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少女脸上一红,方知自己失态,忙低下头。老人轻轻擦拭着心爱的胡琴,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不多时,茶楼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瞧见这对跑江湖卖唱的爷孙俩,便起哄让他们唱一曲。
老人用眼神询问孙女,少女咬着嘴唇,又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商容一眼,红着脸答应了。
她整了整衣衫,站起来盈盈一笑,茶楼里便安静了下来。
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只听那少女曼声唱道:“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心帘开。朝登雾台上,夕宿酒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商容终于也看向那唱曲的少女,神情却是十分的漠然。
那少女接着唱到:“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这本是一段情诗,此刻听她唱来,声音委婉,柔美旖旎。纵然大多数人并不懂得这首诗中的情意,却还是纷纷喝起彩来。
而与爷孙俩共桌的那个白衣公子,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既没有喝彩,也没有鼓掌。
在听到“君情复何似”的时候,他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茶杯。
那只手明明是那般的修长美好,此刻却因过分用力而出现一道道淡青的血管。
少女正犹自奇怪时,突然听见“啪”地一声,原本那石像般坐在椅子上的公子,竟不知为何,生生捏碎了茶杯。
一边正在给客人添茶的跑堂忙走上去,那白衣公子却霍然站起,疯了似地向外跑了出去。
…
商容终于又找到唐悦了。
她一个人站在别人的屋檐下,静静看着雨帘,神色落寞。
商容浑身都被雨打湿了,然而他却在离她几步处停了,在滂沱大雨中站住。
唐悦也许说不上是这武林中最美的女孩子,谁看到她,都会说她的脸色太苍白,神情太冷淡。但在商容心中,从未将她和任何人放在一起比较。
唐悦就是唐悦,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倔强、孤独、沉默,甚至是伤心绝望,每一个表情,都在不知不觉中刻印在了他的心口。
在他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已生生撞了进来。
现在,她就离他几步远,从这里走过去,只有五步的距离,不,若是他跑过去,立刻就可以抱住她!
商容迟疑了许久,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他已决定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告诉她,他也…
但他没有走过去。
因为有一辆马车,在唐悦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卷起,那上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公子,他微笑地看着唐悦,向她伸出手去。
唐悦似乎感到惊讶,因为她的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那公子还是微笑着,并没有收回手去。
唐悦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大的雨势,终是上了马车。
商容的声音仿佛在瞬间哑了,他几乎要叫出她的名字,却只是看着那辆马车离去。
那辆马车上的标志,羊城所有的人都曾见过。
那朵黑色的莲花,属于赫连皇氏。
商容满怀凄楚,却只能在大雨里默默地走回去。
见到雨中的一切,仿佛都幻化成唐悦的模样;耳边的雨声,仿佛变成了催命的符咒,商容感到窒息,那种可怕疾病,竟然在此刻又发作了。
他却没有停下来休息,更没有取出药丸,那有什么作用呢,现在她已不再需要他了。
唐悦上马车的那一幕,在商容的脑海中不断出现,那画面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使得他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不敢去瞧她离开的方向。
仿佛是他的希望已应验,有人出现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安慰着她。而商容呢,他该如何,该去哪里?
思慕若狂
大雨倾盆,雨雾如瀑,那一切的伤心失望仿佛都被丢在雨中。
马车的车厢很大,布置很精美。有一张紫檀木桌子,桌上放着一炉香和一卷书,还有两张舒适的座椅,甚至车厢的底部都铺设着价值不菲的竹席。
香已袅袅升起,书页却尚未打开。
这个车厢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恰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和品位。
尽管唐悦对这些从不留心,却也还是注意到了,这里哪怕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摆设,也要超过她在唐家堡的所见所知。
邀请她上马车的那个人,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但等她望过去,对方却先红了脸。
唐悦在想,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人。
“你不记得我了么?”赫连明玉开口道。
接着他便瞧见唐悦的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三月前的邂逅对她而言,原来真是半点痕迹也未留下,赫连明玉感到一丝苦涩。
唐悦的面上显出抱歉之意,赫连明玉强笑道:“三月之前你来羊城,我们还见过。”
何止是见过,自那之后,他便对她心心念念,再也无法忘怀。
只是如今,这话他不能贸然出口,只怕唐突佳人。
唐悦惊讶道:“你是——”
她本不该忘记赫连明玉,若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轻易将这样一个人抛诸脑后。
赫连明玉原本也这般认为,他一贯有自信,再没有旁人比他更该有自信的资格。
世上如他这般相貌英俊的美男子本就不太多,更何况,他还出身赫连皇室,地位尊崇,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自信,有什么理由不骄傲?
