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心殿外,泓昀笔直地跪着,太阳毒辣辣地晒烤着,他背后的衣裳已汗湿了一大片。
“三爷,您还吃得住么?”方永禄从涵心殿出来,跑到泓昀的身边,低声道,“万岁爷这会子气消几分了,您有什么话要奴才带进去么?”
“父皇不是说了,太阳不落山不许起来么?方公公,你没有听见?”泓昀却直直地看着前方,丝毫不领方永禄的情。
方永禄也不动气,继续道,“皇上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何必和他犟着,吃亏的还不是您么。若知道您在这里罚跪,李主子要心疼坏了,哪儿还有功夫去钟粹宫看什么秀女。”
泓昀倏地抬头看着方永禄,“母妃去钟粹宫干什么?”
方永禄的眉毛微微一耸,似乎意识到什么,笑着道:“这不是有一位梁嗣音秀女感染了风寒么,李主子去探望探…”
“老三,又惹你父皇生气了?”方永禄的话才说一半,忽而一把声音打断了他,二人看过去,却是贤亲王晏璘进宫来。
贤亲王乃先帝第七子,生母夏夫人在他两岁时撒手人寰,之后便由昭惠皇后抚养,昭惠皇后去世后,又辗转几位妃嫔,从来居无定所,便生出不羁闲散的个性,不为先帝所喜。众兄弟里,彦琛对他最多爱护,故而自小跟随在四哥左右,先帝在位时诸皇子为夺嫡而其干戈,他始终忠于四哥,并一路保驾护航将他送上帝位。如今天下既定,贤亲王毅然成了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
“奴才给王爷请安。”方永禄殷勤地向晏璘行礼,泓昀却只是尴尬地喊了一声,“七皇叔。”
“起来吧,别在这里给你父皇添堵。”晏璘如是道。
泓昀看他一眼,倔强地别过头,“父皇说了,太阳不落山不许起来。”
“跟你皇叔犯倔?”晏璘轻轻踢了泓昀一脚,转而叮嘱方永禄,“一会儿本王出来再瞧见三皇子跪在这里,你自己看着办。”说罢头也不回朝涵心殿去。
方永禄哭笑不得地对着泓昀,“三爷,您看这不是让奴才里外不是人么?”
泓昀心里本有了别的心思,见皇叔出面周旋知道定然稳妥,便索性顺着台阶下,踉跄着爬起来,抖一抖袍子道,“我不为难你,好生伺候父皇。”说完也扭头走了。
方永禄长吁一口气,擦一把额头的汗,但随机起了个激灵,吩咐身旁小太监,“去跟着三爷,看看他往哪里去。”
是日直到傍晚七贤王才离开涵心殿,方永禄进来奉茶,彦琛顺口问一句,“老三回去了?”
方永禄支开宫女,低声应道:“三皇子没有直接出宫,而是先去了一趟钟粹宫。”
彦琛皱眉示疑,方永禄忙道:“李主子在那里,想来三皇子是和李主子告辞去的。”
彦琛不语,挥手要方永禄下去,却又留他,说:“风寒若重了,也是要紧的。”
方永禄一愣,旋即便明白了。
☆、28.第28章 不领情
“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方永禄既然停下,索性起了胆子。
彦琛却没有回应,只是丢给他一个眼神,转身一手端着茶碗,一手翻奏折来看。
方永禄知道自己又说了“废话”,连忙道:“如今三皇子已自立门户,皇上是否考虑让三殿下大婚,有了妻室,性子自然就能收敛了。”
彦琛默默地看完奏折,转身看着方永禄:“此话不假,去吧,告诉皇后娘娘,今晚朕在坤宁宫留宿。”
方永禄暗暗舒了口气,应诺着离去,出了涵心殿便麻溜儿地往坤宁宫去。
然这边厢,李子怡已早早回了翊坤宫,回来后便一直静静地坐在寝殿里不说话,静燕和静堇见主子情绪不佳,从钟粹宫回来就没展开眉头,便不敢胡乱猜测主子为了什么不开心,俱安静地守在寝殿外。
却在此刻,从宫门外来了一个体面的宫女,大多数人都认得,正是景阳宫年主子身边的梨乐。
“姐姐好,姐姐怎么有空儿来咱们翊坤宫?”两人笑脸相迎,心里则各有算计。
梨乐礼貌一笑,说道:“来问问李主子的安,顺道儿给咱们年主子带句话,两位妹妹怎么站在这里,主子呢?”
