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手中拿着什么东西,我瞧不清楚,但瞧见他走至鼓台后,将那东西落在了我的座位前,不顾底下一众闲言碎语,逐字对我道,“太常寺少卿景大人,为花官姑娘掷银十两。”


第11章 初葵来得猝不及防
我好像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多的钱了。容先生她是个视钱财为粪土的妙人,我跟了容先生这么多年也视不了。我看那银子还是白花花的银子。
想来我虽肚子里有了墨水,却也还是个俗人,不似容先生和他那般真正有文人的气节,倘若别人送银子给我,我会拿着,捧在心口捂得好好地。
当这十两银子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脑海中自然浮现的便是他当年对我说的那些话。
“他们的银子是为听琴看舞,你的银子是为给我一人捧场,虽然最后都不会进我的腰包,但区别甚大。这十两银子,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彼时他知道自己误会了我,松开我的手腕,“绝不拖欠。”
可我并不希望他将银子还给我,我希望他能给我个机会去感动一下总是不爱眷顾我的上天。
“银子你不用还我,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我也不会在回香楼吃到那么多好东西。我这辈子都没吃那么好过。”好罢我承认,我这辈子是再也不想一口气吃下那么多好东西了,与其吃到吐,我更情愿饿着。
他坐下继续擦琴,又没有搭理我,甚至轻蔑地瞧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看不惯我八辈子没吃过饱饭的德行。
好的罢,我心底安慰自己说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其实都有一点叛逆,小春燕也经常因为偷来瓜果糕点后与我分赃不均而看不惯我。
我想教我的小乐师知道,我并非因为没吃过饱饭才一去就夺得魁首,那一顿饱饭我也是生生吃到吐才罢休的。倘若他知道了真相,我就能挽回我饿死鬼投胎的形象。
但转念一想,他要是知道我吃到吐了,脸色也一定不会比前边更好看,我便觉得还是就这样罢,等他不叛逆了就知道我的好了。
我挨过去,自觉没有凑得太近,跪坐在他身旁,学着敏敏姐姐的语气同他道,“银子太俗了,你若真想报答我,不如就继续教我弹琴,直到我学会《离亭宴》为止?”
为防止他拒绝,我忙补了一句,“反正、反正,你要是给我银子,我是不会收的。”因为心虚,吐字有些许磕磕绊绊。
他转过头来瞧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他从未见过像我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我脸皮确实厚,不仅不觉得可耻,甚至还卷起嘴角对他笑。
我看他愣了一愣,又厌恶地埋下头擦琴,声音下沉,“知道了,你先出去。”
他忍我忍得真的很辛苦,脑门儿上每一根突起的青筋都将我怼得清清楚楚。
为了稍微安抚他一下,我临走时为他倒了杯热茶,“景弦,我以后每天都会给你捉萤火虫来的。”
为践此一诺,我在他这里蹭学两年,每日都会去春风阁后的小树林,不论春冬。
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完整地将《离亭宴》弹得明明白白。
彼时我坐在他身旁,夯着澎湃的心情转头看去,以为会看到满脸的欣慰,撞入眼帘的却是他极难得上扬的嘴角和揣满喜悦的眼神。
我觉得他好歹作一场戏夸我两句,方能给我留些许面子,但他没有,他将这层解脱的欣喜流露得太明显,丝毫不关心我脆弱的心灵有没有深受打击。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近期的心情逐日趋于明朗,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越来越开心,对我也越来越和气。我险些就要以为是自己投注在《离亭宴》中的情意感化了他。
趁他没有开口赶我走之前,我先一步道,“……这两年委屈你和你的琴了。我晓得这把琴是你师父送给你的,珍贵得很,为了补偿它,明天开始,我会日日来为它擦洗一遍。你觉得呢?”
