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低声回,浅抿了一口。
当我再抬眸的时候,他已经在我床边坐下,某种角度来说,我当年遥想与他同床的愿望在十三年后的今天勉强算作实现了。
“见面时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饶是他的声音很轻,也依旧惊扰了烛火,让投在壁上的影子胡乱摇曳。
我盯着那摇曳的影子,愣是想得脑仁儿都疼了才想起他当时问了什么。他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
“柳州。”我捧着茶杯,故作轻松地同他介绍,“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过得很好,还精通了弹琴和下棋。嗯……景弦,我现在会写字了。”
他低头笑了下,我灰暗许多年的世界里顿生出了璀璨的光。
“那你呢?”我喝了一口水,咽下满腔险些溢出的酸涩,不经意问,“我听澄娘说起过你,太常寺少卿是做什么的?”
“弹弹琴,编编曲。”他说着,起身又去给他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朝我走来。我想他是真的渴了,反正不会和我一样,是为了掩饰心底的苦,咽下满腔的辛然。
“那这个官职很适合你。”我顿了顿,为了不让话题间断,致使两人尴尬,又赶忙问,“你来云安做什么?”
问出口的那刻我又想起,昨晚他的好友说他是主动请旨来救济云安乞丐和难民的。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对他说的话。我说,倘若他以后能有出息见到陛下,就帮忙问问陛下为什么不管顾乞丐的死活。
我当然不敢妄加揣测他是为了我当年这一句话来的,我只当他是个好官,愿意顾及乞丐的死活罢了。
“我奉旨前来救济云安难民。”
我多想他说的是“我回来找你”。但我也知道,那是话本子里才会有的情节。我笑了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自嘲。
“那你呢?”他看着我,看进我的双眸里,“你回云安又是为了什么?”
我一板一眼地回,“我奉命前来教书的,就在陈府。哪知道半路遇上了劫匪,便被卖到了这里。”
不知他为何奕奕地瞧着我,一眼不眨,但他听我说完后,怔然了片刻。也笑了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我猜测他八成是在笑我傻。
“你放心,明日我会带你一起离开解语楼。”在我还没有惊讶出声之前,他便解答了我的疑惑,“我那把琴你尚且还未赔给我,方才便又为救你去了十万两,作为债主,将你带在身边慢慢还债,你没有什么意见罢?”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地回,“我在有银子之前暂时不敢有什么意见……”
“你要如何有银子?”他凝眸看着我,问道。
我很纳闷,因为这件事我也很想知道。
沉吟片刻后,我慢吞吞地道,“或许……我去陈府教书是有偿的,只是他们不好在给容先生的信里明说。”毕竟容先生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与她谈银子的话,将会显得俗气。
“容先生……”他稍抬头顿了顿,微眯起眸。
我望着他,无可否认,他如今微微眯眸思忖的模样撩到了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梢在发烫,未免他继续这撩人的模样,我主动补充道,“容青野先生。”
他恍然,低头看向我,“原来,你是跟着她去了。难怪如今琴棋书画技艺齐全。”
我点头。
“你去陈府教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问。
“大概是教读书写字。”我毫无防备地答。
他定定地瞧了我一眼,“好,那我就教弹琴作画。”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眸,又抬眸,才猛地反应过来,睁大双眼,“你去陈府??教书??”
“嗯,有什么问题吗?”他抿了口茶,神色从容,“难道我不够资格?”
我皱眉摇头,“不是……为什么?陈府分明并未邀请过你。”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邀请我?”我瞧他挑眉的样子也挺撩拨,只是此时无暇静静观赏了,只听他道,“多年前邀请过,我拒绝了。但,我现在又想去了。”
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是,你每日不上朝吗?”
