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鹤福身致谢,“娘娘太周到,民女感激不尽。”
江玉娴却看着儿子,含笑含威:“母妃做事从来不偏不倚,吾儿欢喜的便是母妃欢喜的,你要好生在朝政上做出成绩,莫叫你的父皇失望。其他琐屑之事,尽管交付为娘便是。”
允澄心内微颤,克制每一分情绪,抱拳对母亲道:“孩儿谨记母妃教诲。”
“那便好。”江玉娴满意,又道,“你们年轻人去说说话吧,我这里乏了。”
“娘娘。”乘鹤忽而开口了,微笑着说,“殿下方才与民女讲,明日中秋夜宴诸多礼节束缚,未必能与娘娘享天伦之乐,所以想今夜与娘娘在小花园里吃顿饭,民女略懂几样小菜制作,想请娘娘品尝。”
一旁的江玉娇虽不知年轻人想什么,但听叶乘鹤言辞内不曾提及自己和女儿,便识趣地先说:“到底是太子有孝心,娘娘不如应允。我与姮儿也该回家去准备准备,老少爷们儿明日的礼服也不知那几个娇贵惯了的少奶奶懂不懂得照应。”
“姐姐便是操不完的心,随你吧。”江玉娴未做挽留,又疑惑不解地看着儿子和准儿媳,见他们面色诚恳,遂道,“便听你们的,我也想轻松自在地喝一杯酒。”
允澄欢喜,谢过母亲便与乘鹤顺道送江玉娇母女出宫,回来的路上挽着乘鹤问:“方才的事怎么想起来的?我若不配合你,该多窘迫?”
乘鹤笑道:“就是知道你会配合我,才这么说啊,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你的母亲喜欢我。”
“还是我乘鹤好。”允澄欣然,将爱人的手捏得更紧。
然他们彼此之间却隐藏了心里的话,一个是想让允澄最后能与母亲聚一聚天伦,另一个则感激乘鹤赐予自己这样一个机会。可这说不得提不得,终是他们埋入心里那日积月累的不安。


第一零八章 逆天(一)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手握夜光杯,酒香怡人、月色清冷,怀瑾宫内一片宁静,花前月下,江玉娴难得这般悠闲自在,斜斜坐在梨花木椅上,满面温和地看着儿子,听他悠悠缓缓念这一首诗。
“明月明年何处看…”她喃喃这一句,眼角带泪,低声道,“母妃在这深宫挣扎一生,所想所念皆为了我澄儿,我与你父皇的情谊早早淡去,我儿,帝王薄情,纵你而今这般心疼那叶姓姑娘,时日一长,繁冗朝务、如花美眷便会让你心底的爱淡去,并非为娘看轻你,这是帝王的宿命。孩儿,母妃便是不喜欢这叶姑娘,也为她可怜一叹。后宫,一定不适合她。如今你们若放手,还来得及。”
允澄默默地听着,凝视母亲面上每一丝神色变幻,不论真情假意,再过一日…统统都看不见了。他伸手拿下母亲手里的夜光杯,将她的双手捏在手心里,“母妃的话,儿臣会永远铭刻在心。至于乘鹤,我们有分寸。”,
“傻孩子,很快你有了妻儿,母妃在你心里亦会淡去,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为了谁而存在,失去和获得总在交替,母妃…”言至此,江玉娴竟哽咽难语,她捧起手帕擦去眼角的泪,笑道,“这是怎么了,莫名这般伤感,我儿就要登临大位,为娘可不该高兴么!”
“母妃大抵是想着父皇了。”允澄说罢,拿过母亲的丝帕为她拭泪。
“想你父皇?”江玉娴怅然一叹,软软地依靠进宽大的梨花木椅中,她身上华丽绵软的衣袂如蝴蝶的双翼包裹住了身体,月光盈动在她云鬓上精致绝美的钗环间,光晕一点一滴地晕开,仿佛与那当空的明月同辉。
母亲是那样高贵而美丽,穷允澄一生所见女子,皆无人能及母亲半分,可如此美丽的外表下,为何藏了那样一颗深不可测,甚至毒辣骇人的心?
“为了我?真的全是为了我?”