然而这一切到唐悦这里,便如撞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烟消云散。
赫连明玉自己都十分奇怪,这么轻易就被人忘记,居然还不感到生气。
岂止是不生气,他简直是带了一点忐忑地提醒道:“赫连明玉。”
唐悦怔了怔,终于想起自己的确在三月之前见过这位贵公子,不但见过,还是颇有戏剧性的巧合。
“你怎么会在这里?”唐悦疑惑道。
赫连明玉脱口说道:“我在等你。”
“等我?”唐悦神色一变,道:“你后悔当初放我走了?”
赫连明玉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不出半句话来。
唐悦略顿了片刻才道:“不过,现在来抓我,却也不晚。”
“不,唐姑娘你误会了。”赫连明玉神情中的痴恋,换成别人定然不会错过,偏偏唐悦视若无睹,毫无感觉。
他道:“我只是…盼望着能够与你再相遇,成为…成为朋友。”
这世上会有小偷和失主做朋友的吗?唐悦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她却不懂得,感情之事最为微妙,前一刻还在对立,下一刻就变成爱人的例子比比皆是,更何况只是一场心甘情愿的馈赠。
一见钟情最大的坏处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甚至可能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与此同时,也有个绝妙的好处,即便不考虑其他附加条件,爱情也会不由自主地发生。
赫连明玉没有抱怨唐悦忘记自己,更不希望她因此感到愧疚,便道:“你来羊城,我心里很欢喜,不知道…可否多留些日子,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唐悦脸上本还有微微的笑容,可他说出这句话以后,那笑容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隐忍的痛苦。
赫连明玉没来由的,想到一个人。
当时在归云楼碰到唐悦的那一瞬间,他欣喜若狂,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年轻俊朗,风度翩翩的青年。
赫连明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轻声道:“如果你有别的朋友,可以——”
唐悦打断他的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他走了。”
赫连明玉瞧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心神微乱,语声有异道:“他?你…说的是…”
唐悦并未察出其中变化,却自语道:“也许此生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她并没有说完,便已低下头去,似是不愿意再说下去。
她的神情虽然还是那么平静,但别人瞧见,却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她的眼泪便会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明玉什么都明白了。
他突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还未来得及表白,他却发现心上人早已有了旁人。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仿佛与别的女子不同,到底是何处不同,他却也无法详细说清楚。
只是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孤寂之感,会让他怦然心动。
即便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他却还是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从此之后,他便上了心。
若是当初真的留住唐悦,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这种迷恋便会消散。再美丽的女子,只要轻易得到,便不会再有多珍贵。
偏偏唐悦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对他毫无留恋。于是赫连明玉便开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状若痴狂。
迷恋不过是一时半刻,终究会清醒。但若不小心让这迷恋的滋味变成苦恋,就一发不可收拾,任你是钢筋铁骨,也毫无招架之力。
纵然他身份显赫,富有四海,又怎敌得过心中这种像是藤蔓一般悄无声息疯狂生长的思慕和渴望?
一次两次三次,他总会不由自主走到归云楼,希望能有重逢的机会。他甚至派出最精锐的部下,不惜一切代价四处去打探唐悦的消息。
茫茫人海,单单一个名字,又能找到些什么?更何况,她与他生活在一个天下,却不在一个世界。
曲管家一再提醒他,对方只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他初始每次都要发怒,只因他不愿去想这些,甚至不愿承认他们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但日子久了,他便也不再在意这些。身份也好,地位也好,环境也罢,这些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找到她,这些便不再是阻隔的借口。
在归云楼再次重逢,赫连明玉又惊又喜,却因为意外而错过。后来虽然也打听到他们落脚之处,却又因为她身边多了一位护花使者而不敢贸然行动。
他只是害怕,害怕唐悦真的已嫁作人妇,只因在旁人看来,他们的确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结果,他还是等到了机会。等到她孤身一人,被困在大雨之中的时候,他本以为这是接近她最好的时机,却不料,她非但不记得他,甚至还喜欢上了别人。
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每天都会去归云楼等你?
