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那失望的人,永远都是我。”
商容道:“也许是因为,你只看到事情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
唐悦道:“另一面在哪里?”商容道:“问问你自己,若是没有你娘,你是否会来到唐家堡,是否会认识唐兄,是否还会习武?”
唐悦没有说话,商容才接着道:“在你习武的过程中,或许很辛苦,但当你能成功挥出第一刀的时候,是否会感到喜悦?是否也曾尝过成功的滋味?或许你娘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她将你带到了唐家堡,让你有了新的开始,重新认识了你自己。现在…至少她还放开了你。”
唐悦喃喃道:“放开了我?”商容凝视着她,缓缓道:“是,她已彻底放开了你,唯一还束缚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唐悦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她别过脸去道:“也许…是我错了。”
商容看见她脸上晶莹的泪水,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却没有为她擦去泪水。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看着她,脸上并未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感情,慢慢道:“不,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你放不开的,并不是你娘。真正让你放不开的,不过是你这些年曾经付出的努力。”
唐悦道:“我…我不明白。”商容道:“从前师父为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如果你愿意,我讲给你听。”
以前,有个路人在山里迷了路。面对着两条岔道,他猜测其中只有一条可以下山,于是选择了左边的一条。然而,他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竟然发现这条路的尽头通向断崖。他便伤心地站在崖边哭了起来,在此时,佛祖从那里经过,就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走错了路,并恳求佛祖,帮助他将断崖变为平地。佛祖听完后就哈哈大笑起来,对他说,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路再试试看。他却说道,他已在这条路上浪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能就这样回头。佛祖摇头道,明知是错,为何还要执迷?
商容道:“有悔恨痛哭的时间,他早该在回家的路上。”
听完这个故事,唐悦眼睛深处似乎有一道光芒闪现,商容接着道:“为了一个毫无结果的希望,你已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光阴,难道你要将剩下的人生,全部用来追悔痛哭吗?”
如果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何妨走到底。但如果已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是悬崖,为什么不能及时回头?舍不得花费的心血和时间,不肯回头的人,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浪费更多的时间。
“很多人都站在崖边,只是大多数人在痛哭,只有很少的人会选择回头。”
“若是我走了第二条路,却还是找不到出口,该怎么办?”唐悦突然这么问道。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转而凝视着商容。
商容心头一跳,过了很久,才强自压下悸动道:“人生在世,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
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将一切掩在门外,商容才慢慢倚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在快要被唐悦发现的最后一刻,他还微笑着与她告别。
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他已不用再掩饰。就在刚才,他与唐悦说话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阵火焰在胸腔里燃烧,仿佛要撞破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整个人撕碎。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用全部的意志,才可以勉强将这种痛苦强行压下去。
他本已看透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即便帮助别人,付出的也仅仅是微薄的同情。这世上并没有非他不可的人,也没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所以他才以为,什么时候病发死去都可以。但是,现在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接近唐悦的这段日子,他已改变了许多。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个人,仅仅因为他付出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甚至是举手之劳的善意就喜欢上他很久很久。直到此刻,唐悦眼中流露出的,还是对他不可割舍的感情。
商容勉力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其精致小巧的瓷瓶,却在倒出黑色药粒的那一刻,瓷瓶从手中滚落下去。
药粒洒了一地。
