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踌躇,只好停下脚步,倚着栏杆眺望。
忽然,一袭白衣撞入我的余光,我第一反应便是姐姐说的“白鬼”,稍掀起眼皮瞧过去——却是他!
我微睁大眼睛。
他一身白裳,流月纹中渲了几笔墨竹,越发衬得他芝兰玉树。他那长眉如墨,因垂眸的缘故,凤眸的眸尾向上勾着,只是不知为何他面色白皙如纸,抿紧的薄唇也缺些血色。
大概是因为这些年他成熟稳重了些,眉色与眸光都深了。
我想到容先生说“人的感情越重,五官就越发鲜活”这话,此时形容他恰到好处。他这些年与他妻子伉俪情深,年幼时的眉清目秀都不复存在。
此时他正抱着一把琴,不晓得是从哪儿回来的,头上玉簪微歪了些,勾在腰畔的青丝也有点凌乱。
不过上苍保佑,我终于瞧清了他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因着昨晚朦胧的纱幔阻隔,我辗转反侧了一整宿,没有一窥究竟,便没有喜悦感。
他依旧被簇拥入堂,周围笑闹的声音都能传到我的耳中来。当然,是如今清晨,正堂里只有零星几人的缘故。
“大人昨晚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解语楼,我们可吓坏了!”一位仁兄笑说,“大人昨晚去哪儿了?还以为大人不回来了呢!”
他道,“春风阁。”
我如今对春风阁的印象只留下了它后面那个致使我摔了一跤的小树林,以及小树林里嚣张的萤火虫。
“怎么可能不回来?今晚解语楼热闹着呢,我和大人说好了要观赏新来的姑娘们弹琴作画。”苏兄笑道,“若有姑娘称了大人的心,便带回家去,大人作画时磨个墨递个茶也好。”
他淡笑了下,只象征性地挪了挪唇角。
我瞧不出他是在笑,原来入了官场的人都是这样不快乐。我记得他以前虽也不爱笑,但笑的时候却是真心实意。可如今,昨晚到现在,他就没有像以前我看到的那样笑过。
“说起作画,大人在这上头也是一绝。”苏兄又笑,“但你们肯定猜不到大人是何时开始学的。”
“既是一绝,必然得要从小练起了?”
苏兄摇头,看向他。
他像是在讲一件吃饭喝茶般寻常的事,“六年前学的。”
“六年前?!竟这样晚!那时大人已入官场,想必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何必要去学这劳什子?”
他默了片刻,回道,“你们嫂子要我画她,我便学了。”
我暗戳戳地为嫂子她写好了获奖感言,她可真是个人生赢家,若我十三年前遇到了她,一定要同她请教一下如何将景弦这个磨人的小妖精骗到手。
好罢,都是胡话。我的故事全作笑谈说。不得不承认,我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心里还住着一个白月光。
我当年用四枚鸡蛋诓骗他为我画像,彼时他说的话我昨夜才回忆过,心还皱巴巴地,已不想再复述。
既然他们在外,我便可以先一步入房中坐好,机会正当,我不再停留下去,转头往香字号走。
那门也不知被谁落了锁,非要在这个当口刁难于我,我抱紧琴转身欲回,心想这不是我避而不见他,是这门它有自己的想法。
直到我转身撞到人的那一瞬,我才晓得,这门它想的竟与我不一样。
撞上去时我的下巴磕在了一把琴上,我确信那不是我的琴,我的琴已被来人撞落在地。
我被撞退一步,踉跄中踩在自己的长裙上,就快要跌倒在地时,机智的我一手抓住了来人的手臂,另一手抓在了来人抱着的琴上,险些就要一举崩断两根弦。
“放手!”
