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嗣音就觉得自己浑身滚烫,又哭又笑地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刚斗完小魔怪,又来个大,为什么被欺负的总是我?”
此时已进了屋子,彦琛将她放到床上,凑到耳畔微吐气息,“朕不会欺负你。”
嗣音耳根极敏感,倏地就缩起身子来,抿嘴呆呆笑了半日,双手勾住丈夫的脖子,娇然一笑:“我不怕!”
屋外,谷雨等自然不敢靠前,正商议谁来值夜,一个小宫女发现什么要紧事似的拉着谷雨道:“姑姑,得赶紧去景祺轩看好小公主。”
谷雨猛地激灵,连连点头,留下小宫女值夜,自己奔赴景祺轩。今夜,怎么也不能让精怪的小公主打扰主子了。
而符望阁里一室旖旎,又岂是只言片语能够道尽。
十一月半,赶赴西南督军的贤亲王回京,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定康亲王晏珅竟悄然带着二十万兵马一起到了京城,最让人无法相信甚至恐惧的,是二十万人浩浩荡荡从西南穿越半壁江山到京城,竟然没引起什么动静,那些自视颇高的京官们看见这精锐之师时,皆目瞪口呆——如果定康亲王要反,是不是意味着京城绝对会被轻而易举拿下?
皇帝亲自带领文武百官在聆政殿前迎接晏珅,彰其平定佤纳国进犯之功,犒赏三军。晏珅一身银灰铠甲,威风凛凛,立在万人中央,宛如神将临世。言说其重伤不治的谣言,不攻自破。
受赏后的抚远大将军单膝跪地,上禀皇帝,欲将二十万大军送往西北、东北两处巩固国防,奏请皇帝选出将帅之才统帅三军。
皇帝欣然答应,令群臣举贤。之后晏珅卸下铠甲佩剑,与群臣同入聆政殿共议国事,外人便再见不到里头的光景。
聆政殿左侧偏殿的大门后,初龄奶声奶气地问:“六哥,这个人是谁?”
可泓暄早看呆了,痴痴地站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而淑慎已热泪盈眶,骄傲地将妹妹抱起,“不认得了?他是你十四叔!”
“小祖宗们,娘娘找你们呢,定康王妃抱着小世子去坤宁宫了。”符望阁的小宫女奔来相告,正是她们的两个小公主撺掇了两位皇子一位小王爷偷偷来看犒军的。
泓昭满脸通红,激动地对他四哥说:“明日一定让十四叔带我们去骑马,我要让他看看我新练的剑法。”
泓晔淡淡一笑,与淑慎四目相对,他道:“皇姐,男儿当如是,对不对?”
淑慎颔首,可转念一想,却道:“文武各有所长。”
众人有些奇怪,却来不及细究,便被带到了坤宁宫,年轻的十四婶婶已抱着他们的小堂弟来了。
此刻泓昇正被皇后抱在怀里,几个小家伙凑过来看,醒着的泓昇露出了笑脸,他似乎意识到眼前的哥哥姐姐们是自己的亲人,欢喜得手舞足蹈,咯咯笑出声。
“母后,我要亲亲弟弟。”初龄最骄傲,抢了最好的位置就不让别人靠近,容澜稍稍俯身,初龄重重地亲了两下,心满意足地做出小姐姐的模样,“泓昇你乖乖,姐姐回头给你吃点心。”
众人皆笑,容澜更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竟是含泪对周桃道:“辛苦你了,本宫总算是抱上这个侄子,母后她…在天之灵会很高兴。”
一时触动众人心酸之处,周桃亦哽咽道:“所以王爷让臣妾随军回京,盼除夕元旦时,带着泓昇一起给母后上香。”
容澜颔首,却抑制不住欣喜之泪,年筱苒和叶氏均上来劝慰,方罢。嗣音便借口有东西要给周桃,将她带开。
