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独自立于长阶的至高处,看着臣服于我膝下的人群,自小渗透入骨血的骄傲,却不再了。及笄之礼意味着我真正长大,而长大,就意味着责任。
山呼声绵绵不绝,我欣然抬手:“众卿家免礼。”回首看父皇,我为他眸中的骄傲而得意,可是余光却瞥见一抹身影在坠落,我本能地扭头唤:“母后!”
众目睽睽下,皇后应我这一声呼唤霍然倒地,不醒人事,殿前顿时乱作一团。
我的及笄礼虽不至于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可皇后的病倒的确为此添了几分阴霾,她苏醒后瞧见依旧一身华服的我,十分惭愧地向我道歉:“母后真不该去。”
我笑:“能由母后为我盘起发髻,初龄很高兴。”
“真的?”她眼角含泪,伸手抚摸我的脸,“初龄长大了。”
我点头,看见眼泪滑过她的面颊,再也忍不住,哭道:“母后不要生病,快些好起来。”
她泪中带笑,伸手抹去我的眼泪,说:“好,初龄不要哭。”
“那我们可说好了。”
“说好了。”她轻轻点头,又道,“去把衣裳换了吧,这冠子挺沉的。”
“是,过会儿再来看您。”我没有拒绝,起身离去。
至殿外,父皇正立于门前不知看什么,母妃静静地在她身侧,我才靠近,便听父皇说:“让泓昀回来一趟,她心里也放不下他。”
母妃答应了,听见动静转身来见是我,便问:“母后醒了?”
“是。”我静静地答,垂首嗫嚅,“为什么要召三哥回来,谁放心不下谁?”
父皇转过身来看着我,不答反问:“你母后醒来可说什么?”
“母后说不该去参加我的及笄之礼。”我哽咽,终忍不住,“父皇,母后会死吗?”
他们对视一眼,没有人回答我。
回到符望阁换衣裳,见我一直闷闷不乐,奶娘温和地哄我:“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便是娘娘当年受苦的日子,为了娘娘,您也该多笑笑。”
“可是母后病得很重。”我叹,“我笑不出来。”
“皇后累年缠绵病榻,公主心里该有准备。”她站在我身后,看着镜中的我说,“奶娘的小公主终于长大了,真美。”
“是吗?”我晃晃脑袋,因要固定发髻而戴了许多釵环,头上沉甸甸的,一时不能适应,也很不习惯这样的自己。
“公主长大了,不能畏惧生死,任何人都会死的。”奶娘静静地微笑,说,“皇上和娘娘,只希望他们的小女儿幸福快乐。”
“奶娘,我知道了。”我站起来冲她笑,之所以满口答应,是不想再提这件事,奶娘是母妃一手调教的人,她向我灌输的思想,多半是从母妃那里来,我并非抵触她们要我看淡生死,而是不想让她们知道,我可怜泓昶,更可怜皇后。
“公主要去哪里?”奶娘见我朝外走,问道,“家宴就要开始了。”
“我晓得,一会儿自己去。”我笑笑,提着裙子迅速奔走,隐隐听见她叮嘱我要注意仪态,嫌烦的我便益发跑得快,一口气来到和符望阁一样偏僻的地方,隆禧殿。
“公公!公公!”我奔入正殿,高声唤,便见白发苍苍的方永禄从后殿出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用干哑的声音说,“瞧瞧,谁来了。”
我骄傲地一笑,“你家小公主啊!”
方永禄从前是宫里的大总管,父皇忠诚的近侍,母妃初入宫闱时亦得到他诸多帮助,年老后本该离宫还乡,然父皇念他孤身一人离开宫廷无所依,便叫留守隆禧殿,陪伴先灵。而我因从小被他宠爱,也时常来看他,相约成人礼这日和他一起喝杯酒,今日赴约而来。
他颤巍巍拿出珍藏许久的佳酿,与我大大方方坐在正殿的蒲团上,亲手斟一小盅给我,“公主,尝尝。”
我贪婪地一饮而下,吐着舌头嚷嚷:“好辣好辣!”引得他哈哈大笑。
“公公,母后病倒了,好像会死。”我到底逃不开这份心思,胃里因酒而烧得难受,可情绪却冷如寒冰。
公公眯眼喝罢酒,啧啧赞叹它的美妙,片刻后才开口,却是问我:“公主现在,还时常去护国寺?”