静燕决定擅自挡驾,笑道:“主子回来就累了,也不知是不是感染了梁小主的风寒,闹头疼,早早歇下了。梨乐姐姐有什么话,叫奴婢带吧。”
“也罢,扰了主子休息便罪过了,难为你们可心照顾。”梨乐道,随即一抬眉,清了清嗓子,故意高了几分声音说,“年主子叫我同主子说,往后钟粹宫那里的事就不劳她费心了,宫里还有很多事等着能人去管,主子最是能干的人,钟粹宫里闲杂的事若叫主子管去了,那宫里要紧的大事谁个来管呢?”
静燕和静堇都愣住了,她们知道年筱苒厉害,却不知她现在这等厉害,竟公然派个奴婢来“扇”宿敌的耳光…
“咯噔”一声,寝殿内的李子怡听得这些话,硬生生扼断了手里的护甲,听得外头梨乐离去的动静,便哐当一声推开房门,冲着静燕静堇道:“往后不许景阳宫的人随随便便进来。”
众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又听李子怡喊“摆饭”,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立在檐下,看着宫女太监忙作一团,李子怡的怒气渐渐平息,今日两件事顶在她的心门口,其一是梁嗣音当面拒绝自己的拉拢,其二便是年筱苒的登门挑衅。
她年岁不小了,对于丈夫的恩宠早已淡泊,如今争得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倘若年氏在妃嫔位分上高过自己,那她那不足岁的奶娃娃就要比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高贵,将来争储,儿子就先输一筹。然事实是,年筱苒真的要做贵妃了,而她李子怡却做不得皇贵妃,这一局,儿子已经输了。
可输了这一局,不能再输其他。
“梁嗣音,你不领我的情,我也绝不能让你牵绊了我的儿子!”李子怡咬牙暗恨,紧握的手却微微发颤。大概连她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易怒而心狠。
且说梨乐离了翊坤宫,正往景阳宫回去的路上,遇见一班人匆匆而行,因离得远没有瞧真切,待走进方才那一处,见路边有打扫的宫女,便问:“刚才是哪一位主子的肩舆过去了?”
☆、29.第29章 香饽饽
宫女答道:“回姑姑的话,是承乾宫的古主子。”
梨乐抬头望古曦芳离去的方向看,瞧这劲头儿似乎是往坤宁宫去,因怕自家主子错过什么,便忙赶回景阳宫告知。谁知年筱苒早得了消息,一边自在地哄儿子睡觉,一边悠悠回答梨乐:“说是皇后留了泓晔泓昭在坤宁宫玩,一个小宫女不小心翻了烛台烫伤了泓晔的手,曦芳这才过去了。”她说完把孩子抱给奶娘,笑道,“三个庶妃里,曦芳是最老实的一个,她能有什么心眼子,就是皇上多疼她一些,我也认了。”
梨乐不语,扶着年筱苒坐到镜子前,替她拆下发饰。
“如今我就两件事,一是把泓暄养好,莫让往事重演,二来就是不让李子怡安生,她种下的恶果,到了该收成的时候了。”
梨安从外头端茶进来,听见这话,心里不免寒瑟瑟。与梨乐一同侍候了主子后,两人退出来,她低声说:“你瞧瞧,这才多少会儿的功夫,主子们一个个都变了。”
梨乐亦道:“就是她自己不晓得自己变了,才敢对古主子放心,谁知道承乾宫那位,还是不是从前的心性儿!”
“嘘,咱们既跟了主子,只能一条路走下去了。”梨安握一把梨乐,拉着她走了。
当夜色降临,皇宫各门纷纷落锁,白日里的喧嚣暂停一夜,明日又会复起。
很多人进了宫就再也没出去过,头顶这一片天,一日复一日,一生仿佛就是一天,从未有什么不一样。许多人觉得他们可怜,却不知这样的人在宫里算是幸的,能平平静静地直至终老,是很多终日游走在刀刃上、周旋在争斗里的人一辈子可想而不可求的事。
皇城之外,一乘软轿停在泓昀的私宅门外,管家认出引轿的人,忙吩咐家丁去通报,自己恭恭敬敬地迎了客下轿,因见来着低调,也不敢大声请安,只微微打了个千,便引着客人进去。
泓暄得到消息已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七皇叔”。
“咚咚”敲门声,钟粹宫里梁嗣音的房门被叩响,德安那尖软的嗓子客气地说着:“谷雨,小主睡了么?”