殿外不知何时开始飘雪,两人均没有坐轿子,各自撑了伞慢行。谷雨等知趣地远远跟着,好让主子和十四王妃好好说话。
“王爷的伤好些了吗?”嗣音先开口。
周桃便知嗣音知晓那件事,颔首答:“好多了,他底子好。”
“多亏了王爷,皇上才幸免于难,这就是所谓的骨血相连,不论世人怎么看待这对兄弟,他们自己心里其实都很明白。”嗣音道,驻足看着周桃,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或倔强或怯弱的小姑娘,娇颜明媚、眼神坚毅,拥有为人母的女性该有的光华。
“娘娘,谢谢你。”周桃笑。
“谢我?”嗣音不解,两人又徐步向前。
周桃没有言明,只是笑着重复:“是的,谢谢您。”
嗣音见她如是,知道不必再问,即便心里猜到些什么,也不愿细想。
二人行至半路,忽听一把醇醇之声,“桃儿。”
“晏珅。”乍见丈夫,周桃惊喜,疾步走向他,嗔道,“怎么不打伞?怎么不在皇上那里?”言语之中,俨然娇妻女主之态。
嗣音静立原地,看见白雪纷扬落在那一身白袍的男子身上,清俊明朗,如圭如璧。
“参见皇贵妃。”晏珅和周桃再一起过来,朝嗣音行礼。
其实这里并不是从聆政殿或涵心殿过来的路,可晏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怕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而此处,通向符望阁。
“谷雨,你的伞大些,我和你换。”周桃打着伞从嗣音身边擦身而过,往不远处的谷雨走去,笑呵呵道,“那样我和王爷撑一把伞就够了。”
雪中,如璧俊美的男子,如仙婉约的女子,一个傲然立在风雪之中,一个撑伞盈盈而立,相对无语,却万千心绪。
“能再见到你,真好。”晏珅轻语。
嗣音莞尔,眉梢扬起最友好的笑容,温暖宁静,透彻清明的眼眸里将她的心迹袒露无余,“王爷,珍重。”
晏珅怔住,心底的隐痛被暖暖化开,就是想再听这一声“珍重”,才努力地活下来。
彼时大夫军医都判定自己不可能存活,意识昏迷的他听到哥哥的怒骂:“如果你死了,嗣音会替朕内疚一辈子,难道你要让你穷尽一生去保护的女人永远活在内疚痛苦中?”
“晏珅,我们去坤宁宫吧,皇嫂在等你。”周桃打伞归来,至晏珅面前,举高将伞遮盖他的身体,他接过来握在手中,下意识地将周桃拢近自己的身体。
“本宫要回符望阁,改日再聚。”嗣音颔首慢言,遂带着谷雨等人缓缓离去。
擦身而过时,晏珅在余光中看见她淡然恬静的目光,只是那清澈的眼眸里,没有留下他的身影。
“我们走吧。”当嗣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晏珅亦挽了周桃的手,朝另一方向而去。走不过几步,周桃回眸,看着梁嗣音的背影,安然一笑。
行至半路,嗣音驻足,拐角处一身桃红雪氅的刘仙莹立在雪中,她没有打伞,白雪几乎将鲜艳的桃红全部覆盖。
嗣音上前来将她纳入伞下,挽了手恬然一笑:“他很好,我们走吧。符望阁有热热的茶,暖身。”
刘仙莹闻言落下清泪,长吁一口气后亦笑:“走吧!”
腊月,因小公主咳嗽不止,皇帝下旨将女儿送入护国寺由医僧明源照拂,是日皇贵妃亲自送女儿出宫,意外的是,大公主淑慎被皇后缠住没能相随。
初龄一见明源就病态全无,扑过去笑呵呵说:“大和尚,我又来了。”
嗣音清咳嗔怒,将女儿拉到膝下,“要有礼貌,不可以欺负小沙弥,知道吗?”
