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是对的,她也陷在同样尴尬的境地,懦弱不堪,不敢接受,不敢放弃,不敢争取,不敢拒绝,也不敢承认。
提出离婚那一晚,她也坐在屋里,永道站在阳台上吹风,熄了烟蒂转过身问她:“你是不是一直喜欢他?”
她没有承认,是想否认,但他没听到她否认,以为她是承认了。
天明后他离开,压在烟灰缸下的字条上写着:离吧,我同意。
她从那一刻就知道后悔了,却从没对他说过,当初那句话只是一时的冲动。
她从没为自己解释过,就任他一步步加深了误会,直到他们在那份证明上纷纷签上了名字。
娟娟把相亲订在周五晚上,普华没再争执,认真的修改着手上的稿子。
几天后拿到林果果写好的第一期专栏,她读完站在编辑部下一层的女洗手间里,对着一面残破一角的镜子,抚着自己的脸。她的幸福指数也许没有娟娟说的那么低,但确实不高,因为她并不幸福。
找了支最艳色的口红涂在唇上,普华冲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有时即使是回忆,也会有一丝甜蜜的感觉,比现实更容易接受,所以她才能心如止水的过了两年。笑着笑着,她低头整理衣摆上的扣子,然后仰起脸久久地望着褪色发黄的天花板,让徒增的伤感快些淡去,用手背蹭掉了唇上令人厌弃的俗丽。
两年来,她等到了他再婚,也只好摸着黑自己继续往前走,就像林果果写的那样,提升幸福指数的方式来自自身的实际行动,而非乞怜似的无望等待。

3-3

可想而知,普华的第一次相亲并不成功。
对方是中年公务员,比她到的晚一些。他拨了电话到普华手机上,她还来不及接电话已经挂断了。从茶座门口慢步走来一个拿公文包的男人,一身整齐的套装,规矩的发型眼镜,很容易忘记的长相,入座前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几番。普华穿得很素,又盘了发髻,没化妆,像个新寡的妇人,给对方的第一印象自然算不上好。
入座便是中规中矩的问答,双方互通名字年龄,各自的工作和家庭。人是普华随便在那些纸上选的,没动心思,因为也是离婚人士,令她没有过多的自卑。
普华一贯和陌生人见面都显得拘谨,男士问了些私人问题,她大都惜字如金的作答,时间不长,对方已显出意兴阑珊,也只点了茶。余下的时间,两个人对坐着默默喝完了一壶菊花,翻翻手边的杂志,最后分开付了账单。
相亲不过是场再简单不过的讨价还价,买家卖家双向选择,一拍即合,一拍两散都很容易。茶座里除了谈生意的合伙人,对坐的几对男女大体都和普华的情况差不多,情侣很少会到如此安静清寡的场合欢度周末。公务员离开以后,普华仍坐在位子上,给自己点了一客素菜和糙米饭,就着窗边的街景慢慢的吃。窗外有心宽体胖的中年谢顶男人携着妙龄女郎停车来就餐,也有两鬓斑白的老夫妻相携在暮色里散步聊天。很快,普华便把公务员的面容彻底忘掉了。
结完账,她一个人晃出茶座,找不到去处,翻了手机里所有的联系人,打给彩虹,她在约会,再拨给小鬼,她关机了。对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发了短信给娟娟。很快电话就打过来。娟娟在另一端的口气很无奈。
“吹了是吧?”
“嗯…”普华漫无目的的沿着街道往前走,淹没在周末的人潮里,“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早有心理准备了!要我过去吗?”