允澄茫然地望着母亲,他有太多的疑问想得到答案,可问谁呢?父亲,还是母亲?
“我这双手…”江玉娴就着月光抬起那双不沾半分岁月痕迹的纤纤玉手,晶莹剔透的指环折射着凄凉的月光,更显得她肤若白玉,“沾满了这宫廷内无数女人的血,她们或因我死,或因我疯,或因我丧子,罪孽之深重,恐是连阿鼻地狱也容不下我。可澄儿你知道么,我不觉得我有罪,我不觉得我对不起她们…”
“此生唯一辜负的,是你的父皇。”江玉娴醉了,忽而嘤嘤哭泣,如受委屈的小姑娘。
允澄将母亲拥入怀中,不言不语,犹记幼时在母亲怀里撒娇躲避责罚,不论风雨母亲的怀抱永远为自己敞开,到如今,也让他护一回母亲,让他尽最后的孝道。
不远处,乘鹤手捧食盘,盘中一碗碧绿的羹汤已没了热气,她不敢靠近这对母子,放佛觉得打扰他们一时一刻的辰光都是罪孽的,心里很痛,可怜允澄如此无奈如此无助,上天究竟给了他怎样的命运,为何要逼得他手刃生母?难道天子,就可以逆天而行?
“允澄,我不能帮你?不能帮你么?”乘鹤紧紧咬着嘴唇,生怕一松开眼泪便止不住往下落。
“叶姑娘,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忽而听到江玉娴的声音,她看见了乘鹤。
乘鹤端着食盘慢慢地走过去,低声应:“这是最后一道羹,请您尝一尝。”
江玉娴瞥一眼,纤手一指,“搁下吧,热气儿都没有了,叫哪个吃?这夜里透凉透凉的,可不要吃坏了肚子?你坐吧,和我们母子说说话,说些你们的故事给我听。”
乘鹤不知所措,便见允澄来接过她手里的食盘,挽着她坐下,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心。
“凭恁多京城妙龄女儿,我儿便是谁也看不上,曾经那个容家小姐倒是不错,奈何与我皇室无缘,你们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相遇,真正应验了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既是老天安排好了,谁还能说不是呢。”江玉娴温和的笑着说着,这一刻在她的眼角眉梢已看不见身为贵妃的丝毫影子,有的仅是一位婆婆拿慈善的面容看待将过门的新妇。
允澄一直挽着乘鹤的手,憨憨地笑起来,将他们的故事一点一点地告诉母亲,清凉的月色下,但闻笑声轻快悠扬,让人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哀伤。
只是乘鹤心底有些奇怪,她第一次听说什么容家小姐,而她所认识的容家小姐,仅有容雨卉一人,但从没有人与她说过,雨卉与允澄曾有婚约。有些莫名地望着这对母子,允澄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个小小的细节。
“自然这不重要,雨卉和子骋情投意合,不是连允澄也许诺了他们的因缘么!”乘鹤想着,便一笑而过了。
如是直至深夜,三人方散。
同一轮月下,佟未孤寂地坐在床榻上,清朗的月色铺洒在地面上,卧床对面那水晶帘子微微晃动着,还记得刚来这里时两人分床而睡,还记得那一天她匆匆忙忙把那个大个子拽到床上狼狈地去迎接突然到来的绿绫,从前的点点滴滴都宛如昨日之事清晰而深刻,却记不得慎龙寨里丈夫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
“他真不要我了么?”佟未委屈极了,将自己抱成团,窝进了薄纱被。
什么恼呀,怒呀,怨呀通通没有了,她太想念容许,亦为自己当日的任性而后悔,便是这一次回来婆家,也是为了他着想,可是他知道吗,他还在生气吗?
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大,佟未心里的怨气就越来越少,每当身体不适她都希望容许能在身边,那份依赖亦是促使她彼时冲着丈夫发脾气的原因,可老天却总爱和她开玩笑,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生命中诸多重要的时刻,都要独自去面对。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休?