我一愣,歪着脑袋问:“怎么了?”而事实上,从小他就时不时会问我:“小公主,护国寺就那么好玩吗?”
“小公主,护国寺就那么好玩吗?”果然,他又问我,再为我斟酒。
我摇着双手谢绝,“太辣了,你留着自己喝。”而后正经地看着他,给她一如既往的答案,“因为有明源啊。”
“是啊,明源啊。”方永禄笑笑,眯着眼慈祥地望着我,语气里好多疑惑,“我们的小公主,真的长大了?”
我站起来就地转了一圈,又指指头上繁复的发髻,得意道:“可不是嘛,我长大了。”言罢就要走,“家宴大概已经开席,我过去应个景,还要去坤宁宫看母后,下回再来陪公公喝酒。”
方永禄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老奴能看到公主及笄,实在高兴。但愿奴才这把身子骨能再争口气,有一日能看着我们的小公主出嫁。”
我赧然,娇嗔:“那你可得好好活着。”言罢嫣然,与他挥手告别,走出隆禧殿,外头一个颀长帅气的少年郎已在等我,也只有他知道今日我会来此处。
我笑嘻嘻蹦到他面前,娇气道:“今日我威风吗?六哥,我是不是很威风?”

☆、459.第459章 皇后的病

六哥泓暄,兄弟中最疼我的人,也因我们年纪相仿而他是哥哥,便特别得亲密,他也像是长不大的孩子,终日跟着我胡闹,母后曾说我们俩是父皇膝下一对活宝。
“威风,威风极了。不过初龄啊…”六哥牵着我的手一路往家宴去,“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想了半天了。”
“怎么了?”
六哥一本正经:“你看你已经及笄,是大人了,可是我还没行弱冠之礼,严格来说我还是孩子,那往后你能做的事,我是不是也不能跟着做?大人和孩子,总是要有区别才对。”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似乎是有道理的,但转念又拦住他的去路,哼哼着说:“那是不是意指你以后不陪我玩儿了?”
六哥狡黠地一笑,“我的意思是,往后得你陪我玩才对。”
我一愣,随即大笑。
“六哥你太狡猾。”边说边挽着他的胳膊走,然半路遇到诸多宫女内侍,碍于自己的服饰装扮和微微起了变化的身份,到底行得端正,因此又引得六哥窃笑,叫我好生气。
将至宴席,我方周正地朝哥哥施一礼,“出逃的事害你叫贵母妃责罚,如今初龄是大人了,往后再不胡闹,不要哥哥替我受过挨罚,不过等哪一****行了弱冠之礼也成了大人,必须继续保护我。”
他露出对我的宠溺之态,语气亦无比柔和:“六哥一辈子都疼我的初龄。”说罢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初龄啊,今日你站在那里,好像女神一样美丽,六哥的眼睛都睁不开。”
“哼,又嘲笑我。”我用嗔怪掩饰我的羞涩,转身要往殿内去,却见泓昶姗姗而来,他见到我和六哥,便停下行礼。
我惊讶于他不在母后身边,反而来参加我的生辰宴,心里有些不悦,但又觉得似乎不该不高兴,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三人一起入殿内。
父皇母妃都在,宗室族人皆齐,家宴热闹而隆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今日太庙才发生的那一幕,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在意母后的身体吗?就连泓昶,都不曾有要提前退席回去陪伴母亲的意思,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母妃…”我挪到母亲身边,轻轻一唤。
她笑,转身去和父皇对视一眼,便与我说:“去吧,去陪陪母后,母妃一会儿也来。”
我欣然,朝父母福身一礼,便堂而皇之丢下一众宾客,翩然而去。