“云安与汜阳相隔不远。每日来回便是。”他忽然缓缓凑近我,将我逼得在床头一角缩成一团,他才道,“我始终记得,我师父离开云安那年,你安慰我说你会一直在。”
他忽而挽唇一笑,直勾勾地瞧着我。
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对我笑得这样骚包过。
我竟还该死地觉得十分美妙,可以说是很叛逆了。
我很想也回他个直勾勾的眼神以求公平,但我天生的傻气并不允许我的眉眼有一丝媚色,于是看来看去我都是傻兮兮的样子,索性别开了眼。
他敛起笑意,正经道,“花官,你看着我。”
我看着他。傻愣愣地红了脸。
满室静谧,好似我们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道,“所以,这十万两有我随旁盯着,你休想逃债。”
语毕,他勾唇一笑,“噗。”
大抵是在笑我天真到被他愚弄,其实他这样勾唇一笑对我造不成多大的伤害,毕竟这么多年我已学会了些冷硬如刀,但他竟无耻地笑出了声,这就有点卯我的面子了。
“……”我礼貌的浅笑渐渐消失。
我知道,我都明白,我不该对有妇之夫和爱情还有什么期待,我上了年纪了,应该学会用金钱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
什么“重逢必相爱定律”、什么“将她抵在墙角狠狠亲吻”的话本子都是酸秀才写来骗人的。我不该相信酸秀才,他自己都扯不清和敏敏姐姐的那些子情爱。
我垂眸以掩饰方才险些从眼中跑出来的爱慕,淡淡地道,“我不会逃债的。你若是没什么事,就早些回房休息罢。”
他没有动,我瞧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敲打杯沿,敲了片刻后,他道,“姜茶还没熬来,我在茶桌边坐着等,你睡罢,一会儿来了我叫你。”
好罢,我也确实困了,顾不得那许多,去浴房换了底裤便睡了。
半梦半醒间,我觉得有人在轻抚我的脸,像是一阵风那样轻,我知道我是在做梦,做着这么多年依旧会翻来覆去做的梦。
我梦见我去往柳州的那天,景弦他在雨中追赶我的马车,让我别走。
他喊得那样撕心裂肺,我怎么忍心独留他一人。
提裙下车,我不顾倾盆暴雨,惟朝他跑去。他轻抚去我脸上的雨和泪,我一遍一遍地唤他,“景弦……景弦……”
天上一滴滚烫的雨水砸在我的脸上,我来不及在梦中想明白为何雨水会是滚烫的,景弦便温柔地为我抚了去,并在我耳边念,“我在。花官,以后我会一直在。”
那样多好,倘若当年我走时真是那样该有多好。我迷迷糊糊地想。
天大亮时,我的梦醒了。当年该是怎样的,还是怎样的。
我记起昨晚他说要带我离开解语楼,于是穿戴好了从柳州来时那身衣裙。
茶桌边已没了他的身影,唯留下一张字条和一壶姜茶。字条上说他在香字号,让我趁热喝了姜茶便去找他。
那姜茶还是热腾腾地,热气氤氲,我琢磨着他刚走,以及解语楼是不是该定期换一批厨子。毕竟景弦说这姜茶他昨晚就帮我吩咐了,如今却是早晨才送来。
好罢,我也不清楚他昨晚究竟有没有帮我吩咐姜茶,反正他因着等姜茶的缘故不得不在我这里睡了一宿,我也因不好意思驳他的情面而没有赶他出去。
我按照他的吩咐喝了姜茶,朝香字号走去。
“叩叩——”
我听见房间内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在我敲响房门的那刻便安静了。
为我开门的是那位苏兄,他愣了愣,转头对景弦笑,“大人,是花官姑娘。”又对我笑说,“花官姑娘请进。”
我朝苏兄颔首一笑,“谢谢。”
景弦示意我坐过去,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稍一侧眸,才发现他正在剥鸡蛋。
“你……”我迟疑片刻,轻声问,“不是不喜欢吃鸡蛋吗?”
他定眼瞧我,“如今喜欢了,已喜欢许多年……这六年我每日都吃。”
我怔愣住,私心里觉得他的妻子真是个神人,当年他不喜欢的东西都一并让他喜欢了。我从前日夜兼程地给他送鸡蛋,告诉他鸡蛋如何如何有营养、如何如何补身体,他都不曾听我劝。
每每那些放冷放坏的鸡蛋都是进了我的肚子,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有多喜欢吃鸡蛋似的。
至少景弦他就误会我很喜欢吃。其实我哪有很喜欢,我也觉得梗得慌,只是不愿意浪费粮食罢了。