翌日,中秋。佟未本欲强打精神和家人过节,不料却听说老三不见了,撂下母亲和待产的如惜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也有说三爷老毛病又犯,并没出远门,只是眠宿在花街柳巷不思家。
冯梓君那儿不知听说了什么,亦生了大气,将应邀而来的亲戚朋友撩在外头一概不见,亏得孟筱悦和周红绡里外应酬,才算妥帖。
然风言风语里,有人将话头指向采薇,为了保护采薇不遭婆婆苛责,佟未便打发她去宋府送月饼,更叮嘱在哪里待几天,何时回来再议。采薇也不想惹是非,便应了离去。
佟未望着一脸莫名的柳妈妈,苦笑:“麻烦才开始,一件件一桩桩慢慢来吧。”
容府不过节,京城里皇家却依然张灯结彩铺张地渲染中秋佳节的氛围,朝臣们带着女眷家属盛装入宫,然乐团圆的欢声笑语里,肃杀的气氛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
叶乘鹤在宫女们的帮助下盛装打扮一番,此刻正立在屋檐下等待瑜贵妃和允澄出来,宫女内侍不断在她的眼前晃动,他们似乎都因过节而欢乐地笑着,乘鹤却只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一道道迫人的寒光,似从那利剑上衍生而出。今夜,究竟会如何?


第一零八章 逆天(二)
不久,允澄挽着母亲从殿内出来,一面缓步往前走,一面却在人群中搜索乘鹤的身影。
乘鹤看见他的目光分明从自己面上掠过,却不曾停留,待再折回来,便发现允澄的眸子里充满了光华,一种惊艳之态油然而生。
乘鹤心里明白,自己今日这个模样,还是打出生来头一遭,她羞涩地脸红,报以美好的笑容。
“叶小姐,您和我一起吧。”再回宫来的江玉娇温和地笑着邀请乘鹤与之同行,却见这姑娘脸蛋扑红儿,甚至盖过了她面上粉嫩的胭脂。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便看到了另一双放光的眼睛。
“我姮儿,到底命苦。”眼见这小两口情投意合,想到自己痴痴呆呆的女儿,江玉娇难免心中失落。然终究要强打笑颜,挽起叶乘鹤的手:“叶小姐,我们走吧。”
乘鹤被她这么一拉,方回过神,笨手笨脚地提起厚重的礼服裙摆,一步步随着江玉娇往宴会而去。
路上,则听江玉娇温和地与自己讲:“往后还会面对更大的场面,叶小姐慢慢学,一切都会好。”
乘鹤心中蓦然一紧,她深知今日将见到的事,也许是此生最让人刻骨铭心的事,她不晓得自己能否承受,又是否能将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想着想着,已来到宴会的殿堂,满目只见衣香鬓影、金银满盏,乌泱乌泱的人一层层立着坐着,但见瑜贵妃驾临,纷纷敛起嬉笑的容颜垂首侍立两侧。
甫一进入这别样的世界,乘鹤显然无所适从。
“跟着我走便好。”江玉娇如母亲般冲着乘鹤微笑,叫她觉得安心。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恒夫人的身后,随着她行礼叩拜,冗长繁琐的礼节之后,方坐定在一隅。
上首,皇帝的宝座空空如也。
“皇上龙体欠安,今日不能来与众卿家热闹过节,嘱本宫与众卿家言…”
“皇上驾到!”
这边江玉娴的话才说一半,便被这一声高调的通报咽下去,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已在弥留之际的皇帝,竟然还会出席今晚的宴会,自然…她只是没想到这里。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涂过脂粉,硬打出几分“血色”,然乌青乌青的眼圈顽强地透粉而出,更显得憔悴而可怖。他扶着内侍缓缓穿过人群,一步步走向他坐享一生的龙椅。
坐下,手握扶手上精雕细琢的龙首,方感到半分安心。
江玉娴回身看了眼儿子,眼底掠过什么,但很快展开笑颜缓步道皇帝的身边:“皇上怎么来了?可是心里记挂您的臣工和孩子们?”她笑靥如花,温润如玉,转身吩咐身边的宫女,“取些温和的桂花酒,不敢给皇上饮烈酒。”
“爱妃入座吧,别叫大家拘束了。”皇帝缓缓地说着,一挥手,似轻轻推开了江玉娴。
“是。”江玉娴心内一阵绞痛,紧咬了嘴唇,含笑回到了座位上。
座下被淹没在锦衣玉食里的乘鹤看到了这一幕幕,她细细地观察着江玉娴面上的表情,虽然对这位“婆婆”不甚了解,可她总觉得“婆婆”的脸上多了几分异样,她能感觉到“婆婆”虽然满面春风地与左右说话玩笑,然眼神目光最多,仍是停留在了允澄的身上,而后者,却不曾敢正眼看一次他的母亲。
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不知不觉宴席过半,太子殿下领衔皇室子弟前来向皇帝敬酒。皇帝已然不胜酒力,摆手“免”,赏赐了物件便着孩子们敬江玉娴。
近侍送来白玉壶,允澄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步步走到了母亲的身边。
“不…”座下的乘鹤蓦然激动,但强烈的理智占了上风,她深知此刻若喊出口,一定后患无穷。
“你怎么了?”木讷的恒姮愣愣地看着叶乘鹤,忽而一笑,“你也讨厌这歌舞吵闹,对不对?”