现在轮到我是十二岁的年纪,轮到他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开始有点叛逆了,他明摆着不想让我再靠近他和他的琴,我还非要来个学后服务,将流程走得整整齐齐,就是在叛他的逆。
“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耷拉下嘴角,和往日的他如出一辙的冷漠,“等你走后,我会重新为这把琴换弦。”
我这两年将小树林后的萤火虫捉得都快要濒临灭绝了,他还是没对我有丝丝改观。我还是有点沮丧的,也不敢沮丧太多,免得教他觉得我性子不好。
“那我明天来了之后做些什么呢?”我坐在蒲团上,抱着腿,用充满希冀的眼神望他。
他转头看我,“《离亭宴》你已经学会了,不必再来了。”
“但我觉得,你可能缺个端茶倒水的,碰巧我这方面还比较擅长……”我死乞白赖的样子真丑,但一想到他也没觉得我好看过,我就释怀了。
“不用。”他皱起眉,“我寻常看书、写字、弹琴这些,都不想被人打扰。”
拒绝到这个地步,我再找什么理由出来就是在刁难他了,本来他这个人就不如我擅长找借口。
我慢吞吞地从他的蒲团上挪开,又慢吞吞地站起来,依依不舍的模样在他的冷漠面前显得滑稽可笑。
我敛起自己一文不值的神情同他道别,余光瞥见蒲团上留有一抹红影。我晃神看回去,大惊,“血……我流血了!景弦你快看……!”
上天,你也快看看罢,我竟被他的决绝气到出血。
他清秀的眉皱得颜色都深了几分,听我叫唤才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万年不变的脸出现了窘迫与讶然两种神色,来回变换之后就移开了视线。
我瞧他耳根渐红,料想他是以为自己摊上了什么麻烦,可能会觉得方才那样薄情害我出血有点对不起我。
这个时候为了体现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我就赶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景弦,我不疼的,这血出得我都没什么感觉。你放心,我不会报官,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这是来葵水,不是出血!本就跟我没关系!”他抽回手,一脸仿佛我占了他天大便宜的模样。好罢,我确实就是趁机占了他天大的便宜。
我一怔,跪坐在蒲团边,埋头去看,“什么是葵水?”
“问你敏敏姐姐去!”他红着脸的样子真好看。
“那我去问敏敏姐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让他羞成这样,从地上爬起来,我抱起他的蒲团,“这个也会帮你洗干净,挂在庙里晾干了再拿过来。”
是这样的,我总不好意思让他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去洗这些劳什子。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也不会帮我洗。
“……不必了。”他脸更红,“不必拿回来了,我这里多得是。你就自己留着用罢。”
他嫌弃我,一切我沾过手的东西他也都一并嫌弃了,这我不怪他,倘若我是个大家闺秀,也不至于会是这样。
我抱着蒲团往门口挪了两步,又转过头问,“我裤子上的血需要遮一遮吗?如果遇到官差问我这血是怎么来的,我要怎么回答?”