“不用,你忙吧,我自己走走。”
“那好,明天把下个的联系方式给你。”
“嗯…”普华苦笑着挂断电话,停在人行道边等着过街的灯变绿,下意识的数着路上的汽车。
从盛夏到初秋,也就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年复一年的季节交替,今年她却感觉冷得格外早格外快,穿着短袖的年轻人还满眼既是,她已经添了件薄外衣,风还是轻而易举就刺透肩颈,把凉意灌满全身。
等过街的短暂几分钟,公务员模糊的背影划过普华的脑海,和一个普通的路人一样,毫无感觉,她很难想象自己和那样一个人终老的画面。如果就此跟一个陌生人慢慢熬日子,固然也可以过得安静稳妥,又会觉得悲哀,好像白活了一遭。
过街的街心花园里都是些跳舞唱歌的老年人,还有带着孩子出来玩的中年夫妻。路过蛋糕店,玻璃窗里糕点师傅正在做寿桃,普华停在窗边看,看着看着就想到了父亲。相亲的事情,父亲自然是不知道,她也不敢让他知道,只是拿工作忙推托,说是永道出差了。但毕竟慌不能永远圆下去,总有一天谎言破个大洞,大白于天下,而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普华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娟娟说过该告诉父亲了,她几次打电话回去都张不开口。
刚刚被问及离婚缘由,她失口称永道“我先生”,意识到时对方已沉下脸不再讲话,很快就结账离开了。
“我先生”?多可笑的称呼,回想起来普华都觉得很诡异。他们一起时,她从不介绍他“这是我男朋友”“他是我丈夫”,他却热衷于向别人宣告“这是我爱人”“她是我太太”,那些听似平常的称呼,现在从属于别人,她才意识到可以脱口而出的日子是多么宝贵。
普华走累了,坐在车站的座椅上给父亲打电话,想听听爸爸的声音。
“爸,下完棋了?晚上吃什么?”
“瞎凑合。周末和永道回来吗?明天我去早市买菜。”
“这星期…我们有点忙…”
“哦,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你们忙…姑姑那边捎了水果和特产过来,有空过来拿点你们吃,顺便给永道爸妈也拿点过去!”
“好,我告诉他。”
后面爸爸一成不变的嘱咐了好多话,她都一一当真的应着,记在心里。
隔天回家拿了水果,出门叶爸爸还在叮咛普华多去婆家看看。
周末的下午无事可做,普华抱着一大袋水果,终于找到唐唐麦麦,连带娟娟一起叫到公寓尝她做的拔丝水果。
锅子烧的火热,糖一点点炒熟熬红,堆成小山的苹果香蕉放在案板上,三个朋友在外面聊林果果那篇专栏文章,普华分心的听着。
“我觉得低于30我不能接受。”麦麦说。
“什么叫30?你的30也许是别人的80。每个人的标准不一样!”娟娟一贯最爱抬杠。
“那么100分是很相爱0分是完全没感觉吧!”唐唐说。
“那可不一定,我觉得没有满分的感情,倒是有负分,一方不付出只支取,另一方不断支出,最后就严重透支了…”娟娟又来了。
“你这是银行啊…”普华听到也笑了。
那的确是篇引人思考的文章,作为专栏的开篇很合适,主编看后一次性通过了,普华正在着手翻译。逐字推敲着林果果的观点,她想对那个幸福值的概念有进一步的了解,可惜林果果在出版社消失了,只能试着通过网络联系她。林果果的QQ签名叫“幸福底线”,长时间都是灰色不上线状态,有时等上一天那个图标也不会变亮。普华空过概念的部分,想继续向下梳理,却因为那个缺失,很难进行下去。
对于一个流浪的写手,消失也许是常态,就像四处漂泊的永博会突然消失,也会突然出现。
拔丝水果还没有出锅,普华的手机便在茶几上嗡嗡的跳起来,闲聊的三个女人停下来,唐唐把手机拿到厨房给普华听。电话里传来永博的声音,细听,似乎还有火车经过铁轨接口的撞击声。
“干吗呢你们?”他粗着嗓子喊了一句。
普华关小了火,把唐唐推出去关上了厨房门,“我在…做拔丝水果…”
“永道呢?让他接电话,他手机怎么关机了!”
“他…有点事…你在哪?”普华压低声音。
“火车上,晚上到,想叫你们出来吃饭。”
“他不在…出去了…”
“这样啊…那算了…下次再说,告诉永道打给我,先挂了!”