这声音太熟悉,我还没有想好重逢说辞已作迎接的准备,就已经下意识抬起了头。
撞入我眼中的是他愠怒之后顷刻间震惊,激动,狂喜,甚至病态的复杂眼神,我始终没有看懂,却听明白了他在喊我,他的声音怎么好好地就哑了,“花官…?花官…!!”咬牙切齿。


第9章 穷得不遑多让
在我的印象中,他真的很喜欢咬牙切齿地跟我说话,就从教我弹琴的那段时间开始。
那时候我每天都致力于囤鸡蛋送给他补身体,他每每看到我将煮熟的鸡蛋捧到眼前,就会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不喜欢吃鸡蛋。”
我知道,但我给他送东西,无法盘算他喜欢什么,好歹先得看我有什么。
他不愿意吃我不会强迫他,当然,也强迫不了他。往往那被我贴心剥了壳的鸡蛋都是入了我自己的肚子。
所以上天它老人家还是看得很清楚的。鸡蛋我虽送了,却没有落到他的肚子里,那是我自己占尽了自己的便宜,我的付出做不得数,既然如此,按照因果循环的条条框框来说,上天没有将他的姻缘安排给我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过了整整一月,那首曲子我仍旧没能在他手下学会。
我起先觉得这是我实在没有天赋的缘故,但就在他隐着欣喜的情绪对我的天赋表示遗憾并劝我不必再来的时候,我隐约觉得,这不应该全是我的原因。他没有太愿意花费精力教我,这我也是知道的。
好歹我也在人间生活了十年了,深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十、十一、十二……处处皆是”的道理,他不愿意教我,我也没有气馁,看谁拗得过谁。
我还是坚持不懈地来学琴,并在早晨带一枚鸡蛋给他,风雨无阻。
这样一个才十岁点大的小可爱日日为他奔波,传出去时大家会觉得我的精神上也算有点可歌可泣。
向来只晓得睡觉抢饭的小春燕都察觉出了我不对劲,要我坦白交代近期去了哪里撒野,我同他说是解语楼。
他点头认可我的行为,“那里的剩菜确实比别家的好吃。”
我懒得同他说清楚,以他目前的心智来看,根本理解不了我深沉的爱。
“解语楼的首席乐师要去淳府一段时间,给淳府二小姐任教习先生。明晚楼中会选出继任乐师,你知道这件事吗?”小春燕啃着不知哪里来的饼,含糊不清地说。
我讶然摇头,“那首席乐师多久能回来?解语楼里有好多学徒,他们要怎么选?”
其实我关心的只有景弦而已,他那样好,理应继任首席乐师之位。
“淳府家大业大,或许一去就走了门路,不一定能回来。至于怎么选,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是想说,明晚你和我一起溜进解语楼,看看热闹要要饭,囤些糕点回来。”小春燕掰了一半的饼给我,“喏,快吃罢,今天没有了。”
我接过他啃了一半的饼,不太明白他说的走了门路具体指什么,心里只琢磨着明晚去解语楼要怎样给我的小乐师捧场。
第二日天没有亮,我特意跑到解语楼去找他,想问清楚选拔首席乐师的事情,遍处寻他不见,最后却在解语楼不常有人过的后院看见了他。
他面前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我只瞧得见背影。
男子背着琴,将一枚玉佩交给了他,“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淳府找我。我不在,你须得刻苦练琴,莫要荒废了天赋,也莫要让解语楼容不下你。”
我看到景弦收紧了玉佩,朝男子拱手作揖,“师父,我会勤加练习,绝不给您丢人。”
男子将手耷在景弦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带的学徒虽多,却只认你一个徒弟,你天资聪颖,以后定有一番作为,不必只拘泥于这一方天地。”
“是。”
“那首《离亭宴》妙极,你谱得很好,师父是不配为这首曲子署名的,若非你当时求我,我也不会答应将这曲冠上我的名。等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定要从我手中拿回这曲。那个音你后来改得甚好,只是日后还须按未改时那样弹,免得挨打。”
“是。”
男子点头,又嘱咐:“今晚的选拔须得舞姬配合得好才行,本就要看些运气的事,况且你年纪小,资历尚轻,争不过他们也不必气馁。”
“是。”
男子提了提肩带,背稳琴,“师父走了,有空再回来看你。”
我坐在墙角边,听得清清楚楚。我觉得他现在很孤独,需要人陪,所以我决定在他身边嗑叨一会儿再走。
等了片刻,他往我这头走来,大概是要回房间。他路过我时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跟在他身后,“原来首席乐师就是你的师父,难怪你的琴弹得那么好。”
他没有理我。
“为什么要对别人说那首曲子是你师父谱的?”