你又知道不知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有多么想念你,为你准备了多少惊喜?
这些话,他居然说不出口。
他如今最想知道的,是她怎么可以先喜欢上别人?他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他甚至感到后悔,后悔当初应当不顾一切留下她,后悔不该错过最好的表白机会,最后悔的,是连情敌的模样,他都没有留意。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唐悦这样的女孩子为他这么伤心,伤心到仿佛无法再克制的地步?他又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让唐悦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
人真正是世上最奇怪的动物,上一刻他还只想着如何让唐悦开心,这一刻,他却已被嫉妒折磨得难以忍受。
因爱而生的嫉妒,有千万双眼睛,能轻易捕捉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却没有一双清醒着,永远也捕捉不到对方的心情。
最可怕的是,连这种嫉妒的心情,都让赫连明玉甘之如饴。
他明明感到伤心,却用最轻快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我还是等到了你。”
唐悦抬起头,不免怔了一怔,呐呐道:“可我们…还不能算是朋友。”
赫连明玉面上的神情,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异常温柔:“从现在开始就是了。”
唐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她已无法拒绝这样殷切的情意,不管这位小王爷是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对她并无一丝伤害的意图。
果然,赫连明玉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伤害你。”
唐悦除了点头,已想不到别的借口来拒绝。
赫连明玉笑了,纵然他明知唐悦虽与他在一辆马车□处,满心里却是想着别的男人,纵然他因此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嫉妒,他还是笑了起来。
那个人既然已经离开,她心中的位置,总有一天也会空出来的,对不对?赫连明玉这么告诉自己。
…
静安王府里有一座建在湖边的新园子。
园内曲折幽深,阁楼错落,轩帘掩映,互相连属,远远望去,与水相映,熠熠生辉,那景象更如人间仙境,难描难画。
这座院落是两个月前动工,三日前刚刚建好,谁也想不到小王爷建这样一座美丽的园子是为了谁,更想不到刚刚完工,小王爷便带回来一位年纪很轻的唐姑娘。
这位让众人颇费思量的唐姑娘,自然就是唐悦。
不过,她比别人更疑惑,更惊讶,更加不知所措。只因如今她在静安王府,是客人,却过着比主人更尊贵的日子。
“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错的人本就是我。”唐悦这么说着,却看到曲临意的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她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不愿意过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她甚至换下了明丽的宫缎,摘下了耀目的凤钗,脱掉了嵌着珍珠的鞋子。
这不过是因为今早梳洗的时候,她对水中的面孔感到陌生,明明还是一样的脸,却怎么看都觉得…仿佛不是自己。
也许她过惯了看人眼色的苦日子,不习惯这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她受多了别人的冷嘲热讽,不敢看别人对着她诚惶诚恐的笑容;也许…为了某些连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唐悦就是想要离开这里。
所有能令女人心动的一切,赫连明玉都堆到她的脚下。
即便她再迟钝再无情,也该察觉出对方并不仅仅是想要与她做朋友这么简单。
因为他让她的地位在这府里变得与众不同,不像是个客人,倒像是马上要飞上枝头成为小王妃的新娘子…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不敢再住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换掉了他送给她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放下,换回了自己的旧衣服。
她知道自己即便开口,赫连明玉也不会同意放她离开,她甚至想要再次不告而别。
曲临意永远是这个王府里最警觉的人,他第一个意识到唐悦想要离开的念头,也第一个赶过来。唐悦本以为对方是像上次一般来赶人,却不料等到的是他惶恐的道歉。
“小王爷为了唐姑娘,可以说是费尽心思,我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他这样。”曲临意叹了口气,对唐悦道,仿佛意犹未尽,在等着唐悦回答。
唐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并不匹配。”
曲临意笑地很温和,道:“匹配与否并不重要,王妃生前的意思,只要小王爷如意,旁的都无碍。”
唐悦没有回答,她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就在想着如何拒绝。
老天为何不给她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可以应付这样的局面?至少在不伤对方颜面的情况下,委婉地拒绝。
她没有办法爱上别人,她只要想起某个人,就仿佛有一根针在心上刺着。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忘记那个人。
曲临意等不到回答,试探着道:“或者,小王爷自己对您来提更合适些?”