江玉娇惟恐女儿犯病,忙拉着她哄了几句,便没有在意乘鹤面上的阴晴变幻。
当摆脱恒姮再抬头来看,只见贵妃高高举杯,将儿子敬上的酒一饮而尽。可只是那一抬头,乘鹤仿佛看到了她眼角的泪光。
“哐!”一声巨响从天而降,众人惊呼抬头,方才还清朗透彻的夜空,此时乌云密布,中秋之月早不见了踪影,唯见苍白犀利的闪电在夜空狰狞,如妖魔的利爪,欲图吞噬生命。
中秋之夜电闪雷鸣,叫人不由得心中发怵,江玉娴搭着儿子的手慢慢站起来,问皇帝:“一会儿若真下雨,倒扫兴,此刻众卿家想来也尽兴了,皇上您看是不是就此散了的好?”
皇帝早没有力气再坐下去,他看见江玉娴握着儿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看见她一滴不剩地喝下了那杯酒,他心里——甚为满意。
“好,散便散了吧。”皇帝微微一笑,拿意味深远的目光凝视江玉娴,嘴角勾起胜利者的得意。
“侍奉皇上回宫,都小心些。”江玉娴不忘嘱咐左右侍从。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离座,恭送圣驾。乘鹤随江玉娇起身,叩拜于阶边,方俯下身,便听一声惊呼。本就心有害怕,乘鹤许是最早抬头的那一个,于是看见瑜贵妃软软地跌倒下去,跌倒在她唯一的儿子怀中。
“母妃!”允澄的惊呼几乎盖过了肆横在夜空的雷鸣,他积压许久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奔溃。
这是乘鹤第一次,也许亦是最后一次看见允澄哭泣。身边的人已慌乱起来,乘鹤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允澄将母亲紧紧抱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触碰。
“宣太医,此外一个都不许走,查清楚是谁胆敢伤害朕的爱妃…”皇帝扶着身边的内侍,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顺手一指,点中了一旁镇定自若的容许,“容卿,这里便交给你了。”
“臣领旨。”容许的表情,没有一点惊讶没有一点惶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容将军,您也知道允澄要在今天亲手毒杀她的生母吗?”乘鹤心里问着,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明白为什么允澄的母亲一定要死,不明白为什么她爱的人身为太子就必须承受这样残忍的折磨。
此时允澄已抱起了母亲疾步跑开,乘鹤没再犹豫,一把撸起那笨重的礼服裙摆,起身就跟着允澄跑去,那将是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候她不能不在他身边。
当一路奔到怀瑾宫,里里外外已跪了一地的宫女内侍,握瑜殿的大门敞开着,远远能看见允澄抱着母亲坐在殿堂的正中央。
乘鹤身后突然有嘈杂的脚步声,她回身看,是一群有了年岁的红服男子匆匆赶来,她听见宫女迎上去喊他们“太医”。
太医!
乘鹤才猛地想起,自己亦是一个大夫。她转身冲向允澄,扑到他们母子的身边,“让我看看好吗?让我看看贵妃娘娘还有没有…”说着,手已经搭住了江玉娴的手腕,可才感觉到微弱的脉搏,却被允澄推开。
“乘鹤你出去,告诉他们所有人母妃已经去世,别让太医进来。把殿门关上,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允澄这样说,更用力地推开了乘鹤。
“允澄!”