他依旧没有理我,并加快了步伐。我小跑起来才勉强跟得上。
上楼,入琴房,关门,他一气呵成,幸好我与他的距离不算远,硬是三两步上前,从没关完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他不管我,兀自走到书桌前,拉开柜子,将手心的玉佩放好,转过身时扔给我一样物什。
我就盘腿坐在他的琴边,那东西径直落入我的怀中,是我一月前送给他的萤囊,里面的萤火虫不再发光,小小的身躯也都干瘪了。
我将它收好,打算今晚再去一趟小树林,为他捕捉充满希望的萤火之光,日复一日,上天一定能看到我的诚心。
“上面的铃铛和粉带好看吗?我觉得和这个锦囊很配。”
我疯狂搭话,以缓解气氛的尴尬。
他每每用沉默回应,让气氛更尴尬。
他在古琴前坐下,翻了一页琴谱,似乎是在想弹什么比较好。
“这是送给你的,不用还我。”我将铃铛粉带取下来,放到他的桌上。
他看了一眼,神色上压根儿没有收到礼物时应有的愉快,他再看了我一眼,神色上压根儿没有对待送礼人时应有的友好。
我觉得他八成不是很喜欢我的礼物和我,还有两成是希望我直接带着我的礼物滚。
我有自知之明,也决定立刻就走,但还是想问清楚选拔乐师的事情。
他弹琴时我不敢搭话扰他。好像就是为了防止我开口说话,在我张开嘴要问时,他迫不及待地弹响了第一个音,紧接着就是行云流水一顿啪嗒。
我被这琴声劝退,只好屏住呼吸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
约莫半刻钟我就屏息不住,好在他也不打算让我活活憋死,琴声稍停,我趁机问,“我听说了今晚选拔的事,你说我要怎么才能帮你争过他们?”
他终于被我缠得烦了,收回抚琴的手,转头瞧着我,冷声道,“银子,要银子,难道你有吗?”他是料准我只有白花花一身肉,没有白花花一锭银子。
“……那你好好弹琴,我晚上会来为你捧场的。”别的什么话我也接不上,灰头土脸地被银子劝退,我感到有些耻辱。
随即我想到和我一块乞讨的小春燕也穷得不遑多让,耻辱的心才勉强有了一点安慰。
走出解语楼时已近中午,回花神庙的路上有不少酒楼,我一边眼巴巴地望着,一边摸着肚子想,刚才应该把桌上那个鸡蛋带走的,反正他也不会吃,我带走了我可以吃,也不至于最后被他丢了浪费。
有一家酒楼像是刚开张,外头的人格外多,我凑过去看热闹。
和我一样看热闹的人不少,他们指着门口的告示评头论足,我抬头望去,这样多的字里头,我只能捡出“十两白银”四个字说我认识。
身旁的人避我不及,我想问一问上面写了些什么都不行。
趁人不备,我偷摸进酒楼,只看到七八人坐在不同的桌上卖力吃饭。
吃饭有什么好围观的……好罢,似乎我和小春燕也很喜欢看别人吃饭,一边看一边吞口水,权当是自己在吃,这样一想我就释怀了,他们和我有相同的爱好。
站得围观久了,我也瞧出了结果,原来他们在比谁能更快地活活撑死自己,谁将那一桌酒菜佳肴吃得最多,就能不付饭钱,还格外多得十两银子。
这真是个千载难逢为我的小乐师一掷十大两的好机会,我欣然报名,那小二打量了我几眼,遂叫人轰我出去,说什么恕不接待乞丐。
我的辫子扎得这样规矩,他们竟也能一眼看穿我的身份。
“我不是乞丐,我的爹娘出门做工了,阿婆生病了没空看顾我才成这样脏。”我说得还是很像那么回事儿,他们的生出动容之色,我接着说,“阿婆生病需要银子买药,你们就发发慈悲,让我试一试罢。”
我这个有孝心的可怜孩子坐在桌前,望着满满一桌酒菜,顿觉迎来了人生巅峰。
这一轮和我一起比试吃饭的有五六个成年人,我的危机感很强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埋头吃饭,拿出风卷残云的架势。
时间过得很快,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放弃的,反正我是撑得不行了,但旁边还有一人同我一样执着,我不能放弃。