好罢,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罢。他的妻子确实比我会把控他的心。
“给你。”他将手中剥好的鸡蛋送到了我面前的碗里,猝不及防。
我愣了下,转头看他,很想劝他做个人,明晓得我曾经那样爱慕他,曾经那样劝他吃鸡蛋他都不吃,如今还要将他妻子劝他吃的鸡蛋分给我。
若不是人多,我一定会驳他面子。
好罢,我承认,我无法驳他的面子,纵然他让我看到了自己和他妻子的差距,但我仍是因为他给我剥了鸡蛋而心中欢喜。
我道过谢才发觉他的两位友人都正用异样的目光瞧着我。这让我不明所以,插在筷子上的鸡蛋也不敢啃了。
景弦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才收敛起视线。
我这才安心啃了一口我的鸡蛋,待要啃第二口时,景弦道,“你想吃些什么茶点?我让后厨做了些枣泥糕和玫瑰糕,还煮了果片茶,可以醒脑。你若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就这些挺好的。”我想到自己还欠他债,又斟酌着加了句,“让你破费了。”
坐在他对面的苏兄没有忍住笑出了声,我慢吞吞抬头朝他看去。
他拿手指抵唇一笑,道,“花官姑娘,与你的身价比起来,这些茶点已不算破费。”
“你说的是。我会还他的。”不知是不是我一板一眼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傻,苏兄又被我逗笑。
他道,“花官姑娘好志气。你可知……”
他还未说完,景弦便接过话来打断道,“你可知,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你须得多吃些,补补脑子和身子,才有本事早些还清,你也不用太担心,还不清总还有些别的办法。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他竟将这个词用在劝我天长地久地还债上,我有点不能苟同。他可还记得,这是我同他表明爱意时,亲口说的话。


第15章 我心悦你,见之欢喜
那时候我想得很简单,他的师父离他而去,他心里一定很难受,需要人陪,也想要有人能管着他。而我彼时觉得自己就是陪伴在他身边最好的人选,我无比笃定自己会与他天长地久。
那么正好,我就来管着他。
“你以为他能在这里当上继任首席乐师全靠的是他的本事?还不是要有他的师父作担保。如今他的师父不管他,以后他指不定吃什么苦。你看着,解语楼从来不缺会弹琴编曲的,他如今没人管没人罩,要不了多久就会沦落得和你一样,小乞丐,你来这里攀附一个没前途的乐师?
我站起来,抹掉下巴的雨水,这大概是我除了和狗打架以外最凶的一次,“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要攀附他!他也不会去伸手要饭!”
他们的嘴脸那样丑恶,气得我脑袋发晕,忍不住扑过去抓住那人的手腕咬了一口。
我发誓,这一口我用尽我十年来积攒下的所有力气,且任由他们如何揪扯我的头发、拽拉我的肩膀我都没有松口,直到嘴巴里传来令我心头升起快慰的血腥味道。
“吱嘎——”
许是他们的吆喝声太大,惊扰了景弦,他推开门低呵,“住手。”
我松开嘴,往后退了一步,没成想只退了这一步就撞在了他的身上,我抬头看向他,只瞧见他皱起的眉和紧抿的唇。
倘若我料得不差,他应该是在生我的气。
面前两人消息这样灵通,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他们有银子,说不定就是景弦的主顾,总之是不能得罪的那种高等人。反观我,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我如今都解决不了,我帮不了他,却还要给他找些麻烦。换作我是他,我也会生气。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扣着我的肩膀将我拎进房中。
我们站定在窗边,他松开我,随意抚过刚被他揉皱的衣领,想要将我的领子拉扯平,拉扯了两下后发现我胡咋咋的领子本就抚不平而作罢。
好一阵沉默过后,我缓缓拉住了他的手,一边低头摩挲他指腹上的茧子,一边明明白白和他说,“景弦,你不用担心,你还有我,我会陪在你身边的。要是以后解语楼的人打你,我就拦在你前头保护你。”
他漠然瞧着我,情绪比方才凶狠瞧着我时平静了不少。半晌,他挑起一边眉,低声问道,“这样就能保护我?”
