟氏一愣,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一出,“都过去了,恐怕他也忘了吧,闹剧一场,谁当真呢?傻未儿,怎么想起来这个?”
佟未却摇了摇头:“嫂嫂你不知我有多自私。”
“未儿…”
佟未抓着孟筱悦的手,十指有力,竟捏疼了孟氏,“从前想你改嫁,是私以为对你好的选择,你不肯嫁,我还怨你想不穿。当时从不曾想你的感受,只是把我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可如今,我又不想你嫁,为的又是自己…嫂子,倘若我死了,你替我好好照顾穆穆成不成?二爷他一定会被逼续弦,但是后娘…”
“未儿。”孟筱悦怅然,心酸地抚摸她的脸颊,“不许说这些胡话,你是有福气的人。”
第一一五章 生死之间
“是不是太有福气了,连孩子的那一份都占去了?”佟未痛苦地望着孟筱悦,凄凄惨惨地央求,“嫂子答应我吧,千万照顾好穆穆,不要叫她让后娘欺侮。”
“不许胡说,不许再说。”孟筱悦愠怒,可她舍不得刺激佟未,只含泪道,“你以为二爷没了你会再娶?你以为二爷会让别人欺负穆穆?你是真糊涂,还是吓傻了?”
佟未摇头,凄然一笑:“我只是怕来不及说这些,嫂子…还有句话…”
孟筱悦心头一紧,就怕她说出决绝之语:“好孩子,睡吧,嫂子陪你。”
“我若等不到二爷,嫂子一定告诉他,要好好的…”这句话到底说不出口,佟未泪如雨下,伏在孟筱悦的怀中大哭。
“好未儿,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孟筱悦茫然无措,除了怀抱着她给予安慰,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佟未一阵伤心后极其疲倦,终在孟氏沉沉怀里眠去。
翌日孟筱悦到了冯梓君面前,老太太正和周红绡说些家常话,见了大媳妇便问:“昨夜你回莉园睡了?”
“是啊,楚楚昨夜有些咳嗽,媳妇儿就去看了一眼,夜深了怕回来扰着您,就索性睡下了。”孟筱悦不便说二房那里的事,便顺着答下来。
冯梓君则道:“你叫那孩子好好在园子里呆着莫出来,家里头两个孕妇娘,禁不起一星点小毛小病。”
“媳妇儿已经嘱咐了,娘放心。”孟筱悦含糊过去,见丫头奉上茶水,便上前伺候。只听冯梓君对周红绡道,“她到底是老爷的女儿,也是我的孩子,何况这门婚事是如今新帝当初指下的,我若不好好替你撑着门面,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卉姐儿的嫁妆我早已备好。”
周红绡则一脸欢喜,忙不迭地称谢。
侍奉完茶水退出来,孟筱悦拉了初蔓叫她让楚楚在屋子里歇两天,又说去看看佟未好不好。初蔓应下跑开,正一阵风吹来拂乱了头发,孟氏转身避风,只听小厨房里一阵骚动,望过去便见跑出来几个蒙了一脸白面的老妈子,可见是刚才一阵风吹进了小厨房,扬了她们一脸。
蓦然便想起佟未当年悍然烧了婆婆的厨房,还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真真让人好生佩服。而她或许不知道,从她踏进容家第一天起,就开始改变了这个家庭;她或许不知道,她的存在,给多少人的生命带来阳光。
然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这家里所有人,竟不能为她做半点儿的事。
“未儿她,到底有没有福气?”孟筱悦怅然,心中泛起忧伤,只默默地念叨:“她二叔快些回吧。”
秋风不识趣,却带起她的哀愁,一路往北而去。
散了朝会,允澄径直来到乘鹤的殿阁,平日里他这个时辰并不来,乘鹤厌恶穿繁重的华服,故而仅一件家常衣衫在身上,正在院子里和赵嬷嬷碾药。可这平常的景象,倒让允澄倍感怡然,遂玩笑:“你当真要与御医馆当差?”乘鹤嫣然一笑,不语。
赵嬷嬷知趣地退下,允澄才又道:“容许病了,朕着了御医馆派太医去探视,你若得空召他们来问话,看看方子可好。真真奇了,突然就病了。”
“人食五谷杂粮,总是有个病灾,不打紧。”乘鹤将碾碎的药收进瓮中,拍了拍手,从石桌上的暖笼里倒了一碗清茶给允澄,“季节变换,皇上也要保重。”
允澄饮了半碗,却见乘鹤又专心致志地碾起药来,那石轮子在槽子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却似磨着他的心。
“难为你这深宫寂寥。”允澄脱口而出。
乘鹤蓦然抬眸,浅浅一笑自眼角流盼而过,她低声语:“这一切我本就预料,不为难。”
允澄握起她的手,慢声问:“你可知后宫不得干政?”