至坤宁宫时,母后已经睡着了,我静静地守在她的床边,时不时擦去她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心里很疼,因为她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络梅在我身边轻轻道:“娘娘常说,皇子们都长大了,懂礼貌知羞耻,就不如从前那样一个个黏着她,心里总觉得缺了什么。但幸好有公主,不管几时来都要扑到她怀里撒娇,让她觉得自己这个母后,还是被需要的。”
这一番话说得我潸然泪下,垂首不语。
“怎么又哭了?”此时皇后却醒了,瞧见我流泪,嗔道,“初龄可是大孩子了,往后不能动不动就哭,母后会心疼,而你母亲她也会担心,来…”
我在床边跪下,伏在她的面前,她从络梅手里接过干净的丝帕,轻轻为我擦去眼泪,又舍不得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只叫我在一旁坐着说话,她看起来很高兴,悠悠地说:“你呀,又丢下宾客退席,你父皇他惯了你这个坏习惯,也由不得宗室里说小公主太骄蛮。你瞧你现在来我这里,他们又不会猜到,只当你贪玩跑开了。”
我骄傲而不屑:“管他们想什么,反正从小就看不惯我被父皇母后宠爱,我也从不巴望他们高看我什么。”
“傻孩子。”母后只是笑笑,她又何尝不纵容我呢?
他们每一个人都宠溺我,四哥离宫自立门户后,宫里就再没有人凶过我罚过我,而即便是四哥,也从不轻易对我虎起脸。
“公主,念珍来接您了。”不久后织菊进来向我说,“皇贵妃醉了,不能前来,念珍来接您回符望阁,不过皇贵妃说您若要留在坤宁宫也行。”
“母后,我明日再来看您,今晚我要陪在母妃身边。”我对皇后行辞礼,即便她留我我也要离开了。
娘亲在冷宫生下我的事,是七岁生日那年,我生气为什么总在哥哥们的生辰上顺带为我庆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脾气,奶娘哄不得我,就索性讲了冷宫里的故事给我听。当我哭着扑进母亲怀里时,她只是温柔地哄我说:“傻孩子,母妃都忘记了,你哭什么?”
但自那一年后,虽然依旧娇蛮地为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辰宴而愤愤不平,可每逢生日我必腻在娘的身边睡,玩得再疯再野,都不忘记回到她身边。
皇后当然不会挽留我,只是嘱咐多派些人送我回去,便让我走了。出坤宁宫,恰逢泓昶回来,见他脸色扑红,便问:“你吃酒了?”
他点点头算作回应,依旧寡言少语。
我拿出姐姐的架势,道:“你好生陪陪母后,生病的人最怕孤独,这几日就别去书房了,等母后好了也不迟。”
他似乎愣了愣,而后又仿佛有些不情愿地说了声:“是。”
我心底不满,也不便发作,径直走了。出宫门时总觉得哪儿怪怪,回身看,泓昶已步入正殿去,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遂罢。
回到符望阁,泓曦正守着母妃,昨日归来就没瞧见他,今日只在太庙那里见过一眼,回来后这家伙就去书房了,连一声“恭贺生辰”都是才刚随众兄弟一起与我说的,我没好气地拍拍他肩膀,“小皇子,你回来啦?”
泓曦很嫌弃地看着我,“二姐,我可一直陪着母妃呢。”
“怎么啦?”
“所以你不该说‘你回来啦?’这样,对我!”他道,还很清秀的脸上绷着正经色,“二姐,你是大人了,往后说话别那么小孩子气,别人会笑话我的。”
我哼道:“我说了怎么了?再说了,我孩子气笑话你干什么?”
“笑话我有个长不大的姐姐嘛!”他顶回来。
我跺脚:“我生气了!”
他方得意地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二姐你现在是大人了,我不会再让你了,所以往后别再欺负我,别人真会笑话我的。”
“泓曦!”我低吼,“二姐我真生气了!”
