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子妃?”乘鹤不解。就在昨夜,怀瑾宫的宫女内侍们,还“叶小姐、叶小姐”地喊自己,怎么一夜之间,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告知,自己变成了太子妃?
“来,进来。”那嬷嬷不顾叶乘鹤满面的疑惑,转身让宫女们进来,他们手里端着清一色白皙的衣衫,却不同于常物,这些都用了上好的丝绸锦缎做成,手工绣制的花卉龙凤盘旋其上,象征着穿戴者崇高的地位。
“请娘娘更衣,太子殿下在等您,即刻要举行登基大典。”那老嬷嬷说着,又指挥闲杂人等出去。
乘鹤呆了须臾,看见房门被合上,才回过神来,却一改先前的木讷,挺起了胸膛对宫女们道:“帮我换衣服。”
瞧她的神色,反是众人一愣,随即手脚麻利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替乘鹤换上了厚重的礼服。
出怀瑾宫时,眼中所见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然蒙上了一层苍白,而叶乘鹤也不再是长发及腰的女儿装扮,庄重繁冗的白色丧服和高高挽起的发髻上硕大的银色凤钗,都显示着她而今崇高的地位,她不再是山寨里的野丫头,是太子妃,更即刻,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人的命数就是这样神奇,改变一切看似很难,却往往只需一瞬间,沧海桑田。
一步步往前走,一步步走进聆政殿,允澄一袭白衫站在那里,撇头见到乘鹤,微怔,但旋即满怀安慰。
“来。”他伸手,将面上略带不安的乘鹤扶到身边。
蓦然立上这高台,乘鹤的腿微微打颤,放眼,乌泱泱站满了朝臣,可纵然有那么多的人,偌大的朝堂依然肃静庄严,乘鹤能听见一旁允澄的呼吸,甚至自己的心跳。
“本宫与太子妃叶氏结合,先帝和先瑾瑜皇后尚不及诏告天下,但婚事一早便成礼,礼官…便是平南侯定圻大将军容许,另有先帝诏书御令在此。”他侧身,指向一边捧着一卷圣旨的内侍向众臣示意。
有大臣微微抬头,但目光很快从圣旨上扫过,他们更好奇的,是太子妃即未来新皇后是何等模样。
好在乘鹤天生大气,好在乘鹤在凌云书院受过熏陶,好在她深深爱着允澄,故而在众大臣这一抬眸的瞬间,形容气度表现得极其完美。
“虽然不合礼制,但事已如此,望众卿家分得轻重缓急,现在也罢,将来也罢,莫在此件事情上再做纠葛。”允澄缓缓地说着,但字字有力。
在那之后,隆重繁琐的登基大典让乘鹤头脑发蒙,她根本不懂任何礼节,根本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宛如梦境一样看着自己的丈夫登基戴冕,着一身明晃晃的龙袍站在最高处。她被动地做着每一件事,努力表现到最好,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允澄,可她却浑然不知,千里之外她的故乡她的家,正遭受灾劫。
难得有辰光与允澄单独说话,乘鹤问他为什么有这些变故,更问他何时两人成的礼,允澄只说:“父皇和母后同时崩逝,我必须服丧三年,三年内不能大婚,三年的时间太长,我舍不得你等。”
然而,这只是答案的一半,还有一半允澄不会与乘鹤讲,也许瞒不得一世,但这一时他绝不想乘鹤知道半分。隐瞒这一半答案,他亦深痛,痛彻心肺,却说不得提不得,一如母亲所言,这是帝王的宿命。
第一一零章 圣心难测(一)
乘鹤没有半点质疑,她温顺地接受允澄的安排,昔日的叶乘鹤似乎不复存在,陷入爱情中,她仿佛迷失了自己。可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权欲倾轧的世界里,她除了信任允澄,无依无靠。