“我——对不起,我不能…”唐悦还没有说完,赫连明玉已砰地一声撞开了门。
曲临意面色难看起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担忧,小王爷年轻气盛,怎么能够忍受心上人的拒绝?更何况,他简直可以说是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却又为何无法打动唐姑娘的心?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赫连明玉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唐悦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是很亮很清明,她静静地道:“我从未将你们放在一起比过。”
赫连明玉面上也渐渐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嫉妒,他道:“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我?”
曲临意已悄悄退了出去,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那肯定不是小王爷所期待的…这一点,简直已成定局。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唐悦并非不想回答,她只是什么都回答不出。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已分辨不出最初心动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商容对她的好,对她的温柔,难道赫连明玉就对她不好,对她不温柔?
为了让她练功后可以消暑,他居然命人以花为材,酿制成十几种不同的花露用来解渴;听她提过一次蝴蝶酥,他便聘来归云楼的名厨特地为她一个人做出一柜子的蝴蝶酥;知道她不习惯被伺候,便遣散这园子里所有的侍女,连他来这里坐一坐,都需要亲自动手烧水倒茶…
这些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羊城所有人都会惊讶到掉了下巴。
谁会想到,高高在上的小王爷对待唐悦,竟然将姿态放低到如此地步。
赫连明玉却在此刻,将所有的怒气都压了下去,他用最平静的声音道:“你想见的那个人,我知道他在哪里。”
唐悦的心突然一阵猛跳,她轻轻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你知道?”
赫连明玉闭目片刻,才缓缓道:“是,我知道。”
何曾放弃
三日来,唐悦第一次走出静安王府。
赫连明玉就站在马车前,静静等待着。
当他看见唐悦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微握成拳。
她走进去的时候什么样,走出来的时候就什么样。不要说他送的珠宝,她甚至连静安王府的一根线都不肯带走。
赫连明玉的右手大拇指上,一直戴着一个色泽温润的汉白玉扳指,但现在这扳指已在他的手心刻下了一道血痕。
唐悦走近他,道:“你真的知道他在哪里?”
赫连明玉点点头,神情中并未流露出一点的愠怒。
唐悦看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平心而论,静安王府的这位小王爷,身形修长,相貌俊秀,性情温文,谈吐儒雅,有时候甚至会给唐悦一种错觉,他跟她心中的那个人,有三分的相似。
但仔细看,却能很明显地分辨出他们之间的不同。
赫连明玉的确跟商容一样,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不论他对人的态度如何温和,眼底深处总有一抹遮不去的优越和骄傲。
他的确是对唐悦千依百顺,但对其他人,他却并不那么小心翼翼。
他总是高高在上的,而唐悦,真的不习惯与这样的人交往,即便他为讨好她,几乎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
一边的侍从走上来,却被赫连明玉挥退。他亲自弯下腰,替唐悦掀起帘子。
一路上,车都走地很平稳。
他们彼此之间却是极沉默,唐悦不知道该跟赫连明玉说些什么,更多时候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商容。
她本以为对方已离开这里,在听到他还滞留羊城的消息,她心里竟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在唐悦准备下车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赫连明玉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唐悦回头,默默看着他。
赫连明玉沉声道:“也许你将看到的,不是你所希望的,这样,你也还是要去吗?”