我望着他点头,一本正经地同他道,“因为只要我站在你前面,他们看见了我,就会先打我,打完我之后就累了,会忘记还要打你。”
他忍俊不禁,低下头时轻笑出声,我听见了,也随着他露出笑容。
“那若是打你的时候连着我一块儿打呢?”他像是在逗我,非要捡我话里的漏洞刁难我。
我低下头,情不自禁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怯声对他道,“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可以抱住你,他们就打不着你了。我第一次被人打的时候,小春燕就是这样保护我的。不过他保护我纯粹是因为我答应打完之后分给他一个热腾腾的糖陷儿包子。但是你不一样,景弦,你不必给我什么好处,我就会保护你……”
他微蹙起眉,似轻叹,“你这样,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我望着他,自觉眸中盈盈,“……我在对你好啊。”我理所当然地道,“景弦,你感觉不出来吗?我在对你好。至于我为什么对你好,小春燕教我说,我这个叫做‘心悦’。酸秀才教我说‘心悦’就是‘见之欢喜’的意思。因为我心悦你,见你欢喜,所以对你好。”
“莫要心悦我。”他皱着眉头,对我说,“花官,这样会让我对你生厌。”
“……”我望着他,想说一句不太明白。但为了不让他所谓的生厌真的被践行,我选择了闭嘴。
我不明白的是,难道他寻常冷漠的模样不是在表达对我的厌恶?他不是本就对我生厌么。
还能再厌到什么程度,我的好奇竟让我有点想要看一看,看一看我究竟能招他讨厌到什么程度。
好罢,我不想看。我的心告诉我,再好奇也不想看。
我只想劝他做个人,好歹考虑一下我的面子问题,这件事他本可以不用当着我的面说得这样清楚。
比如说他可以等我走了之后用信纸写下来寄到花神庙给我,就说让我不要心悦他,我若是心情好了还可以找人代笔给他回一封信,就说好的我先试试。
这样大家都保留了各自的面子,我试过之后不成功还有理由可以去找他,且如今也不至于让我这样尴尬。
好罢,我不会怪他,因为我方才跟他说了,花神庙破了,我应该会搬走,他或许想的是寄过去我也可能收不到才决定当面和我说的。
姑且就当他是这样想的罢,这样的话我心里好受一些。
“我知道我这样每日来缠你很烦人,但我觉得你需要被我缠着,我宁可你觉得我烦,也不愿意你身边一个对你好的人都没有,我宁可你对我生厌,也不想看你孤独。景弦,我们来日方长,以后我还是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抬起了身侧垂着的手,我瞟了一眼,被迫闭嘴。
天可怜见,我这番话说得这样肉麻到让他受不了吗?他难道是想要打我?
我缩了缩脖子,多年与狗争食被街头暴打的经验让我下意识抱住了脑袋,被砸破的地方虽已凝了血,但碰到还是有些疼,我捂着脑袋对他说,“不要打我头……”
他没有打我,而是将我裹在他的怀里,破天荒地抱住了我。
那种拥抱与冬日里我和小春燕依偎取暖的感觉很是不同,我相信,就算百年过后我也还是会去回味。
回头我要告诉小春燕,快点找个喜欢的人抱一抱罢,那滋味很美妙。
“花官,谢谢。”他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了无数话本子里的山盟海誓,倘若我再有文化一点就可以润润色趁机在此时动情地说出来,说不定我俩就成得明明白白了,但经过一番抵死挣扎后,我仍旧一个屁都憋不出。
最后,我只能认真地回答他,“不客气。”
我想,后来我跟随容先生学习得那样刻苦认真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我毕竟也是吃过没有文化的亏的人。
为了不打草惊蛇,和他安安静静地多抱一会儿,我特意伪装出少有的稳重模样,一动不敢动,甚至想到可以借脑袋上的砸伤就这么晕倒在他怀里。
计划似乎是通的,但我怕就此晕过去会让他觉得我性子有些小矫情,所以始终没敢落实。
时间流逝得毫无痕迹,我的怀抱就此结束。
他放开我,对我道,“你回去罢。门后有伞。”
我很聪明地反应过来,他要我拿他的伞回去,就是还有把伞送回来的机会,是在变相地在告诉我,我以后还是可以来找他。
“是。”我点头,望着他的眼睛里应该有星星,因为我觉得自己如今满眸明媚,“明天见!”
他没有反驳,那就是同意了见我。
我抱着他的伞要跑出门时,又听他喊住我,“花官。”
我转过头望着他。
他走到我身前,低声道,“你上次说你今年十三?”
我点头,惊讶于他竟然听见了我说的话。
“既然满了十三,就可以做些别的,尝试自己靠双手养活自己。”他垂眸看向我,难得地认真,“你说我有手有脚,不会没有出息,那么你也同样。”
我睁大双眼,在意的是他竟然听到了我方才在门外说的那些话,以及,他竟然会关心我的以后。这一趟没有白来,这一场魔也没有白入。
“是。我会去挣钱,攒好了就都拿来给你捧场。”我点头,别的都顾不上,只因是他说的,我便答应得干脆又爽快。
他却摇头,对我说道,“我每日须得看书练琴,你也须得学会为自己的事情奔波操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明白。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愿意把银子都留着给你,这也没什么不对。是不是?”我望着他,“不如这样,我每日挣了银子就拿来给你看,你监督着我,这样我既能为了见你努力挣银子,又能见到你,还可以学会为自己的事情奔波操劳。你说好不好?”
