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漠吐出口气,道:“为什么要赶你走?”唐悦道:“也许…大嫂会不喜欢我,就像娘一样。”唐漠道:“那你可以留下。”唐悦抬起眼睛,看着唐漠,对方却冷淡地道:“我不准备娶妻。”
唐悦忍不住地问:“为什么?”唐漠道:“女人很麻烦。”
这果然是唐漠式的回答,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会显得惊世骇俗,在他口中却十分自然。唐悦并不理解,她只是道:“可欧阳明珠说——”唐漠已打断了她的话道:“不用管她说什么。”
一时沉默半响,唐漠却道:“试剑大会后,我为你拒绝了几门亲事,你不想知道都是谁?”唐悦摇头道:“大哥,我不想知道。”唐漠笑了笑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拒绝?”唐悦道:“大哥愿意告诉我?”唐漠道:“我本打算替你挑选胜过商兄的人作丈夫,如今看来,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最合适,好过将来被人欺负。”唐悦道:“好,只要大哥不赶我走,我就永远留在唐家堡。”
她这样说着,心里明明很高兴,脸上却不知为什么,流下泪来。
看着唐悦脸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泪痕,唐漠心中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明白,商容为什么会拒绝他的妹妹。
虽然唐漠脸上的表情还是和平日里一般的冷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冷酷无情。恰恰相反,他只是不容易动感情。天底下,只有唐悦是不同的,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在很小的时候,娘曾经说过,要带给他一个妹妹。然而他期盼了很久,娘却染上重病去世,他也就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指望。
现在凝视着唐悦,他的心中却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一半是怜惜,另一些更微妙的情感,难以分辨。他走过去,抱住了唐悦。
只轻轻抱了一下,便已松开。
这是他对一个女孩子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温柔,平生第一次。

终于离开

唐悦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感到精疲力竭。但她却不能休息,因为已有人在门前等候了许久。
“夫人请小姐去绮阴院一聚。”
五年过去,银心还是爱穿淡紫色的衫子,鹅蛋脸,身段也依旧窈窕。然而唐悦却已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从前,只要银心出现在这里,唐悦就会很欢喜。而如今,她已失去了那种雀跃的心情。
银心不得不将话重复了一遍,在看到一直毫无反应的唐悦点头的那一刹那,银心才松了口气。
纵然唐悦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却比一般的女孩子要沉静得多。这种沉静,有时候不免带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唐悦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她只觉得茫然,离上次见到温雅如,已有整整两月的时间。
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母女,彼此分离,却从不想念。每一次见面,带来的都只有伤害。
见到温雅如,唐悦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温雅如也看着她,从唐悦走进来开始,她就一直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
直到唐悦静静地站在面前,温雅如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只冷冷地说了句:“你来迟了。”
唐悦认真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娘。”
曾经的唐悦,那么渴望娘的一个眼神,一个拥抱。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事到如今,她已明白,那不过是童年的奢望而已。
唐悦曾经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不是温雅如的亲生女儿。她异想天开地想,也许她只是碰巧被温雅如和马夫捡到的孩子。这样温雅如不喜欢自己,也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便再也没什么好奢望,没什么好放弃的。她甚至想,也许自己的亲生娘亲不像温雅如这样的美丽,也许她只是走投无路的女人,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放弃她。
她在梦中几乎可以看见那样的画面:小木屋,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板凳、一盏油灯,简陋而陈旧的一切,或许,还会有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女人。
但那肯定是一个可以与马夫共度一生的平凡女人,而绝不会是出身名门的温雅如。
温雅如也在看着唐悦,看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说道:“原来你已这么大了。”
唐悦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可此刻,她的眼中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我今年已十七岁,如果娘没有忘记的话。”