“小祖宗!”谷雨进来,将我们俩拉开,嗔道,“主子醉了正头疼,你们这样吵吵。”说罢就和念珠一起帮母亲洗脸换衣裳,我便拉着泓曦退出了屋子,正要“教训”他泄愤,他反正色起来,周正地说:“二姐,今天在太庙看见您立于高阶之上,我特别自豪,谁说我二姐只是娇蛮的公主呢,您的气势分明像足了父皇,您没瞧见父皇的眼神,我从没见过他如此骄傲。”
“真的?”我又得意起来,但须臾就冷静了,亦周正地对他道,“二姐的确是大人了,往后会少欺负你些,不过泓曦呀,你快快长大,像刚才那样,一辈子一辈子都要保护我们的娘,你是男子汉嘛!”
“知道!”泓曦爽快地回答我,“还有大姐和二姐。”
委实不是我偏心自己同胞的弟弟,可我家泓曦,就是比泓昶讨人喜欢,小孩子家家的,那么阴沉做什么呢?
“公主,娘娘唤你。”念珠出来,我闻言便要进去,转身对泓曦道,“早些歇息,二姐很高兴。”
他欣然而笑。
母亲唤过我后,就睡着了,直至深夜才醒来,见我躺在她的身边,伸手抱住我:“怎么还没睡着?”
“怕你醒来看见我睡着了会寂寞,渴吗?要喝水吗?”
她点点头,将我松开。
我翻身起来赤着脚跑到桌边,才略有动静外头就有小宫女进来,我摇手让她出去,自己斟了茶递到母亲嘴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大半杯,就不要了。
我又去绞一把帕子来给她擦脸,来来回回的,偶尔一转身,却见母亲凝神看着我,专注得似进入另一世界,直到我站到她面前,她方回过神。
“娘!”私下里,我偶尔这样叫她,而每每这样叫,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撒娇。
她笑着将我拥入怀里,我们又一起躲到被子里去,她轻声问我:“怎么了?”
“人家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我地紧紧贴着她的身子,黏腻之态与幼时无异。
她笑出声,半晌道:“母后在想,一眨眼小馋猫就长成了大姑娘,是不是再一眨眼,我的初龄就要出嫁。”
我忙哼哼:“初龄一辈子都不要嫁人。”
她嗔我:“又说傻话,父皇会不高兴。”
“反正早就对父皇说过,不高兴也没法子了。”我道,半晌都不听母亲应我一句,我方抬头问她,“初龄若不嫁人,娘也会不高兴吗?”
她静静地看着我,许久许久才说:“只要你高兴,不嫁人就不嫁人。”
不知为何,我觉得心好痛。
翌日,与母亲早早起身,泓曦来行礼问安后便去书房,我和母亲梳妆齐整往坤宁宫来,敬贵妃和武婉仪早早就到了,见了我们便说:“络梅讲昨夜咳了一整晚,这会子才睡下,我看咱们还是回吧。”
我找了一个小宫女问:“七皇子呢?”
“殿下上书房去了。”
闻言便生气,我气哼哼朝外走,耳听母妃问宫女:“她要去哪里?”却没有拦我的意思,反是武婉仪追出来,拉着说:“罢了。”
“这孩子太奇怪了,母亲病着怎么还有心思念书?连一个孝字都不知道怎么写,还年什么书?”我很生气,还是要走。
武婉仪道:“即便找他回来,不情不愿地陪着皇后,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愣住,婉仪继续道:“初龄啊,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与其怨怼别人的不争,不如我们自己做好,你说呢?”
此时母妃也跟了出来,听见婉仪这样对我说,她就不言语了。
我认同,更无奈,正要随她们进去,涵心殿那里的小太监来,躬身对母妃道:“皇上请娘娘过去。”
母妃问:“皇上不在早朝?”