一切仓促,省去了繁冗的仪式,皇后直接授印册封,施施然登上了国母的宝座。
叶皇后,大概是开国以来第一个没有婚礼的皇后,但穿上凤袍立于高台,没有人会在意她是否有一场属于自己的婚礼,天下人仅会羡慕她、仰视她。
其中的失意和彷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新帝登基大典后,便要操持先帝先皇后的殡礼,故而也不会有婚后的温存甜蜜,在几位太妃的协助下,乘鹤懵懵懂懂地开始主持后宫诸事,看着每一个人对自己唯诺恭敬,她如坐针毡。几位太妃个个想巴结新皇后,以保证自己未来在宫中的福禄,可她们却忽视一个小姑娘的承受力,即便是一个微笑,也似细针戳在她的肌肤,无痕却深痛。
茫然无措之际,想起了那个曾温和地挽着自己说:“叶小姐慢慢学,一切都会好。”的人。于是乘鹤硬下心肠婉拒了几位太妃的存在,将恒夫人江玉娇宣召入宫。
一别再见,眼前青涩的小姑娘已经贵为国母,曾经光芒万丈不可一世的妹妹则已往生,江玉娇的一生为夫为子为女为了宫中的妹妹,却从未见他们有一个人如乘鹤般真诚地感激自己、表达烦扰的歉意,不由得心疼这个孩子,也为了女儿的将来,便放下悼念妹妹的悲伤,竭力帮助新皇后。
前朝,允澄在容许、吕俊等手握兵权之臣的帮助下,已然稳定了京城的局势,虽然有暗流涌动,但尚不及构成威胁。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允澄登基太唐突,离京又许多时日,他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权臣集团,而如恒启丰之类欲挟幼帝令天下的老臣,则是允澄最厌恶之流,便是知道他们能以一当十,也不愿予以重用。而吕俊乃一员武将,容许则常年远离京城,京中人脉稀疏,于是诸多事务如散沙难聚,允澄几乎事事躬亲,很是疲累。
无意中听见内侍互相窃窃私语,说德恩长公主到瑾瑜皇后的梓宫时,以身怀六甲为由没有进殿门,傲然立在门外斜视瑾瑜皇后的灵位,只命令手边的小宫女进去哭一场,便冷然离去。
允澄虽气恼,却想起了一个人,便是妹夫恒聿那个京城第一人,他既为恒启丰之子,恒启丰的人脉便是他的人脉,于是唤来容许,问:“若要驸马进宫,最快需几日?”
容许却答:“中秋之前,臣已派人通知驸马,若神速,后日当归。”
允澄欣慰,但抬眸看容许时,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神采,这样的神情以往从未在他的眼前出现,似乎自那晚母亲病逝在自己的怀里,便自然生成。
容许没有察觉,但懂得要察觉,他有条不紊地为允澄处理每一件事,心里也早已有了盘算。一朝天子一朝臣,终究不是一句玩笑话。
“宋云峰抵京后,让他直接来见朕。”允澄说完最后一句嘱咐,让容许回去休息。
容许没有当面问原因,但心底有很多疑问,按理云峰早该到京,书信中亦是这样写,却为何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允澄直言要见他,而云峰并不曾与从前的太子来往密切,这里头一层层究竟包裹了怎样的故事,叫人费解。然纵是不安,容许唯一担心的仅是兄弟云峰。
先帝驾崩、新帝登位的消息从京城向全国一层层传播开,当消息传至杭城,已然秋风萧索,佟未和如惜皆大腹便便,只是前者身体孱弱,如惜则甚是康健。
采薇自去了宋府便再没有回来,樊阿神抱着春儿来过几次,偷偷把采薇的东西都带了走。这本是佟未的意思,她这里有柳妈妈有奶娘有接生婆,并不少采薇一双手,与其叫她在容府里遭人指点奚落,还不如离了干净。中秋之后便少在家中见到容谋,本以为他会来痴缠自己,这样干脆利落,反叫佟未奇怪。
获悉京城改天换地,孱弱的佟未半靠在床上呢喃,“怎么连一封信都不写,都不要我了?”