温雅如脸上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底最深处,“我怎么会忘?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温雅如的神态语气,绝不像是在说自己女儿出生的日子,倒像是在回忆某些刻骨铭心的痛苦。
“你是五月初六寅时出生。”温雅如慢慢地道。
唐悦眼睛微闭,心中想起当年爹爹曾经对她说过,她出生的时候,正是日夜交替的时辰。那么,是寅时,没有错。
温雅如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道:“也是那一天夜里,我被赶出了温家。”
唐悦道:“我知道,因为我,你不再是温家的大小姐。”
温雅如道:“是。我恨你,你是不是很难过。”
温雅如恨她,唐悦其实早已知道,但是自己知道,和真正从娘的嘴里说出来,绝对是不同的。知道,却还可以自欺欺人,当作不知道。一旦确认,就再也无法继续。
亲耳听到自己的娘说“恨”这样的字眼,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除非是亲身体验,否则永远也无法理解,当唐悦真的确定了这一点的时候,心中那种满溢的痛苦。
风从洞开的窗户吹来,吹动了书桌前的几页宣纸。一时间沙沙作响,宣纸飘了一地。
唐悦的眼中,仿佛有泪光在闪烁。可她的脸上,却还是平静如昔。她以为自己会崩溃,可是没有,她还是好好地,清醒地面对这一切。最坏不过如此,唐悦想。
“你总是这样,不论我做什么,都能毫无怨言地忍受。”温雅如道,“可我还是恨你,你从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就因为我有六根手指?”唐悦举起自己的左手,这么问温雅如。
对方静静地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不仅如此,你还砍下了自己的手指。”
唐悦道:“那是为了讨你喜欢…可你却更讨厌我。”温雅如道:“是。”唐悦道:“爹说过,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娘总有一天会高兴。可你没有,不管我们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肯笑一笑。”
温雅如没有再让她说下去,便道:“可那些并不是最要紧的。”
唐悦道:“还有什么?”
温雅如道:“因为你,我失去了自己的娘。”
唐悦已无法再那么平静,她逼近一步道:“什么意思?”
温雅如道:“我娘是因你而死的。”
唐悦道:“我不懂。”
温雅如道:“你当然不会懂。”
唐悦道:“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
温雅如道:“我已说过,她是因你而死的。”
唐悦没有说话,温雅如接着道:“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但下面什么,她并没有说下去,却道:“有了你以后,我娘千方百计替我遮掩,却还是被发现。”
温家是百年世家,家风严谨,又怎会容忍这样的丑事。当时温雅如的爹温文鼎是温家的长子,大权在握,却因为这件事一夜之间失去家主的地位,当然勃然大怒。
“我娘只是温家的妾,平日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说一句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惹大夫人不高兴。可为了我,却不顾一切。”
温雅如的声音很平静,绝没有一丝的悲伤。唐悦却觉得,她的悲伤,并不比自己浅,这是一种奇怪的直觉,来自于冥冥中不可隔断的联系。
哪怕心里在滴血,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唐悦知道,温雅如就是这样的人。
温文鼎为了这件事,将温雅如关押起来,并要将她交给温家族长处置。
“所有人都欺我娘个性软弱,连例银都给的比别的妾少些。我又争强好胜,其他姐妹有的,我都要有。娘为了我,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点积蓄。为了收买看守我的人,我娘甚至偷偷变卖了首饰。”
所以温雅如并不是被赶出温家,而是逃出来的。
温家是江南的豪门,唐悦从未想过,温家是家财万贯,可并不代表,每一个温家的人都过得很好。
有人生活在阳光下,就一定要有人蜷缩在阴暗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爹那么疼爱我,怎么舍得真的把我送出去。可笑的是,到走出温家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有一天能够回去。”
“可是后来,我抱着你回去的那一天,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唐悦的指甲,已陷入肉里。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时才明白,温文鼎的疼爱,不过是因为我年轻美貌,享有盛名,将来可以带给他更多的好处。”
“那…她呢?”唐悦问道,她实在无法说出外祖母这样的称呼。温雅如这样外柔内刚的女人,她实在无法相信,她的娘会是她描述中的那种模样。
唐悦却忘记,物极必反,正是因为有那样软弱的娘,温雅如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我看见,她被人从后门抬出来。”温雅如慢慢地,却清晰地道。
“怎么会…”唐悦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不过是饿死她而已,在温家,这已是极仁慈的死法。”温雅如这么说。
“可是——”可是什么,唐悦却已说不下去,她隐约之间已明白,事情的结果就是如此,没有挽回的余地。温雅如却已听明白她没有说完的话,甚至给了理由:“你若是男人,你也会这么做。”
唐悦默然半响,摇头道:“我不明白。”温雅如站起身,走到窗边,过了很久才道:“这在他来说,已是给了我娘一个很体面的死法。”