谷雨忙来应门,见了德安说:“小主没睡呢,刚喝了药说坐一会儿。”
“啊,那我和小主说几句话,谷雨,你去我房里叫小安子拿一盒点心给你,小主生病辛苦你了。”德安这般说。
谷雨明白,他是要支开自己,忙谢了几句,便走了。
德安反手关了门,走近嗣音的床,又不敢靠得太近,笑呵呵道:“小主可好些了?”
嗣音将身上的衣服盖严实了,颔首回道:“多谢德安公公惦记,我好多了。”
“小主啊,今日李主子来…”德安干咳了两声,面色犹豫,忽双手抱拳上举,道,“先帝爷去了后,您和其他秀女可是第一届呐,不管将来还会来多少新人,他们的意义都无法和你们比,所以啊,小主,您可千万要看准了人,找准了靠山。这一步错,步步错。”
嗣音听完他这一篇论调,莫名地心生厌烦,今儿是什么日子,李子怡来完,德安又来,自己不就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就成了香饽饽了。
“多谢德安公公,我知道了。”可不能拂人家的面子,嗣音只好赔笑,“嗣音会记得您的好。”
这后一句极让人中意,德安脸上顿时开了花,瞧他这模样,嗣音益发厌恶,竟也有了当日舒宁的怨怼——突然就不想留在这宫里了。
心中默念:“明明对舒宁说过要一起留下来,要一起…可是他,似乎遥远得很,兴许早就忘记我了,正如德安说的,往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新人,而谁又能笃定我一定会被留下?”想到这里,不免几分心酸,却不知道脸蛋儿已然绯红。
☆、30.第30章 讨好皇上
不知是嗣音底子薄,还是御医馆的太医不尽力,她那所谓的普通风寒竟病歪歪拖了月余方好,如是便到了八月,秋风卷入京城,天越发凉了。
“姐姐,你瘦了好多。”八月十四那天,舒宁来看嗣音,她日日都来,是眼看着嗣音消瘦下去的,便急道:“您再瘦下去,便只剩一把骨头了。”
嗣音立到镜子前瞧一瞧自己的身量,笑叹:“不是说入秋贴膘好过冬么,我这样子再吃胖两圈也不会难看,又好过冬。”
舒宁那里正往嘴里塞栗子糕,忙拍了拍手站到嗣音身边一同照镜子,摸摸自己的腰身又和嗣音比了比,笑道:“幸好幸好,我这么贪吃也没有发胖。”
“天天训练,你吃东西总是有限的。”嗣音笑,挽了她的手坐下来,正巧谷雨拿来一盒新的点心,“咸福宫念珍姑姑送来的,说宋主子赏给小主吃的。”
舒宁毫不客气地打开来,但见满满一匣子各色花式的点心,清甜的香气顿时溢满整间屋子,她小心翼翼捏了一朵莲花来吃,不想那粉嫩嫩的用糯米捏的花瓣里竟然也夹了馅儿,一口咬下去,细腻的红豆沙便汨汨地流出来,差点落在舒宁的衣衫上。
“瞧瞧你,慢点吃没人抢,我没什么胃口吃甜的东西,都留给你。”嗣音瞧着舒宁贪吃的模样,咯咯笑起来。又问谷雨,“又不要我去谢恩么?”
“可不是嘛!”谷雨这一声应,却透了几分无奈。
舒宁吃完她的莲花,便要茶吃,谷雨便从柜子里拿出一罐香片,说道:“这也是宋主子赏的,咱们这儿吃穿用度,都快全从咸福宫来了。”
“姐姐,其他秀女们也议论你呢,说你病了这么久,咸福宫隔三差五送东西来,都寻思您和宋主子有什么关系。”舒宁道。
梁嗣音没有回答,从谷雨手里接过香片,亲自为舒宁泡了一壶茶,端到她面前时才说:“除了同你们一起在太后娘娘的殡礼上见过她,就再也没有打过交道。”
“姐姐,是不是他们在拿你讨好皇上…”舒宁捧着茶,怯怯地看着嗣音。
“你也看出来了。”嗣音苦笑,“可惜我并不那么重要。”
舒宁放下茶杯,握了嗣音的手说:“姐姐,家里的姨娘们还想法子在我爹面前讨巧,何况…这是在宫里。”
“你家有很多姨娘?”