我晓得,那些放弃的人并不是吃不下了,而是晓得身体更重要,且那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本就可要可不要。
周围的人看我就像在看玩杂耍的猴子。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心扑在吃上。我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肚子鼓起来,我敢发誓,过去十年我从来没有吃这样多,每每多吃一口,都觉得肚子要炸开,但总是吃了一口还能再吃下一口。
此时此刻,围观的人已开始惊叹于我的食量。
我想,我十岁的身子有三十岁的食量这件事,一定会在这家酒楼里成为一个传奇。
身旁那人仰头休憩,我也趁机停下,那人恶狠狠瞧着我,然后狂灌一口酒,又扑上饭桌,我被他的架势吓到,暗戳戳起了认输的心思。
还没有开口,那人便扭过身哗啦啦吐了。
我觉得他一定又给肚子誊出不少位置,我已没有本事和他继续比下去。
“小姑娘,你赢了。”老板却对我说,“吐出来自然就不作数了。”
老板这样一说,我强忍下了想吐的冲动,直到将十两银子揣进荷包,我才在酒楼拐角处足足吐了半刻钟。
夜晚,我和小春燕一起摸进热闹不已的解语楼,一进去我就寻不见小春燕的人影了,我只身抱紧怀里的银子凑到鼓台下面,心里想着待会儿一喊砸银子,我一定要第一个放到鼓台上,让他看到我。
舞姬上台,乐师抱琴入座,今次帘后坐了不少人,他在排头几个,我一眼就看到,朝他挥了挥手。
他露出极度厌恶的眼神,没有搭理我,我想他有一部分原因是并不方便回应我。
他第一个上场,为与他搭档的舞姬伴乐时,我拿出吃奶的劲喝彩鼓掌,惹来一片哄笑,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端着矜持从容起奏。
一曲毕,我又带头鼓掌喝彩,纵然我被嘲笑得颇没有面子,但他这一场得来的掌声最为敞亮,我觉得还是很值。
十二位乐师轮番上阵,轮到砸银子的时候,我已被人群淹没,死抠着鼓台不敢放手。
台上那老鸨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只看准景弦伴乐的那位舞姬重新上台,便将手里的十两银子砸了出去,我想我这番举动定被他瞧得清清楚楚,我的感情线就要趋于明朗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紧接着我那十两,不知有多少人为舞姬的舞和他的琴声一掷千金,大把的银票和白花花的银子从我头顶掠过,我这才明白我的十大两银子在有钱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上天,我也想当个为所欲为的有钱人,为他一掷千金,只想换他冲我笑一笑滢。
这里人山人海,我想捡地上的银子都弯不下腰,那些大人比我会抢多了,我一蹲下伸出手便被踩了好几脚,踩得痛了,只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心里头甘拜下风。
他毫无悬念地夺魁,成为解语楼里年纪最小的一任首席乐师。
一想到这个成果里有我出的一份力,我就觉得我应该去他面前邀一邀功,这样的话,他以后就会对我这个恩人好那么一星半点。
也不知这趟闹剧持续了多久,人散场时地上的钱也被卷了个干干净净。
我果真厚着脸去琴房找他,他正在擦拭琴,背对着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很生气,情绪不是太好。
我缓缓挪过去,轻声问,“刚才你看到我了吗?我第一个给你砸银子的。”
他似是忍无可忍,将手里的抹布丢在桌上,转头将我的手腕握得很紧很紧,用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凶狠神色逼问道,“十两,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银子?!”