唐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眼睛发酸,心口的伤处正隐隐作痛,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她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温雅如回过身来,她还是那样的青春,雍容华贵,你若看她的外表,绝不敢相信她已生过两个孩子。她忽然笑了,笑容中却无一丝暖意:“我告诉你这些事,是要让你离开唐家堡。”
“为什么?”唐悦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却依旧想要问出一个结果。
“我恨你,并不仅仅是你以为的那些理由。因为你,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出生,或者,你为什么不丢掉我?”唐悦一直强压着的感情,这时已失控了,她终于问出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想问,却始终问不出口。
“因为你是她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所以我才让你活着。”
因为你是用她的命换来的,所以我才让你活着——这句话,唐悦知道,自己会一辈子牢牢记在心里,即便她想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
温雅如已知道唐悦救了唐小宝,却并没有感激,反而要赶走她。只因她可以容忍一个痛恨的人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却不能原谅一个生来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靠近她唯一的儿子。
纵使唐悦所有的不幸,都是温雅如造成的,她却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唐悦必须离开唐家堡,她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当温雅如说出那样一个理由,唐悦发现自己已无法再坚持,因为那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温雅如是因为她的出生而失去荣华富贵,唐悦还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哪怕花上一生的时间,也终究可以让她感动。可如果她失去的是一个娘,唐悦又能去哪里找回一个活生生的人赔给她?
纵然温雅如的怨恨不过是迁怒,甚至恨得可笑,恨得毫无道理,唐悦却还是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
唐悦从试剑大会回到唐家堡,到如今真的离开,前后不过短短的十几日时间,但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最擅长的事,便是出尔反尔。唐悦明明才对唐漠说过,永远也不会离开唐家堡,可下一刻,她却已悄悄走了,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
唐悦知道,一旦去向大哥告别,她便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唐家堡唯一让她留恋的人,便是大哥。温雅如却说,因为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顾唐悦,甚至执意为她拒绝好几门亲事,已惹得唐堡主心中不快。
唐悦很喜欢这位大哥,更加希望他们能够变成如真正的兄妹一般亲密,可却不希望唐漠因为自己,而与唐堡主的隔阂越来越大。那么任性的要求,果然让大哥为难了吧,这世上哪有永远不分开的家人?
即便是家人,最终也是要分开,没有人可以依靠一辈子。
唐悦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离开唐家堡的地界,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镇。
她却不知道,从她走出唐家堡的那一刻起,就有人尾随着她,时时看着她。
“公子,唐姑娘究竟要去哪里?”年轻的青衣男子这样问道。
走在他前面的男子,面容俊美,气质高华,一路行过惹来无数人侧目。他一身白衣轻衫,此刻却风尘仆仆。
他并未回答,只一直望着前面不远处唐悦的背影,似在出神。直到青衣男子问了第三遍,他才微醒,道:“我也不知道。”
“那公子为什么不直接叫住她!”青衣男子不依不饶地问着。
白衣男子怔仲了半天,才轻声道:“明知留不住,又何苦要为难她。”
前面的唐悦已停在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人面前,等她离开的时候,老人面前的空碗中已有了一只装满铜钱的袋子。
她竟将自己身上全部的钱都给了别人,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先回去,告诉祖母,我会迟些日子再回去。”白衣男子道。
那青衣男子答应了一声是,便转身向相反的方向离开。

我本无情

寻常人路过城镇,通常都会停下来歇一歇,补充干粮和水,休息一晚再上路。
唐悦却不,她一直向城外走着。
商容原本不阻止她,是希望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此时,远远望着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路上,唐悦走过的地方风景如画,她却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那歌唱的鸟儿,烂漫的山花,欢快的小溪,都仿佛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
可她还是停下了,停在一间穷得几乎只剩下四堵墙的人家门口。