他红着脸咬牙,“你觉得官差会注意到你吗?……我换洗的衣服昨日被拿去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盯着他身上仅有的那件雪白素衣,料想就算今日不冷他也不会给我,且我的裤子脏兮兮的,本就分辨不出什么血迹。更何况,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官差只关心百姓,乞丐算不得百姓。
于是我就抱着蒲团穿着带血的裤子跑出了解语楼。
因为跑得太疾,等我到了敏敏姐姐那里时,小腹一抽一抽地绞痛起来。
那种感觉就和坐在鼓台上的我此时别无二致,我额间发了些虚汗,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那侍从唤我:“花官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第12章 别来无恙
倘若站在我面前的是个丫鬟,我便可以直言不讳,可站在我面前的偏是个七尺男儿,我自然羞于启齿。
且因他报响太常寺少卿的名号,鼓台上的姑娘们无一不用艳羡与震惊的眼神瞧着我,纵然只是区区十两,落在她们心目中,太常寺少卿送出手的那便是泼天的光荣。
若我此时扰乱氛围说自己来了月事,场面将会十分尴尬。
我摇头,“多谢你家大人好意。”我指的是他给我捧场的这十两白银。
不了解他的女子拎不清他为我掷银的原因,我自己却是拎得门儿清。当初我不要他还我那十两银子,他欠债至今,与我纠葛必定教他耿耿于怀。
如今借此一趟既可以为我捧场,算是看在当年的情分上,又可以将十两银子还给我,不再欠着我什么。我想,八成差不多大概就是我揣测的这个样子。
侍从犹豫了一瞬,向我颔首致意,随后便退了下去。
我发誓,从我不知哪个犄角疙瘩出生起,就没有被人这般尊敬过。其实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妓子,比之侍从还要轻贱,何必要对我颔首弯腰。少卿大人他给足了我面子。
当官真体面,我也想当一天官体验体验被人捧在高处的感觉。
侍从疾步上楼,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瞧着他像是蹙起了眉,随即熠熠地看向我。
我迅速垂眸低下头,并不想让他发现我在偷看他。
恰是时,澄娘走上鼓台,站在我身侧朝我挤眉弄眼,我料她误会我和这位少卿大人有什么情未休。我回她一笑。其实有何情未休,只有我一人意难平罢了。
澄娘介绍我的花名,并让我弹一曲《离亭宴》。我指尖微顿,下意识抬起眸,不动声色地掠过他,仍是拨响了弦。
这一曲缱绻柔情我弹得酣畅淋漓。但后来腹痛如绞,有些力不从心,索性在转音处刹停。
我垂眸不语,台下也跟着我静谧一瞬,霎时又激起雷鸣掌声,满堂喝彩。
喝彩的好像还是那些人,鼓掌的好像也都没变,如今却是我坐在鼓台上,弹着他当年弹的曲子。我就像是条被溺死的鱼,随波逐流,贯穿这岁月长流。
我多想同他说一句别来无恙,可已被岁月溺死的我开口不得。
“我出五百两,买花官姑娘为我一笑!”
我耳畔传来那些满脑子龌龊的嫖客们轻浮的声音。从前我吃到吐才换来十两,如今只需随意笑一笑,便能换来五百两,我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值钱过。
别说笑一次,就是让我笑十次我也没什么怨言。
舞姬姐姐还说我是傻乎乎的,我觉得台下的那些公子哥才是真的人傻钱多。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我抬眸朝那人颔首一笑。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有骨气的年轻人,好歹攒着这些银子我还能给他赔一把崭新又趁手的琴。
“我也出五百两,买花官姑娘为我一笑!”
“我出六百两!”
“我出六百五十两!”
就在我快要笑不过来的时候,一位年轻人突然喊道:“八百两,花官姑娘!今晚陪我罢!”
这件事恕我这个没有骨气的年轻人暂时不能答应,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我觉得自己不是个认命的人,追他追了七年才放弃,今日我也好歹抗争一番再说。
实不相瞒,我觉得以自己离了他之后的运气来说,其实还有希望被拯救。
就是不知道具体是谁能这么有钱又这么大发慈悲。想来这个人比在场的所有嫖客合起来还要人傻钱多。
想到这里我又生出那么点绝望。
“一千两!花官姑娘!今晚陪我!”
我转头看向那人,许是我孑然多年,看个嫖客也看出真心实意来。这个人竟然会愿意为我出一千两银子,还眼巴巴地要我答应。我很懂这种眼巴巴的感觉,曾经我也总是这样瞧他。
澄娘在我耳边悄声说,“你可看到,这些男人都围着你转了,这就是做姑娘的好处,以后受用不尽。”
我也凑到她的耳畔,很不好意思地跟她说,“可是澄娘,我今日来葵水了。现在有些不舒服。”
我瞧她讶然转头瞪我,一副与我急眼的模样,我知道,她很想抽我两个大耳刮子,考虑到时机场合都不太对,硬生生忍住了。
此时有人跟价,“一万两。”
满座哗然。
我讶然,谁?