他苦笑,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他只是个废人而已。唐悦喜欢的人,绝不会是他这样的男人。而他宁死,也不希望唐悦看轻他。
这到底是家很小的客栈,不过仅能维持表面的洁净。那黑色的药粒,滚了一地,沾满了灰尘。
若是从前,商容宁死也不会再吃从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地上捡来的东西,更何况那东西已沾满了泥土。但现在不一样,哪怕是为了毫无依靠的唐悦,他也必须活下去。
他吞下那颗药的时候,胃里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余的药粒放进瓷瓶中。
唐悦睡在客栈的床上,第一次觉得内心很安稳,很平和。
她已彻底想通,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比想通更令人觉得轻松的事。
商容虽在冰冷的地上坐着,心里却也还是感到宁静,因为他毕竟再一次撑过了发作的痛苦。
虽然他并不知道,下一次还是否可以平安地度过…
重归羊城
离开唐家堡几日来,唐悦从未睡得这么好,这么沉。
等她醒来,起床穿衣并作了简单的梳洗,才打开门。
商容却已背对着她,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听见“吱呀”的开门声,商容回过身来。
廊外有细细的雨丝飘过,风卷起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碎花。
唐悦见商容一身白衣,面上带着淡淡笑容,更显得整个人风姿清雅,不由得呆了呆,道:“商大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商容笑道:“昨夜我很早便歇息了。”
他并没有对唐悦说实话,他根本是整整一夜都没有入眠。
“用饭后,咱们便该上路了。”商容接着道。
“去哪儿?”唐悦愕然,她并不知道商容竟准备与她一起走。
商容笑而不答。
早饭是商容早已吩咐好的,都是些很清淡的饭菜,送上来的时候还都是热的。若是平日,唐悦一定很感激他这样细心体贴,但她一早的好心情却已被完全地破坏,所以吃的很少。
商容见唐悦一声不吭地放下筷子,便柔声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是我不好,你昨晚刚退了烧,我该吩咐他们备些清粥。”唐悦的神色有些闷闷不乐,心中憋着一口气,却又不好直说。
商容瞧她这个模样,有些纳闷,不免问道:“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来再瞧瞧?”唐悦道:“商大哥,我们走到这里,便分开吧。”
商容眼神一黯,神情却毫无变化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跟着你,很招人厌?”
唐悦刚想要说“我不要回唐家堡”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心不在焉地举起筷子,慢慢吃了两口,却又很快放下,闷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商容微微一笑,道:“那我陪你走一程,好么?”
唐悦不免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见到商容脸上的微笑还是那么体贴,眼神却又是动人之极,不免心跳快了几分,道:“你不是要带我回唐家堡?”
商容的眼神一触及她的脸,便不自觉地转过目光,看着廊外的雨丝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不勉强。”
唐悦嘴角终于出现了笑容,她深深道:“谢谢你。”
商容却没有回过头来,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面对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样明亮的眼睛,令他不由自主联想到那时候的吻,这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孩子,心底竟蕴含着火一般的感情,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唐悦并没发现他的异状,这么问道。
“江南。”
“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个时节那里的风景很美,也最适合你养伤。”商容道。
唐悦想了想,心脏莫名跳得更快,她不由得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就产生别的想法,长久以来的自作多情,已给商大哥添了许多麻烦。
商容准备的是一辆马车,车夫是从小镇上雇来的,很是熟悉这一带的环境,驾车又快又稳,唐悦坐在里面,竟无特别颠簸之感。她却不知道,光是为了选这个车夫,商容就已费神费力许久。
商容博学多闻,见解不凡,他们一路走过的城镇,他都能说出来历,或是曾流传过的故事。不论是名俗特产还是风土人情,他都能一一数来。不论唐悦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给出令人惊喜的回答。
说到高兴处,他的眼神莹润澄澈,真情流露,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唐悦坐在马车上,一直安静地听着商容说话。马车一路走着,每当唐悦面上微有疲倦,商容便会适时地住口不言。
唐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向他看去,只因她实在喜欢他的模样,不管是他说话的样子,还是宁静的模样。
即便她闭目休息,眼前浮现的,不是商容温柔的微笑,就是他那双沉静如古谭静水的眼睛。
如果商容没有追来,她还能收住这样的感情,可是如今,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两人走走停停,白天在马车上赶路,晚上便在客栈留宿。不知不觉间,一月竟悄悄过去,他们已到了羊城。
唐悦突然道:“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两天,再上路好不好?”