“在朝上,只是请娘娘先过去。”
“本宫知道了。”母妃应着,转身来看着我说,“听你小姨的话,泓昶是懂事的孩子,兴许有他的道理,只是性子这样,不爱说出口罢。”而小姨,则是我私下对武婉仪的昵称。
“是。”我反不情不愿了,目送母妃离开,旋即跟武婉仪进去,众人静候了小半个时辰,皇后才醒,外头却通报说,容家的人进宫来请安了。
因有男眷,我随贵妃和武婉仪先退到偏殿,我因好奇躲在门后看,白发苍苍的容阁老在家眷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着,女眷们皆端庄素朴,关于容家的故事我听过,可至于众人唏嘘母后当年的狠心,我从来也不信。
但事实,皇后娘家唯一的弟弟,三十多岁就死在了天牢里,大姐姐曾对我说:“母后的病,多半为了这件事,在她面前,不要问家人。”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轻声叹息,而这小小的动静却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转脸看过来,竟与我四目相对。我一惊缩回到门后,却又莫名地透过镂花空隙去看他,只看到他淡淡一笑转过去,须臾就消失在殿门里。
“那个少年郎是皇后的侄儿吧。”我听见武婉仪这样说着,转身来看她和敬贵妃对话,原来他们也在看外头的光景,只听贵妃道,“若是侄儿,便是如今容家长房里唯一的香火,据说自小送到南边的庙里养活,这两年才接回来。”
我正听着,忽听外头宫女道:“殿下。”我再看出去,泓昶竟回来了,他似乎不知道我们在偏殿,径直就往皇后的寝殿而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轻提裙摆跨门而出,几步走到庭中央,而此时那么巧,泓昶和那男子一前一后从正殿出来,乍见我,泓昶略惊,而那人只是躬身垂首,侍立一旁。
“皇姐。”泓昶向我行礼,那男子便跟着朝我叩拜,口呼“公主千岁。”

☆、460.第460章 皇后薨

我道一声“免礼”,泓昶遂介绍:“这位是我外祖家的表兄,容朔。今日随外祖一同进宫看望母后。”
“既是如此,怎么即刻就要走,昶儿你不是才回来么?”我很不客气地点出他,扬眉道,“昨夜你可是答应我的,今日你又是怎么做的?”
我的火气终究没灭下,故即便在这位什么容朔的面前,也毫不顾忌地“教训”起了弟弟。说来我也是怪脾气,自己在哥哥们面前素昔撒娇撒痴地胡闹,可是转身做了姐姐,对泓昶、泓曦还是极有家姊的模样,只是泓曦乖巧机灵懂得哄我,而泓昶刻板沉郁不为我所喜欢罢。
泓昶被我说得一声不吭,一张脸尴尬得似涂了糨糊,半晌才道:“怕打扰母妃和外祖家人们叙旧,正要和表兄到别处说话。”
我道:“总之今日别回书房了,夫子那里我会派人去说,他们必不计较,至于父皇,我信他更不会生气,反会夸你做得对。就这么定了。”
我言罢转身欲行,隐隐听泓昶闷声说一句“皇姐的话,自然总是对的。”,但因不真切我不能计较,索性径直走了。
出得坤宁宫,我不晓得自己想去何处,今日本是端阳节,可是宫里从来不过这节日,往年我若讨得出宫去的机会,明源会带我去看赛龙舟、逛庙会,而今年注定是不能去了。
闷闷地想着,竟一路往涵心殿来,远远瞧见父皇方下朝,贪玩之心瞬起。不紧不慢地入殿来,我无声瞪退要前去通禀的内侍,更将父皇的新总管魏公公定在原地,继而蹑手蹑脚地跑进正殿来。
涵心殿对旁人而言是皇帝批阅奏折及休憩所在,庄严肃穆,母妃以下的妃嫔及皇子公主不奉召皆不得随意出入。但对我而言,却是和符望阁无异的地方,不知多少回玩累了直接睡在这里,父皇和母妃则会回符望阁去,将我一人留下交付。
后来常想,若非父皇娇惯我让我肆无忌惮,也许就不会有这一天,更也许我一辈子都是个骄傲却长不大的孩子。
当我靠近他们,才发现殿内果然没有内侍宫女,父皇正静默地坐在案前,母妃执一把素娟团扇轻轻摇着。本想叫一声吓唬他们,可父皇突然开口说:“她说她不想嫁人?”