舒宁嘿嘿一笑,伸出一只手:“算上我娘,我爹有五房妻妾。”
“那一定很热闹了。”嗣音笑。
“当然啦,姐姐家里也不是这样嘛!虽然挺烦人的,不过还真是人多热闹。”舒宁笑着说完,这才捧了茶来吃。
嗣音这才反应过来,可她不想提自己被过继的事,不想告诉舒宁自己只是普通读书人的孩子,家里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而在梁府的短短一段光景,她除了每天训练,几乎不见人,舅父有多少妻妾,她又几时知道呢。
“小主,坤宁宫王公公来宣旨,德安公公要大家都出去。”小满突然跑进来,带来这个消息。
嗣音二人不敢耽误,匆匆来到院子里,众秀女已罗列齐整,那王海看着人差不多,便宣了旨意,他那里还没说完,已有宫女骚动起来。
原来是为了明日的中秋节,皇后娘娘请每一位秀女都去参加皇室家宴。
回来后舒宁嘀咕一句:“这国丧…”
谷雨忙道:“小主,可是隆政朝了。”
☆、31.第31章 家宴
舒宁懂她的意思,悻悻住了口,想了想又扭头问嗣音:“姐姐去不去?”
“家宴的话,万岁爷也去吧?”嗣音却如是反问。
舒宁咯咯一笑,拿手羞嗣音的脸:“没羞没羞。”两人笑作一团,舒宁低声道,“一定把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也是啊…”嗣音赧然,心里却十分的欢喜,终于又可以见到他了。
十五的晚上宫内张灯结彩,自先帝和乌太后先后辞世,宫里已许久没有这番热闹了。按规矩,先帝驾崩尚不满一年,宫里不该大肆娱乐才对,但皇帝下令摆家宴,又有哪个敢说“不”。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隆政帝的手腕,大臣们在他还是皇子时便领教了。
且今日只是家宴,外臣也看不到宫里究竟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仅有几位成为皇室姻亲的大臣有幸受邀。
家宴就摆在坤宁宫,当德安带着秀女们到达,众人才知道一切美好的想象都是幻影,这里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哪里是像来欢度佳节的。
“李主子左边儿那个是淑太妃,皇上竟然把她也请来了,他的两个儿子可还关在宗人府呢。”
“据说那个梁嗣音和淑太妃娘家是宗亲,皇上发狠办了太妃的六王爷和九王爷,也一定会厌恶和六王九王有任何关系的,难怪这么久了,只看到几位主子对她殷勤,皇上哪里早没有动静了。你们说,皇上既然那么厌恶淑太妃母子,还会宠一个姓梁的女人么?”