柳妈妈听得不真切,问她说什么,佟未只答:“朝廷里那样大的变动,我担心我爹爹。”
“还惦记二爷吧。”柳妈妈笑语,“好几回听你梦里喊二爷呢,二爷也真是的,都不记得捎封信回来。”
佟未眼圈一红,哽咽着说:“我与妈妈讲他不要我了,您还不信,这下该信了吧。您不知道那口口走得有多决绝,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我可怀了…”
“二奶奶乖,咱不提这个。”柳妈妈知道孕妇的情绪本就难稳定,她这般远离丈夫,一边想念一边担忧,自然比旁人更敏感些,不能讲道理,只能哄着,“改日等二爷回来,柳妈妈也说说他,让二爷给您好好陪不是,只是这不要你的话,再不能说,叫二爷知道该伤心了。”
佟未娇滴滴地窝在柳妈妈怀里,呜咽着:“我实在太想他。”
柳妈妈嘿嘿笑:“他不来信呀,咱们写信总成吧,更叫他愧疚些,二奶奶可好?”
佟未怔怔地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末了点头,“就是啊,我也能给他写信。”说罢便扶着柳妈妈起来,在书桌前铺纸染笔,撑着脑袋寻思半天,刷刷写了起来。可又莫名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偷来恒聿给容许的书信,哭湿了整张纸…想起那点点滴滴在心头丈夫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爱,不由得满心泛酸,恹恹地无力提笔,又坐在书桌前抽泣起来。
柳妈妈在一旁看着,因问过奶娘,知道佟未在京城生穆穆前并没有这样折腾的性子,如今却总爱哭爱闹,若说容许是原因,也只怕占了一半,因而心里暗暗喜,指不定少奶奶这一胎便是个男儿,故由着她去闹腾,自己只管尽心地照顾。
正想着,四荷悄声进来,在她祖母耳边说:“老太太屋里喊您过去,大奶奶说老太太气病了,谁的话也不听,想叫几位老妈妈过去劝劝。”
柳氏听得不免一叹,寻了个借口便离了佟未,一边往冯梓君屋里去,一边感慨,不知这个家何日能真正太平。
京城里,先帝先皇后的殡礼已然结束,然各路勤王的王爷却久久不曾离去,虽然允澄下令容许将他们所带的兵马拦在了城外,但这样纠集不散,终不是稳妥的事。可允澄毕竟是晚辈,即便顶着皇帝的冠冕,为了维护皇室体面,自然不能与他们拉破脸皮,更无奈皇宫之内仅他孤儿一个,倘若有母亲坐太后一位,由她出面请这些皇叔们回去,便妥当得多。而允澄若开口,便明摆了是防备他的叔伯们,不免过于被动。
这几日总见允澄愁眉不展,乘鹤亦不能安心,便偷偷请来容许,欲问前朝之事,殊不知这样,是犯了大忌。
第一一零章 圣心难测(二)
容许自然不会对乘鹤说任何事,但叶皇后尚不成气候,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宫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允澄自然也会知道这件事,只是他没有当即便兴师问罪,而是唤来几位品性贤德的太妃,婉转地将他要表达的意思一概告知。
这几个正当年的女子早学会了听话听音的本事,更深谙宫中复杂繁冗的明条暗律,皇帝要她们做什么,只怕还未到允澄的面前便已明了。于是一群女人施施然来到正宫皇后的面前,较之皇帝愈加委婉的语调言辞,款款将这宫内复杂的条文告诉新皇后。
乘鹤厌恶她们这样的扭捏作态,终弃掉赔笑的面具,冷冷地告诉这些个“长辈”,“我知道了,容…”她顿了顿,清楚不能提容许已告诉她许多,“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往后不必再麻烦各位娘娘。”
众人一愣,到底她们不是太后,到底不是皇后正牌的婆婆,如是又能说什么,唯有一位难平心中气愤,临走时带了几分笑意几分不屑道:“皇后娘娘可不能‘我’啊‘我’地说话,您要自称‘本宫’。”
乘鹤笔笔直立在殿中央,朗声回答:“本宫明白,各位太妃慢走。”
众人悻悻然离去,至此叶皇后桀骜不驯的传言便在宫中散开,她本就不高贵的出身更成为话题的作料,在宫人们添油加醋之下,许多话便越发得不堪入耳。更惊动了一些前朝老臣,他们正找不到话题来煞一煞新帝的威风,故而有意无意地提两句,戳得允澄心难平。
便在这时候,宋云峰带着兵马赶到了京城,他手上是精锐的定圻军,将士们虽有长途跋涉的劳累,可身形气质往城门前一列,便将那勤王的王爷们手下几支狐假虎威的队伍比了下去,叫人好生振奋。更让允澄高兴的是,恒聿也与他一起归来。
归来后无暇休息,二人便和容许一起被皇帝宣召议事,忙忙碌碌直到日落时分,才得了“赦令”离宫,三人一皆疲惫,云峰与恒聿更甚。
“身体大好了?别硬撑!”容许拍了拍恒聿的肩膀,显然他比从前瘦了很多,却益发显得成熟。
恒聿浅笑:“多谢大哥惦记,我早就好了,赶着回家向爹娘问安,来日再寻大哥叙旧。”他拍了拍胸口,“腾腾”声响,显得他很壮实。
云峰很少说话,默默地在一旁,直到恒聿离去,才对容许道:“大哥,我对不起叶姑娘。”
容许心头一凛,他明知云峰迟迟回京定有原因,可却怎么也猜不到,会和叶乘鹤牵扯关系,可不用多想也知道云峰做了什么,他只哑声问:“叶寨主如何?”