“嗯!”初龄大声答应,可是园门外已聚集之前陪公主玩耍过的小沙弥,初龄双眸放光,狡黠之色溢于言表,甩开母亲就朝他们跑去,骄傲地说,“快带我去滚雪球。”
嗣音见谷雨奶娘已跟过去,也就放心,转身来看着明源,但笑容就不那么和善了,“有些事,本宫想和明源大师您说清楚。”
可明源似乎知道嗣音撇开淑慎前来的目的,宝相含笑,悠悠道:“娘娘请随小僧来。”
嗣音不解,但还是随行,至禅房,明源指着屋内正教授小和尚认字的少年郎道:“国子监祭酒大人妻家的侄子,隆政四年恩科殿试第七名,邹皓。”
“邹皓?”嗣音想起来,就是那个不肯为淑慎作画,而让她气得耿耿于怀的人。
明源笑道:“公主那方帕子的旧主人,便是邹公子。”
嗣音愣住,半晌才回过神,却是欣然一笑,对明源道:“方才本宫失礼了。”继而静立门外看了片刻,方离去。
之后和初龄惜别,自然女儿没有半分舍不得的样子,嗣音才离开护国寺,来时细琐的小雪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嗣音正抬眸望天,谷雨惊道:“娘娘,皇上来了。”
嗣音一愣,最近她的丈夫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给她一个又一个惊喜。
皇帝通身玄青色棉袍,屹立天地之间,俊伟如山。他撑伞走向嗣音,“雪突然大了,朕不放心,所以来接你。”
嗣音扑哧一笑,朝四周看看,低声道:“皇上在宫里也就罢了,如今都到宫外来了,旁人瞧见,真的该说臣妾红颜…”
然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彦琛捂住了嘴,他微怒:“不许你胡说,朕对自己的女人好,碍着谁了?”
嗣音不理他,让开道:“皇上越发小孩心性了,太随性。”
“不闹,朕带你去看看下雪后的京郊。”彦琛不恼,拉着她的手钻入雪中,在众目睽睽下将嗣音塞入寻常马车,亲自驾走了。
谷雨众人呆立,半晌才回过神:“行了,咱们自己回吧。”
很快,又是除夕,隆政五年的除夕夜,皇室族人总算济济一堂,各种礼仪自不必多说,最叫人感慨的,是十四亲王带着王妃和世子给乌太后灵前上香,而皇帝与十四弟的关系也今非昔比,本以为最终会以恶斗收场的兄弟俩,竟有一天能相亲如是,众人皆叹:乌太后有灵,当含笑九泉。
翌日初一,皇帝和皇贵妃照例没有参加坤宁宫的庆宴,彦琛一如既往带着嗣音在角楼俯视国土,这一年发生太多的事,然最终都趋于圆满,苍天不负。
皇帝傲然道:“****的国土又向南拓宽了一千里,嗣音,朕会挣下更美好的江山,与你共享。”
嗣音甜甜一笑:“与君一生相伴,足矣。”
此时城外烟花齐鸣,仿佛为帝妃喝彩,轰隆声中,方永禄来到,躬身言:“皇上,一切都准备好了。”
彦琛便牵了嗣音的手道:“来,不论结果如何,绝不让你我之外的人知道,但你也遂了朕的心愿。”
嗣音无奈,跟着过来,看着彦琛解下随身御印,另一头奶娘已把泓曦放下退了出去,楼上仅有帝妃和皇子,她蹲下身子道:“泓曦,来母妃这里。”
泓曦仿佛因他就出生在这一片热闹中,并不畏惧烟火炮竹的轰隆,乐呵呵地就朝母亲爬来,嗣音逗他,“泓曦拿件喜欢的东西给母妃好不好?”
泓曦眯眼而笑,仔细地看过每件东西,胖胖的小手一抓,将拿起的东西塞入母亲手中。
嗣音回眸,与彦琛对视,两人笑而无语。
此时角楼外红光漫天,彦琛道一声来,嗣音便抱起儿子与他并肩立于露台之上,俯瞰国土,享受万民敬仰。
*****本篇至此完结,以下更新《第一宠妃》续篇,故事转换第一人称视角*****
暮色如焰,暖风拂面,从梦中醒来,这一觉美满酣甜,不记得周公赢了我几粒子,只觉口中干渴,但见石桌上有紫砂壶,便随手拿来就着壶嘴痛饮。
茶是好茶,只是闷了半日略嫌苦涩,饮罢,对着茶壶发呆,记得睡前听的那《壶中之天》的故事,寻思哪天是否也能钻进这壶里,到另一个世界游历一番。
此时寺中暮钟响起,搁下茶壶,将凌乱的披帛抖落整齐,拖着曳地裙幅走出这静谧的园子。半路上拦住一个小沙弥,问:“明源呢?”