“快去,别让他们进来。”允澄面上的坚毅之色,分明是浸染在心血里。乘鹤别无选择,还是她第一次和允澄共同担当,可是否,太残忍太伤人?
殿门合上的一瞬发出响声,惊醒了昏沉的江玉娴,毒性已蔓延至她的周身,染黑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澄儿,我澄儿在哪里?”她颤抖着胡乱挥动着双手,似已看不见一点光。
殿外,乘鹤无力地背靠在殿门上,看见容许带着一队侍卫跨刀而来,却停在宫门下,未再前行。


第一零九章 深痛无言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得知怀抱自己的是儿子,江玉娴安下心来,她喃喃重复着这句昨夜月色宜人时,儿子吟诵给自己听的诗。
依稀记得他幼时好学,每日背着小手骄傲地立在自己面前,朗朗背诵太傅教授的诗句,那个时候便笃定,即使有一日为儿子付出生命,她也在所不惜。
到今日,竟一语成谶。
“母妃,孩儿对不起…您…”允澄痛哭,这是他唯一可以哭的机会,扯下所有的面具和伪装,怀抱娘亲痛哭。
江玉娴的喘息很重,沉重的黛青色布满她的双颊,眼角缓缓淌下血泪,毒性开始吞噬她的生命。
“傻儿…昨夜,为娘…便、便知道有…今日…”她口齿不清地说着,努力在生命最后的一瞬能让儿子释怀。知子莫若母,昨夜的江玉娴已预见了今日,即便没有儿子异常的表现,宫中的眼线也绝不会让她错漏皇帝的动静,可为了儿子,即便是死,她甘之如饴,“为娘不怪你…这不仅是你的命,也是、也是我的命,我作恶太多,太多…”
允澄深知母亲曾经的行为,可不论如何她是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在母与子的情感中,没有对与错,只有爱。
“儿啊…好好待…姮儿,母妃…”毒性吞噬江玉娴的肉体,剧痛侵袭她的意志,她死命地抓着儿子的手,纤长的指甲在他的手背划出深深的血痕。
“孩儿只道,孩儿一定好好待她…母妃、母妃…”允澄将母亲紧紧保住,还记得长兄死在自己的手里,还记得当时的彷徨与无助,难道因果报应,都让母亲一人承担了?
“姮儿有今日…都、都是母妃害的,她…好好待…”这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完。
已然发黑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江玉娴合目在儿子的怀里,一生富贵荣华皆成过眼云烟,唯一的幸,是能死在儿子的身边,这亦是她的宿命。
“母妃…”怀抱母亲的尸体,允澄嚎啕大哭,他要哭尽这一生的眼泪,也许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哭。
殿外,响彻皇城的丧钟浑浑作响,一下一下冲击着所有人的心,乘鹤看见容许开始走进,挎着他腰间的长刀。
“容将军,允澄说不要你们进去。”乘鹤拦在了殿门前。
容许脸色深沉,侧头对身后的侍卫说:“去把门打开。”
“将军,你们不可以进去。”乘鹤根本不明白到底在发生什么事,她只知道听允澄的吩咐,做他要求的事。
然容许不为所动,只是直直地看着侍卫将殿门打开,乘鹤欲阻拦,别其他人架开。
殿门洞开,但见允澄站在门口,仿佛与容许有默契。他面色苍白,有几许泪痕在眼角停留。
“殿下节哀。”容许单膝跪地,“陛下在方才驾崩,臣前来迎接新帝主持大礼。”
允澄的手倏地握拳,在宽广的衣袖里发出骨骼间咯吱的声响,他微微颔首,眼角余光触及了乘鹤,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此时脸上唯有二字——害怕。
“追封先帝瑜贵妃为瑾瑜皇后。”允澄收回目光,漠然地看着容许,缓缓颁布他第一道谕令。
语毕,慢步走到乘鹤的身边,从侍卫的手里牵过她。
“允澄…”乘鹤轻唤他的名字,眼泪夺眶而出。
“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允澄说的,却是这句。