“叶老前辈失踪了,我寻遍各处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事实上在我带兵进入慎龙寨,他已经不见了。慎龙寨里已没有什么人,仿佛一早便散了去,我想…叶老前辈他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所以寨子里还有…”云峰与容许往回路走,越说声音便越小,“大哥,这辈子杀过那么多敌人,从不知道握剑的手,也是会软的。”
“你?”容许眉头大皱,目光彷如黑夜明灯,然散发的却是血的光芒。
他和缓下来,闷声问:“阿神与你嫂子…”
云峰忙解释:“我上过两回慎龙寨,去围剿时,嫂夫人和阿神早带了我一队人回杭城了,嫂夫人身体尚可,大哥放心。”
听得见心里头石头落地的声响,他不再多问家中事,沉沉地说了句:“回去再细说。”便和云峰离去。
容许明白,允澄下密令时,他并不知自己会如此迅疾便登基继位,然却已对妻子的娘家起了杀心。想那慎龙寨里卧虎藏龙,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身怀绝世技艺,朝廷历来对他有所防备,剿不得降不得,诸多顾忌、投鼠忌器,却是这少年天子足够魄力,一抬手便叫那扬名大江南北,独享尊荣的山寨消失殆尽,可谓狠心。
难道,他丝毫不顾忌叶乘鹤的感受?这件事将会如何传到她的面前,抑或她此生都不会知道?容许唏嘘。
如是,容许和云峰又出得城去回到了军队里,定圻军果然是精锐之师,雄赳赳驻扎在京城外,泱泱数万人,却整齐划一不见半分凌乱,便是这份气势,已然让边上一些“杂牌军”惶惶不安。
几位王爷听闻宋云峰带来定圻军大批部队,一皆派人来查探,听得如是回禀,都不由得摇头,互相皱眉道:“太神奇,怎么一点不知道他们的动静,这容许和宋云峰,是怎么带的兵?小皇帝手下有这两员猛将,难怪不把我们这些叔叔伯伯放在眼里。”
亦有人叹:“京城里还有一个吕俊,亦是动不得的人,我们这一次真真失算,还以为定圻军远在千里之外,本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不成想他们悄无声息便来了。我等还是速速回封地,莫要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这小皇帝能手刃他长兄,便不是个善主。”
“听说平阳驸马也回京了,他素昔和容许交好,非其父恒启丰之辈,看来小皇帝掌控朝臣指日可待,我等老匹夫是分不到一杯羹…”
几位老王爷凑在一起,本满腹希望想在小皇帝这里捞到好处,甚至看看这把龙椅稳不稳,如今看着允澄的势力一点点起来,又有威武之师聚集城外,什么雄心壮志都淡了。
不过有一句话倒说在了新皇帝的软肋,一位替父亲前来的少年世子对几位叔伯道:“新皇后是粗鄙之人,又出身山寨,留在皇帝身边迟早是个麻烦,叔伯们便等着看新皇帝如何周旋那佳丽三千吧。”
众人以此当笑话,哈哈一笑,也算减了几分郁闷之气。
夕阳渐收,深秋独有的金色阳光稀稀落落在京城的楼宇间,然今日恒府却异常热闹,恒夫人忘了亲妹妹才过世的痛苦,眼里只有他最疼爱的幼子好端端地立在跟前。
“聿儿…”江玉娇挽着儿子的手迟迟不放,却无语相对,不知从何处说起的好。
“公主来了。”外头有小丫头喊。
旋即便见面额饱满、大腹便便的德恩搀扶着如珍如宝款款而来,许久不见,夫妻俩四目相对时,皆陷入沉默。
第一一一章 爱恨纠葛(一)
还记得她娇弱纤瘦的模样,如今却因身孕而面颊饱满、体态丰腴,眼角眉梢多了一份安详,可一见自己,便将这美好隐去,唯留下高傲不屑的神态。
“公…”恒聿立起来迎上去,却改口,“德恩,辛苦你了。”他伸手挽过妻子,将她引到母亲身边坐下。
这一声“德恩”可是久违了,乍听,竟周身发颤,德恩款款坐到婆婆的身边,礼貌地回答:“驸马瘦了,也辛苦了。”
驸马!