我一惊。
母妃道:“小时候还听着像玩笑,如今大了,昨夜也是极认真地与我说的,兴许这孩子真的是这样想。”
“你说什么?”
“我说只要她高兴,不嫁就不嫁。”母后的语气,和昨夜一样,我很高兴。
可父皇又道:“但你要知道,这不是拒绝她的借口,她那里满心期盼,朕都不忍拂逆她的心思,总想到这时候了,再多给她些安慰。可这件事,又岂能是朕一人能决定的?慎儿尚且可自行选择驸马婚配,难道朕要强指龄儿,给她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姻吗?而她…还那么小。”
这些话字字清晰,叫我生生呆立,听得那么清楚,可我却不明白父皇他在说什么?
母妃道:“皇上不拒绝,在皇后看来兴许就是答应了,所以她才会同意召见家人,十几年了,娘娘不曾往家里送过一块点心。皇上,这件事当断则断。”
皇后?父皇口中那个不忍拒绝的人,是母后?等等等等,我需要把思绪整理,可父皇等不得我自己理顺,已道:“那个容朔朕见过了,倒是清俊儒雅的少年,但再怎么好,初龄若不喜欢,朕不想勉强她半分。”
容朔?刚才那个男子?
父皇和母妃在谈论的是我的婚事,而一切的起因,是皇后想让我下嫁给她的侄子,那她这么做,是要补偿对家族的亏欠,换言之,她承认自己曾经的心狠手辣吗?
母妃道:“好好和丫头说,她兴许会懂事,能明白父皇的心意和无奈。昨夜臣妾那样回答她,也是怕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让她胡思乱想。”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从帷幔后闪出身影冲到双亲面前,含泪咬唇,看着惊呆的他们。
“龄儿,你…”母亲皱眉,显露愠怒之态。
“为什么我会明白,我做什么要明白?”我哭道,“你们要我嫁给谁?你们不要我了吗?我才十五岁,你们舍得把我嫁出去吗?难怪把及笄之礼举办得那么隆重,你们就是要诏告天下人,我可以出嫁人了,对不对?”
“放肆!”母亲生气了,几步冲到我面前,而欲挥下的巴掌停在半空,她终究是舍不得打我的,但还是怒声呵斥我,“跪下,向你父皇赔礼,这是你该说的话吗?实在是宠坏你了。”
不错,我就是被宠坏了,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事不随心,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得不到,没有不可能,更没有不情愿。
傲然站在母亲面前,我完全被这突然的事冲昏了头脑,无法驾驭自己的情绪和言语,一切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没有半分掩饰。
“嗣音,别和孩子计较。”父皇起身过来,站在我和母妃之间,依旧好脾气地说,“孩子还小,她不懂的事还有很多,你别总觉得她好像长大了。”
“皇上…”
父皇拦住她,继续道:“嗣音,女儿她只是表达她心里想的而已,并非顶撞你我,能听到孩子对自己说出心声,而非做作敷衍,是你我的福气。”
母妃不再说话,只静立一侧。
“小丫头,吓着你了?”父皇伸手来牵我的手,呵呵笑道,“昨日那样大的阵势你都从容应对,只是父皇和你母亲几句话,就吓着你了?”
我倔强地扭头不看他,也不答话。
父皇却哄我:“不要害怕,父皇在呢。”
我忍不住落泪,却被什么哽住了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皇捏着我的手,索性将事情全都告诉我。
原来母后旧病缠身,深知自己行将不久于人世,前些日子商议我及笄之礼时,就向父皇提出欲让我与她的侄儿容朔婚配。而自她的胞弟在天牢暴毙后,皇后再也没有于任何人面前提过她的娘家,不提则已,一提竟是要让父皇送出他最宝贵的女儿。而容朔,是容家长房唯一的香火传承。
“事情就是这样,父皇和你母妃一直没有答应她,只要初龄不愿意,父皇不会勉强你。”父皇坚毅地看着我,“如何面对你母后,是父皇的事。而其中的纠葛,也是父皇的事,本来就不该牵扯你,更不该牺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