“师叔祖在药王殿诵经。”小沙弥轻声回答,低垂着头不敢看我一眼,似怕又被我捉弄。
“多谢。”我嘻嘻一笑,径直往药王殿飘去。
殿内肃穆俊冷,唯有清香缭绕,佛龛前盘膝坐着清瘦的大和尚,没有华丽隆重的袈裟僧衣,只是一件干净的青灰色衲衣松散地搭在身上。
“我饿了。”行至他身后就地坐下,靠在他的背脊上抬眸望殿外火红的暮云。
“回去吧。”
“我说我饿了。”我腾起身子。
“回去吧。”明源重复。
“走了可就不来了。”我怒言娇嗔。
“上回赌气,你也这么说。”明源言罢,合十顶礼,缓缓起身俯视仍坐在地上的我,清俊的脸上是亲和的笑,缓缓道,“淑慎当年及笄时,也如你一样坐在这药王殿里,不同的是,你是逃出来的。”
是啊,我是逃出来的。
天下人皆知,隆政十八年五月初四,是舜元公主的十五岁生辰,因舜元公主是福星临世,皇帝年初便诏告天下,要为她举行盛大的及笄之礼。可眼下已是五月初三,而我却仍在宫外。
说起来,今日亦是我六皇兄和七弟的生辰,而我恼的,就是每年都与哥哥弟弟在今日过生辰,宫里从没有特特为我举行的庆典,如今到了及笄之年,反隆重起来,仿佛就都等着我倒适婚之龄,上赶着要将我嫁出去。
至少,六哥就是这样说的。
“谨郡王到了,跟他回宫吧。”明源笑着将我搀扶起来,露出僧人不该有的宠溺之态,明眸微合,温柔地看着我,“明日,我们的小公主就长大了。”
我纤眉一凛,骄傲道:“长大又如何?反正一辈子也不要嫁人,你伴青灯一生,我就守你一世。”
“初龄。”
我话音才落,殿门口传来一把醇醇之声,我循声而望,果然是四哥泓晔不假,明源究竟是未卜先知,还是和四哥约好了今日来接我回宫?
“谨郡王!”一旁的明源已朝哥哥施礼。
“四哥!”我柔柔地唤一声,扭扭捏捏地飘到他的身边,低垂着头看他青褐色的鞋履,呢喃着,“我不想参加明日的及笄大礼。”
“四哥也不想。”他竟没有出声责备我私自逃离宫廷的事,而是轻轻抚过我垂顺在肩头的长发,我抬头看他,他淡淡一笑说,“四哥舍不得我的龄儿出嫁,总还记得你孩提时的模样,一眨眼都是大姑娘了。”
我欣然一笑,腻着他说:“四哥娶四嫂时,古母妃也挽着您的手说,一眨眼就是大人了。”我将古夫人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叫他无奈地嗔我淘气。
“时辰不早了,还请王爷早些带公主回宫,明日及笄之礼,小僧会携护国寺众僧前往。”明源上前合十,娓娓而言。
我娇嗔:“你就是想赶我走。”
“初龄,不得无礼。”四哥出言,又与明源寒暄几句,便不由分说将我带离,我不敢在四哥面前放肆,唯有跟着他乖乖回去。
“泓暄因助你离宫,被敬贵妃罚跪一夜,他那么大的人了,就为了你?”四哥送我上车时,忍不住说了这句,叫我一时揪心。众兄弟里,六哥最疼我,从小不论闯什么祸,他都一力承当替我受过,这一次又是如此。
行至宫门,四哥却让我独自回去,我到底有些胆怯,扭捏道:“大家生气吗?”
“这次的确过了。”四哥只是这一句,静了半晌见我可怜,方道,“谁会和你生气,而你除了护国寺还会去哪儿?父皇是有意让你自在几日,才在今天让我接你回宫。”
“哦!”