从来她只叫自己延叔,这一声驸马,真真疏远了。
江玉娇亦察觉到小夫妻间的冷淡和尴尬,呵呵一笑,握着儿媳妇的手说:“女人一辈子最苦便是这十月怀胎,偏偏你这做丈夫做父亲的不在身边,你可知公主吃了多少苦?头些日子害喜你也瞧见过,你走了后便更厉害,她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为了孩子死命地往下咽,不多会儿又吐出来,反反复复,我都吓坏了。可她自己个儿挺过来了,实在叫人心疼。”
母亲这番话并非没有触动恒聿的心,无论他与德恩之间是怎样的情分,她腹中胎儿是自己的骨血这一点毋庸置疑,每看见佟未那招人疼的小穆儿,若说不曾幻想自己的孩子会是何种模样,定是谎话,可真又面对德恩,却放不下那样许多。
“你们夫妻俩好好说话,先帝刚走,如今公主实在可怜。”江玉娇言至此,想起早故的妹妹,又不由得心酸难耐,红了眼圈儿说,“发生了太多事,公主实在不容易,聿儿你好生地照顾公主,你回来了,娘也放心了。”
恒聿默然点头。
江玉娇起身要走,儿子亦跟着站了起来,她按着德恩说:“不用送我,你才走来,先坐一会儿,等等再回房去。”
德恩颔首答应,看着丈夫送母亲离开了厅堂。
再回来,恒聿让如珍如宝都退下,合上了房门,只留下自己和妻子。德恩有些茫然无措,她满心期盼能看到恒聿,可见面了,却只摆得出一副傲然的姿态,她多想如从前那般扑在他怀里娇滴滴地说话,做他的小公主,不谙世事不会纠葛,可如今便是让她挤出一个笑容,都那样的难。太多太多的事搁在自己的身上,可曾有一个人来问过她,是否扛得起?
“辛苦你了。”恒聿坐到德恩的身边,捏起她的手,本纤细如葱的玉指如今略略浮肿着,指环箍着皮肉,看似是退不下了,也不知这样疼不疼。
德恩淡淡地抽回手,掩在宽广的衣袂下,“我胖了、丑了是不是?记得容夫人怀孕时依然很美丽。”她是极自然地说了这句话,宫外的人除了佟未,她当真没有第二个可亲近认识的人,言语中提到,实在是无意识。可说完她便意识到,这句话似乎带了挑衅,正散发着淡淡的火药味。只怕这才有的相逢的安宁气氛,又要被打破。
出人意料的是,恒聿平静如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只温和地看着德恩隆起的腹部,嘴角勾出温暖迷人的微笑:“这孩子将来定会孝顺你,你为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不答,也不恼,丈夫的态度,让德恩愈加迷茫。
“你的伤…都好了?”德恩伸出手,却只悬在半空,终没敢触摸恒聿的心门,“叶…皇嫂说你险些死去。”
恒聿微微一笑,握过她的手摁在胸前,“你放心,都好了。你和孩子都在等我,我怎么能死?”