商容点头道:“江南风景,以此地为最,是该留下来。”
唐悦却低下头,庆幸对方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跟商容相处越久,她陷得就越深,提议在羊城逗留,绝非是为了游览,而是能与他多相处一段日子。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商家在各地都有不少的商号,这两日每到一处,便有商号掌柜送来账目,方便商容查阅。送来的并不仅仅是账本,还有四封祖母派人催促他回去的家书。这些事情,商容从未向唐悦提起。
她却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却一直自私地不肯提起,甚至害怕商容提起。
她终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坚强,已失去对温雅如的向往,她不能再失去商容的陪伴。不,将来她也许会适应独自一人,但至少容许她再多保留一点美好的回忆。
黄昏时分,他们才进了羊城。
很巧合地,他们又进了归云楼。
商容为唐悦叫了归云楼的点心,自己只叫了一壶龙井。
唐悦先前只知道归云楼是以面闻名,却不知道这里也有精致的点心。看着端上来的羊城名点海棠酥,不但型如海棠,做工更是极为精巧,栩栩如生,令唐悦大为惊叹。
归云楼此时的客人还不是许多,风景最好的二楼,也不过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
店小二精神抖擞,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手里捧着茶壶,不时替客人续上一杯茶。
一位神情悠然的老人,倚在最东边的柱子上,默默看着大街上来人来往。
唐悦也不由得向楼下大街望去,只看见街中有一个小孩子正哭闹个不休,旁边一个年轻妇人刚从卖糖葫芦的人手中接过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忙不迭地拿着糖葫芦,弯下腰去哄他。
唐悦便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向下望了。
中间一桌,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对坐着下棋,店小二不时过去看上一两眼,替他们续杯的同时还不忘插一句嘴,每每挨了下棋人的瞪眼,他也不生气。
最西边的一桌,有三个富态的员外正坐着聊天喝茶吃点心,其中一个见到唐悦立刻恨不得把眼珠子挂在她身上,直到商容淡淡看了对方一眼。
商容的眼神虽然平静,那胖员外却莫名感觉到一阵寒意,说不清的恐惧感觉升起来,竟逼得他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去瞧那桌生得异样美丽的年轻姑娘。
商容和唐悦的模样,像是一对出来游山玩水的年轻夫妇。旁人也大多这么认为,所以并没有对他们有太多关注。
只有一个客人最奇怪,他长身玉立,衣饰华贵,背对着唐悦他们,就站在最北边的栏杆边上。
面对着羊城城门的方向,仿佛已看得痴了。
唐悦看不见他的样貌,却看见他一身白缎滚银边的外袍,袍子上还绣了几株银线梅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思索片刻,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距离唐悦上次来羊城,已过了三个月的光景。那时还是烂漫的春日,如今却已至盛夏。
“商大哥,接下来要去哪里?”唐悦问道。
商容笑了笑道:“羊城之郊,有个湖泊,夏日荷花盛开,风致极好。待会带你去看?”
“好。”唐悦很是高兴,平日里十分冷淡的模样,竟也带了几分笑容,看起来才有了些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欢乐。
那边一直站着发呆的男子,此时却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他的视线在大厅里看了一圈,才发现多了一桌新客人。不经意地看过去,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唐悦脸上,似乎看的呆住了,过了半响,他仿佛才从梦中惊醒,大步流星地直接走了过去。
在走过两个书生那一桌的时候,却与店小二撞个满怀,茶水泼了一身。
他的右手上,登时被滚烫的茶水烫出了一个红印子,店小二大惊失色,连连道歉。
男子不容分辩,一把推开店小二,竟然发觉在这短暂的慌乱之时,坐在那里的新客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们去了哪里?”男子一把抓住店小二,急声问道。
店小二还没缓过来,讷讷道:“听…听那位公子说要去…城郊荷塘…”
话刚说完,眼前的男子已匆匆追了出去。店小二愣愣地摸了摸头,啧啧道:“怪人,怪人!”