“好…”
放下电话,糖有些凝住了,再沾到水果上娟娟三个都说不黏,反而很咯牙,普华心不在焉的跟她们算塔罗,又玩了一盘大富豪,本来说好一起吃晚饭,她临时改变主意。
送走大家,娟娟又折了回来,“怎么了?刚才谁的电话?”
“是永博…他回来了…”普华摸着空空的手指,没有戒指可以转。
“所以呢?”
“下周…是永道妈妈的生日。”普华叹气,不知该怎么办。
“他妈妈的生日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你婆婆了!让施永道跟裘因去!”娟娟又变得尖锐起来,让普华难堪地答不上话来,“你别告诉我你想去啊!不许去!管他什么大哥二哥,他妈妈还是爸爸的生日,你一概都别去,下周陪我去做瑜伽,美容,或者我们去海英那…”
“娟…”普华打断了娟娟的话,“我想…”
“叶普华!你要是敢去我跟你绝交!那些话都白劝你了是不是!你傻呀!”娟娟恨得直跺脚,拉起普华往楼上走。
“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普华想解释又说不清。
回到屋里,娟娟拿过普华的手机,翻到施永道的名字推到她面前。
“现在打给他,告诉他你不去!让他以后别再缠你!”
“我…”普华背着手不肯接,娟娟竟然真的作势要按拨号键,她抢步上来拿,阴差阳错碰到了绿色的键,电话拨了出去。
屏幕闪着一串数字,变成了永道的名字,娟娟一慌,失手把手机掉在地上,普华够到挂机键电话已经接通了,她们几乎同时听到另一端有女人“喂”了一声,然后即戛然而止,被一片空白取代。
普华脸色褪得极白,手在发抖,捡起手机直接打开后盖拔了电池,再把电话卡取出来,娟娟一言不发的看她完成了一切,与她面面相觑,一时也忘了刚才在争什么。
晚上关了灯以后,普华睡不着,站在客厅里握着发烫的手机机身,心烦意乱的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回忆着傍晚的那声“喂”,不断暗示自己那不是裘因,也许根本都不是女人。
快到午夜,座机电话突然在黑暗里响了两声,铃声穿透静谧的夜色,惊了普华一头的汗。她走到电话前摸到听筒,等着录音的滴声响过自动接通,沉沉的吸了两口气。
电话里是久久的沉默,依稀有人在彼端呼吸。沉默过后,录音里响起了永道略带暗哑的声音。
“我哥回来了,明天他请客,我去接你。”
他停了一下又说:“老地方,六点半。”

3-4

普华在去与不去间取舍了一晚,早晨一到办公室就试着联系林果果。主编给的座机号码没人接,林果果的手机也长期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因为是个外地号码,经总编提起,普华才知道林果果并不常在北京,平时都在南开读一个心理学的硕士学位。
挂了电话她不免失望,心有旁骛的整理下一期的选题投稿。之间刘燕几次问起家人的身体是否有所好转,普华也是虚与委蛇的应着。不到吃午饭,她去了外面,在传达室又试着拨了一次林果果的手机,依然没有联系上。
在编辑部外面的小吃店里,普华遇到了一些年轻的同事,大家同桌吃饭,她点了一碗牛肉面。
“老地方”就是从这样一碗牛肉面开始的,不能说有什么不快的记忆,但对于普华而言那些全部属于过去。
“老地方”是一家位于北大附近的牛肉面馆,从大学交往开始,普华常和永道在那里吃饭。施家兄弟喜欢那里简单的店面,尤其是原汁原味的大炕西北牛肉面。一把香菜,一勺烧肠子的辣椒油,一个脆口芝麻火烧,配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有时还点上酒菜,是他们嘴里常叨念的“极品”。
普华第一次见永博便是在“老地方”,永博身边也带了一个女孩,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他的约会对象,只是“好哥们”。
四个人围坐在店中的大炕桌旁,永道搂着她指着对面介绍:“这是我哥,这是他朋友。”
普华后来才知道那是第二次见永博,之前是在姥爷的烟摊。数年未见,她早认不出他既是当年站在永道身后的男人。那一面不久,永博便开始了四处漂泊的摄影师生涯,像他那届很多人一样,都没有安于在一个城市里发展。但后来他和普华还是成了朋友,他住过的一居室成了永道的窝,甚至连他临时拉来的“女朋友”桑馨梅,几年也跟普华保持着联系,成了她进入编辑圈的引路人。
“叶姐,新专栏请的林果果什么来历啊?”同桌刚进社的女孩问,手边还摆着发刊的杂志,正好翻到林果果专栏的一页。
“她?我也说不好,还不是很熟。”普华漫不经心的吃着面,“文章喜欢吗?”