唐悦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蜷缩在门边,阳光照不到她的身上。但唐悦分明看见,她身上那件勉强可以蔽体的衣服已被扯破,能够看到那里面青青紫紫的伤痕,有些还不断地流出血来。
仿佛是察觉到有外人走近,那女子猛地抬起脸来。她的脸上,右眼眼皮耷拉着,鼻梁被打塌,脸颊已青肿,嘴角还在流血,唐悦简直已看不出她原先的容貌。
任何人看到这样恐怖的一张脸,都会被惊得立刻逃走。唐悦却没有动,她定定地看着那女人脸上的伤口,心中的愤怒在一点点的累积。
那女人却面无表情,当看到来人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年轻女子的时候,她又低下了头,仿佛对这一切痛苦都已感到麻木。
唐悦不打算问她究竟是被谁打成这样,因为她已看见那个凶手。
当唐悦看见葛大的时候,他刚痛痛快快地打完老婆,舒舒服服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直到他看到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站在他的面前。若是平日里,葛大看见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总是会很快活的,但今天他却笑不出来。
岂止笑不出来,他简直就快哭出来了。因为这美丽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女孩子,竟然将一柄可怕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眼睛里燃烧的情绪,叫做愤怒。葛大当然明白,因为她是今天第三个从这里路过,替他妻子打抱不平的人。只不过前面的两个男人,都叫他打得再也不敢多管闲事。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身强力壮的男人,是无所畏惧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女孩子面前,他吓到就快要尿裤子。
就在唐悦决定割下这个男人的耳朵的时候,他的妻子扑了过来,像疯子一般扑了过来。唐悦本以为她是找到了报仇的机会,想要向她的丈夫讨个公道。
然而,她错了,错的很离谱。
那个女人扑上来,一口咬在唐悦的手上,顿时鲜血直流。
唐悦骇然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像是保护者一般挡在她丈夫面前的女人。
为了一个将她打成这样的男人,她竟恶狠狠地咬下了唐悦手上的一块肉。
而这个时候,葛大瞅准时机,抓起铁锨向唐悦的额头砸下去。
以唐悦的武功,怎么可能避不开一个山村野夫的铁锨?
偏偏她居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是被那女子的举动惊住了,还是觉得这世界太过荒谬,她居然就真的任由那铁锨打过来。
只是,那铁锨终究还是没有落到她的头上。
一柄扇子,竟奇迹般地挡住了来势汹汹的铁锨。
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他们面前,微风吹动着他雪白的长衫。
葛大蓦地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刷白,因为他已看见,原本握在手中的铁锨,已被那柄扇子,轻飘飘打飞了出去。
“砰”地一声砸在地上,铁锨坚硬无比的尖部,竟然硬生生断了。
商容拉着还是一动不动的唐悦走出了那户人家,并没有理睬那对已惊呆的夫妇。
他只是觉得生气,难以言喻的生气。不知道实在气唐悦这样的身体状态还敢多管闲事,还是气她明明可以一刀杀了对方,却还傻傻地任由对方攻击。
唐悦见到商容,脸上却没有惊喜,更没有动容,她只是露出迷惑的表情,这样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难道她是在问商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能够及时救下她?不,商容知道,她关心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一件她本不该关心,甚至应该就此丢开,永远不再去想的事。但他深吸了口气,平静地道:“这道理实在太简单,他是她的丈夫,他要伤害她,她心甘情愿。”
只有在你心甘情愿的时候,别人才能伤害你。
若你不在乎,不关心,谁都伤害不了你,你便会成为这世上最坚强的人。
不要怨恨被伤害,因为将伤害的权利赋予对方的,正是你自己。
唐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她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才能明白,是她自己将利器交到了温雅如的手中,让对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给了对方任意伤害的权利,毫无保留地奉献付出,却从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
没有回报的感情,永远是不对等的,最终会土崩瓦解。即便那个人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有着亲密血缘联系的人,结局也是一样的。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商容一眼,只是默默收起倾城,转身离开。
商容跟在她身后,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整整一天,唐悦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一刻不停地走着,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商容还是否跟在后面。
她已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唐悦就躺在草地上睡觉。完全不管阴冷的地面让她的骨髓都要冻结起来,更不管潮湿的露水完全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仿佛连自己也不在意,商容远远地瞧着,只觉得心痛,这种说不清来由的感觉,仿佛要将他的心都揉碎。