最东面的老者感兴趣地望着刚才的一幕,出声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店小二哈哈一笑道:“那人每日午后必来,一来就坐到晚上。可是他既不吃东西,也不喝茶,就枯坐着,不过给的打赏向来极厚,掌柜竟还说没准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看就是个怪人…”
商容带着唐悦来到湖边,真的如他所言,满湖荷花盛开,摇曳生姿,湖心泊着不少游船,看样子都是来赏景无疑。
唐悦放眼望去,只觉得荷叶间有小舟徐徐穿过,隐隐传来年轻船娘的嬉笑和歌声。
坐在归云楼里还有些闷热,到了这里却十分的凉爽。只感觉到扑面的清风,吹动衣襟,一阵阵的花香,沁人心脾。
商容要去雇条小舟,唐悦却阻止了。她轻声地道:“商大哥,我们不要坐船了,就沿着湖边走一走吧。”
商容微微一怔,道:“好,我陪你走一走。”
唐悦瞧着他,很快便转过头去欣赏湖中的荷花,脸上却是微微发红。
商容看在眼中,却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在心口弥漫,让他连一句轻松的话都已说不出口。
唐悦道:“这里的风景这么美,如果能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商容勉强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只怕你看得多了,便会厌倦。”
唐悦摇头道:“看得越多,只会越觉得出这里的好。”
商容苦笑,却转了话题,道:“可惜来的时候太晚,若是早半月,还能品尝到羊城的名产瑞鱼。”
“瑞鱼,那是什么?”唐悦问道。
商容道:“便是此地特产的鱼,汤色雪白,其香极郁,带你来此,本是想让你尝尝这道名菜,却还是迟来半月。”
唐悦的心里并未觉得有多遗憾,但她知道商容绝不愿意听她说旁的什么话,所以她只好笑了笑,勉强道:“是,要是早来便好了。”
说完这一句话,两人之间就突然沉默下去,仿佛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谈下去的话题。
也许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偏偏不敢涉及。
第二天,唐悦起得很早,打开门的瞬间,她呆了呆。
一个紫砂大锅放在她的房门口的漆盘中,打开一看,却是冒着热气的鱼汤。
一时间香气四溢,竟引得其他房间的客人纷纷开门,引颈而望。
“是瑞鱼啊!”一个人惊呼起来。
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开始有人不满起来,“昨天我去的时候,那酒楼老板还骗我说过了时候,这不是瑞鱼吗?”
唐悦心中一顿,眼睛发亮。
商容走过来,面上却也露出疑惑之色。唐悦看着他的神情,心渐渐沉下去。
“想必只是送错了地方。”唐悦淡淡道。
可是一连三天的早晨,都会有新鲜的鱼汤送到唐悦的门口。
商容嘴上不说,其实也在暗暗留意。接连三日看到这紫砂大锅,心中也不免惊疑,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在自己和唐悦都注意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将东西送到这里来?
难道真是送错了?
然而这个时节还能找到瑞鱼的人,简直可以说是神通广大。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送错呢?
更何况,还一连送错三次?
雨夜重逢
“什么人送来的,你真的不知道?”商容的声音听来很遥远。
唐悦摇头,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连她都已起了疑心。
“也许是你的朋友。”商容微微一笑,说道。
唐悦断然否认道:“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商容一怔,苦笑道:“对不起,你也长大了,我不该问这么多。”
他的神情很平常,唐悦却觉得这句话仿佛有什么别的意思,硬声道:“我没有刻意要对你隐瞒的意思。”
商容顿了顿,静静地看着她道:“那你为何要生气?”
唐悦被点破了心思,一瞬间感到尴尬。这股无名的怒火,为什么会在她心底慢慢升上来。
她声音发涩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又凭什么生气?”
商容道:“我也不明白,你…因何生气。”
唐悦凝视着他:“你不相信我?”
商容避开她的眼睛道:“我从未这样说过。”
唐悦只觉得自己滚烫的心在一点点地变冷:“我真的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商容道:“小悦,你离开唐家堡的那段日子,难道没有遇到朋友?”
唐悦道:“路上结识的每一个人,都能称作朋友?”
商容道:“总有一个人,你会想用这两个字去称呼他。”
唐悦愣住,她本想说她完全无法了解朋友这两个字的含义,因为她从前并没有过朋友。
但她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男人。
他们在仓促间相遇又骤然分离,那一切带给唐悦的影响和震动,却是令她永生难忘的。
思及此,她慢慢道:“即便以前有过,现在也已没有。”
她说的当然是沈初空,已经死在赤霞山的沈初空。
商容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看着唐悦,沉默下去。
次日,两人都对发生的一切避而不提,若无其事般,在羊城中继续游览。
只是唐悦心不在焉,商容也显得若有所思。
已是盛夏的天气,走不多时便会微微出汗,两人找了间茶楼歇息。
唐悦望着翠绿的茶水出神,只见尖尖的茶芽慢慢竖立起来,在茶杯中上浮下沉,犹如她的心情,变幻不定,不由道:“我们还有何处可去?”
商容叹了口气,道:“羊城已走的差不多,再过一日…也要回去了。”
唐悦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道:“真的没有别处可去?”