“是啊是啊,你们真是不知道这淑太妃年轻时有多厉害,传闻先帝在位时连乌太后都要让着淑妃几分,有几个女人能像她这样,儿子生死未卜,她倒盛装来参加宴会。”
这窃窃私语声一直不停,德安那里挤眉弄眼地叫大家安分,坤宁宫织菊姑姑过来接应,便安排众秀女按次序落座,因有坤宁宫的人在跟前,秀女们倒收敛了。
舒宁因瞧嗣音脸色不好看,便捏她一把说:“你别理她们,若不嚼这些舌头,她们要短寿的,咱们就算积德了。”
“我知道。”嗣音被逗笑,再不提。
此时,但听外头一声通传:“贤王、贤王妃到。”秀女们纷纷立起,但见七贤王晏璘和妻子叶容敏款款而来,贤王晏璘才过而立之年,生得一副敦厚慈眉的样貌,温润儒雅,风度翩翩,叫人观之可亲。他身边的王妃叶氏出身名门,是皇室之中被传最贤惠淑德之人,形容儿自不必多言,便是在这阖宫的衣香鬓影里也绝不会被埋没的姿色。
“给太妃娘娘们请安,祝您等福寿安康。”两人进宫来,先至太妃面前行礼,除淑太妃外,其他几位都客客气气,毕竟眼下她们和她们的儿女都要仰仗皇帝来过活,而贤王是皇帝最信任的兄弟,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虽不至于阿谀巴结,面子上总要做出应有的态度。
晏璘见淑太妃冰冷着一张脸,眸子里映透了憎恨与悲伤,心里也不免有几分不忍,想上前细问安好,却被叶容敏轻轻拉住,“太妃不说话已经是在忍了,爷何必去勾她把怒气撒出来,今日是万岁爷登基以来头一次办家宴,安安稳稳才好。”
晏璘听妻子所言甚有道理,便按耐了心中恻隐之心,与妻子随宫女绘竹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继而与几位先到的弟兄寒暄,再不提太妃一事。
不多久,吉时到,帝后二人从内殿出来,众人施礼相迎山呼万岁。
落座后,隆政帝略语几句庆贺的话,便开锣唱戏,众人皆知皇帝生性寡言,也见怪不怪。
年筱苒悠悠坐于席中,抬眉看一眼对坐的李子怡,见她一双眼睛流光飞转地在那群秀女的座次里游走,不免冷笑一声,斜过身子对邻座的古氏道:“据说皇上应了李姐姐,要让他们家泓昀在年底大婚,她估摸着是惦记皇上能封他儿子做个郡王呢,这不都挑上儿媳妇了。”
☆、32.第32章 为难
“老三既然已经自立门户,那府邸总要有个名头,封王也不奇怪。但皇上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姐姐的泓暄哪里会被他比下去。”古曦芳顺她的心说话,总是不错。
“当年泓昀在你家晔儿这般大时,可还是个糊里糊涂的傻小子啊。”年筱苒哼哼笑道,“他三个弟弟,哪个不比他强。”
古曦芳温顺一笑,没再接话,她知道在李子怡和年筱苒之间不偏不倚,才是保护好自己和儿子的最佳方式,她只要泓晔安安乐乐,别无他求。
戏台上正唱《嫦娥奔月》,戏演到嫦娥吞下不死药飞身成仙,唯留后羿又恨又悔,痛苦万分,众人看了都唏嘘不已,但听淑太妃冷幽幽叹道:“为了成仙得道谋得大好前尘,这难能可贵百年修得的夫妻缘分也可一文不值,又谈什么亲情兄弟情。然夫妻二人总是脾性相投的,想来这后羿也非善类,若有几个手足,只怕也会早砍杀了去,好少些人与他争前程。这样的人不配做神仙,不配…”
这一番话说得四座皆惊,所有人的神情都紧绷起来,唯恐太妃趁势发作,更怕皇帝龙颜大怒。
“哐当”,偏偏这时候,一把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从秀女中发出。
嗣音和舒宁都被吓到,她们边上一个秀女失手滑落了手里的酒杯,可那么巧,径直落在她们的桌下,声音便从她们两人间发出。
“呵…这世道是变了,哀家评一句戏文,一个小小的秀女听了不满意,也敢当面摔杯子了。”淑太妃的气势益发凌厉起来,忽地一拍桌面厉声道,“一个秀女敢给先帝的妃嫔脸色看,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
台上的锣鼓丝竹和莺莺吟唱瞬间停下,偌大的坤宁宫静得骇人。
众人知道,淑太妃终究是忍不住了,纷纷暗求事情能顺利过去,又不得不埋怨皇帝,何苦让她来,这不是互相折磨么。
坤宁宫总管王海已往秀女这里来,呲牙咧嘴地瞪着德安,压着声音问:“怎么回事儿,都不要命了?”