乘鹤点头,颤抖着点头,眼泪决堤,模糊了她的视线叫她看不清允澄的脸。
允澄的嘴角却露出笑容,可突然脸色骤变,猛地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洒在了乘鹤胸前。
“允澄,允澄!”乘鹤尖叫着,奋力支撑住他的身体。
容许等人已赶上来,将允澄搀扶开,有人叫喊太医过来,却被乘鹤拒绝,“不需要大夫,我会照顾好他。”
“把太子送去偏殿休息。”容许下令,众人便七手八脚地抬走了允澄,又听他吩咐宫人为瑜贵妃预备梓宫等事,再去请后宫刘淑妃出来主持大局,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才来到允澄休息的偏殿。
“他只是急怒攻心,没事。”乘鹤一边回答着容许,一边仍回头去看允澄。
容许放心,却不得不说:“顶好让太子快些醒来,外头需要他,朝廷的事你不懂,但他懂。他醒来便告诉他,我在聆政殿等他。”
“是,我记下了。”乘鹤点头,目送容许离去。
“叶小姐,太子醒了。”有宫女突然奔过来,将这一消息告之乘鹤。慌忙跑回去,果然见允澄虚弱地睁着眼睛,直到瞧见自己,才有了光芒。
“都出去吧。”他无力地蠕动着嘴唇,手微微摆动着,示意宫女内侍们离去。
“来…”众人既散,他张开手,让乘鹤躲进自己的怀里。
乘鹤听话地窝进他的胸膛,耳听他有力的心跳,似乎已渐渐恢复正常。
“水晶鹤呢?”允澄问。
乘鹤应声从胸口掏出那枚精致的吊坠,却蓦然一惊——允澄方才口吐的鲜血竟顺着衣服沁了进去,点点滴滴沾染在水晶鹤上,叫人看着心疼。
“擦不掉了?”允澄用手指擦拭,仍有斑驳留在上面,他苦笑,“也罢,我的心我的血,都在里头了。”
“对不起。”乘鹤哽咽。
允澄奇怪:“你对不起我什么了?”
“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也不晓得说什么来安慰你,现在的你该多难过?”乘鹤说着又止不住眼泪,“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做好你的皇后。”
“嘘!”允澄将手指抵住她的嘴唇,“不要说话。”随即紧紧地抱着他,很用力,生怕稍放松便会失去一样。
乘鹤记得容许的嘱咐,应该让允澄醒后就去聆政殿,可是她好眷恋这一辰光,冥冥中意识到,这也许会是最后一次,两人毫无顾忌地紧贴在一起。她不想分开…
窗外忽而一声响雷,几乎震得大地发颤,乘鹤的心飘忽忽地惊魂不定,蓦地紧贴住允澄的脸,他面上的冰凉更让人惊心。
“允澄?”乘鹤伸手去触摸爱人的脸颊,那触手生凉的感觉几乎夺去她的生命。
“允澄,允澄,允澄…”乘鹤大哭,怎么会死呢,允澄怎么会死呢?
“叶小姐,叶小姐醒醒。”宫女听见乘鹤在屋内大哭大闹,忙进来看,见她正梦魇,便和声喊醒她,偏偏这叶小姐梦得深,好久好久才弄醒,醒了,却又呆呆地不言不语。
醒来得知是梦,乘鹤定心。一来在梦里耗尽太多力气,已无力说话,二来也觉得让宫女们瞧见自己这模样,很是尴尬。故而呆呆地静默许久,直到有宫女送来一杯暖茶,才问:“太子殿下呢?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寅时,殿下到前朝去了,要奴婢们好生照顾您。”宫女如是答,又拿来湿帕子给乘鹤擦脸。
洗漱后,果然精神许多,乘鹤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礼服,胸前的血渍依然醒目。
“我想换一身衣服…”话音刚落,外头似乎熙熙攘攘来了许多的人。
只听见有人说话,却听不真切说了什么,须臾有个老嬷嬷推门进来,见乘鹤已起身,忙道:“内务府送来您的衣裳,娘娘可是此刻就换?”
“娘娘?”叶乘鹤木讷地看着她,又左右瞧了瞧,指着自己说,“嬷嬷是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