澄娘和我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来处看去——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胡砸乱撞的声音,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将自己给呛着。
是他的侍从。
他的眉眼藏在葳蕤的灯火中,我看不太清楚,想来看清楚了也看不懂。
方才他因那把琴与我斤斤计较的模样已让我认定他是个清官。如今他这样,又让我揣测他怕不是个贪官。
这般为所欲为,是不是因为太有钱了才愿意施舍于我?我不敢揣测他有别的意思,因为他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毕竟他是看不上我这身子的。
或许他是可怜我在这破烂窑子里打拼,或者是可怜我这些年混到这个境界竟还在为他守身如玉。
我的不幸就是他的负担,他觉得今日让他给撞上了,怎么着也要花点银子消点灾,减轻一下他自己的负担。
总之,他对我心存愧疚,想要救我出苦海。
我很感谢他,感谢他如今身居高位却还能低下头来看看我这只蝼蚁。
“一万三千两!”
我讶然看去,是名鼻头长满叮包的富家公子哥。如此地步竟还为我跟价,这位公子也是个富得流油的性情中人。
“两万两。”我以为他至少会犹豫片刻。显然,他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多想那些劳什子了。
“两万一千两!”那公子也没有犹豫。
我很羡慕他们这样惺惺相惜的有钱人,两个人有钱得势均力敌,我梦寐成为他们这种人中的一员。容先生常说我且傻且没有出息,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十万两。”
满座再次哗然,随即当堂喝彩。太常寺少卿景大人为某青楼女子掷银十万两,说出去他能坐牢。
我心口巨震,浮动的心绪让我直勾勾地看向他。
他不按照常理循序渐进。我猜他是考虑到我后面还有许多姑娘需要竞价,不想再耽搁下去才这样果决。
但他此时看我的眼神又是何意?皱起的眉又是何意?
求学六年,我竟还是傻乎乎地。
“花官,那可是少卿大人,你还愣着做什么?”澄娘轻推我,与我低语道,“快答应啊!”
我见她脸上净是喜色,一定与我此时虚白的面庞成个鲜明对比。我痛得额间发汗,她竟还在催我答应接客。
幸好是他。因为是他,我来不来葵水都没什么关系。他压根儿不会动我。
可我怎敢答应?十万两我确实还他不起。
我垂眸不语,捂紧小腹,不知怎么办才好,汗水已将我的衣襟微濡湿。
台下忽然弹起一阵惊呼,我下意识抬眸看向他,他的位置空空如也,连侍从也不见了。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我。
我想我此时捂着小腹还惶惑望着他的模样一定很傻。
可接下来的一幕,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料这芸芸满座也怎么都没有想到——
他解下素白的外衫,披在我身上,我讶然睁大双眼,想要推拒时,他已毫无预兆地将我抱了起来。
我知道,我的心忒忒忒……不停地忒,可我面上不敢露出丝毫破绽,我不敢让他这个有妇之夫知道我还该死的心悦他,免得惹他生厌。
他将我抱下鼓台,转角上楼时轻声对我说,“花官,别来无恙。”
静谧破碎,我被岁月拽了一下,沉入回忆之前,亦轻声回他,“别来无恙。”


第13章 变故
他第一回抱我,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那时候我方满十三。
那天的雨很大,花神庙终于没能挨过狂风暴雨,被打碎一屋绿瓦,那瓦片比雨点锋利,吭吭哧哧地掉下来,饶是我机灵得在瞧见一点苗头时就抱头鼠窜,仍是被砸破了脑袋。
血顺着额头流下来的时候,我反倒木讷地坐在角落不动了。我抱着腿,因鲜血下淌而被焐热的额角给予我这无尽黑夜中仅有的温度。我望着庙顶的窟窿出神。
小春燕后来说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那个样子,以为我是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譬如涉及到哲学之类的东西。瞧我那忧郁的样子与他描述的甚是相像。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想的是:倘若我这时顶着这样悲催的伤势去找我的小乐师,他会不会因为我过于悲惨的生活和遭遇同情一下可怜无助但很能吃的我?