女孩点点头,捧起杂志,专栏上有些句子已用圆珠笔圈点起来,显然是特别关注的读者,“当然喜欢啊,她以前在《心理》的小版块我一直都看,没想到跳到咱们这里了。”
“是吗?”普华对林果果的了解近乎零,也从未听说她之前的经历,回到办公室,她特别要来林果果的资料把她写过的一些东西找出来看。
下午,终于联系上林果果。座机打给手机的信号不是很好,她人在外地,似乎也有事,约了一个面谈的时间,简单聊了两句就挂了。
普华坐在位子上读她以前写过的专栏,找了几篇边角的小文章让刘燕和其他同事提意见,刘燕扫了一眼就把文章扔回来,从显示器后闪出头说:“这种文章适合你们年轻人口味,都是些80后的调调,我们那个年代哪有谁顾得上研究什么幸福不幸福值,能把日子过下去就不容易了。我看,喜欢的都是小年轻,我们这个年纪早无所谓爱不爱了。”
谈稿件大家的意见很少能够统一,但刘燕的话普华同意,同一本刊物兼顾着不同读者的需求,有人投注的是感情,有人不过顺手拿来翻翻解闷。开完新一期的选题会,已接近下班时间,普华借口去采编室找资料,提早半小时离开了编辑部,把上班卡拜托给了刘燕。
她不敢冒然回家,只好去了附近的超市。
下班后超市正是营业高峰,窄小的购物空间里拥塞着涌入的人潮,未购物通道旁也排了等着结款的顾客,普华侧身从购物区出来,书包不小心勾到身旁顾客的购物袋,撕出一条长长的裂口,水果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她蹲下帮忙捡地上的橘子,追着滚到远处的几颗兜在衣服里,书包里的手机响了根本顾不得听。
有人从背后递来一个闲置的购物筐,示意她把捡好的桔子放进去,普华回头道谢,看清眼前立的人,手一松,裹在衣服里的桔子又骨碌碌掉了回去。
永道放下购物筐,把脚边的桔子一颗颗放进去,又到远处把所有散落的都捡回来。他默默做完这些,接过普华手里的最后一颗,拉她起来,提起购物筐去款台把东西还给等着结账的女人。
普华跟在永道后面,他去与人交涉,她木然的穿过无购物通道,逆着人流往超市门口走,用了几秒钟就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加快步伐,到外面寻找出租车。穿过停车场,她几乎跑了起来,追上一辆刚有客人下车的出租钻进后座,回身关门的一瞬,有人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一言不发挤进并不宽敞的后座,稍稍用力,她不得不错开身子让出位置。
“师傅,开车!”
他沉着撞上车门,压下她的手报上了地址。
“你…”
“刚才是永博电话,他等着呢!”
他异常严肃的转过头像是某种警告,她知趣的噤声。等车上了环路,还不见她任何争执,他才稍稍放送掏出手机打电话。
她揉着发疼的手腕,坐到靠窗的地方听他与永博讲话。也许是上次分开时闹得不太愉快,她时刻都能察觉到他压抑着的不耐和怒气。他妈妈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又会是怎样尴尬的一幕,她都不敢想。
车向着“老地方”的方向缓慢前进,主路上一度堵得开不起来,车慢慢的向前挪动。他坐在靠右侧的一边,她根本没有下车的可能,只能与他隔开距离,压低声音告诉他:“我不去!”