我见他沉默良久,心以为他不会答应。
最终他只是勉强点了头,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
原谅我当时真的不明白他是何意,后来去了柳州,别人告诉我,他是想说,没事的时候就哪里凉快哪里待着,有事的时候就去忙自己的事,不要来烦他就好。
我竟凭借着无知拒绝了他,并想出了一个能日日见到他的法子,我真是个人才。后来我将这些话笑着说出来,还是觉得很难受。
如今我盯着手里没啃完的鸡蛋,想着那些不着调的过往,鬼使神差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道,“景弦,你有没有很欣慰,我如今可以靠教书挣银子了。这样算不算是学会了为自己的事情奔波操劳?”


第16章 花官,你休想逃
我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这段来自十年前的对话,反正我是记得清清楚楚,以便时常将我做过的蠢事拿出来当作反面例子告诫小阿笙。
小阿笙在我的告诫下出落得聪慧颖悟,作为我一手带大的姑娘,她竟一点也没沾惹我的傻气。我很欣慰。
牵强附会地算一算,我也是景弦一手带大的姑娘,如今虽没有出落得聪慧颖悟,也应当称得上蕙质兰心,不晓得他欣慰不欣慰。
他若是欣慰当然最好不过。他若是不欣慰,我就替他欣慰。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须知喜欢一个人就是拿他毫无办法。
这个道理我每一年都会不断地翻着花样去明白,如今已过了整整十三年,在他的帮助下,我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我拿他毫无办法,年复一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毫无办法。
筷子上的鸡蛋顺着杆子往下滑,我忙回过神咬了一口,却听见他迟疑许久后的回答。
他轻声对我说:“你如今挣银子,是为了还我的债,一定意义上来说,你的事情也就成了我的事情。你为了我的事情奔波操劳,我自然觉得欣慰。为了让我的欣慰长久一些,你每日挣来的银子都须得拿来给我看,我监督着你。”
“——花官,你休想逃。”
他对我笑得甚是好看,“花官”两个字咬得那般温柔,我抬手压住怦怦直跳的心口,怔然望着他。嘴里还叼着一个穿在筷子上的鸡蛋。
他如今说话竟这样好听,自昨日重逢开始,句句都说得我心窝甜。不知这么说合不合适,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夸他妻子一句调教有方。
这个时候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是否该回答说“区区十万两而已,我绝不会逃”,以表明我这些年在出息方面的确有所长进?
可一想到那是足足十万两银子,我就有点不太清楚自己的为人。十万两又不是个什么小数目,饶是我将自己卖了都还不起,必要的时候我除了逃债也没别的办法。
当然,逃债这样大的事情我也就只敢胡乱想想,并不敢落实到位。
我会还,一定还,慢慢还,最多也就是个倾家荡产,我又不是没为他荡过。
想到这里,我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直到啃完整个鸡蛋我才反应过来……十万两不过是他竞得我作陪一晚的银钱,那么,他将我赎出解语楼又用了多少银钱呢?
我不知道是他没有提,还是忘记了,反正我是不会提醒他算漏了一项开支的。毕竟十万两已足够我这个教书的辛勤劳动并省吃俭用地还一辈子。
“叩叩——”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当了容先生六年的婢女,我这样有职业操守的本分人下意识就想起身去开门,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却觉得手背传来一阵温暖,在着意的包裹下,我身形滞住,慢吞吞地低下头去看。
我想我是没有睡醒。他那只手,是放在了我的手上?是我没有睡醒,还是他没有睡醒?
“只是来送茶点的。”他抬头对我说,手却没有放开。
仿佛是为了应承他的回答,在苏兄唤得“进来”二字后,果然有一名小厮端着食案走进房中,“几位爷,这是你们的茶点,刚出炉,小心烫手。”
苏兄挥手吩咐他下去,我险些本能地跟着小厮一起告退,幸好景弦将我拉得妥妥当当。
我在他两位朋友不解的眼神中坐下,偏头低声对景弦道谢。
他的嘴角微挽起些弧度,明明白白地问我,“谢我什么?”
“……”对啊,谢他做什么?我懵得像条狗。大概我是真的没有睡醒。
他接着笑,将我们交扣的手抬起来,挑眉问,“谢我按住了你的手?”
我不晓得他在皇城时爱不爱笑,我只知道如今在云安的少卿大人笑得让我窒息。
坐在对面的两位公子哥似乎很乐意看这场我单方面被少卿大人的气场压倒的好戏。他们的神情像是在看稀奇,也不知是稀奇这样的我,还是稀奇这样的他。
“快吃罢。”他不再为难我,转而将视线落在我另一只手上,同我浅笑道,“一个鸡蛋啃到现在还没有啃完,不似你寻常作风,你何时像猫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