想到吃,我的五脏庙也好似破了个窟窿一般,急需我的慰藉。可是前几日我没能囤粮,今日并没有粮食可以供我吃。
我的视线下移,瞧那破碎的绿瓦上的青苔倒是厚重异常。
我忍不住抠了一小块绿皮下来,想都没想,便轻咬了一点,似乎还是能吃的,有泥土的芬芳和雨水的清新。苍天,我竟悲惨到这个境界。
这已经不是穷不穷的问题了,我认为这是有关于天下百姓吃穿冷暖的政治问题。
我们做乞丐的,除非是皇城本地的乞丐,否则其余的乞丐是一概不晓得这一届的皇帝是不是明君的。只是常听从前的老一辈的乞丐说,不管是不是明君,我们过得都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我已实在忍不住想要去解语楼对我的小乐师分享我的遭遇。倘若能求得他三两句安慰自是最好不过,若是求不到,我也须得去见他一面。是,我就只是想去见他一面,别的再没有什么。
挽起衣角和裤脚,我刻不容缓地冲进雨中,小春燕在我身后追问,“这么大的雨,你又跑解语楼?!我看你是对那个姓景的走火入魔啦!”
是,我入魔三年了,自己都不晓得具体觊觎他些什么。美色的话,我觉得小春燕他越长巴长巴好像也看着像是那么一回事,只是我与小春燕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从来只是对他藏在砖块下面的糕点有兴趣,对他这个人提不起兴趣。
每每和敏敏姐姐交流追求心得的时候,敏敏姐姐总将酸秀才夸得天花乱坠,而我觉得我的小乐师似乎除了美貌和弹琴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最要命的是,敏敏姐姐总是能列出她喜欢酸秀才的数十条理由,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而每每轮到我说,我就只能说我对他的美貌从一而终。这显得我傻透了。
踩着雨水的节拍,我朝解语楼跑去,驾轻就熟地摸进他的琴房。
浑身是水的我并不敢离他太近,更不敢坐在他身边沾湿他的蒲团,只能站在门边,怯声唤他,“景弦……我同你说,今夜大雨将我们花神庙里的瓦片砸碎了许多……”
他原本就弹着疾快迅猛的调子,像是心情不太好,听见我的声音后许是心情更加不好,一把捏紧了琴弦。我瞧那琴弦都快要被绷断。
未免他师父送给他的琴间接毁在我的手里,我赶忙道,“今日我不是来缠你的,我被砸伤了,住的地方也快要没有了,我想要你陪我说说话……”
他松开琴弦,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琴贵重,不值当为了一个我去弄坏。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应当买不起更好的琴,若是逞一时之气弄坏了的话,他还要自己掏钱重新买。
“你要说什么?”他似是长出了一口气,勉强忍耐道,“说完赶紧走。我今日心情不好。”
他说话时吐字那样狠重,好像我欠了他银子似的。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以后可能不住在花神庙里了,那里破了。”我抠着他房间的木门,认真对他说,“其实我还想说,方才花神庙破出一个大窟窿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偷吃东西会被狗撵、被人打之外,就没什么人管过我。那些皇帝都说自己会对百姓好,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管过我们,你说是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我已料到,兀自与他说,“倘若以后你能见到皇帝,能不能帮我问一问?”