“明日及笄之礼,要乖一些。”四哥轻轻拍了我的额头,“回去吧。”
我答应下,朝他福了福身子,转身进了宫门,李从德一早就等在哪儿,用软轿将我接回。
“公公,母妃生气吗?”我探出头来问李从德,他笑嘻嘻回答我,“娘娘提都没提,这几日就忙您的及笄礼,谷雨还说,公主不在咱们才能干活儿。”
我哼一声,不被重视的感觉也实在不怎么样。
很快,软轿停在符望阁前,我才下轿,便见母妃立在门前等我,她十年如一日的纤瘦柔美,岁月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母妃!”我如蝴蝶般飞入她的怀里,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让我觉得安心,却抱怨:“怎么才接我回宫,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我的初龄几时才能长大?”母妃双臂拥着我,用她柔嫩的面颊蹭着我的额发。
“你生气吗?”我被蹭得痒痒,抬起头来看她,母妃的眼眉是那么美,可我一点也不像她,谁都说我像父皇,小时候很骄傲,长大了才发现,若能像母妃这样美丽才好。
她含笑摇头,否定。又轻轻掀起我厚密的额发,额头上微微有凉意,她嘟着嘴说:“往后束起额发,就更不像我了,实足是你父皇的模样。”
我嘻嘻一笑,没有说心里话,“所以父皇才最疼我。”
母亲点我的额头,嗔道:“最疼你才最伤心,你出走那日,可知他多担心多难过?”
“他真的生气了?”我并不胆怯,只是心疼。
“见了他好好赔不是。”母妃叮咛一句,唤李从德,“不要收起轿子,送公主去坤宁宫。”
马车颠簸半日我浑身疲惫,赖着她撒娇:“要去给母后请安吗?让我换身衣服好不好,这样子去太失礼,我也饿了。”
母亲道:“你母后病了,不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好好陪她说说话,在坤宁宫过夜吧,明天早晨母妃来接你。”
母后又病了?

☆、458.第458章 及笄之礼

去往坤宁宫的路上,我不自禁一叹。曾听宫女说,皇后总肯病,是因为父皇对母亲的钟爱和独宠而染的心病。我自然愿意自己的母亲得到父亲最多的爱,但也会觉得母后可怜,敬贵妃可怜,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可怜。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至坤宁宫,遇上泓昶从书房归来,他恭敬地向我行礼,性子依旧沉默。众兄弟中,性格比四哥还冷淡的,就是泓昶了。而四哥对我尚会露出宠爱的笑容,这个弟弟却从来对谁都是一张脸孔。
六哥曾私下跟我说,泓昶是早生的孩子,大概先天少长了喜怒哀乐。我晓得那是玩笑,心里还是觉得他辛苦,人生在世,连笑都不会,实在太可怜。
“泓昶你好像又长高了。”我站到他面前一比,果然高出我一些,“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还上课?”
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尴尬地一笑:“我来看母后,一起进去吧。”
他点点头,让我先行。
无奈耸一耸肩,我还是放弃改造这个弟弟的念头吧。
待到母后跟前,她正靠在床上吃药,泓昶行礼的空档我已经伏到母后的膝头,她也不理我,只是和泓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而这个七弟,对着母亲也是冷冰冰的。
不久他便退下,母后也吃罢了药,我翩然起身拿过果脯碟子来,捏一块凑到母后面前,笑眯眯说:“啊…”
她自己取下来吃,眼眸含嗔,待咽下那果脯,方道:“你舍得回家了?”
我腻到她怀里,柔柔地说:“早知道母后病了,我该更早回来。”
她轻轻地拥着我,如孩提时那样拍哄,悠悠地说:“一晃,我的初龄也长大了。”
母后和母亲,就是不一样。母亲只会抱着我问她的闺女几时才能长大,而在母后眼里,我兴许早就长大了。而从不欺侮母妃的岁月,却毫不留情地将母后催老,每每见到她隐在发鬓里的几丝白发,心尖子都会疼。
“今日怎么不给泓昶过生辰?”我问。
“你父皇说我病了,就别给他们操办生辰,让他们反思母亲的辛苦。”母后答,提起来了,便也说,“你六哥好好的,挨了敬贵妃的罚,也被你父皇数落,你啊!”
我咯咯一笑:“六哥会帮我,就不会怪我。明日及笄礼后,我好好给他赔不是。”
她嗔我淘气,又问:“母后不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初龄会不高兴吗?”
“有些可惜,但只要母后康健,初龄才真正高兴。”我仰着头看她,“今夜能和母后睡吗?”