舒宁和那个摔了杯子的秀女都被吓坏了,僵在座位上不敢动,但王海和德安已经逼近,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才行。
梁嗣音深吸一口气,缓缓立了起来,众人见状一阵骚动,但旋即又安静了。
“王公公,德公公,这只是个误会,我愿意向皇上皇后和太后解释。”
王海见她从容镇定,加上也没别的法子,便只能带着她到了御前。
站到这么多人的面前,梁嗣音才感到几分紧张,襦裙下的双腿也微微打颤,可既然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梁嗣音,你怎么了?”皇后气定神闲地问一句,刻意地淡化这件事,“怎么这么不小心,太妃娘娘受惊了,赶紧去向娘娘道歉。”
嗣音领命,急步到了淑太妃面前,叩首道:“请太妃娘娘恕罪,奴婢是一时不小心滑落了手里的酒杯,并非是对太妃娘娘评戏的话不满,还请娘娘不要生气。”
“这么说来,是哀家误会你喽。”淑太妃慢慢地,企图将嗣音带入她的意思里去。
果然嗣音以礼相答:“奴婢不敢,都是奴婢的错。”
“既然如此,那你也同意哀家刚才的话,认为哀家的话是对的,是不是?”淑太妃等的便是这里,她笃定一个小秀女会被难倒。她若答是,就是替自己在皇帝脸上狠狠打上一巴掌,她若答不是,自己自有道理再发作。
上首容澜看出端倪,心里不免担心局面恶化,已经作势要开口,却见彦琛轻轻一抬手,示意自己不要出面。
☆、33.第33章 嫦娥奔月
便见嗣音深吸一口气,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不过是一出戏,哪有什么对错,仙佛故事千百年传下来,天南地北人情风貌不同,这故事也终是会传出不一样来。便是这一出《嫦娥奔月》,奴婢儿时听得的便与今日唱的戏文不同。在奴婢听长辈们讲的故事里,嫦娥并非不顾夫妻情分私吞不死药,而是他夫君后羿门下弟子中有一名叫蓬蒙的心术不正之人,趁后羿赴尧帝召见时逼迫手无缚鸡之力的嫦娥交出不死药,嫦娥为免这仙丹落入歹人之手将来祸害无穷,不得已想吞下药丸来保存,哪知这竟是成仙捷径,才因此飞身去了广寒宫。幸而后来后羿也位列仙班,总算不枉嫦娥一片苦心。可见是嫦娥成仙还是后羿成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仙丹落入不该拥有的人之手,而嫦娥刚烈正义,又何尝做不得神仙呢?后羿更是为民造福的射日英雄,便更做得神仙了。”
这个故事说完,坤宁宫里更静了,众人眼见淑太妃的神情从方才的盛气凌人变成此刻的怒不可遏。她不仅没达到目的,还反被这小秀女说得哑口无言,怎能不攻心大怒。
“太妃娘娘,这个故事皇爷爷也曾跟孩儿讲过,与这位秀女说得一模一样呢,这故事呀,还是正义喜庆的叫人听着舒服,回头孩儿便叫他们改戏文。既然这秀女是无心之失,又讲了这样一个好故事,您就不要生气了。下一出是您最喜欢的《八仙过海》,咱们接着看戏呗。”
此时,泓昀从席上站起来,笑呵呵走到淑太妃面前,打哈哈一般说了这段话,若是旁的话,淑太妃定会反驳,可他那句“皇爷爷”一出口便压倒了一切,叫谁还敢在这里否定梁嗣音,谁敢背上对先帝不敬的罪名?
“娘娘。”接着仿佛是算计好的一般,李子怡等儿子说完话,便款款走到淑太妃身后,好声好色恭谦万分地将她劝住,“娘娘方才可听到皇后喊她的名字?正是姓梁,江南两军守备梁富硕之女,您母家的宗亲。皇上那里对她已诸多垂青,来日…娘娘,来日方长,您得为两位爷着想。”
自然,这些话是说得极轻的,不论真心假意,都是万万不能让皇帝听见的。
“罢罢罢,哀家也长见识了。”淑太妃闻得李子怡这般说,思前想后,为了两个儿子能保命,还是决定不要和皇帝起冲突的好,便摆摆手,再不做计较。
“梁嗣音,你退下吧。”李子怡这般说了,也转身回她的席位,心里则不安地念:“好一个梁嗣音。”
嗣音又磕了头,起来要走,瞧见泓昀还站着,念他方才出手帮自己,便微笑以示谢意,泓昀见状,真真十分欢喜。
这件事从头至尾,隆政帝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在脸上不流露半分喜怒,但此刻他的目光却停在嗣音和舒宁的席面上,那武舒宁一如既往像受惊的小兔儿惹人怜爱,可是…他分明瞧见梁嗣音面前的酒杯完好无损,倒是边上一席缺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