“多么?”我想他是没有看见后头那些险些要将我砸死在前面的万两白银,叹了口气,我很肯定地对他说,“我的银子其实不值当说来处,但你既然问了……”
“不值当说来处?”他将我捏得更狠,“我原以为你只是有些讨人厌,心地总该是好的,却没想到你竟去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我的手腕被他抓得很疼,印象中,他咄咄逼人且死抓着我不放的样子我也就只受过这么一回,而在我同他解释清楚过后,他许是对我心存愧疚,再也没有这样对过我。
有幸,时隔十三年的今天我又见到了,他抓着我,紧紧不放,咄咄逼人的样子比之当年更甚,“这六年你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第10章 花官,我过得不好
我拧巴了眉头,望着他的眸子,心被酸水填得满满当当。我知道,我完了。
是星火燎原那种绝顶的覆灭。
可我已没有那么多鲜活的七年可以再为他挥霍。
此时他掐着我的手腕,我没有摔倒在地,但手腕痛得不比摔倒在地差多少。我更情愿摔倒在地,因为他这样掐着我,我挣脱不得。心也挣脱不得。
我要如何回答他我这些年去了哪里,难道说我在柳州求学,现在其实已经大有出息?
然而如今的我和过去的我分明穷得不相上下,仅有的进步便是从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变成了一个卖身卖艺的妓子,耻辱,都是耻辱,在他眼里必定都是耻辱。
耻辱到我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只能垂下脑袋,窃窃抿掉唇上艳俗的口脂,再一字一字回他,“好久不见,听说你这些年过得很好……”
“我过得不好。”他这样说,为何又在第二句时哽咽了,“花官,我过得不好。”
我木讷抬起头,想要教导他寒暄就是寒暄,顺着话说就好了,哪里需要转折?他这样是在逼我追问一句为何,可我不想听他讲他妻子出远门的故事。
静默片刻,我见他的朋友们都纳罕地瞧着我。他一人独秀,炯炯地瞧着我,像是迫不及待要同我这个沦落人分享他贤良淑德的夫人。
“……我倒是还可以。”我尝试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将滑下肩膀的宽衣往上提了提,轻声说,“那,你们慢慢聊。”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想让他放手,可他没有,怎么都没有。我很好奇他只不过一双弹琴的手,哪儿来那么大劲,为何我弹琴的手就没有这个劲。且这劲施得越来越大。
我望向他,面露出了那么点难色,“……我得走了。有机会再听你摆谈你的事。”他不放手,我没办法离开。
“去哪儿?”倘若不是昨晚我听过他清澈朗润的声音,我会怀疑他这些年是不是吞煤糊哑了嗓子,他默了片刻,接着问,“去多久?”