“太妃们说过。”乘鹤答,修长的黛眉微微一颤,不知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
允澄却满意地点点头,将乘鹤的双手叠在手心,“但朕今日要与你议一件事,你可以说出你的想法。”
乘鹤好奇:“我能懂什么?书院里学得东西,也只是半瓶醋晃悠罢。”
“不需要学问,只需要一颗良心。”允澄轻轻一叹,将事情的始末一一告之。
宫外,御医馆已领了皇命匆匆赶来容府,这偌大一座宅子竟空空荡荡毫无生气,叫两位太医好生感慨。待及容许的卧房,便见宋云峰跨步出来,对太医们笑道:“将军刚睡下,大人们若方便,可到厢房休息片刻,一会子他醒了,再请大人们会诊。”
“皇上说了,御医馆的事大可搁下,照顾好容将军最重。”几人忙答应,跟着家仆另去一处歇着。
然此时此刻,卧于床上的早不是容许,而两名太医跨进厢房,竟也意外地见到了平阳驸马恒聿,均不免愕然。
“将军已出城。”宋云峰立在大哥的卧房门口远远看着两位太医去了有恒聿等候的厢房,但见一亲兵赶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吕都尉会安排好一切,请参将和驸马放心。”
宋云峰长吁,“但愿赶得及!”
不多久,定圻大将军容许染恶疾的事传遍京城上下,为防止恶疾传染扩散,飞虎营奉命将容府戒严,容家所有人不得随意外出。定圻军则由宋云峰代为掌管,等容许病愈后再议去留。
这日钟子骋奉召入宫,在御花园见到了皇后,乘鹤见他一身戎装,便笑:“在御林军里还习惯么?”
钟子骋如今在御林军供职,任御前侍卫总管一职,他讪讪一笑:“也就这样吧,慢慢来。”
“娘娘,刘太妃那里传奴婢去一趟。”赵嬷嬷很识趣。
“替我问太妃娘娘好,回来时带一副棋子来。”乘鹤说罢,便见赵嬷嬷领命而去,更带走了一干宫女,嘱咐她们只远远地侍候。如是,两人说话方无顾忌。
乘鹤旋即就问:“容将军的事,你可知?”
“我进不得容府,宋参将在城外我也去不得,偶尔见到驸马,也只是点头的功夫,除了他们,我没有可询问的人了。”钟子骋缓缓说着,苦笑,“你不召见我,我也见不得你。”
“子骋…”乘鹤心酸,轻轻一叹,“你知道,我身不由己。”她转过头,恰一阵秋风,吹迷了双眼。
“怎么了?”子骋不由自主站起来伸出双手,却被乘鹤推开。
她那里折腾了好一会子,才红着眼睛说:“宫女们…都看着呢,我们到底不能和从前一样了。”
子骋心里一沉,他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生活,能将一个人如此改变,曾几何时,叶乘鹤还是个不分男女与他勾肩搭背肆意玩笑的小姑娘,如今却…
“容将军的事我是知道的,也怪我太大意,当时把脉竟没发现容夫人怀了双生,如今两个孩子一个长得极好,另一个却只有微弱的脉息,随时都可能死去。倘若不幸,容夫人和另一个孩子都会很危险。”乘鹤说着,朝四周看了一眼,又道,“皇上与我讲,他如今与容将军的关系很微妙,定圻军功高震主是事实,可他不想如此绝情,更何况容将军实实是个忠臣,所以这一次既然容将军装病,皇上也顺水推舟,只当这件事是真的。子骋,来口口再见到将军,记得告诉他,他的事情,皇上是知道的。”
子骋皱眉沉思,半晌才回味过来:“你的意思是,将军已不在京城?”
乘鹤点点头,不语。
莫名地,一阵不安袭来,子骋低声道:“往后不要再和皇上讨论朝政,朝廷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乘鹤,你要学会从方方面面来保护自己。懂么?”
叶乘鹤木讷地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却呢喃一声:“子骋,我想我阿爹了。”
不说还好,这一提,子骋便心痛如锥刺,闷闷地说不出话。
但听远处略有骚动,原是允澄来了。
乘鹤迎上去,却被问:“怎么红了眼睛。”一边问,允澄一边看见了子骋忧郁的神情,由不得他心里掠过狐疑和不安。
“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弄了好半天。”乘鹤笑嘻嘻,见到允澄便十分欢喜,亲昵地挽着他说,“这秋风已经吹得脸疼了,北方果然冷得早。可是我在屋子里实在太闷,恰巧子骋今天在宫内行走,我就邀他来下棋了。棋盘还没送来,你却来了。”
允澄最知乘鹤心思,见她如此,倒放了心,遂与二人坐下饮茶说话,不多久赵嬷嬷带着棋盘过来,便由乘鹤在一旁数子,允澄与子骋对弈一局。
三人虽谈笑风生,但如今地位的差别、身份的改变,到底让他们多了生疏,早不再是金陵那会儿的模样。
手里握着棋子,乘鹤无意识地抬头,眼见大雁南飞,她当真好想念家里,想念阿爹,亦惦记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佟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