商容道:“没有了。”
唐悦幽幽道:“所以今天一整天,你都在考虑该如何与我告别。”
商容默然半响,长叹道:“小悦,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只是…我说不出口。”
唐悦冷笑道:“既然迟早要说,还不如早些让我明白。”
商容道:“小悦,我——”
唐悦咬咬牙道:“你不必再同情我,孤苦的人并不单只我一个。别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也不会去死。人跟人相处时日长了,自然会有感情…你对我这么好…我难免会…以后,以后不会再有了,你放心。”
唐悦站了起来,一言不发便向外走。
商容拦住她道:“你去哪儿?”
唐悦道:“商大哥,你回家去吧。”
商容失声道:“那你去哪里?”
唐悦道:“我…我去别处看看。”
商容道:“别处?我送你去。”
唐悦道:“不必了。我只是到处看看,也许…过一段日子,我会去找你。”
商容缓缓道:“你真的会来?”
唐悦道:“是,我会去。”
商容眼睛盯着她,道:“不,你不会。你根本不知道商家在何处。”
唐悦垂下了头,道:“若我想找,总能找到的。”
商容怔了许久,方才道:“这就是说,若你不想见我,就会从此躲着我,对不对?”
唐悦目中也要流下泪来,商容说的没错,她真的希望,从此一去之后,彼此再不见面。
商容瞧着她的神情,心底微微刺痛,道:“莫非你真的是这样打算?”
唐悦没有否认,她只是悄悄别过眼睛,不敢看他一眼。
商容道:“好,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
唐悦的心仿佛在颤抖,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痛苦,简直忍不住要问他,既然对她全无男女之情,又为什么一直跟着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手?难道真的要见她沉沦在这段永无结果的感情中,不可自拔到快要发狂他才会甘心?
但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她只能道:“谢谢你,我真的该走了。”
商容一直看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他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只觉得心乱如麻。
天色渐渐沉下来,茶馆里已燃起了灯,商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从下午到现在,他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
烟波沉沉,大街上的喧闹慢慢平息,蜡烛穿透纸窗的柔光照在台阶上,引人归家之心更切。
商容却毫无所觉,只呆呆望着眼前的茶杯。茶水早已冰凉彻骨,他茫然地抬起头,向外面望去。
喧闹中独坐在树上的那个落寞的小女孩,再见面时一身红衣绚烂的少女,表白时候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还有亲吻他时柔软的嘴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天地间只剩下她最后离开的那个背影…到头来,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
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
这样最好,只要从此以后再不见面,她终有一天会将商容这个男人忘记。
相识、相知、相爱,然后分离,很多情人都是如此。他们也并未有什么特别,只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告诉她,他也喜欢她,不知不觉之中,已陷得很深。
对别人来说,爱的法则有千万条。对商容来说,便只有一条。
让爱着的人幸福。
过一年半载,不,也许更短些,她的身边自然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出现,那时候留在她心底的伤口就会愈合,甚至于连何时喜欢过商容这个人,可能都会忘记。
今生的结局便已是如此,毫无选择的余地。
商容本信佛理,如今却真正感到世人皆苦,天底下还有什么比无可奈何更令人绝望?
窗外雨下得很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已奔跑起来。
茶楼掌柜码着算盘,抬眼看到无数雨丝从檐下垂落,他喃喃道:“好大的雨啊!”
陆续有不少人因避雨闯入这间茶楼,一时间,本来只有三两桌客人的大厅热闹了起来。
高楼满座的此刻,根本无人会注意到这世上一两个人的愁苦。
而商容始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外面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了。
自从唐悦离开,他的心就空了,连痛苦和悔恨的感觉都已完全离开了他。
这时已有人走过来,商容抬起头,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那是一老一少:老人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少女却睁大一双眼睛盯着他瞧。
“失礼了公子,能不能…”老人开口请求道。
商容微微点头,不待他们坐下,便已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
老人抒了口气,将湿漉漉的胡琴轻轻放在桌上。
少女的年纪约十五六岁,瓜子脸,柳叶眉,模样很是周正。身上衣衫虽旧,却整洁干净。她从走进来开始,便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商容身上,仿佛看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