他置之不理,望着窗外像是在想事情,过了会儿摸出口袋里的婚戒套到无名指上,又伸手过来。她躲闪不及,被他摸到耳垂,酥麻刺痛过后右耳上多了一颗耳坠。他转过她的脸,扫过她不施粉黛的脸颊,把另一颗放进她手里,认真地交待:“先戴上,是妈给的,一会儿见了永博什么也别说。”
他们都明白他在指什么,她难堪的挥开他的手,捏着那颗耳坠不肯戴。一侧的耳垂上坠着细长的珠线,随着车子前进轻轻摆动,搅乱了她的心思。她想不通,他再婚了,让周围的朋友们知道却隐瞒着家里。那么裘因呢?裘因算什么?她又算什么?
他们一向没有在外面吵架的习惯,即使闹得很厉害,在外人面前还维持着最起码的形象。车到了“老地方”附近的街上,她试过取下耳垂上的坠饰,被他拦住了。
下了车,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没走两步,被他追上来拷住手腕。
她无言的拧紧眉。
他问:“你要去哪?”
“回家!”她试图获得自由,没有成功,反而被他拖着向前走。
“一会儿我送你!”他说完不由分说把她扯进“老地方”。
她一进到门口的小厅就甩开他,最后争取了一次,“我不去!让裘因去!”
他眯着眼睛重新收紧她的手,捏得她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她还在执意的坚持说:“我不去,让裘因去!”
深深吸气,他绷紧的侧脸看不出一丝兄弟见面的开心,但想了一会儿,又缓和了态度,略带商量的口吻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
施永道难得以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话,普华的疑虑没了突破的出口,只好什么也不说被她拉着往里走。快进入就餐区,他拿起耳坠替她戴在耳垂上,松开时托着她的脸端详了许久,然后习惯性的搂着她靠近身体的一侧。
这是他喜欢在人前做出的动作,从学生时代就这样粘在她身边,也炫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腰间似有若无的接触令她不适,但她垂下头默默接受了。
这是最后一次不是吗?最后一次了!
永博大步迎出来,猛力捶着永道的肩,对普华,永远不知道该怎么亲近她,最后只拍拍她的肩。
“怎么才来?电话也不接!”永博拉着他们入座,迫不及待拿出背包里的东西给普华,“你要的里面全是,不光有海边,这几年拍的都在里面,慢慢看。”
“谢谢。”普华接过硬盘,腰上传来微微的疼,永道低头倒酒放了一杯在她面前。
“先干一杯!庆祝回来了!”永博和永道碰了杯,交待普华,“你随意。”
她察觉出永道稍显僵硬的笑,举起杯子迟疑着干了杯里的酒。
永博兴致勃勃谈起在各地经历的事情。永道的话并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是闷头喝酒,以往超过两杯他会替她挡酒,现在却没有,一次次给她倒酒,好像要故意灌醉她。普华默默的吃菜,寻思着永道这样安排的用意,他毕竟不再是与她相互依靠的那个人,不过是别人的丈夫,带她来演一场戏要她配合。
这样的想法令她难过,有悖重逢的喜悦,她也越来越不理解他。她需要极力压抑着对永博说出实情的冲动,让自己看上去泰然自若,配合着话题,挖空心思想出更多问题让谈话继续下去。
她问得越多,永道倒酒布菜也越频繁,三四杯已是她的极限,他却还要亲手拿着倒满的杯子凑到嘴边让她喝。
永博看不过去拦了下,说:“永道!别让普华喝了!”
他推开永博的手,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酒从杯沿溢出沾到她唇上,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过杯子仰头咽下去,喝得急了,险些呛到。
永博看不过去,夺过了杯子。“别喝了!”