但他还是不敢靠近,更不敢打扰,只是默默地看守着,不让任何人或者山间的野兽靠近唐悦。
唐悦呢,她仿佛毫无所觉,竟然真的睡着了。这一睡下去,直到天色发亮,也没有再醒过来。
商容终于忍不住,悄悄走过去查看她的情况。
只见她苍白的面色,似乎染上了一层红晕,人却还是乖巧地蜷缩着。
商容轻轻碰了碰她的额角,方才大惊失色。原来她竟不是睡着了,而是因为发烧,已失去了知觉。
她的身体冰凉,额角却是滚烫。
毫无他法,商容只能抱着唐悦,重新回到刚才他们路过的小镇上,找了间干净的客栈先安顿下来。
商容为唐悦请来了镇上最好的大夫,却什么毛病也没有瞧出来。商容心中知道,她必然是因为过度的绝望、打击、痛苦,加上并未痊愈的伤和夜间的风寒,才会陷入昏迷。
唐悦的高烧持续了一天,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稍稍退下去。
她第一件想到的事,竟不是看一眼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商容。而是看着空白的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商容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只看见斑驳的墙面。
她究竟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商容禁不住这么想,但他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些了么?”
唐悦的眼睛里却突然露出很奇怪的神情,她慢慢地道:“商大哥,在唐家堡已呆的太久,久到我已忘了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商容刚开始以为她是真的感到饿了,刚要吩咐厨房将准备好的粥端过来。
唐悦却道:“我一直在想,饿死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活活饿死的人是种什么滋味?商容无法回答,因为他从未挨过饿,也从来没有挨饿的机会。所以他不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连他整个人都已愣住。
唐悦怎么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她不仅问了,而且还笑了,笑得很落寞。商容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
一个人挨饿的时候,会全身都发软,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仿佛整个躯壳都是空的。
唐悦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别人,才能遏制住自己想要去吃饭的冲动。她若是想要体会到那种感受,只有用这样的方法。
商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绝不会让人瞧出来他此刻心中的痛苦,他知道自己向来能掩饰得很好。
他和任何人都可以谈笑风生,绝不会让人觉得他对谁特别热情或者冷淡;他对天底下每一个女孩子都很客气体贴,绝不是因为他真正喜欢上其中的一个人;他对自身的一切痛苦都能漠视,却绝不意味着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快乐有悲伤有兴奋有愤怒,只在于他能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不将情绪表露出来。
就像他明知道唐悦此刻就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不断的失望已让她彻底消沉下去,但他却不能用双臂拥抱她,给她以情人般的安慰。
他只能理智的,像是一个朋友,一位兄长般劝慰她。
所以,他只是道:“小悦,世上有许多我们无法解决的事,让它就这样过去又有何妨?”
唐悦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商容道:“你指的,是哪些事?”唐悦道:“我娘,我爹,还有我的出生。”
商容道:“若是没有你的出生,又怎么会有我们的相遇。我要感谢你娘,让我遇到你…这样一个好朋友,好妹妹。”
唐悦默然,终是道:“谢谢你这么说。”她说着谢谢,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极平淡。
商容道:“只要你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景色。”
唐悦勉强笑了笑道:“天下这么大,当然会有很多美丽的景色,可那些并不属于我。”
商容道:“不是喜欢就一定要占有,让那些事物留在他们最应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唐悦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商大哥,我不像你懂那么多的道理。是非,对错,其实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我重视的人能在意我,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商容道:“为什么一定要靠着别人的感情才能够生存下去?”
唐悦道:“因为…那样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商容握紧了双拳,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欲望,他们都希望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愿,总有人要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