她温柔地应我:“好。”
夜里,时而会听见她咳嗽,但似因我在身边,极力地克制了,起先我还会察觉,后来便沉沉地睡着,翌日被络梅唤醒时,母后已梳妆齐整。
我的礼服都被送来这里,络梅和织菊帮我穿戴,不时绣兰进来道:“皇贵妃到了。”
母妃进门见皇后穿戴齐整,有些惊讶:“娘娘还是要去吗?”
“今日精神好些,初龄的及笄礼,我不想错过。”
我不顾才梳了一半的头,就跳来至她们的面前,兴奋道:“母后真的去吗?”
她捋一捋我乌黑浓密的长发,说:“母后还是想亲自替你绾发。”
我伸手将母亲也挽上,夹在她们中间,乐得笑眯了眼,正要说话,外头有高呼“皇上驾到。”因只穿了内衫,我嗖得窜回了内殿去,起先还听见皇后和母亲向父皇行礼,后来就没动静了。
待礼服穿罢,我站到大立镜前,身上的华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隆重,蹙金广绫长尾鸾袍,宽大的衣袂几乎垂坠到地面,我张开手臂,觉得自己像翱翔苍穹的雄鹰。
发式不变,只是两鬓多了赤金凤尾步摇,我使劲动脑袋,那金丝串成的碎玛瑙流苏晃得人直眼晕。侧身瞧见我的及腰长发,心里轻叹:过了今日,它们再不能这样自由自在了。
织菊拿镜子来给我看脑后那朵硕大的粉色牡丹,我说怎么觉得沉甸甸的,却是它的缘故,伸手摘下来塞到她手里,蛮横地说:“这个就免了,半路上掉了才尴尬。”
转身间抬眸,竟见父皇站在身后,而他的位置巧妙地避过了镜子,难道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那里?
“过来。”父皇眉目含笑,比往日更温和,他朝我张开手臂,轻声地说,“到父皇这儿来。”
恍惚回到了孩提时,每每他来符望阁,便立定在长廊的那一端,张开怀抱喊:“初龄,来。”而我总会飞奔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惹得他哈哈大笑。
父皇的胸膛厚实温暖,而我,是这世上惟一能肆无忌惮享受这份宠爱的人。
“父皇!”我赧然一笑,飞入他怀里,将自己藏进他的臂弯,娇滴滴问他,“初龄好看么?”
父皇轻轻松开手,退后几步将我打量,简简单单地回答:“好看。”
“仅此而已?”我骄傲地扬起脸,问他,“比母妃好看吗?”
他笑,默默点头。
片刻后,父皇亲手挽着我来到正殿,皇后看我时的惊艳叫人很不好意思,她感慨地对母妃说:“你可被丫头比下去了。”
母妃笑得很甜,亦只是默默颔首。
“吉时将至,不要耽误了。”父皇轻声催促,又宣来内侍吩咐,“公主不熟悉礼仪流程,让礼部来人,路上告诉她。”
众人答应着,便拥簇了帝后、母妃和我离去。父皇所谓的路上,是通往太庙的路上,从来没有哪个公主的及笄礼在太庙举行,但是舜元公主我,得天独厚。
至太庙,我在礼官地指引下,身着华服逶迤走过宗室大臣及女眷们夹道的长阶,父皇母后和母妃已在正殿前等待我,接我一起步入正殿后,向列祖列宗行三跪九叩之礼。
接着我独自一人在殿中央跪下,父皇将发冠交付到母后手中,她缓步至我身旁,将我的齐腰长发束起盘于脑后。继而母妃上前来,与皇后一起用发冠梳起我的额发,我微微抬头看母亲,她恬静地笑着,并不骄傲,只是无比幸福。
她们退下后,礼官上前吟罢颂词,再退下,便见护国寺众高僧鱼贯而入,齐齐为我诵经祈福,我合十祝祷,默念经文,礼毕,翩然起身。
抬眸瞧见明源立在一侧,他很少穿这样华丽的僧服,金丝绣成的袈裟那样炫目,在他的周身晕出光芒,我冲他嫣然一笑,却只得到宁和的神态做回应。
“初龄。”父皇轻声唤我,一边朝我伸出手来,我笑着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由他牵着步出正殿,立于高檐之下,受宗室和众臣朝拜。
除了皇室长辈和我的皇兄们,所有人都跪在我的脚下,父皇松开手,示意我上前,那淡淡的一笑里,莫名掺杂了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