普华摇摇头,抚着胸口又去拿杯子。她要喝,最好喝得不醉不归,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醉了最好,无需烦恼什么,不会失眠,也不至于想他和裘因的事情。
永道似乎看穿了她的念头,找了很多敬酒的理由,为父母,为身体健康,为工作顺利,为理想,为团聚,最后他突然说了一句:“预祝三十岁成家立业当上爸爸!”
听到这样没头没脑的句子,普华心里黯然,酒杯几乎打翻在桌上。她难以置信的看向永道,他的眼底赤红,显然也是喝多了,碰了永博的杯子又转过来凑到她身边,特意轻轻碰了她的酒杯。他脸上写着戏谑般的笑,好像那不只是一个玩笑。
普华一时心慌意乱,空腹的胃里涨满了那句话。她抓起筷子大口的吃菜,夹到什么吃什么,他们再谈什么她也不听,只剩下一个吃的念头。她叫来服务员,上了“老地方”的招牌牛肉面,盆口大的豪碗她把整碗都吃完了,还端起碗把汤水喝得干干净净。
用食物压制心里的不舒服是她常用的办法,放下筷子时,她抹净嘴角摇晃着站起来,又可以对永博笑。

3-5

车一开进熟悉的街道,普华急躁的敲着前排座位示意司机停车,跑下去没走几步便在最近的树坑旁吐了。剧烈的呕了一阵,她必须蹲下去撑在树上稳住身体,克制太阳穴绞痛带来的晕眩。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她头脑里蹦出来挣脱束缚,她悲哀的苦笑着,把那种疼痛想象成关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另一个叶普华。如果可能的话,她恨不得搜肠刮肚把身体里的自己和所有与过去有关的东西都吐出来,那些和永道有关的记忆,该忘记的,没忘记的,随着他们关系一刀两断,都要清除出去。
想到永道说的那些话,普华撑在树上的手乃至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的颤抖。等终于吐净了,她压着胃直起身子靠在树干上调整着呼吸,攒足力气东倒西歪的向前迈步。叶普华,你有点出息!她学着娟娟的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
毕竟是喝多了,连回家的路都错了,她走出好远又折回下车的地方。停在路中央,艰难的忍住又一波头疼。
树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像是施永道。她熟视无睹绕开过去,开始无意识的哼起一首莫文蔚的老歌。
“也许你的爱是双人床
说不定谁都可以陪你流浪
你的目光锁在某个地方
你的倔强是一道墙内心不开放
也许你的心是单人房
多了一个人就会显得紧张
想看看你最初的模样
你脱下来的伪装你会怎么放”
唱到一半,普华因为自己走调的歌声咯咯的笑起来,“老地方”最后的一幕像是一幅泡在水里的画,洇湿了却还记得。永博送出来,她趴在车窗上跟他挥手告别,大声喊着“永道再见”,“施永道!再见”。
那时该有多傻?她竟然叫错人。
真的永道呢?她都忘了顾及他,他有他的家,他的妻子,无需她的关心。
终于走回自家楼前,楼梯上的声控灯晃得普华睁不开眼睛。她抬手遮在眼前,只留了一条缝,一步步机械的迈着台阶数着数字往上爬。
“1,2,4,25,23,26…”
这样的路,也不知走过了多少遍,过去两年,习惯了一个人回来一个人离去。熟悉到她闭着眼,也知道哪扇房门属于自己。靠在门上,她打开书包摸钥匙,包里摸遍了找不到,最后失去了耐性把里面的东西都倾倒出来,蹲在地上继续找。
找的久了,声控灯的光熄灭了,楼道陷入一片漆黑。她没摸到钥匙,手倒碰到一只鞋子,顺着向前摩挲是只很大的鞋,应该是男人的,甚至还有裤脚。扬起头,普华对着黑暗里倾下的影子眯起眼睛,混沌的脑子里分辨不出他是谁。
她并不觉得怕,只是头疼得厉害。她拨了拨他,他没动,她就蹭到一旁找她的钥匙。楼道里又亮了,是他跺了脚,她回头看看她,又哼着歌低头找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