“说完了吗?”当然,他这样冷漠的神情与回答我也料得明明白白。
我把头靠着门,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我现在这样被碎瓦砸得满头是血后还被暴雨淋得满脸鲜红的凄惨模样,是希望给你看一看的。
毕竟,我留不住他记着我对他的好,但好歹还可以用如今这幅丑陋骇人的模样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将来我若不在他身旁,他也好记得我。
他没有理我,不知手里摩挲着什么东西,正低着头。
我远远地站在门口瞧了一眼,那是他师父留给他的那枚玉佩。我还记得他的师父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年离开了解语楼,并对小景弦说,倘若有什么事,就拿着这枚玉佩去淳府中找他。
我心揪揪,忐忑不安地轻声问他,“你是不是想念你的师父了?……解语楼里的人又打你了吗?”
“花官。”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唤我的名字。若不是他唤我,以我目前与他的距离和氛围来看,我险些想向他做个自我介绍。
“在,我在。”我赶忙回答,信誓旦旦,“景弦,我会一直在。”
他抿唇,握紧拳同我说,“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好的罢,我会如你所愿。
我拿衣袖抹去一脑袋本不愿意擦的血,转头往外走,“那我就站在你门外,你什么时候安静好了,就叫我一声,我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他没有回应我,我想我这个愿望是凉了,或许我在门外站到天亮他都不会叫我。
但我不会走,我觉得他今天不对劲,我希望他需要人的时候能有我管着他。
背靠着门,我抱着自己蹲坐在地,缩在墙角的花瓶边儿上,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被打手轰出去。
方才见到他的那刻我整颗心都是热乎乎地,如今被轰出门外,我的心拔凉拔凉地,连带着因穿着被雨水打湿的衣物而冷透了。
不知蹲守了多久,忽有两人路过,其中一人指着我笑,“这个不要脸的臭乞丐又来了,你当这里是善堂不成,日日来问景弦索要吃穿?我告诉你,他自己都快要养不起自己了,你还不如趁早换根腿抱,或许还能有点前途。”
我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偏头瞧他,同他认认真真讲,“我不用他养。他为何养不起自己?他有手有脚,会弹琴会作曲,以后定比你们有出息。”
“嗤。”另一人笑,“弹琴作曲?他唯一拿得出手的那曲《离亭宴》前几日被他师父盗用去敬献给了陛下,陛下听后大喜,当场给他师父赐了官衔,如今他师父彻底离开云安,去皇城当官儿去了!”
我怔然望他,“你说什么?”


第14章 在他身边天长地久地还债
我不知道他的师父后来怎么样了,料想彼时他们在朝中狭路相逢的场面一定很精彩。
只是我想不明白,当年拍着他的肩膀,要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并拿回《离亭宴》的师父,为何会为了区区功名利禄盗用他的曲子。
我对这件事最后的记忆只剩下了他的拥抱和我未经润色就脱口的傻乎乎的爱意,那是我和他关系拉近的开端,也是我彻底深陷爱河的推手。
不过,这件事得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我要如何面对此时正半跪在我床边认真为我脱鞋的他。
他将我送回房我已经很感激了,别的什么故事不能再多了,我怕我会带领着他同我一起对不住他的夫人。
但料想他固守本心的本事不逊色于当年,不然也不会在处处是美人的汜阳只等着他妻子一人。
想到他出远门的妻子,我忽然觉得他帮我脱鞋的手有些烫脚。
我赶忙将腿缩了回来,顺势蹬掉了已经摇摇欲坠的鞋子,掀开被子包裹住,一气呵成。
他还蹲跪在地上,抬眸望着我,迟疑许久后才开口同我道,“你分明是几天前才到的这里……今早为何不告诉我?昨晚又为何不向我求救?……你觉得我不会救你?”
我直愣愣地低头看着他,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他竟也会一口气连问我好几个问题。机会难得,可这三个问题该死地难,我一个也回答不上。
他没有为难我,大概是觉得这问题也没什么好揪着不放的。
我见他忽然起身,走到茶桌边倒了一杯水,又走回来递给我,“热的。我让人给你煮了姜茶,一会儿就端来,先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