他的眼神炯亮,逼视着我,不容我撒谎。
我没有犹豫,“澄娘安排我为几位公子弹琴,我的琴摔坏了,要拿去修一修。修好就回来。”
知识果然使人进步,容先生她诚不欺我,六年私学,我可算出息了些,竟能若无其事地同他聊这么多闲话。
好罢,我欺一欺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就不行了。我的心口胀鼓鼓的,好像生病了一样,苦得厉害。我好想和他说一声,“景弦,我也过得不好。我常常梦到你。”
可他的名字咬在我口中就是不出来,我怕唤他出声之后,眼泪也就掉下来了。
“既然相识,姑娘不如进去同坐一叙。”他那位苏兄和善地瞧着我,“一把普通的琴而已,我们帮你赔了便是,我这就唤人再给你拿一把。”
“不必那么麻烦。”他拿他猩红的双眸盯着我,吩咐别人,“开门。”
我瞧见了他怀中抱着的琴,已无反驳的理由。
门锁落下,他不由分说把我拽了进去,将琴递给我。我想我一只手大概抱不住,但他还是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我被迫接住他的琴,抱得不太稳当,有些窘迫地抬头看他,余光瞥见他的好友露出惊讶的神色。
还没有想明白为何,琴弦“铮”地一声断得猝不及防,若不是瞧他这把琴像是有些年头的样子,我险些以为自己其实命中克琴。
以前我常帮他擦拭他的琴,他嫌我擦不干净,又说我袖口的泥土全蹭在了他的琴上,不如不擦。所以,往往都是我擦过一遍后,他还会自己再默默擦拭两遍。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把琴上的花纹,是青云出岫、灵鹤栖息。思及此,我怔忪着,垂眸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琴上花纹正是青云灵鹤。
这把琴是他的命。
我猛抬头,知道自己此时的神色定然慌张又滑稽,“我今晚就有银子了,会把琴赔给你的。或者,你若舍不得这把琴,我出钱帮你重新接弦也行的。你、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好像隐约有笑意,我看不明白。
我的心如嘈嘈急弦,懆懆难止,“……那该怎么办?”
“明日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他咬重字音,“你若信守承诺,明日就不要让我寻你不见。”
我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可惜的就是我参他不透。只能点点头,佯装自己听懂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替代他的手成为了我的枷锁,他松开我的手腕,“你住哪,带我去。”
他怕不是个清官,身无分文,才这样怕我赖账跑了。
“……嗯。”我迟疑了下才点头,将琴递还给他,又低头去捡我那把。
苏兄说,“大人,张大人马上就要到了。”
他将自己的琴随意倚住门放在地上,接过我手里的琴,“我来。”一顿,又对苏兄道,“让他等着。”
我两手空空,只好抱着手腕窝在心口,压下满腔快要溢出的酸涩。同他一路无话。
这段路不算长,我们走了好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我不得不慢下脚步等他。
我在房间门口停下,转身要我的琴。
他拂开我的手,道,“昨晚在香字号弹琴的是你……为什么不唤我?”
我若说是没有认出他来,会不会糊弄得太明显?可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困窘,没有为难我,只是将琴递给我,还有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在我诧异的眼神下,他轻声道,“今晚我要来找你,你不许接客。”
我怔愣了一瞬,大概反应过来,他给我的是什么钱——对我今晚不接客的一种补偿。其实他是不知道,他这样算是在羞辱我的。但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解释说自己还是清白之身。
因为我若说了,他大概会笑话我。毕竟我今年已是二十三岁的年纪,依旧孑然一身的不晓得究竟是在等谁,或是执念未脱,抽身不得。总之,落在他眼中都是笑话。
“倘若要叙旧,明日也可以。”我想起一桩事,将银子还给他,指着栏杆外的鼓台道,“今晚我要去那里弹琴,澄娘吩咐的。”
我抱稳琴,没等他回答便一头扎进房间,动作利索得像回到了当年为躲避打手钻进他的琴房那时候。
房间空旷,我不敢再去叨扰房间外的热闹,那与我格格不入,我就在床边静坐到了酉时。
舞姬前来唤我,见我还坐在床上,“傻愣着做什么?快跟我走。”她拉起我,我就随她走。
热闹的欢场内,琴声吟吟,玉笛悠悠,我坐在鼓台上面靠前的位置,目光在台下不断逡巡着,没有瞧见我的救命稻草小春燕,却一眼瞧见了景弦。
他坐在二楼外敞的雅座,正对着鼓台的位置。我想不是我眼光太独到,而是他皎皎一身白衣,与世隔绝的模样,实在不像来狎劳什子妓的,更像是被狎的。
他悄声对身边的侍从吩咐了几句,那侍从颔首,撩起珠帘,走下楼梯,朝鼓台这边疾步而来。