唐悦的手指不知不觉中,死死地抓住帘子,终于只是颤声说道:“我要去见他。”
赫连明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平静的脸上扯出了一丝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等你。”
他仿佛已预料到,唐悦一定会回来。
他的语气之中竟然隐约有一种对不可预料的未来的笃定。
唐悦挣开他的手,走下了马车。
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商容和她曾经住过好些日子的客栈。
唐悦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他竟然还住在这里,这其中仿佛有一些微妙的意味,她说不清楚,只觉得本已冰冷的心又慢慢活了过来。
赫连明玉在车上坐着,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唐悦。
她已不再垂着头,他几乎可以想象,她的脸上一定会出现温暖的笑容,就像这夏日的阳光一般充满着热度。
赫连明玉的食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白玉的扳指,感受着那点点冰凉的温度,每当他感到烦躁的时候,就会有这样不自觉的动作。
唐悦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赫连明玉还是一直看着已空无一人的台阶。
唐悦的心中极是忐忑,每走几步都有掉头回去的冲动,心中一团乱麻。
但她终究还是到了商容所住的客房。
只要穿过这片弯弯的走廊,她就能见到他,唐悦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在心底承认,她爱他,不管他如何冷淡、如何拒绝,她始终都爱他。
所以,至少要见到他,哪怕只是说一句话也好。
这时候,一个衣着简朴却相貌清秀的姑娘,端着水盆,从另一面走过来。
唐悦看着她熟稔地走进那扇门,立刻顿住了脚步。
房门半掩着,唐悦轻轻地走近了些。
也许他不住在这里了,也许那位姑娘不过是新来的客人。
但那年轻的姑娘将水盆放在桌上,挽起袖子,从水中取出帕子拧干,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为床上的男子擦去额角的汗珠。
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阻止了唐悦向里面探出一步。
她只能停在门口,像是一尊木偶般,一动不动地看着。
那年轻的女子看着床上的人,似乎已瞧得痴了,许久也没有将手收回来。
唐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指在那张让自己想起来就心痛难忍的脸上摩挲着,缠绵地抚摸着,只觉得胸口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和痛苦。
即便只是侧脸,唐悦也百分之一百地肯定,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商容没有错。
商容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那年轻的姑娘立刻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商容的口中不知在低低呼唤着什么,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唐悦的手指紧紧扣在门板上,竭力控制住自己走进门去的冲动。
年轻姑娘的脸上变得苍白了些,但她却及时伸出手握住了商容的,声音轻颤:“公子,公子,你醒一醒。”
商容的手也攥紧了她的,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仿佛在无意识的美梦中见到了最想见的人。
唐悦的心里像是被刀割着,那重叠在一起的双手,仿佛在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自己。原来她竟然还愚蠢地以为他是为了她才肯留下,却没有想到,早已有人陪伴在了他的身边。
唐悦心里的爱,被她自己一点点地挖出来,鲜血淋漓。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经为了讨好温雅如做过的一件傻事。
那时候她并不觉得如何痛苦,只因她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今她却觉得全身都在疼,疼得浑身发抖,这种无形的疼痛揪住了她的心,控制了她的思维能力,让她根本就看不清眼前的两个人。
是嫉妒,还是恨意,她已不知道,谁又能来告诉她,难道商容这样急于拒绝她,是因为他早已有了心仪的姑娘?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还要对她这样温柔?为什么还要一直跟着她?
这些年她一直不断地追寻,奔跑,忍受着一切的痛苦,即便再伤心再疲惫,她也一直向前看,从前是为了温雅如,后来是为了商容,可是现在,她再也没有目标了。那些想要的,终究还是不属于她…
商容又在呼唤着什么,几乎浑身颤抖起来。那年轻的姑娘红着脸,将他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
若是唐悦足够理智,她本该发现商容的神态很不对劲,身体状况也与往日不同。他的神志完全没有清醒,甚至有些陷入狂乱的状态,疯狂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却因喉咙沙哑干咳而根本分不清他到底在叫着谁的名字。
只是谁又能在心爱的人和别人相依相偎的时刻保持冷静呢——除非是个傻子。唐悦是很笨,但绝不是个傻子,她当然会嫉妒,会心痛,当然会一叶蔽目,看不清真相。
商容似乎是醒了,他睁开了眼睛。
但他却没有将那女子的手放开,相反,他拉得那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年轻的姑娘红了脸,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手。
可她的挣扎在一个男子的力气面前毫无作用,竟整个人都被他抱进了怀里。
唐悦冷冷地看着,看到眼睛发酸,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此刻死死抱住另外一个女孩子。
他拥抱着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娘,仿佛那是最珍贵的宝贝,唐悦觉得站在门外的自己异常可笑,可笑到她真的快要笑出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