德恩木讷地看着他,这话…她不置可否地勾起一丝笑,那笑容里浸透了各种心绪,每一种都是这几年所发生之事留下的印迹。
“等你?你以为我在等你?”问完,缓缓垂下了头。
“是我负你,往后,我们好好的吧。”恒聿轻轻握着德恩的手,将掌心的温暖传递与她。
德恩呆呆地沉默着,一遍一遍回味这一句“我们好好的”,许久之后,极莫名地从舌下滚出一句:“我听说你那会儿险些便要死了,唯一见的,是容夫人。”语毕,便感到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倏地一颤。
心稍凉,平一平脾气,又低声道:“也是,你们到底二十多年的情分…”
“德恩,我与她只是前世的缘,从无纠葛。”恒聿一字一字地说,目光凝注在德恩的脸上,只是——此刻德恩若抬头,他不敢这样的凝视。
“我知道,一直以来纠葛不清的那个人是我。”德恩依然低着头,她亦不敢看恒聿的脸,一如恒聿担心被看破情绪,她也害怕在那张脸上看到谎言。
“你不要想得太多,好好保重你的身体,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你若不喜欢家中人多吵闹,等你生完孩子,我们便搬去你的公主府居住,只我们两人,清清静静,可好?”恒聿浅浅笑着,用笑容和这冗长不知味的话语来掩饰心内的空虚,“在金陵养病时,我一个人住在那座小宅院里,清静安宁,好生舒服。你说呢?”
德恩绵绵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她慢慢地扶着恒聿站起来,预备回自己的屋子去,那本是他们新婚的洞房,但许久以来,里头只住了一个失意的女人。
分开那么久,德恩的戾气减了不少,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让她的世界空了不少。还记得那日站在江玉娴的灵堂前,她傲然蔑视那个女人的一切。本以为自己会做出何等出格的事情来为母亲讨一个公道。可看着那灵位上肃穆凄凉的字眼,所有的仇恨都放下了,或者说,再也恨不起来。
事实上,长久以来德恩是每一件事中的受害者,可她却把自己放在了施虐者的位置上,本能地认为所有人应该恨她,然即便佟未和孩子遭遇火灾一事,也非她真心所为亲手所为。但她愧疚,深深地愧疚,却因不知如何去偿还,便伪装起自己,搅得天下人都恨自己。以为那样,能心安。
这样的女子最可怜,她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从不懂的如何去伤一个人,看似暴戾穷凶的形容模样,伤害的,却永远只是自己。
“慢些走。”恒聿也站了起来,他本小心翼翼地搀扶德恩,却将要紧的事忽略——脚底下踩住了德恩长长的裙摆。
德恩回身、跨步,本就步履蹒跚行动不便,如是重心不稳,又有留在恒聿脸上的目光不曾移开,再加之心绪烦乱,便恍恍然跌倒下去。
对于眼前的一切,恒聿猝不及防,本想伸手去拉住她,却因踩了德恩的裙摆而脚底打滑,瞬时间,两人一起重重地跌倒。
一个行动缓慢,一个习武的敏锐之人,却犯下这样的错,不因别的,只为了彼时彼刻,二人脑中皆繁杂到空白,方酿成此祸。
“啊…”剧痛引出的惨叫声,让跌倒在地的德恩恍然觉醒。
“德恩,德恩!”恒聿大惊,掰着德恩的身体,不断地呼喊她的名字,“你怎么样,怎么样?”
德恩依靠在他的怀中,本有些红润的脸色在瞬间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鼻尖沁出,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的肚子好痛,好痛…”她反复这简单的词汇,忽而抓着恒聿的肩头,“延叔,快去叫人来,我恐怕要生了。”
恒聿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在愣住了须臾后,轻轻放下妻子,打开门大声喊人,如珍如宝等本就没走远,如是皆闻讯赶来,于是江玉娇和两个媳妇儿也过了来,众人七手八脚,慌慌乱乱地终于把德恩安置到了床上,此刻接生婆等已准备好,便将江玉娇母子等驱逐出去。
“屋子里不干净,老夫人和驸马爷在外头等吧。”那接生婆一面说着,一面关了门。
“瞧着,不大好。”已有生育经验两个媳妇儿在身后窃窃私语。
江玉娇大怒,从来与他们客客气气的婆婆终于遏制不住脾气,回身骂道:“和你们也是有骨血关系的堂表姊妹,竟拿这么恶毒的话来咒她,倘若公主有半点差池,我便只找你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